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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第231章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六章 誰能殺死范提司?

  田園風雪後。

  屋中茶香猶存,在安靜的空間裡飄著。許久之後,海棠才輕聲說道:「徒兒知道了。」

  苦荷沒有看她面容,微笑說道:「范閒信中不是找你討天一道的心法?給他。」

  給他?很乾淨利落的兩個字,卻驚的海棠愕然抬首,不知道老師是在開玩笑,還是患了失心瘋——天一道的無上心法?那是不傳之秘,難道就這樣輕鬆地送給南朝的權臣?

  苦荷微笑說道:「這是他母親給我的東西,我還給他也是理所應當……更何況,對於我大齊來說,范閒的實力越強大,南朝的皇室就越頭痛。既能滿足為師心願,又能於國有益,如此兩全其美之事,為何不做?」

  海棠微張雙唇,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老師的真正用意是什麼,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這師徒二人只是猜到范閒與葉家的關係,卻不知道范閒的另一個身份,所以單方面以為,被揭穿身份後的范閒,只可能是慶國內部的一頭猛虎,葉家當年須臾化為雲煙,慶國皇室總要承擔最大的責任。在北齊人的眼中,范閒這頭虎越強大,慶國也就越麻煩,自己的國度當然也就會越安全。

  「老師,如果范閒這一次頂不住,怎麼辦?」

  葉家的產業全部被慶國皇室據為己有,按理講,一旦范閒是葉家後人的消息傳了出去。慶國皇室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狙殺他。

  但苦荷卻搖搖頭,幽然歎道:「顛覆葉家地那些王公們,似乎在十幾年前的京都流血夜中就死乾淨了,為師真的還猜不到。後面的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模樣,葉家,究竟還有沒有仇人依然潛伏在南方地皇宮裡呢?或許那個瞎子,也是想借這件事情,逼那些人現身吧。」

  身為北齊國師,苦荷當然首要考慮的就是北齊的利益,宮中那對母子的江山,至於范閒會面臨怎樣的困境,並不在他的考慮之中。老人微笑說道:「就算范閒無法迎接即將到來的衝擊,有瞎子堅定地站在他的身後。就算他失敗了,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用天一道的心法去換來一個如此強大地敵人。未免也太冒險了些,更何況老師說的那句話,說明了一個很恐怖的事情——天一道地心法竟是范閒母親給老師的!

  「葉家小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海棠一臉震驚。

  苦荷微微皺眉,冥思苦想許久之後才輕聲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是位不沾紅塵的小仙女。可後來才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

  「天脈者?」

  「不是天脈者。」苦荷繼續笑著說道:「葉家小姐是一位遠遠超出一般天才太多地神奇女子。」

  ……

  ……

  許久之後,海棠恭恭敬敬地送苦荷國師出房。看著老師那雙赤足踏在雪中,姑娘家柔聲說道:「老師,肖恩大人?」

  雪地之中,苦荷的身影微頓了一頓,片刻之後柔聲說道:「和莊大家在一處。這兄弟二人生前陌路,死後同行,也算不錯。」

  海棠低首無語掩飾自己的驚訝,直至今日,她才知道這件事情。

  「這是老一輩地事情。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世界,心法要……親手交到范閒的手上。」苦荷說完這句話,便邁步消失在風雪之中,笠帽一翻,遮住了那顆蒼老而光滑的頭顱。

  慶國蒼山坳裡,一片白雪茫茫中有霧氣蒸騰而起,數十隻美麗的丹頂鶴正撐翅而舞,離地不過數米便又飄然落下,畏懼而又膽小一般,試探著伸出長長的足,踩一踩霧氣下方,被雪松包圍著的那幾大泓溫泉。

  溫泉水溫很合適,有些微燙。范閒閉著雙眼,赤裸著上身,泡在溫泉裡,脖子向後仰著,擱在硬硬濕濕的泉旁黑石之上。他大部分的身體都沉在水中,露在外面地肌膚被染上了一層微紅,並不粗壯,但感覺十分有力的雙臂攤在石頭上。

  兩根瘦削的手指,穩定地搭在他的右手腕間,費介閉著雙眼,眉毛一抖一抖著,潦亂的頭髮因為沾了泉水,而變得前所未有的順貼。

  被召回京後,費介才知道范閒領著一家大小進蒼山渡冬,便趕了過來。師徒二人今日在雪松環繞之下泡著溫泉,這等享受,實在是有些豪奢。

  「你的身材倒是不錯。」費介緩緩睜開雙眼,收回診脈的手,眸子裡那抹不祥的褐色越來越深,「青日穿著衣服倒看不出來。」

  范閒也睜開了雙眼,笑著說道:「三處的師兄弟們,早就讚歎過我的身材了。」他頓了頓,接著問道:「老師,有什麼法子沒有?」

  費介從頸後取下白毛巾,在熱熱的溫泉水裡打濕後,用力地擦著自己面部已經有些鬆弛的皮膚,半晌沒有說話。

  范閒歎了一口氣,看老師這模樣,就知道他對於自己體內真氣的大爆炸再消失,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

  「給你留的藥,你不肯吃。」費介憂心忡忡歎道:「何必逞強呢?如果吃了,頂多也就是真氣大損,至少也不會爆掉。」

  范閒搖搖頭:「真氣大損,和全無真氣,對於我來說,有什麼區別呢?」

  「區別極大,至少你還有自保之力。」

  范閒笑了起來,那張清秀的面容滿是自信:「保命的方法,我還有很多……您也知道。我從小到大,就不是一個靠武技打天下的蠻人,以往憑著自己地小手段,可以和海棠鬥上一鬥。如今雖然真氣全散,但我並不以為,如果碰著什麼事情,自己就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兒。」

  費介盯著他的雙眼,盯了半天才歎息道:「真是個小怪物,對於武者而言,真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就算有虎衛守著,有六處看著,可也總要流露幾分感傷與失望才對。」

  「那是多餘地情緒。」范閒的腦中浮現出五竹叔幼時的教尋。幽幽說道:「如果治不好,那我就要接受這種現實,長吁短歎對於改變境況。也沒有什麼幫助。」

  蒼山溫泉中的范閒,並不清楚在遙遠的北方,那一對高深莫測的師徒,已經很兒戲地認定了自己的身份,並且想借揭破這個身份。攪亂慶國的朝廷,將他推到慶國皇室的對立面去。

  姑且不論海棠會不會延緩這件事情的發生,只是兩國相距甚遠。流言就算飛地再快,至少目前還沒有可能傳到慶國境內。所以葉家後人的身世,對於一無所知的范閒來說,並不是他此時最大地危險,最頭痛的煩惱。他如今只是一味想恢復體內的真氣,治好那些千瘡百孔的經脈管壁。

  「先養著。」費介沉忖許久之後說道:「我會開個方法,你按方吃藥,另外小時候給你留的那些藥,你也不要扔了。還是有用處地。」

  范閒微訝,心想自己真氣已經散了,還吃那個散功藥做什麼?其實費介也不知道還有什麼用,只是順口一提,沒料到很久以後,還真讓范閒用上了。

  「在蒼山待了半個月,不知道京都那邊怎麼樣了。」范閒輕輕拍打著微燙的溫泉水面,笑著說道:「您從京裡來,給學生說說吧。」

  費介罵道:「你天天至少要收十幾封情報,還來問我這個老頭子?」

  范閒嘿嘿一笑。

  費介冷冰冰說道:「你藉口養傷躲到蒼山裡來,院裡卻對崔家下了手……京都裡早已經鬧的沸沸揚揚,北邊生生抓了幾百號人,吞了上百萬兩銀子地貨,你給崔家安的罪名也實在,看模樣,堂堂一個大族就要從此顛覆,你小子下手也真夠黑的。」

  范閒笑著解釋道:「都是朝廷需要。」

  監察院對信陽方面的宣戰,來的異常猛烈和突然,而且出手極為狠辣,遍佈天下的暗探,早已將崔家往北方走私的線路掐的死死的,以言冰雲為首地四處悍然出手,竟是沒有給信陽方面任何反應的時間,就已經控制了絕大部分的人貨銀錢。

  畢竟范閒受了重傷,京都人都知道他是在蒼山中養傷,誰知道病中提司,會如此突兀而狠厲的下手。這個計劃從夏天一直籌劃到現在,得到了陛下的默許之後,才悄然開始,以有心算無心,信陽方面縱使在各郡路裡再有實力,依然吃了極大的一個虧。

  最關鍵的是,對於自己的心思,范閒一直隱藏的夠深,長公主李雲睿很明顯低估了自己的這位女婿。

  「這次你真是將長公主得罪慘了。」費介搖頭歎息道:「崔家是長公主的一隻手,你將她這隻手斬了下來,難道不怕她……」

  話沒有說完,范閒卻明白老師的意思,想了想後他輕聲說道:「最初的時候,我也有過擔心,可是後來與二殿下鬥了一番之後,我忽然發現,我似乎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有陛下的暗中點頭,有監察院的龐大實力……這世上還有誰能夠與我抗衡?」

  費介知道范閒並不是一個得意忘形的庸人,所以安靜聽著學生接下來的說話。

  「我手中握有的資源太強大了。」范閒歎息著:「不論是皇子們,還是朝中的大臣們,都已經不是我的對手,院長大人曾經吩咐我將眼光放高一些,我如今才明白,原來這不僅代表著將來的走向,也是要我培養出這種自信……甚至是身為監察院提司的驕傲。」

  「如今朝廷裡面,還能與我抗衡的人……很少。」范閒面無表情自我分析道:「朝廷,歸根結底是一個暴力機構,除了軍隊之外。沒有哪個衙門能夠和監察院相提並論,而陛下對軍方又一直抓的極牢,這次將葉家趕出京都,就是一個明確地信號。長公主雖然在軍隊裡也有自己的勢力。只是陛下早在開春的時候,就將燕小乙調離了京都,信陽方面拿什麼和我較量?」

  從澹州至京都,不過兩年時間,順應著時勢的變化,在陳萍萍與范建……這些當年母親戰友地努力下,在慶國皇帝的默許下,那位年輕的漂亮公子哥,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擁有了世人難以想像的權力。這種權力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太過真切的感受。直到在京都裡輕而易舉地打掉二殿下後,他才猛然察覺,過往似乎太過低估自己。

  只要皇帝的聖眷一日不褪。只要宮中那位老太婆還想著年輕人畢竟是皇家血脈,只要陳萍萍依然像如今這般,留在陳園養老,而將監察院的所有權力都扔給他去玩……范閒,就會牢牢地站在慶國的朝廷上。不需要擔心任何問題。

  費介忽然說道:「燕小乙在北邊,難道這次沒有出手?」

  「征北營遠在滄州之外,營中悍將無數。十萬雄兵……」范閒嘲笑道:「是根本反應不過來,不過崔家幾位大老應該逃往了營中,滄州那條線,四處沒有能夠完全掐死。」

  費介望著他,忽然笑了起來:「不錯,真的不錯。」

  范閒終於謙虛了一把:「我只是一個下決心地人,事兒能做的這麼漂亮,全虧了言冰雲。」

  費介笑道:「不過半年,你就能把若海的寶貝兒子拉到自己地陣營中。讓他殫精竭慮為你謀劃,你……真的不錯。」

  范閒默然,忽然間想到那位沈大小姐,這時候應該正在蒼山別莊裡與婉兒她們打麻將,心想等崔家的事情了結後,是不是應該請小言公子也進山來渡冬?想到離溫泉半座山的莊子,他的心情忽然間好了起來,對費介懇請道:「老師,昨天說地事情,還請您好好考慮一下。」

  費介皺起了眉頭,咳了兩聲,說道:「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讓她跟著我學醫……會不會太可憐了些?就算我答應你,尚書大人也不會允許。」

  「父親那裡我來說。」范閒懇求道:「妹妹是真喜歡醫術,老師您就費費心吧。」

  費介罵道:「我叫費介,又不叫費心。」

  范閒開顏一笑,知道老師發脾氣,那就是允了。

  良久之後,費介的眉宇間忽然閃過一絲憂愁,說道:「可你想過沒有,院長和我地年紀都大了,我們總有去的那一天。」

  范閒默然,片刻之後忽然說道:「我想,院長應該將我猜到自己身世的事情,告訴了您。」

  費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至少到目前為止,陛下……已經對你足夠好了。」

  范閒並不否認這一點,對於一位私生子,皇帝能夠「大方」地將監察院和內庫都交給他,這種連皇子們都難以擁有的權力,放在一般人心中,足以彌補所謂的名份問題。

  但問題是,范閒最初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所要求的,其實更簡單一些,看問題,也會更簡單一些——這兩處龐大的機構,本就是我母親的,又不是你慶國皇室地,你給我是應該的事情,你不給我,那就是你無恥。

  費介並不清楚他赤裸裸的想法,歎息著說道:「當年在澹州的時候,你說你想當醫生或是廚師,其實我很高興,但也有些小小失望,小姐當年的家業,總是需要你來繼承才是。只是如今眼看著你即將繼承她的一切,我卻又有些隱隱的害怕,我不知道你將來會不會後悔。」

  范閒明白,老師擔心的是,萬一哪一天,皇帝忽然覺得自己的實力太強,對日後的儲君造成了威脅,那該如何?他笑了笑,安慰費介道:「您別擔心了,至少幾年之內,我想陛下應該會信任我的忠誠。」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處的那道傷疤,疤痕處還有些癢。今日被溫泉一泡,顯得愈發地紅潤,有些猙獰。

  「不要忘記,她是太后最疼的女兒。」費介警告道:「而且她是一個瘋子。正面地戰場上不是你的對手,會有些瘋狂的手段,就像往年的牛欄街上一樣。」

  范閒驟然間沉默了起來,半晌之後說道:「別院裡有婉兒,她自然不會動手。至於京都裡面……她就算要發瘋,也要忌憚著陛下。如果她真地要出這口氣,最好的機會,不外乎就是趁著我受了傷,又不在京都皇上眼皮下的時候,把我殺了。」

  費介歎了口氣:「你明白這一點就好。」

  范閒笑著說道:「如今的我。不是那麼好殺的。」

  嗤的一聲,就像是一位書僮拿了把刀,細細地裁開一封宣紙。

  蒼山溫泉後方一里地。鬆林中潔白晶瑩的雪地上,驟然飄過一道紅艷艷的液體,落在地上迅疾染開浸下,顏色再難抹去。

  一名刺客捂著咽喉,呵呵作聲。倒斃在雪地之上,發出一聲悶響。

  監察院六處的劍手緩緩自樹後收回那柄寒劍,對著丈許外的高達行了一禮。又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七個。」高達沉著一張臉,他地身後依舊背著那柄長刀,對屬下說道:「待會兒抬到後山去燒了。」

  「是。」

  高達沉默著,最近這些天,潛入蒼山意圖行刺范提司的刺客越來越多,他也知道這些刺客來自何方。信陽方面果然有些瘋狂,在崔家覆滅之後,選擇了最直接的報復手段……只是可惜,對方明顯低估了范提司身邊地防衛力量。

  七名虎衛。是陛下遣給范閒的貼身保鏢。

  但在這場行刺與反狙殺的小型戰爭之中,真正恐怖的,還是監察院六處那些劍手,這些劍手們的本業就是刺殺,是慶國官方刺客,如今在雪山之中,對上了信陽方面派來地刺客,自然是殺的無比熟練,防的滴水不漏,不過三天時間,便已經殺了七名刺客,而自身卻是毫無損傷。

  高達看著白雪上地那抹血紅,歎了口氣,他是宮中皇帝近衛,但直至今日才知道,自己這些虎衛用來正面殺敵攔截,那是極強的,但若說到暗殺與保護,比監察院六處裡那些人,還是要差了少許。

  他身為虎衛首領,當然清楚,這些六處劍手如果正面和自己交手,沒有人是自己的一合之敵,可問題就在於,刺客……永遠不會正面交手。

  高達默然想著,如果是六處那名刺客頭子來暗殺自己,自己應該沒有一絲活下來的可能。

  在范閒受傷之後,他身邊的防衛等級就已經提高了幾個層級,尤其是在陳萍萍發了一次大火之後,監察院六處終於在羞愧之餘作出了反應,直接在范閒的身周佈置了十二名劍手--這種規格,以往只是陛下出遊才有的等級,在陛下常用虎衛之後,整個天下,就只有陳園才會防備的如此嚴密。

  范閒知道這件事情後,也沒有做出什麼批示,只是吩咐啟年小組的人撤了大半,一處地人也一個不准跟自己進山,只留下鄧子越和蘇文茂二人,專司聯絡之職。對於陳萍萍的「震怒」,他是當笑話在看--你個老跛子喊人捅了我一刀,這時候又來罵你的屬下沒有保護好自己,真是無恥之極。

  ……

  ……

  高達在暗自驚歎於監察院的實力時,也有人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信陽方面派到蒼山上的刺客首領,此時正穿著一身白衣,藏在雪中,小心謹慎地注視著山間的一切景致。

  他是信陽方面的死士,早就將一條性命交給了長公主殿下,但他看著先前的那一幕,也不免有些心寒。已經整整三天了,不要說刺殺范閒,信陽刺客們竟是連范閒的面都無法看到!自己屬下的接連無聲死亡,讓這位刺客首領第一次生出了暫退之意。

  哪怕是陛下的虎衛防衛著范閒,他都有足夠的信心去嘗試一下,信陽方面猜出范閒傷的有些蹊蹺,估計一時半會之間不會恢復。

  可問題是,監察院,六處,官方刺客,太厲害,他們似乎本能地就能嗅到雪山中的每一絲異樣的氣息,能夠找到所有潛伏著的危險因素。有這樣一批人在保護著范閒,那除非信陽方面調一支軍隊上山,才能殺死他!

  刺客首領皺了皺眉頭,決定滑下樹幹,回信陽匯報此次失敗的詳情。他對自己的武技相當有信心,只要針對監察院六處的佈置詳加安排,下次自己一定能夠將范閒殺死。

  他身體微動,一粒雪鑽入了脖子裡,微涼,然後極寒。

  一枝黑色的鐵釬,隔著厚厚的雪,準確地刺入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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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七章 山居筆記

  這個世界上有一樣東西,乃是萬民之神,諸神之魂,鬼魂也要被迫推磨去掙的無上妙物。

  范家馬車的上,常常能夠見到范氏大族的家族徽記,一方一圓,正是這樣東西的形狀,范老爺做著戶部尚書,掌管國庫,小范大人馬上要下江南接手內庫,慶國的財富都讓這一家子人管著,連帶著家族徽記也是這樣充滿了銅臭味道。

  錢,那讓人愛死又恨死的錢啊,那讓人上得天堂入得地獄,在刀山上傻笑,在火海裡癡舞的錢啊!

  不止百姓們愛錢,朝廷更愛錢,所以才會設置了諸多稅種,恨不得將地皮刮下三層來,至於慶國朝廷,打從一開國起,就開始在田產徭役之外,對鹽鐵茶徵稅,而後來由於葉家的突然崛起與消亡,內庫就成了朝廷最大的銀錢來項,對於內庫出產的玻理製品、烈酒、玩物、船舶,朝廷理所當然地征以重稅,而且看管的一向極嚴,由監察院專司負責。

  所以崔家走私一事,被監察院查處,馬上震驚了天下,直到今天,慶國子民們才知道,原來內庫竟然出了這麼大的缺口,朝廷竟然在關稅方面損失了這麼多銀子!

  都察院沉默了,被信陽方面收買的官員沉默了,但依然有些不同派系或者心存正道的官員們開始紛紛上書,要求朝廷徹查此事,雖然在奏章上依然沒有人敢提到長公主的名字,但矛頭已經直直指向了信陽。

  與此相較,北齊那位年輕皇帝也趁機佔了大便宜,監察院范提司養傷蒼山的事情。便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漏過,雖然人人都知道,范提司才是這次行動的幕後主使,方便他來年接手內庫。但沒人敢說什麼。

  相反,太學裡衝動地學生們已經開始準備上書,請陛下早已將內庫的轄權,移交給小范大人——范閒的名聲,的確比長公主地名聲要好太多,這其中,自然也有當年如雪言紙的功勞。

  而最近這些天,京都的茶鋪飯桌裡,又開始流傳起來另一些小道消息,聽說信陽那位已經開始喪心病狂地派刺客。想謀殺小范大人!

  監察院八處的工作效率,果然很高。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完全看明白范閒與長公主之間的衝突。

  有許多清高的文士,一直很納悶。世人為什麼對這種阿堵物如此熱中,甚至可以為了它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比如史闡立,雖然他現在已經是京都娛樂行業的風頭人物,抱月樓的大掌櫃,從貧寒的學生變作了一方富賈。卻依然不理解這一點。

  長公主為什麼一直捨不得對內庫放手?甚至最近會用如此狠辣地手段來對付自己的女婿!她通過崔明兩家往北方東夷甚至是海外走私,從內庫裡挖這麼多銀子是為了什麼?十幾年的時間,她所攫取地大量財富。究竟是花到哪裡去了呢?

  「養兵。」范閒看著唯一在自己身邊的學生,解釋道:「軍隊都是陛下的,都是朝廷的,燕小乙雖然貴為征北大都督,但如果將來想做什麼事情,只怕還敵不過陛下的一紙詔書……你也清楚,在咱們這個國家裡,尤其是在軍隊中,陛下地威望高到什麼樣的程度。」

  「如果想要與這種威望做抗衡。世界上就只有一種事物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那就是錢。」范閒笑著說道:「大量地錢,燕小乙手下的那些軍官月入之高,只怕你聽見了會瞠目結舌,也正是如此,燕小乙才能盡可能牢固地掌握手中的兵力。」

  史闡立停了正在抄寫筆記的右手,苦笑了一聲。

  他這次入山是受太學所托,為慶國如今的一代文臣范閒做傳。自從范閒發行了《半閒齋書話》,他在慶國詩壇上的地位就已經牢牢豎立了起來,乃至出行北齊又拉回了莊大家的那一馬車書,則更是將影響力擴展開來。太學對於這位從太學中正做到居中郎,如今又成為學司的小范大人,當然是與有榮焉,也不肯錯過這種資源,便決定為范閒立個人物傳,再由澹泊書局刊發,發行天下,爭取來年在北方和東夷城多爭取一些學生,也多拉些才子們來慶國參加春闈。

  但是范閒受傷後就躲進了蒼山,很久沒有去太學,就連舒大學士都找不到他,只好通過七拐八拐的關係,找到了如今京中范大人唯一地門生,史闡立。

  史闡立也覺得這件事情大有可為,再加上太學正親自出面相邀,愈發覺著比在抱月樓當妓院老闆要光彩許多,便屁顛屁顛地跑進了蒼山,也算他運氣好,沒有看到雪地裡的那些死人。

  哪裡料到事情的發展卻與他想像的不一樣。

  雖然門師被自己苦苦哀求留在了書房裡,可是……門師卻偏偏不講自己的人生治學詩道,卻總在講朝廷的秘辛,比如監察院是怎麼整倒二皇子,長公主為什麼不肯放手內庫!

  這些事情,史闡立哪有這個膽量抄在紙上,就算自己敢抄,給太學那邊八百顆腦袋,他們也不敢印出來發行!

  他看著門師,冒著寒氣訥訥說道:「老師,這些事情……總不能入傳的。」

  對於立傳這件事情,范閒本身就感到很荒謬,心想自己年紀輕輕的,難道那些太學裡的讀書人就準備給自己蓋棺定論?看著史闡立為難模樣,笑罵道:「入個屁的傳!」

  他說了句髒話後又說道:「太學是不是閒的沒事了?莊大家的那些書他們什麼時候能整理出來?澹泊書局等著開印,陛下也催的緊,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要我三年之內梳理完……這些吃白飯地傢伙。只知道拍我馬屁,也不知道做點兒正事兒。」

  史闡立小意替太學方面解釋道:「莊大家的書已經開始逐批印刷了。」

  范閒搖搖頭,繼續說道:「那便說給我立傳這荒唐事兒吧。我這一生雖然寫過幾首詩,唱過幾句曲子。與莊大家有過兩次交談,但你難道不清楚,我最光彩的,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事業……其實依舊還是這些見不得人地陰穢事。」

  這話說的實在,甚至是有些近似於羅梭的自我剖析,只是沒有一絲懺悔的味道。

  「我最驕傲的,是這些殺人用毒,不是那些風花雪月,你能寫,你敢寫?」范閒盯著史闡立的雙眼。「如果你想為我立傳,等將來哪天我死了,或者這個時代的人都死了。如果你還掙扎活著,再議不遲。」

  史闡立哀歎一聲,知道筆記的工作是做不成了,門師心意已決,自己再難說服。但他已經被范閒先前說的那些朝廷秘辛勾起了興趣,就著門師先前的話題說道:「關於北方地事情,我想那位燕小乙大將。他一味用錢買忠……就算是想造反,我看也沒什麼用。」

  在門師這半年的薰陶下,史闡立如同澹州來的思思一般,膽子大了許多,說話也辛辣了許多。

  「陛下對軍隊抓地緊。」范閒眉頭一挑,說道:「長公主她沒有什麼空子可鑽,只有燕小乙這樣一個心腹,當然要大筆銀子灑出去,能掙一分忠心便是一分。」

  「蓄將養兵雖然花費極大……但那是內庫啊。十年的時間,難道就只夠做這點事情?」

  「當然不止。」范閒像一位老師一樣講解道:「二皇子要收買京官,這需要錢。要掌握典論,這要錢。信陽方面要結交地方大員,那些一方諸侯,這也需要錢。官字兩張口,咱們慶國的這些官員身體又都健康的沒辦法,嘴巴張的極大,想餵飽這些人……實在是花費極大。」

  史闡立皺眉道:「這等於是要造反了。」

  「你先前就說過。」范閒笑了起來,「眼下還只到奪嫡這一步,如果二殿下真地成功了,將來皇權在握,他與自己的小姑姑將送出去這些銀子再拿回來,也是簡單無比。」

  范閒忽然想到了鹿鼎記裡韋小寶栽贓吳三桂的橋段,苦笑道:「當然,做了皇帝後,哪裡還需要在乎這些小錢,整個天下都是他地。」

  史闡立倒吸了一口冷氣:「老師您要接手內庫,又提前掀了崔家,這豈不是斷了對方的銀錢來路,對二殿下奪嫡一事造成極大的損害……難怪信陽方面這次如此惱怒,比上次京都裡的風波,反應要強烈太多。」

  范閒冷笑道:「反應?五六年前我那位丈母娘就開始反應了。」

  他的腦中閃回五六年前,澹州那幢被燒成焦木的小樓,就是在那個樓中,他平生第一次殺人。入京之後,憑藉著監察院的力量,范閒對這件事情查的清清楚楚,那一年柳氏之所以要對自己下毒,正是宮裡那兩位婦人的安排。

  就是在那一年裡,陛下第一次提出范林兩家聯姻之事,也等若是提出了日後內庫地管轄權轉移問題。雖然在陳萍萍的強力反對下,這門婚事暫時沒有成功,卻依然讓長公主生出了警惕之意,她當然不願意輕易放開自己牢牢掌握著的這筆龐大財富,所以才會安排人去殺死范閒。

  但誰也沒有想到,四年之後,趁著陳萍萍回老家祭祖的空當,范建再提此議,終於得了陛下的允許,如此范建才讓籐子京千里奔波,急忙無比把范閒從澹州接到京都來。

  一想到當年十二歲的自己渾渾噩噩時,肩上就已經挑了這麼重一筆擔子,就已經惹上了這麼大的麻煩,如今早已是大權在握的范閒,依然覺得有些後怕。

  再然後,就是牛欄街之事,二皇子設宴相邀。長公主暗中唆使相府二公子組織了一個謀殺之局。

  算起來,這位丈母娘已經三番四次要殺自己,只是沒有成功而已。范閒苦笑想著,自己這一生所面臨的危險。似乎都是由那位美麗的讓人忘記她年齡地長公主施展出來,而且這位長公主還沒有親自動過手,只是用些陰謀手段,讓別人髒了手——這女人,這個有潔癖的女人,這次竟然會動用信陽方面的人手來刺殺自己,看來也是真的怒了,也是真地慌了。

  范閒的唇角浮著自信的笑容,只要你火了就好,如果你還像以前一樣心思沉靜。自己還會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他深深信服那位信陽公主的謀略能力,僅僅從牛欄街事件轉成了謀奪北齊土地的妙手,還有賣掉言冰雲。反換來慶國朝政亂局這兩件事上,就可以看出長公主策劃陰謀的能力——但他並不畏懼這一點,因為監察院最擅長的也是陰謀,小言公子也是位天才人物,與長公主還有深仇不可解。最關鍵的是。監察院除了陰謀之外,還有力量,而這——正是信陽方面最欠缺的。

  對付陰謀家。簡單的刀劍血火,就是最有效地手段。

  「長公主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范閒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歎息道:「真的很了不起。當初滿朝文武都以為她是東宮地助力,哪有人曾經想到她與二殿下的協議。朝中厭惡她的人,比如我那位已經離開了朝廷的岳父大人,會下意識裡偏向二殿下,而她代東宮控制的人,又隨時可以拋出去當惡人。此消彼漲,厚積薄發。如果這種局面繼續維持個七八年,等陛下年紀大了,說不定二殿下還真地可能入主東宮。」

  「可惜遇見了老師。」史闡立說道。

  范閒並不謙虛,說道:「我只是運氣好一些,而且你以為陛下和陳院長真不知道這件事情?」

  史闡立微微一驚。

  范閒苦笑道:「長公主就算是再了不起的女人,終究還不是當年這批老夥計們的對手,我只不過是被推到前台來地那隻手而已,陛下……或許只是不想太后生氣。」

  他忽然微微偏著腦袋,看著玻璃窗外的白茫茫山色,微帶惘然說道:「不過在這些厲害人物中,我其實最欣賞的……反而是早已離開京都的岳父大人。」

  史闡立不明白,他本以為門師會說最佩服的是范尚書。

  范閒微笑著說道:「我那位岳父世稱奸相,但其實卻是難得一見的能臣,慶國前些年真稱的上是國泰民安,雖有小小不協,終究不礙大局,他出了大力。而我佩服岳父的是,他極能隱忍,極能決斷,當初……因為長公主的緣故,四顧劍殺了我二舅哥,岳父大人馬上同意了我與婉兒地婚事,毫不猶豫地站到了監察院與父親的這邊。不要忘了,他與陳院長父親在朝中可是鬥了不知道多少年,如此重大決斷,馬上定計,實非常人。」

  他接著歎息道:「而且岳父大人手握宰執之權,卻毫不戀棧,一朝發現陛下有旁的想法,馬上辭官不做,雖然丟了手中權勢,但畢竟落了個身家平安,家族安寧。」

  范閒的岳父,宰相林若甫告老之後,便一直在梧州養老,做一位富家翁,時常與京都有些家書往來,聽說最近過的挺不錯,身子骨比在京都時還要好些。

  「明人易,明己難。」范閒感歎說道:「岳父大人識人識己,識時識勢,實在有太多值得我學的。」

  史闡立心中微微一動,聯想到目前京中朝閣仍空,只是由門下中書那幾位大人協理著政事,小聲說道:「老師,您日後終也是要成一朝宰執。」

  范閒苦笑一聲,罵道:「別試探我,我沒那個興趣,也沒那個能力,治理一國,哪裡會真的像煮小魚兒那麼簡單?我啊,將來管著監察院是興趣所在,辦理內庫,那是陛下意,旁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史闡立笑道:「老師這話有趣,不過單提這兩處,也足夠羨煞旁人了。」

  「告訴你一個消息,你就知道陛下在岳父告老之後。便根本不準備重設宰相一職。」

  范閒站起身來,拄著枴杖,挪到窗邊,推窗嗅著雪地上來的清風。幽幽道:「告老的文書閣大人胡先生,已經奉詔起身,往京都來。」

  史闡立大驚失色:「哪位胡先生?」

  「還有幾位?」范閒並未回身,淡淡說道:「在你我尚是頑童之時,就力促文學改良的那位胡先生。陛下傳他入京重為大學士,日後地門下中書,想來沒有那位吏部尚書顏行書的位置,秦恆也要去做他的京都守備,門下中書……就是幾位大學士領著,宰相一職再無重設的可能。」

  史闡立默然。半晌之後才輕聲歎道:「以往只知讀書報效朝廷,如今才知道,原來朝廷之事。果然複雜無比,非外人所能揣測。」

  一會兒功夫,他又高興了起來,雖然今天聽地這些事情都沒有辦法入傳,對於太學的廣告事業也沒有絲毫幫助。但是這些秘辛向來不傳二耳,今日既然門師告訴了自己,將來數十年後。自己若有機緣將其編入國史之中,或者是出一〈半閒齋主人山居筆記〉,毫無疑問都會讓自己在青史之中留名。

  當然,門師必須是歷史的勝利者。

  想到此事,他心中有些隱隱興奮,卻聽著門師不知為何望著窗外笑了起來:「你可知道,陳院長的真實年齡比陛下還小一些?」

  史闡立喜樂之心一收,大覺驚訝,他曾經遠遠見過陳萍萍一眼。知道那位院長大人老態龍鍾,眼看著就是要往黃土裡去的模樣,難道比正值壯年的陛下還要小?

  「小一個月。」范閒似笑非笑說道:「朝政太複雜,操心太多,自然就變成這樣,我懷疑將來我會不會也未老先衰。」

  窗外一片淒清雪地,廊柱盡頭傳來姑娘們打麻將的歡笑聲,柔嘉那丫頭又死皮賴臉的來了,葉靈兒這個賊大膽神經大條的傢伙也從定州趕回來了,范府在蒼山的別莊在冬天裡總是這樣熱鬧,與去年相比,似乎只少了一位遠在北齊地小胖子。

  范閒瞇著雙眼,迎著撲面而來的冷風,與家中歡樂情緒完全相反地沉默著,在這個狗屎朝廷裡為皇帝賣命,就像陳萍萍那樣,還真是件很傷神的工作啊。每個人都似乎同時有好幾張臉,每個人地手裡都不知道握著什麼樣的牌,范閒不清楚別人的底牌是什麼,所以他也一直將自己的底牌牢牢地握在手中,絕對不會輕易地打出去。

  隨著沙沙的聲音傳來,鄧子越披著黑色雪褸來到屋前,正準備敲門,發現窗子開著地,范提司正在那裡招手,他微微一愣走了過去,沉聲說道:「信陽方面的後續人手已經退走了,院長大人遣了宗追過來,跟了過去。」

  范閒點點頭,那個叫宗追的官員與王啟年並稱雙翼,最擅長地就是追蹤,他不擔心此人的安全問題,看著鄧子越手上拿著的紙袋,很自然地伸出手去。

  紙袋裡裝的是三處擬出來的情報分析,以及來往信件。

  鄧子越的臉色卻變得有些奇怪了起來,嘿嘿一笑說道:「有一封是從北邊來的。」

  范閒一愣,馬上明白了,笑著罵道:「一大老爺們,別學那些婦道人家長嘴長舌。」

  鄧子越將紙袋交到他手上,捂著嘴巴,背轉身走了。

  望著這下屬的滑稽模樣,范閒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藉口京都要有人看著,將史闡立趕出門去,他這才破開大紙袋外面的第一道火漆,從裡面抽出一疊信件,他略翻了一下,毫不意外地發現了海棠地來信,先前鄧子越那般古怪,自然是為了這封信的緣故。

  監察院的火漆用的是鬆香加銀朱,沒有用燈煤,安全係數更高,而且信封也是特的無縫式,不用擔心途中有人巧手拆開。

  先將京都啟年小組的消息看了一遍,又將三處呈上來的各處情報看了看,范閒滿意地點點頭,各處的進展都很順利,言冰雲下手極快,崔家在劫難逃,風聲傳到江南,連崔家的姻親明家都開始轉移財貨,這一招打山震虎,開始起作用。

  最後將院報瞄了一眼,他才拿起了海棠寄過來的那封信,這是他向來的原則,做事情應該先公後私。但當他將海棠看似尋常的信看完之後,才後悔自己看的晚了些,哪怕只是這麼一小會兒時間。

  因為信上寫的內容太令人震驚!范閒細長的手指捏著薄薄的信紙,禁不住竟是抖了起來,面色一片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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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八章 最好的時機

  海棠來信的內容很簡單,用辭造句也並不古意盎然,走的乃是今文一派,范安之的清淡風格,全文抄閱如下。

  「安之可安?」

  「前封信已經收到,貴國郵路果然方便無比,一個月的行程,居然十天時間就到了。屈指往回數去,你說寫信之時京都初雪,在那日上京這裡已經下了好幾場的雪,而且竟是一直沒有停過,天氣寒寒的讓人好不厭倦。」

  「我這人有一椿怪脾氣,旁人或許在春秋二時容易犯困,我卻是在冬天喜歡犯困,不為別的,只是外面雪大,一應青綠之色全被枯燥的雪白掩蓋,沒有美景可以娛目,沒有樹枝可以折下為環,沒有小花可以親近一嗅,園子裡雖然有幾朵梅,但今年大齊寒勝往日,那幾朵臘紅骨朵開的慘艷艷的,被冰雪一凍,完全沒有幾絲精神,我也動不起心思去賞看。」

  「你曾見過的那頭驢已經賣了,不用擔心,石磨依然有小傢伙在幫著在拉,反正沒有多少黃豆,一天也只用轉個五十轉就好。用賣驢的錢,去置了些竹炭,你說過屋中如果通風不好,會容易中毒,所以按你寄來的圖紙做了一個煙囪,還別說,屋子裡的空氣真的好多了。」

  「雞崽兒們早已經長大了,不過還是不放心它們挨凍,所以都養在屋裡的,味道自然有些不大好聞,不過你也知道,我如今有個下人,所以天天打掃清洗。還算過得去。」

  「王大人倒是來過幾次園子,說要邀我吃飯,但你說過他飲不得酒,想了想我便拒了。畢竟你也知道,我是喜愛看人飲酒,尤其是喜愛看人飲醉的。」

  「半年前,在鬆居酒樓上,你喝醉後哼的那首小令我很喜歡,就是石頭記上面的那首判詞,留餘慶。前些天我將這判詞唱給老師聽了一遍,老師也很喜歡,說巧姐這孩子身世可憐,其間隱有奇趣。足堪捉摸。那日屋外風雪甚大,寒意侵屋,我與老師對坐飲茶。笑談君事,也是頗為愜意。不知怎地,便想到數月前與你在上京同游的日子,同是一片清灑自然,感覺極為美好。彷彿眼見你見那輪明月,那座小廟,那道田壟。你從壟內狼狽無比地跑到壟外。」

  「對了,有個消息讓我很吃驚,聽說肖恩大人的遺骸被人在西山絕壁間發現了,如今雖然已經安葬,但想到你曾經與這位老大人同行赴北,還是告訴你一聲,以便你心安。」

  范閒看到這裡的時候,還只是覺得有些怪異地感覺,似乎那位村姑在話語裡隱著許多暗語。只是被弟弟當牛做馬的可憐生活震著了,失笑無語,沒有注意到。緊接著,又被海棠那句話弄的驚喜起來,難道對方真的肯將天一道的心法傳給自己?

  於是乎,他此時還沒有猜到海棠想傳遞過來的真實信息,但是他又品了一品,終於從肖恩屍體被找到,苦荷談論自己,猜謎語這些字眼裡嗅出了不吉利的感覺。

  尤其是那句「巧姐這孩子身世可憐,隱有奇趣!」

  他皺眉重看了一遍,終於將目光落在了明月小廟田壟那句之上,這句話的出現,實在是有些突兀,和前文後文都不怎麼搭。這句話講的是范閒此生最狼狽的那個鏡頭,他中了春藥之後,一番折騰,提著褲子往那個小廟外面跑,其時蛙聲陣陣,田泥濕濕。

  這……應該就是海棠要告訴自己地事情。

  「從田壟內跑到田外?」

  范閒皺著眉頭,腦中靈光一閃,將明月廟前酒後這三個無用的廢詞剔開,只看最後那一句。對於范閒來說,這種字謎似乎很簡單,從田裡跑了出來,那自然是個古字。

  不,是叶(葉)字!

  ……

  ……

  蓮葉的葉,荷葉地葉……葉輕眉的葉!

  范閒滿臉震驚,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顫抖,聯想到信裡那些暗語,身世之類,他馬上明白海棠要告訴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苦荷知道自己是葉家的後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地雙頰,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要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亂了心中方寸。

  海棠信裡的意思很明確了,而且既然她是暗中向自己通風報信,那說明已經掌握了自己身世之謎地苦荷,已經有了將這消息放出來的計劃,她才會急著告訴自己,讓自己早做打算。

  此時來不及猜想那位大宗師是從何處來的神妙,可以判斷自己與葉家的關係,首要擺在范閒面前的問題是:自己應該怎樣面對接下來的局面!

  從時間上判斷,北齊方面放出自己是葉家後人的消息,流言插翅而飛,頂多比監察院的情報線路會慢上幾天,最遲十日之內,想必京都的大街小巷就會開始流傳這個消息,所有地人都會在自己的背後張大了嘴,表示著他們的震驚。

  本來按道理講,沒有人能夠拿到什麼真憑實據,沒有人能夠指實范閒是葉家的後人,北齊那邊頂多也就是放些流言罷了。但范閒自己清楚,流言這種東西的殺傷力極大,事端一出,人們會因為這個流言,刻意而極端地去挖掘自己入京後的一些蹊蹺處,從而漸漸相信這件事實。

  更何況,這本來就是事實。

  人心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在沒有人想到某件事情之前,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將范閒與葉家聯繫起來,但一旦有人開了這個頭,這顆猜疑的種子就會種植於心。逐漸生根發芽,佔據心房的所有,從而將一個流言變成天下公認只不過沒有人敢說出口的認知。

  而對於當年地那些人,宮裡的那些人。與自己有利益的衝突的人們……自己是葉家後人這個事實,一定會讓他們恍然大悟,生出雲開月明之感,他們才是最相信這件事情地人。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會被對方如何利用。

  ……

  ……

  范閒的嘴唇有些幹,回身在桌上端起茶壺咕噥咕噥灌了兩口。茶水是史闡立後來續了一道,所以有些燙,將他燙的一哆嗦,一愣之後狠狠地將茶壺擲到地上,嘴裡罵了幾句娘。

  砰的一聲。瓷茶壺落在地上摔的粉碎,瓷片四處濺著。

  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這詭秘的身世,總有被人揭穿的那一天。而且關於葉家的這一半,他更是滿心企盼著,總有一日自己要當著全天下人的面高聲說出來——自己是葉輕眉地兒子。

  可是,不應該是這樣的局面。

  在范閒完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和行動準備之前。這個驚人的消息就會傳遍京都,從而給自己帶來不可預知地危險和強烈的衝擊,沒有人能知道會發生什麼。范閒很厭憎這種被動的感覺。更有些微微恐懼於事態第一次脫離了自己的完全控制。

  所以他才會感覺到無助的憤怒。

  他地腳從碎瓷片上踩過,表情木然地走到開著的玻理窗前,看著窗外的寒雪朔風,良久沉默無語,不知道深呼吸了多少次,終於平靜了下來,開始準備面對這一次地突發狀況。

  而此時,聽著他房裡聲音的丫頭們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被他難看的臉色嚇了一大跳。害怕的不敢進屋收拾。

  范閒搖了搖頭,揮手示意丫環們退下,重新拿起那一疊信件,準備全數毀了,依往常習慣那般雙掌一合,想將信紙揉成碎粉,不料信紙被揉成了花卷,卻也沒有碎掉。

  他微微一怔,唇角浮起一絲苦笑,海棠來信給自己的震驚太大,以至於讓自己忘了體內真氣全無的可憐狀況。

  繞過迴廊,來到莊院裡最安靜的那個房間前,范閒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雖無真力卻有蠻力,門柱囉噔一聲脆生生地斷了。

  正在屋內小意調配著藥丸的費介抬起有些疲倦的臉頰,望著學生咳道:「……出什麼事了,這麼慌張。」

  范閒看了老師一眼,直接說道:「先生,要出大事。」

  費介一驚,心想什麼事情會讓這個小怪物也如此驚慌失措?等范閒將海棠冒險傳來地消息講了一遍後,費介也馬上驚慌失措起來,搓著滿是藥粉的雙手,雜亂的頭髮一絡一絡地絞著與自己較勁,半晌說不出什麼話。

  范閒看著這一幕,不由暗中歎息一聲,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來找老師,確實不是什麼好主意,費介煉毒殺人那是宗師境界,可要說臨事決斷陰謀對敵,實在不是他的強項。

  「我馬上下山。」

  「我馬上下山。」

  師徒二人同時開口說道,對視一眼,馬上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費介瞇著眼睛,褐色的眼眸裡殺意大作:「我去陳園,你去找尚書大人,分頭進行。」

  是的,當局勢演變成這種情況,師徒二人同時想到在京都裡的那兩位老狐狸。范閒有些頭痛地一揖禮,便轉身吩咐屬下去安排馬車。

  便在他要離開的時候,費介忽然說道:「別怕。」

  范閒愕然回首。

  費介尖著聲音,似笑非笑陰慘慘說道:「小傢伙別怕,十幾年前的事情不會重演,我們師徒二人毒死個幾萬人,再殺出京都去,又有誰能攔著我們?」

  范閒打了個寒顫,心想老師果然是一心朝著自己,只是自己只怕沒有他那麼狠的心。

  ……

  ……

  來不及與莊院裡的那幾位姑娘打什麼招呼,只是與正在繡繡的思思打了聲招呼,范閒與費介就分乘兩輛馬車,沿著難行的山間雪路,往蒼山下行去,一路上車輪碾碎無數寒冰,捲起幾絲寒泥。

  負責護衛的侍衛分成了兩拔,六處一半的劍手隨著這兩人下了山,而高達這批虎衛卻被范閒極為小心地留在了山上。

  傍晚時分,費介乘坐的馬車,在嚴密的防衛之下,進入了京郊那座比皇室行宮還要華麗清貴的莊園。

  「費老?」守門的那位老僕人看著費大人滿臉寒意地下了馬車,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一會兒功夫,圓內燈火大明,費介與輪椅上的陳萍萍沉著臉出了圓門,在眾隨侍的護衛下上了馬車。

  「入宮。」陳萍萍冷聲說道,只是這句話一說完,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柔和了起來,輕聲說道:「還當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們老少二人如此慌張。」

  費介搓著手驚道:「這不是大事,那什麼是大事?」

  陳萍萍輕輕撫摩著光滑的輪椅把手,嘲笑道:「你這老傢伙天天泡在藥裡,一時想不明白倒也罷了。范閒卻是讓老夫大為失望,只要稍一用心,便知此事無礙……罷罷,小孩子,這事情在他心裡壓的太久,一朝被人揭穿,難免會有些惶恐。」

  馬車嗒嗒嗒嗒向京都城駛去,不一會兒功夫便入了城門,城門此時尚未關閉,當然,就算已經關了,監察院的院長大人要進京,連京都守備秦家也是不敢攔的。

  馬車將要到皇宮的時候,陳萍萍才睜開養神的雙眼,淡淡說道:「這不是壞事,是好事。」

  費介搖搖頭:「我不管了,我這就去院裡讓八處的人準備著。」

  宮門處傳來啟鑰的聲音,陳萍萍擁有不論時辰直入宮中敘事的獨權,地位超然。老人側耳聽著這耳熟的聲音,面無表情說道:「消息傳到京都後,先讓他們壓兩天,至少這種表面功夫要做出來讓人看看。至於范閒的身世……總有一天是要亮明的,如今這個時機,就是最好的時機。」

  范府書房內,慶國戶部尚書范建正一邊啜著酸漿子,一邊看著身前的范閒,唇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也總算看著你著急的模樣,為父往常總以為你的心腸是冰雪做的。」

  范閒苦笑道:「父親,這時節了還開什麼玩笑,等消息傳到京都,究竟該怎麼辦?」他望著父親的雙眼,沉默半晌後幽幽說道:「既然這麼多年一直瞞著天下人這事,想來一定是有人不願意我出現。」

  范建用清湛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兒子,輕聲說道:「可現實是你已經出現了,而且出現的非常漂亮。你與葉家的關係,終究不可能一直瞞下去,如果要選擇一個揭穿的時機,為父以為,當下……就是最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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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九章 知母莫若知父

  「最好的時機?」范閒一頭霧水地看著父親,但不知為何,見到父親大人如此鎮定,他的心情也輕鬆起來,再不似在山中那般焦慮,自嘲一笑,將腋下的枴杖扔開,坐到了椅子上。

  「當心你的傷口。」范建搖了搖頭,不贊同的說道。

  范閒笑了笑,輕輕揉了一下胸口下方,內裡有些隱隱作痛,不過最近費先生在旁邊妙手調養,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說說吧,你究竟是在害怕什麼。」范建輕援頜下飄然長鬚,一向方正嚴肅的尚書大人,在此刻終於露出了一絲成竹在胸的瀟灑感覺。

  范閒一愣,皺眉想了半天,這才發現自己確實有些驚慌過頭,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麼呢?在心中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隱憂,誠懇說道:「這消息如果傳開了,天下人的議論自然會異常洶湧,宮中知道了我的身世,還不知道會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范建冷笑道:「莫非你以為宮中直到今天還不知道你的身世?」

  范閒沉默了起來,知道父親說的很對,自己是葉家後人的事情,皇帝當然比誰都清楚,至於太后那邊……看上次冬至祟肉宴上的神情,估摸著那位老人家也早清楚了,只不過這一對母子瞞著天下人而已。

  「他們想瞞著天下人,如今瞞不住,事情的發展總會有些變化。」范閒平靜說道:「而且,皇后知道我是葉家的後人,她會怎麼想?依父親所言,葉家與她之間可是有化不開的仇怨。」

  范建搖了搖頭。冷然說道:「皇后那處不需要考慮,這位婦人乃是有史以來勢力最弱的皇后,你需要考慮地,只是東宮太子會不會被她說動來對付你。」

  皇后的家族勢力。早在十幾年前的京都流血夜裡,就已經被慶國皇帝清除的一乾二淨,一向不顯山露水地范建,在其中起了最大的作用,所以他當然清楚皇后根本翻不出什麼動靜來。

  「太子。」范建的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他是聰明人,以你目前的地位權力,他只求你能保持平衡就行,哪裡還會因為當年的事情,來主動撩拔你。」

  范閒微低著頭。半晌後說出幾個字來:「長公主呢?」

  天下皆知,葉家的產業被慶國皇室收入囊中,成為了如今的內庫。當年強行徵收天下第一商。用的名義自然是很可怕的那種,比如謀逆之類。而如今忽然多出來一個傳說中的葉家遺孤,那究竟查不查當年地遺罪?

  就算不查,在很多人的眼中,葉家後人也是皇室必定要斬草除根的對象。這是歷史地規矩,沒有人會躲過。

  范閒是葉家後人的消息傳開後,長公主一定會利用這件事情。大作文章,逼迫宮中做出相應的反應。上溯葉家產業被奪之事,依照皇家的慣常行事手法,范閒不被暗中殺死就是好的了,更不用說飛黃騰達。

  當然,范閒身世地另一半也很奇妙,所以他不用擔心宮裡那對母子會對自己下殺手,甚至對方都不會將自己當成需要提防的對象,但惱火就惱火在。世人並不知曉這個事實!

  如果宮中那對母子想長久瞞著世人,就只能將范閒當作單純的葉家後人來看待,在典論地壓力下,讓范閒與內庫……甚至是監察院脫手。而對於已經結下了無數仇家的范閒來說,失去了手中的權力,實在是相當的危險。

  「長公主?」范建面上毫無情緒說道:「如果她足夠聰明,這次就會袖手旁觀,而不會出手。」

  「為什麼?」

  「因為陛下的心思。」

  范閒沉思著,漸漸明白了父親說的是什麼意思。皇上當然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人,雖然不知道皇帝將來會怎樣安排,但至少在當下來說,他還沒有掀開桌面上絨布的打算。知曉此事後,想來皇帝與自己的反應一樣,應該是在震驚之後感到一絲憤怒與狂燥。

  皇帝與范閒,都是很喜歡掌握一切地人,所以很忌諱這種脫離控制的事情發生。所以陛下一定會非常憤火,他第一個念頭是要找出洩密的人,而如果長公主此時好死不活地借此大舉向范閒進攻,皇帝反而會大力維護范閒,並且在心中對長公主的疏遠之意更深一分。

  范建淡淡說道:「你如今已是監察院的提司,通過這半年來的行動,手中握有了足夠的權力。由澹州直至京都,不論是為父,還是陳院長,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替你將腳下的基石打造的更牢固一些……如今的你,已經是一方重石,怎會害怕那些清風拂面?放心吧,那些風已經吹不動你了。」

  范閒沉默著,心中另有所憂。

  「自然,這人間也有天界罡風。」范建嘲諷說道:「你所害怕的,不外乎是宮中的態度。但是太后與陛下都知曉此事,頂多會礙於物議暫時冷你兩天。這事兒怎麼發展,終究是看陛下的態度。」

  最後,這位老謀深算的戶部尚書說道:「而經由懸空廟刺殺一事,陛下深信你之忠誠,當然會偏向於你……如今你傷勢未癒,陛下總會記著你的功勞,在這個時候,你的身世被揭出來,陛下會盡量替你考慮,不論是皇族利益,皇后太子,甚至是長公主太后的壓力……,

  「與你替陛下擋的那一劍相較,就算兩相抵銷了。」范建冷笑著說道:「所以說,這是最好的時機。宮裡這些事情,我不說你也清楚,或許再過些年頭,陛下惜你救駕的情份淡了,你也就再難利用。揭破身世只能在這幾天。早些不行,晚些……也不行。」

  最好的時機。

  范閒在心裡品著這些話裡的寒意,面上浮出一絲苦笑:「我只是擔心,這件事情會對家裡帶來什麼麻煩。」

  范家收留當年葉家遺孤?雖然這是皇帝地安排。但鬧大了之後,皇帝肯定是不會認帳,倒霉的只能是范府。

  范建緩緩閉上雙眼,唇角欣慰的笑容一現即隱,緩緩說道:「傻孩子,如果連你都不會動,怎麼會動為父?如果朝廷對我動手,豈不是證實了你是葉家的後人?」

  范閒睜大了眼睛,半晌後說道:「您地意思是,不論外面如何傳。我們死都不能認帳?」

  「當然。」范建含笑說道:「誰能有證據?」

  范閒歎息道:「真可惜,我本以為既然沒有什麼影響,我可以藉機……」

  「藉機替葉家翻案?」范建哈哈大聲笑了起來:「難怪你先前緊張如斯。原來是存著大心思。你這孩子啊,這世上的案何必一定要在明面上翻呢?十幾年前陛下就已經替葉家翻過一次,如今這些,只是餘波罷了。」

  范閒搖搖頭,壓低聲音說道:「葉家後人這件事情。其實還真不能嚇著孩兒,只是……」他本準備說,擔心被長公主及有心人從這件事情裡。猜出自己身上帶著皇家的血脈,但話臨出唇之時,忽然醒悟過來,住嘴不言。

  關於自己與皇帝的關係,范閒與父親大人從來沒有正面說過,一直以來,父子二人都很知機地沒有點破,盡量維持著目前和睦的景象。

  范建明白兒子想說的是什麼,沉默了下來。良久之後才歎了口氣:「那件事情……你還是藏在心裡吧。至於別人猜不猜的到,又有什麼關係呢?為……為父明言,陳院長只怕一直滿心歡愉地等待著這件事情的發生。等傳言來到京都後,他一定會動用手中的權力強力壓下流言,從而證實這條流言,然後等著天下人逐漸猜到你的身世,至少要讓天下人習慣於……你地身世流言。」

  范閒默然,知道父親的推算是極有道理的。老跛子地做法,用屁股想也能想到,強力限制葉家後人的傳言,才能讓慶國百姓相信這個傳言,這正是極高明的手法,至於自己是皇帝私生子的事情……

  「陳萍萍究竟想做什麼呢?」范閒的心情忽然間變得十分地疲倦,無力地問著父親。

  「為父不清楚。」這位一直沒有表現出過人實力與智慧的尚書大人緩緩說道:「你應該猜到,我與陳院長的想法從來都不一樣,在你地問題上,我與他較了很多年的勁。而且我沒有信任他的習慣,很奇妙的是,他似乎同樣並不信任我。相反,我和他倒對你這個孩子更信任一些。」

  他望了兒子一眼,自嘲笑道:「最終似乎還是他勝了,成功地將你拖入這團亂局之中。」他接著淡淡說道:「我甚至懷疑這件事情是不是他一手弄出來的,不然北齊人怎麼可能知道小葉子是你的母親。當然,眼下你不用擔心太多,這件事情的首尾,想來陳院長這時候已經開始入宮為你謀劃了。」

  父子二人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范閒忽然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對不起,父親。」

  很沒有道理的抱歉,不知道是在抱歉什麼。是在抱歉在前路的選擇上,自己終究接手了監察院,從而被迫踏上了爭權地道路,沒有如父親一樣選擇更平安的生活?還是抱歉自己離奇的身世,為范家帶來了未知的危險?抑或是替母親向「父親」表示最誠懇的歉意?

  或者是……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想成為您真正的兒子,只是老媽不給我這個機會。

  范尚書在猜測,是不是陳萍萍利用范閒救駕身負重傷——這最好的時機,在揭破他葉家後人的身份。與此同時,陳萍萍在重重深宮之中,也在不停猜測著,是誰忽然間折騰了這麼一件事情出來。

  政治人物,並不是很在乎那些名義上的東西,所以這兩頭老狐狸。只求范閒能過的幸福,能手握權力,並不以為范閒一定要名正言順地回歸葉家的門楣。

  「知道這件事情地,只有我。范建,范老夫人,陛下,費介。」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乾澀微尖的聲音在御書房裡響了起來,「陛下先前說,太后是在春闈後查覺此事,那一共也只有六個人,依臣看來,這六個人都不可能洩露出去。」

  皇帝緩緩轉過身來。那雙往日清湛的眸子今日火火中燒,如鷹一般銳利噬狠,一字一句說道:「都不可能洩露出去?那北齊人是怎麼知道的!」

  春闈之後。范閒監察院提司地身份暴光了,從而他成為了慶國年輕官員裡最風光的人物,尤其是馬上又要執掌內庫,這種權勢實在是有些薰天。一般的人物還猜不到什麼,但深宮之中那位皇太后。久經國事,慣見陰穢,政治上的嗅覺實在是有些敏銳。在她的強力逼問之下,皇帝終於向母親承認了,范閒就是自己的私生子。

  太后在震驚之後,終於接受了這件事實,畢竟老人家再如何痛恨當年的那位「妖女」,但對於皇家的血脈總有一絲容忍的程度。

  「也許,也許是北齊人猜到的。」陳萍萍低聲自言自語著,卻不知道猜中了最接近事實地答案。

  皇帝冷笑道:「苦荷是什麼樣的人物?北齊國師難道僅僅用猜測就敢下定論?」

  陳萍萍沉默了許久之後,才開口說道:「長公主。嫌疑最大。」

  如果是范閒此時在一旁偷聽著,一定會大叫一個贊字!這是什麼?這就是傳說中大巧無工,大象稀聲,裸奔的構陷啊!

  太后知道范閒是葉家地後人,長公主是太后最疼的女兒,曾經反手將言冰雲賣給北齊,也曾經與北齊大家莊墨韓有過私下的交易,她與北齊太后有私下的書信來往,她往北齊的走私線路讓北齊君民不知道節省了多少銀子,她……她她,因為內庫移權地關係,對范閒恨之入骨,甚至開始使用刺客手段,只是失敗了。

  這些都是皇帝十分清楚的事實。只要細細一分析,便會發現,長公主擁有知道此事的最大可能,擁有通過北齊方面轉手曝料地最佳途徑,最關鍵的是,她擁有最大的動機。

  陳萍萍先前的這句話也極有講究,如果他是語焉不詳地暗中指出,宮中有人與北齊關係良好,從而讓皇帝自己想到遠在信陽的妹妹——而不敢如此大逆不道,直指中心地說出長公主的名字,皇帝也一定會小小懷疑一下他的用意。

  而他如此直接坦蕩地說出長公主的名字,直言對方嫌疑最大,便是純忠之臣的表現,只在乎自己地意見會不會對陛下有用,而不忌諱會不會讓陛下懷疑自己——這樣的表現,一向精明的皇帝,當然極其受用。

  皇帝沉默了下來,面色卻顯得有些難看,半晌之後才說道:「看來……雲睿並不知道范……不知道安之是我的骨肉。」

  如果太后將這件事情也告訴了長公主,那長公主一定不會揭破范閒的身世,因為那樣就不再是針對范閒,而是在針對陛下了。

  陳萍萍微微頜首,從陛下這句話中就知道,陛下已經相信了,長公主才是這個傳言的源頭。

  片刻之後,皇帝冷冷說道:「等著消息吧,看雲睿會不會來信。」

  范閒是葉家的後人,如果長公主上書宮中,以此為機,勸說陛下警惕此事,抑或直接勸皇兄殺掉范閒,滅了范家,那皇帝就會真地將兄妹之情看淡了。

  「接下來如何處理?」陳萍萍咳了兩聲,由於進宮匆忙,花白的頭髮沒有束的太緊,有些蓬亂,愈顯老態。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苦笑歎道:「朕這一生,也算風光,沒料猶在壯年,卻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除了你與建哥兒,竟是找不到個完全信任的人。」

  陳萍萍微微一怔,正要說些什麼,皇帝歎息著揮手說道:「你可記得,當年太后徵收葉家用的什麼名義?」

  「謀逆。」

  「嗯。」皇帝面無表情說道:「當年你們兩個人也贊成這個提議。畢竟小葉子留下的東西,一不能亂,二不能放,在她離去之後。就只有皇室才有這種能如收攏,保護葉家這些產業繼續運轉下來。」

  「不錯。」陳萍萍平靜說道:「當初心想,既然人都已經去了,安個什麼罪名,想必她也不會介意,只是沒想到十七年後,反而變得有些棘手。」

  皇帝冷冷道:「有什麼好棘手的,旨意出自朕口,朕便將葉家平反了,這天下又有誰敢說三道四?」

  「不可。」陳萍萍斬釘截鐵地回答。似乎出乎了陛下的意料,「陛下對那孩子存著憐惜之意,但此事萬萬不可……畢竟。陛下您要考慮一下老人家的感受。」老跛子心裡明鏡似的,皇上這招雖沒名字,卻是最後地一次試探。

  皇帝知道他說的是太后,思忖少許後點了點頭,又道:「看來。你心中已有定數了。」

  陳萍萍苦笑應道:「事出突然,陛下又未曾有旨意,所以並未備著方案。」這話的意思很明白。皇帝本來一直就想讓范閒的身世始終被藏著,院子裡當然沒有想過這件事情。

  他話風一轉,續道:「不過並無大礙,信陽方面如果來信,請陛下嚴加訓斥,陛下再叮囑幾位皇子數句,范閒那邊讓他死不認帳,百官縱使疑惑,想必也沒有人敢就無根傳言上什麼奏章。」

  「安之不免尷尬。在朝中如何自處?」

  「一轉年,他便要遠赴江南公幹,恰好可以躲開這場議論。」陳萍萍細聲微笑道:「陛下,這事兒雖然麻煩,但此時爆了出來,時機還算不錯。讓范閒遠離京都要地,這樣拖上兩年,事情自然就淡了。」

  「能淡嗎?」皇帝瞇著眼睛說道。

  「司理理在流晶河上,人們傳說她是當年某位親王的後代,傳來傳去,除了讓那座花舫的生意好了些,也沒有什麼大的問題。至於范閒的身世……」陳萍萍歎息著,「就讓世間多一件無傷大雅的小道新聞吧。」

  皇帝沉思良久,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報紙上還可以拿這事兒做做花邊。」陳萍萍繼續說道。

  皇帝也笑了起來。

  「只是要防著那件事情。」陳萍萍看了陛下一眼,帶著一絲悲哀之意說道。

  「皇后那裡,我會讓母后出面。」皇帝點點頭,歎了口氣說道:「不能給他一個名份,朕已經對不住這個兒子。」

  半月之後,京都的大街小巷裡都開始流傳一個消息,這消息裡說地是,如今在朝中正當紅的小范大人,那位監察院提司,竟然是當年老葉家的後人!

  葉家因謀逆之事被查封,距今已近二十年,沒有想到原來竟然還有後人,而且竟是京都人津津樂道地小范大人,這個傳言令京都百姓們震驚之後開始興奮起來,紛紛交頭接耳傳遞著這個八卦消息,不到兩天時間,整座京都都知道了這個流言。

  如果這流言是真的,窩藏朝廷欽犯的范府,那可要倒血霉了。朝中被范閒得罪慘了的那些京官文官們,開始興奮地籌劃著攻勢,當然,在宮中沒有發話的情況下,這些官員是不大敢率自行動地,畢竟只是流言,沒有什麼證據。

  聯想到范閒進京之後寧肯捨了一代文名,也要進入監察院,還要接手滿是銅臭味的內庫,京都民眾官員們無一不在心中犯嘀咕,對於這個流言的真實程度更是相信了幾分。

  出乎所有人地意料,宮中保持著安靜,就像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情一般。而監察院卻開始行動起來,冒著被言官們罵三代祖宗的危險,八處開始在酒樓茶肆之中逮捕那些敢於傳播遙言的百姓們。

  午後的一石居,樓中的酒客們面面相覷,他們都是有些地位的人,但也沒有料到監察院八處官員,竟是毫不講理,將先前正在噴唾沫星子的兩位文士逮走了!

  從監察院的反應,人們愈發地相信,范提司……與當年的葉家一定有關係!

  監察院內,膝上蓋著祟毛毯地陳萍萍掀開黑窗簾的一角,看著街上那些噤若寒蟬的行人走過,唇角浮出一絲怪異的笑容。

  「知道你媽是誰,又不知道你爹是誰,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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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章 慶國人民關於葉家的集體記憶

  監察院八處官員帶走了兩位讀書人後,一石居中顯得沉默了許多,但酒壯文人膽,不一會兒功夫,又開始鬧哄哄地議論了起來,所談論的,不外乎是監察院范提司的身世流言。

  「葉家當年是謀逆的大罪,那位神秘的女主人辭世之後,所有的家產才被收入了內庫。」一人憂心忡忡說道:「如果小范大人,真是那位女主人的遺孤……我看這件事情麻煩了。」

  「謀逆?那為什麼慶餘堂的掌櫃們還養的如此白胖胖?」一位眉毛極濃的書生嘲諷說道:「我看是朝廷趁著孤兒無寡母的時候,將人家產霸佔了,這下好,忽然間葉家多出來了位繼承人,我看朝廷只怕要慌了手腳。」

  「慌什麼?」

  「陛下不是有意思讓范提司去兼管內庫嗎?這內庫本就是他家的,這怎麼個管法?」

  「還內庫?」另一個冷哼道:「我看范提司馬上就要倒霉還差不多。」

  掌櫃的擦著冷汗湊了過來,說道:「幾位爺,聲音能不能小點兒?若讓監察院的爺們聽進了耳朵裡,我這小店還開不開了?」

  一石居掌櫃平日裡極少出來見客,今日卻上了樓來,幾位相熟的客人起身與他打著招呼,掌櫃一面四處照應著,一面支著耳朵將這些酒後閒言碎語聽進耳中,一石居乃是崔家的產業,最近崔家已經快要瀕臨垮塌,忽然聽得大仇家范提司……的身世傳言,崔家眾人不由暗喜。熱眼看著事態的發展。

  頭前聲稱是朝廷霸佔了葉家產業的那位年青人,果然是酒後膽大,大笑說道:「掌櫃你這是怕什麼?監察院難道還真能堵了天下悠悠之口?就算他們敢,陛下也不會答應。你看昨日抓回監察院地那幾位。今天不是好端端地送了回來?只不過聊幾句閒話,又不曾觸犯慶律。」

  他身旁那人依然是憂色難去:「范提司這下可不好辦了,如果他真是葉家……後人,估摸著他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

  其實這話還沒有說透,畢竟不是官身,又是在光天化日的酒樓之中,沒有誰敢將心中真正的判斷說出來,在這些人地心裡,總以為朝廷得知范閒身世之後,一是要奪其官。二……只怕就要奪其命。

  「范府怎麼辦?」那人接著歎息道:「范尚書這些年打理戶部,乃是有名的能臣,難道因為當年的風流債。也要家破人亡?」

  傳言入京之後,除了對於范閒身世的猜測之外,最為京都百姓津津樂道的,就是戶部尚書范建,當年是如何將那位神秘的葉家女主人騙到手。又是如何讓對方珠胎暗結的前話——都知道范尚書當年是流晶河上的風流高手,卻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這等本事,能吸引到當年天下第一商的女主人。

  不過流言傳播的過程裡。那些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們,卻是對范尚書產生了完全不一樣地感覺。當年葉家犯的是謀逆大罪,其時官階極低的范建,居然能夠將自己與那個女子生地孩子,硬生生的留活了下來,還沒有讓宮裡的人發現,甘了驚天之險養了這麼多年,這段故事,似乎就足以重新編個話本。極具流行言情小說的潛質。

  直到如今,人們似乎終於明白了,范建為什麼會將范閒留在澹州一十六年,不肯讓他入京。

  看監察院八處慌張的模樣,人們就知道,這個傳言一定有極高地準確度。只是聖天子在位,范提司終究不是陳萍萍,他無法一手遮天,也不敢將所有京都愛閒聊的人們都請去八處喝茶,終究還是只能目瞪口呆看著事情逐漸擴大。

  比如,昨天被抓的人,今天又被放回來,這就是明證。

  於是乎,人們不再怨恨年輕地范提司做出這樣大忌諱的封言路事情,反而對於這個前途未卜「生死難知」的年輕官員,感到了一絲同情,畢竟范閒這兩年在慶國獲取了極好的名聲,不論是域內域外,也為朝廷掙了太多的臉面,一想到他馬上就要倒霉了,百姓士子們在感情上還是有些傾向的,尤其是想到他的母親,當年似乎也是因為一樁莫須有的謀逆案消失無蹤。

  「葉家?哪個葉家啊?」

  這時候,酒樓裡,忽然有一位年輕小伙子傻乎乎地問道,他已經聽了半天,卻始終不清楚,與小范大人有關的葉家,究竟是什麼來歷。畢竟當年地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時光如水,讓慶國的太多人都快忘了那個金光閃閃的名字。

  「葉家都不知道?」年長一些的人們開始輕蔑地笑了出來,果然是些鬍子沒長齊的小子,連當年威名赫赫的葉家都不知道,都覺得有必要給對方上一堂課。

  「葉家,就是當年的天下第一商。」中年人悠然神往道:「就是那個做出玻璃來當銀子賣的葉家。」

  有人表示反對,認為這個側重點沒有說清楚:「葉家,就是那個做出肥皂、香水的葉家,喔,香水已經停產十來年了,估計你也沒福聞過。」

  「就是唯一能做出烈酒的葉家。」

  又有人補充道:「就是當年提供朝廷一大部分軍械的葉家。」

  「知道內庫不?知道咱大慶朝每年花的這麼多銀子打哪來的不?」中年人恥笑道:「就是內庫從北齊,從東夷,甚至從海上掙來的。而內庫是什麼?不就是當年老葉家的產業!」

  提問的年輕小伙子瞠目結舌,張大了嘴巴說道:「天啦,居然這麼厲害。」

  那位膽子最大,直指朝廷陰奪家產的書生搖頭冷笑道:「葉家如果只是商人,哪裡能發展到當年那等規模?如果她僅僅是位商人。又怎麼會被……給滅了?」

  中年人好奇道:「噢,莫非兄台知道什麼消息?」

  「葉家……」書生搖頭晃腦歎息道:「據說與監察院關係匪淺,監察院初設之時,聽說一應進項都是由葉家提供的。當然,這也只是傳說。

  中年人沉吟少許後,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向四周說道:「諸位,你們可記得監察院門口那座石碑?」

  眾人點了點頭,忽然間面色一變,想到了什麼,齊齊驚呼起來,說道:「難道那段話……那個叫葉輕眉的,就是葉家地女主人!」

  書生也是面色微變。歎道:「難怪,難怪……難怪小范大人寧肯捨了清貴文名,不惜污了己身。偏要進監察院做事,只怕他很清楚此事。噫……」他驚訝道:「小范大人起初暗為監察院提司,這事兒一直透著分古怪,難道陳院長他早就知道了……」

  話還沒說完,中年人已是惶急無比地端了個酒杯塞到他嘴邊。堵住了他接下來的話。書生一愣之後,也是猶自後怕。慶國民風純樸直朗,百姓士子們不怎麼害怕百官,也不怎麼害怕小范大人,不然怎麼敢在酒樓上大談他的八卦。唯獨對於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卻是人人懼之如鬼,不敢多談。

  酒樓裡終於真正地安靜了下來,眾人開始飲酒食菜,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著角落裡發出一聲驚喜的聲音。

  眾人一驚,扭頭望去。發現正是先前不知道葉家光輝歷史的那位年輕小哥,只見他站起身來,興奮無比,手舞足蹈說道:「我想起來葉家了,我想起來了,葉家,就是做二踢腳的那個葉家!」

  眾人哈哈一笑,不再理會。

  其實對於慶國的大多數百姓來說,葉家已經變成了一個古紙堆裡的名詞,沒有人會刻意在記憶當中保留她的存在,就連這一石居酒樓上侃侃而談的眾人,如果放在兩天之前,也許都不會記得葉家給慶國帶來的諸多改變。只是范提司乃是葉家後人的傳言入京之後,眾人談論太多,這才逐漸喚醒了他們沉睡之中地記憶,才開始回憶起葉家出現之後的慶國,似乎與葉家出現之前的慶國,有太多太多地不一樣……

  也許只是哪位府上小姐開始懷念香水的味道,也許只是城門守弈洗澡時記起了肥皂的妙用,也許只是一位軍人看著手中的弩箭發呆,也許正在北方上京的商人用綢布仔細擦拭著玻璃馬,也許一位詩人大灌烈酒心中生出無窮快意,也許是那位監察院地老人掀開黑布看著世間的一切,也許只是一個年輕人記起了孩童時放的第一個爆竹。

  總而言之,因為關於范閒身世地傳言,人們開始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開始想起葉家。

  范閒走出門外,迎著冬天難得的暖陽,伸了一個懶腰,面上浮出清爽的笑容。因為這件事情,他不方便再回蒼山了,依照父親的意思,范府上下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就這樣淡然地注視著一切,迎接著四周的竊竊私語。

  鄧子越走了過來,將今日的院報,以及啟年小組私下的情報遞給他。范閒就著陽光略略看了一遍,問道:「關於那個傳言,京中百官有沒有什麼動靜。」

  鄧子越用餘光偷瞧著提司大人那張鎮靜的面容,心中好生佩服,發生了這麼大地事情,居然還這麼沉得住氣,難道大人就不怕宮中馬上派人來捕你嗎?他是不知道范閒在蒼山上的焦慮模樣,不免更高看了大人一層。

  在初始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鄧子越以及監察院內的所有官員,與一般的百姓同樣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但稍一思琢,眾人便發現這個傳言雖沒證據,但和范提司入京後的所作所為一襯,很能讓人相信——如果不是葉家的後人,院長大人為什麼會如此疼愛提司?如果不是葉家的後人,范尚書為什麼會一力籌劃著讓自己的兒子去接手內庫這個燙手地餑餑?

  「沒有什麼大動靜。」鄧子越被圓上的陽光一晃眼,才從走神裡醒了過來。告了聲罪後說道:「各府上的消息很清楚,都察院那邊已經在暗中聯絡,不過上次他們吃了一個大虧,這次似乎有些謹慎。反而是別的幾部之中。有些官員開始蠢蠢欲動,不過傳言畢竟是傳言,沒有真憑實據,他們也不敢寫奏章說什麼,一切都還是在暗中。」

  范閒問道:「是東宮?」

  鄧子越搖了搖頭:「與東宮交好地官員還在觀望,不過……昨天有幾位大臣夫人入宮拜見了皇后,她們回府之後,那幾位大臣私下也見了面,至於說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皇后?」范閒皺了眉頭。歎了口氣,心想自己還來不及去找對方麻煩,難道對方就要主動找上門來?皇后自然會暴跳如雷。太后又是什麼想法?

  直至今日,他才發現自己手頭上能用的力量,除了五竹叔和那張最後的底牌之外,其餘的,都不怎麼保險。如今這局面。就算仗著皇帝對自己的信任,陳萍萍與父親的謀劃安然渡過,可是以後呢?事態總是要控制在自己手中。才會放心的。

  ……

  ……

  皇宮含光殿內,皇后滿臉淚痕地坐在太后的床邊,手中握著那位老婦人的手,淒淒慘慘說道:「姑母,你可要為孩兒做主啊。」

  太后歎息了一聲,說道:「怎麼做這個主?」

  皇后咬牙切齒說道:「我往常便瞧著范閒有些心驚肉跳,如今終於知道,原來他是那個妖女的兒子!皇上……皇上他好狠心,居然瞞了我這麼久。居然那個妖女還有後人!」

  太后摸了摸皇后凌亂地頭髮,安慰說道:「都已經過去這麼久的事情了,還有什麼想不開的?那小子你也見過,皇上也不可能給他什麼名份,你爭來爭去,又能爭出個什麼所以然?」

  此時含光殿內一片安靜,除了洪老太監似睡非睡地守在門口外,所有的太監宮女離這座宮殿都離的極遠。

  「想開?」皇后泫然欲泣,眼角的皺紋現了出來,「姑母,難道你忘了孩兒的父親?那可是您地兄弟啊,雖然皇上他一直不肯說,但哪有猜不到的原因?不就是為了當年殺死那個妖女的事情,他一直記恨在心嗎?」

  一聽皇后說了這句話,太后地臉一下子沉了下來,勉力從床上坐著,厲聲說道:「住嘴!這宮裡你應該叫我母后,而不是姑母!當年的事情你還有臉說,你不知道吃哪門子的飛醋,居然唆使自己的父親去做那等樣的事情,殺人絕戶啊……皇上數月前才告訴哀家知道,如果不是范建家裡人知機的快,捨了幾十條人命,你不止要殺了那女的,還要把……范閒給殺了!」

  太后將臉湊近了皇后,冷酷無比說道:「不要忘記,范閒雖然是那個女人的兒子,但他骨子裡流的,卻是皇上地血!不論他身在何處,他總是咱們天家的血肉,你想殺死他,也得問問哀家是什麼意思。」

  皇后心裡打了個寒顫,湧出無窮的懼意,癡呆一般看著太后那張正義凜然的臉,心想當初殺進太平別院,難道不是您老人家默許的嗎?怎麼這時候卻不肯承認了呢?

  似乎猜到皇后在想什麼,太后面色稍霽,淡淡說道:「有些事情,不能說的就一定不要說,帶進土裡去吧。」

  皇后怒意充斥著眼眸,一聲不響地看著太后,極為無禮說道:「原來……原來堂堂太后,也怕自己的兒子。」

  太后寒芒一般的目光盯著皇后的臉,一字一句說道:「不是怕,是愛,哀家不捨得再看著皇上如當年一般悲痛欲絕,更不願意再出一次京都流血夜……皇室血脈本就單薄,王公貴族們更已折損大半,再也禁不起這等折騰了。」

  皇后待坐半晌,忽然神經質一般吃吃笑了起來:「禁不起折騰?我那可憐的父親,您那可憐的兄弟,就這麼白白死了?范閒是葉妖女的兒子……朝廷卻不給個說法?就這樣任由朝野議論著?葉家是什麼?葉家的罪名可是謀逆……難道你就不擔心皇家的顏面全都丟光?」

  太后緩緩說道:「你累了,去歇息吧,至於范閒……誰說他是葉姑娘的兒子?哀家根本不信,至於這天下愚民百姓們,愛說就說去吧。」

  皇后終於絕望了,百鳳裙袖內的雙手緊緊攥著手帕,強自站起身來對太后行了一禮,便轉身往含光殿外走去。

  將要走到殿門的時候,太后寒惻惻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說最近有些大臣夫人時常到你宮裡坐?馬上要到年節,宮裡的事情多了起來,你乃是統領六宮的國母,不要總操心宮外的事情……就這樣,去吧。」

  皇后反身再行一禮,唇角帶著一絲冷漠的笑意,告辭而去。

  「去看著她,這些年她的脾氣愈發古怪了。」太后坐在床上,顫抖的手勉強將發上的銀絲攏到了一處,吩咐身前的洪老太監,「別讓這些事情煩著皇上的心。」

  洪老太監應了聲是,便如鬼魅一般離開了含光殿。殿門吱呀一聲,得了吩咐的太監宮女們趕緊入殿侍侯著太后老人家。

  宮女拿著梳子的小手緩慢而小心地在那片銀髮上移動著。

  太后忽然冷哼了一聲,一掌拍在了桌上。梳頭宮女被這聲音驚的手一抖,扯落了幾絲銀髮,她看著梳子上的髮絲,嚇的魂飛膽喪,想也未想就跪了下去,連連磕頭,不敢說什麼。

  「起來吧。」太后半閉著雙眼,說道:「哀家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老怪物。」

  她強行壓制下心頭的憤怒,卻是許久不能平靜。皇帝來請她壓制皇后,是因為在京都流血夜後,相關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皇后才知道當年葉家那個姑娘與皇帝之間的真實關係,也只有皇后才知道范閒的真實身世,如果任由皇后亂來,不知道那幾個皇子嚇死之後再醒轉回來,會接著做出什麼事情。

  一想到葉家,太后的太陽穴處開始一鼓一鼓的跳動,一道辛辣的痛楚開始染開——太后一直認為當年葉家的那個女人,是會纏繞著慶國皇室無數年的一道魔咒,沒有想到果然印了這個想法,她居然給皇上留了個孩子!

  太后有足夠的能力來應對這件事情,不然當年葉家也不會覆滅,當年的事情給老婦人留下的印象也足夠惡劣,當她從皇帝的嘴裡得知真相之後,一想到范閒的母親姓葉,頭顱便開始火辣辣的痛,所以范閒數次入宮,她都避而不見,因為她不能保證自己能夠表現出一位太后應有的慈祥。

  在如何處理范閒的問題上,她與皇后的想法卻有著天差地別,對於皇后來說,范閒首先是葉家女子、生死仇敵的兒子,但在太后看來,就算那個葉家女子再有千般不是,萬般罪過,孽壞朝綱……但她生的兒子,畢竟是天家的血脈,是自己的親孫子。

  深夜,在確認了洪老太監已經回到了含光殿外的小屋後,臉色蒼白的皇后輕咬嘴唇,向自己貼身的宮女使了個眼色,不一會兒功夫,那位最近表現一直比較沉穩,沒有犯過什麼錯誤的東宮太子來到了她的身前,行禮問安。

  不知道皇后在說些什麼,只聽著她壓低了的聲音越來越急,而太子卻是一直在搖著頭。

  母子相對無言,半晌之後,太子才輕聲安慰道:「母后,就算范閒是葉家後人,又能如何?不過一商賈罷了。」

  「商賈?」皇后冷笑道:「你以為那個女人是尋常商人嗎?她是顆妖星!」

  皇后盯著太子,寒聲說道:「范閒,是你父親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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