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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第232章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一章 猜出花兒來也就是那樣

  深夜的皇宮之中,一片凶險的安寧。

  聽著皇后的話,太子險些一跤跌坐到地上,滿臉的震驚,吃吃囈囈道:「母親,您在胡說些什麼?」

  皇后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後輕聲說道:「范閒,是你父皇與葉家妖女生出來的孽種。」

  東宮太子連連搖頭,怎樣也不能接受這個突發的狀況,頭搖的太久甚至有些暈了,才無神地坐回床邊,訥訥說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一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個弟弟自幼流落在民間,太子便感覺人生真的很奇妙,更何況這位弟弟還時常在京中能夠見到,名聲比自己這個太子還要大,手中的……權力似乎比自己也不會小。

  他下意識地跳了起來,也許是自我安慰,也許是自我減壓,呵呵傻笑道:「原來本宮還有這麼一位弟弟。」

  皇后像看癡呆兒一樣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太子面上一熱,窘迫之餘壓低聲音吼道:「那又如何?本宮與他交情向來不錯,更何況他出身不正,總是不能入宮,對我又構不成什麼威脅。」

  「對殿下您構不成威脅?」

  皇后冷笑說道:「你不要忘記,他的母親之死,與你這可憐的母后脫不了關係,難道你以為他會眼睜睜看著你坐上皇位?就算他有這等度量不來報仇,難道他就不怕你登基之後,再來對付他?」

  「范閒,就算為了自保。也不可能讓你登基。」皇后的聲音,就像是宮殿裡催命的符咒,「所以乾兒,你要做好準備。當然。這麼要害的消息,你可不能隨處說去,最緊要不能讓宮裡你那幾個兄弟知道范閒地身世,不然萬一老大老二他們幾個……」

  太子明白母后的意思,聲音變得有些飄忽:「難怪外面一直傳范閒是葉家後人,父皇卻始終沒有拿出處治的法子,原來……其中另有隱情,不過母后,如果父皇依然如以往一般寵著他,他又有范家和陳院長撐腰。孩兒也不好輕易動他。」

  皇后的丹鳳眼裡透著冰寒地味道:「如今自然不能動他,咱們的力量太弱,這宮裡沒人肯幫咱們。所以你先虛與委蛇著,但你可千萬別信,你這個野路子弟弟,會對你存什麼好心思。熬著吧,打今天起。你就老老實實地熬著,什麼多餘的事情也別做……春闈案後,你說的對。什麼權力,都不如你父皇的喜愛來的要緊,只要皇上依然信任你,范閒他也不敢動什麼。咱們熬到將來……總會有法子的。」

  太子默然無語,心中對於母后的想法卻有些不以為然。

  ……

  ……

  天亮了。

  在粥鋪裡繼續說范府葉家八卦的人們在繼續著,監視著百官動向的監察院一處在警惕著,范府滿門上下在惶恐之餘假裝鎮定著。皇帝在頭痛,太后也在頭痛,范尚書提早來到戶部衙門。面色如昨,談笑風生,並無異樣。陳萍萍沒有回陳園,留在了監察院,用那雙有些昏濁地雙眼注視著京都發生的一切。

  街上傳來刷刷的掃地聲,范閒按費先生地方子在按時服藥,手裡拿著那本無名功訣發呆,上卷他早就已經練完了,下卷卻是一直沒有尋到法子,尤其是眼下真氣全散,經脈千瘡百孔的情況下,他不敢依著下卷的敘述強行調動真氣。

  關於身世那件事情,范閒的心態已經平穩了下來,天要下雨,娘沒嫁人,未婚生子,由她去吧,反正這事兒輪不到自己來負責任。

  如果宮裡對母親的忌憚真地如此強烈,連自己這個穿越福康安都不肯容留,那自己還理會什麼?大不了就是一場廝殺罷了。如果皇命臨頭時,自己指使不動監察院、啟年小組,又是真氣全無,事情到了最危險的地步,就別怪自己聽從老師的意思,違背老媽地意思,開始藥水噴蚊蟲,用毒藥破開一條血路!大刀砍螞蟻,用重狙崩他幾個宗師!

  葉流雲不在京中,軍隊對於極少數人很難發力,他想像不出來,誰能留住這樣一個變態的組合——在這時候,范閒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開始逐漸感受到了一點點,當年那個叫葉輕眉的小女生,帶著瞎子叔和那個箱子,與整個天下為敵的氣氛。

  有點小小緊張,有點小小興奮。

  當然,能不發展到這一步是最好的,畢竟自己還要考慮范府的利益,父親妹妹妻子這些人的安全,還要考慮許多與自己交好的人地生死,圖窮匕現,只是最後一招,能夠保持當前的穩定,才是范閒最迫切的需要。

  因為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而那些事情,必須依靠目前的權力與地位。

  接連兩日沒有人來范府拜訪,就算與范家關係最親近的人,也不會選擇在這種風口浪尖時前來打探消息,很令人奇怪的是,靖王也沒有來,據啟年小組暗中回報的消息,這位花農王爺不知因何感慨,丟了花鋤,棄了糞糞桶,只在府上倚欄飲酒,老淚縱橫,似有所感。

  與范閒交好的那些官員們,包括辛其物、任少安這些少卿派在內,都在小心翼翼地觀看著,等待著朝廷針對這次流言,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沒有人敢在這時候,做出任何表態。

  宮中。

  寧才人穿著一身極合身的衣衫,正在冬日暖陽之下繞著那棵枯乾大樹繞著圈,這是她許多年來的習慣,這位當年的東夷女俘,如今的宮中貴人,始終是閒不下來。

  不知道繞了多久。在一旁安靜侍立著地大皇子終於忍不住了,歎息道:「母親,究竟有什麼事情?」

  皇子在宮外自有府邸,更何況大皇子因為西征之功。已經成為了皇子當中第一位親王,自然不能再住在皇宮裡。皇室規矩多,就算他要入宮拜見母親,中間的規矩也是有些複雜。今日寧才人用了些手段,跳過許多障礙,直接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召進宮來,卻是一直繞著樹發怔。

  大皇子明知道母親肯定有要緊事要交待自己,不然一定不會如此引人注目地壞了規矩,只是……他在心裡想著,難道和最近鬧的最凶地那個傳聞有關?

  「聽說了吧?范閒的身世。」寧才人終於停了下來。自手腕間抽出一方素帕胡亂揩拭了一下額上的汗珠,面色一片嚴肅。

  大皇子心想果然是此事,恭恭敬敬地遞了一杯溫茶到她的手上。點頭應道:「孩兒知道此事,不過事出突然,又無實據,看父皇和太后祖母的意思,是斷不會信這些小人造謠的。孩兒也是不信。」

  寧才人看著自己的兒子,冷笑道:「不信?我看這天底下都開始信了!」她忽然氣鼓鼓地一拍石桌,恨聲說道:「院長大人這次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竟然會大力壓制這道傳言,難道不知道,這樣反而會讓別人相信這件事?這讓范閒怎麼辦?」

  「范閒?」她忽然有些走神,半晌之後才清朗歎道:「原來……她還有個兒子,原來就是范閒。」

  大皇子當然清楚母親說的她的是誰,自然是那位當年於慶國隱放光芒,最後慘淡收場的葉家女主人。他猜忖著母親地意思,試探著說道:「您的意思是?」

  寧才人雙眉一橫,不怒自威。凜然說道:「我們東夷之人,最講究恩怨分明!范閒身世被揭,不論陛下還念不念葉家當年的功勞,東宮裡那位……肯定是容不得他,你給我聽好了!」

  大皇子在外人面前,乃是位驍勇善戰地名將,是位壯猛好漢,但在寧才人面前,就像順服無比的小貓,下意識裡雙腳一併,像個小兵一樣立於母親身前,沉聲道:「請母親訓下。」

  「若事有不協……」寧才人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悍意,「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無論如何,也要保住范閒的性命!」

  大皇子想也未想,便應了下來,對於母親的意思,他從來沒有違逆過,只是心中依然有些疑惑,他知道母親當年在京都流血夜一事當中,曾經扮演過某種角色,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會對范閒如此回護,竟是命自己要緊時,可以動用手下兵馬……這和造反也沒什麼差別了。

  「如果沒有陳院長救命,當年我根本沒可能從北邊山水間,跟著陛下回來。」寧才人冷漠說著當年的事情,「這件事情你是知道地,可是就算我活著回到京都,迎接我的,依然只是宮中的一道縊令……我是東夷地女俘,當時沒有人知道我已經懷上了你。當年如果不是葉家姑娘發話,你,我,如今早已是兩條遊魂。」

  寧才人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范閒的母親,救了你我母子兩條性命,當年她出事的時候,你還小,我根本沒有任何力量……但如今不同,你手中既然有了些力量,就一定要保住范閒的性命。」

  庭院裡一片安靜,冬日的陽光疏疏淡淡地灑了下來,照在這一對真率純真、快意恩仇的另類皇族母子身上。

  「如果父皇不能容范閒。」大皇子輕聲說道:「我雖掌著禁軍,只怕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也罷,大不了還對方這條命。」

  「沒有這麼可怕,你馬上就是要成親的人了,我怎麼忍心讓你去冒險。」寧才人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陛下的態度,你不用考慮,只是盯著東宮那邊。」

  大皇子心中似有所動,馬上想到了某個問題,他雖是疏朗心性之人,卻不是愚魯之輩,半晌之後震驚說道:「如果只是葉家後人,父皇斷不肯留下范閒,而看這幾天地動向……只有一個可能!」

  寧才人似笑非笑道:「終於猜出來了?娘也是這般想的,能讓陛下不追究當年所謂的謀逆之事。甚至連太后老祖宗都保持沉默,只有一個解釋,范閒飛庫網不僅僅是葉家姑娘地兒子,也是……他自己的兒子。換句話說,范閒,就是世人從來不知道的一位皇子,是你的兄弟。」

  大皇子面色變得有些難看,雙拳緊握,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半晌之後才遲疑說道:「難道……范閒真是父皇地兒子?那范尚書呢?……如果這些都是真的,為什麼父皇當年要將范閒送到澹州?」

  寧才人冷笑道:「當年?當年的事情誰能完全清楚,不要忘記范閒的母親,可是讓宮裡最有力量的那兩位婦人恨到了骨頭裡。」

  大皇子眨了眨雙眼。有些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從母親的嘴裡聽到的,在心中思忖良久,說道:「如果母親都能猜到范閒的真正身世。我看宮外或許早就已經傳開了。」

  「猜到就猜到吧。」寧才人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英氣十足說道:「說不定這是院長大人願意見到的,說不定整出這些事來,是他老人家在替皇上分憂解難,畢竟陛下大概也不知道怎樣安排自己這個兒子。」

  皇帝怎樣處治范閒?這是最近這些天京都官員百姓們最關心地問題。如果傳言是真,范閒只有被索入獄一條出路。如果傳言是假,宮中也應該透過某種方式。比如封賞,比如口頭慰勉之類的來消除影響。

  傳言越傳越離奇,而監察院的反應,范府地安靜,似乎都在證實著這條傳言,范閒,就是當年葉家女主人的遺孤,問題是:宮中一直沒有派人來抓他!

  這事情就變得相當有趣了。

  陛下保持著沉默,宮中保持著沉默。人們糊塗之餘,開始猜測不止。朝官們本來都保持著聰明的平靜,就連都察院御史們也只是小心翼翼上了幾封奏章,講述了一下京中流言,但陛下留中不發,官員也無可奈何。

  這種猜測,隨著一位膽大智商低的官員跳將出來,惹出了朝堂之上的一陣風波後,終於達到了峰值。

  這位官員姓毛名閱良,乃是禮科給事中,負責審閱奏章,辯駁矯正出言不當者。這位糊塗官員本性粗直,一心嚮往聖人圓滿之治,最見不得任何於朝廷顏面有損之事。關於范閒身世地傳言在京都流傳起來後,毛閱良完全傻到極點的忽略了同僚們的沉默,直愣愣地當朝進言,請陛下下旨訓斥這等不實傳言,還范提司大人一個清白名聲。

  朝堂之上,皇帝只是淡淡道了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愚民好事,眾卿何須混雜其中,失了體面分寸。」

  誰知毛閱良卻是不依不饒,硬說流言對范提司官聲有損,若流言為假,則應朝廷明文駁斥,若流言為真,則應依慶律追究范提司隱瞞朝廷、私入朝堂之罪,范府勾結賊人,心存不軌之罪。

  即便這些流言荒誕不可信,但至少陛下為了朝廷顏面考慮,也應讓兩位范大人自辯一二,而且小范大人已經不適合再繼續擔任監察院提司一職,至於內庫……

  這番糊塗混帳話還沒有說完,陛下已經是大怒離座,吩咐侍衛將毛閱良叉了出去,痛打了二十廷杖,如果不是最後太后出面求情,只怕這位傻到極點地六科給事中,竟是要被陛下活活打死!

  沒有人知道,這位六科給事中身後的信陽背景,也沒有人知道,陛下最後的怒意,來自於太后出面保人。

  對於皇帝來說,他最忌憚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妹妹與自己的兒子們聯合起來,當此局勢,一代雄主冷漠乃至強蠻地做出了反應,硬生生保留住了范閒的一應官職與爵位,這是一種姿態,一種雄獅守護領地的姿態。

  但慶國的官民們並不知道宮裡地問題,廷杖之事一出,京都震驚!聯想到上次都察院上次彈劾范閒,也被慘打了一頓廷杖,人們重新注意到,范閒這些年所獲得的無上聖眷。實在是連幾位皇子都比不上!

  再聯想到陛下對於這件事情的含糊態度,人們開始我猜,我猜,我猜猜猜。

  人類的想像力有時極其貧乏。有時卻又無比豐富,關於范閒身世地傳言,開始不受控制地逐漸滑向某些人最不喜歡看到的方向。至於這些猜測的背後,有沒有那位坐著輪椅老人的陰暗身影,就不得而知。

  總之,在第一個爆炸性地消息傳遍京都之後不久,第二個爆炸性的消息又開始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中流傳,只不過百姓官員們談起這個消息來要顯得更神秘,更小心翼,更亢奮無比。

  「請問您知道嗎?小范大人。是咱大慶朝皇帝……的私生子。」

  「那是,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嘛。」

  「您見過陛下龍顏?」

  「這個……猜的。不過老實說,小范大人天縱奇才。文武雙全,詩才驚艷天下,聲名無遠弗屆,如此人物……也真只有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才能生的出來。」

  「那是那是。」

  「不過……范尚書就……這個……這個。」

  「唉,尚書大人可憐。也怪范老爺的名兒沒取好。」

  信陽離宮之中,長公主輕輕畫著柳眉,唇角帶著一絲自嘲的微笑。這位一向自命算無遺策地奇妙女子。在這接連兩番的流言之下,終於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錯誤,她地皇帝哥哥一定開始懷疑她的想法了,而那個叫范閒的小東西……

  「袁先生,本宮沒有聽你的意見,錯了。」長公主輕輕抿了一下唇紙,淡淡說道。

  「小范大人身世之奇,實在出人意料,頭一椿傳言便已經足以震驚天下。誰也沒有想到還會有第二波。」

  如今與黃毅一般,成為信陽方面首席謀士的袁宏道緩緩說道:「屬下當初勸公主暫且隱忍,便是覺得范閒是葉家後人地消息來的有些古怪,但沒料到這消息之後,是這個令人震驚的猜測。事情發生地太突然,峰頭轉的太快,我們一時應對失措,實非戰之罪,乃天意也。」

  長公主如今失去了崔家,利益方面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傷害,真正開始覺查出那位好女婿的能力,惱怒之餘,再難保持當初居高臨下的冷靜,而她後手的反應卻有些為時過晚,甚至是毫無作用,所以當第一個傳言進入她耳朵後,她未加思索,甚至不顧袁宏道的強力反對,決定利用此事,將范閒拉下馬來。

  只是信陽京都兩地聯繫不便,她想藉著太后的嘴與那名看似愚蠢的六科給事中,先逼著皇帝將范閒地職位奪了,沒料到馬上便收到了第二個消息!

  范閒是陛下的私生子?

  這個消息別人或許還用猜,但長公主在聽到之後的第一時間內就相信了,開始暗中嘲笑自己的愚蠢,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沒有看明白,白白浪費了一個在朝中的棋子,用了一絲母后對自己的情份,最失敗的是,反而觸了皇帝陛下的逆鱗,平白無故讓范閒就這樣輕輕巧巧地重新站住了腳!

  一思及此,內心的自嘲與後悔,便像毒蛇一樣咬噬著這位慶國最美婦人的心。

  「葉輕眉……」她的頭開始痛起來,像呻吟一般自言自語道:「我這一生,難道永遠都及不上你,甚至連你的兒子,都可以這麼輕易地打敗我?」

  京都入夜。

  許久沒有出現的五竹,蒙著那塊黑布,沉默地出現在了范府後方的一條小巷之中。

  巷子盡頭是一個麵鋪,面鋪上油燈如豆,在寒風中瑟縮著,一名穿著尋常布衣的漢子正坐在鋪外的長凳上。

  凳上的漢子身前沒有麵碗,他衣衫單薄,似不畏寒,面容平靜到了一種怪異的程度,似乎像是天生就沒有什麼表情,還有那一雙冷漠無情的雙眼,似乎能夠看透世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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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二章 布衣宗師的宗師戰

  五竹微微低頭,任由夜間寒風吹拂著眼上的黑布,那只穩定而恐怖的右手,緩緩握住了腰側的鐵釬把手,一步,一步,向著麵鋪那方踏了過去。

  麵鋪裡那漢子身上的衣服材料是粗布所做,土黃色,半截袖,不厚,正是京都南邊河碼頭上苦力們的打扮,並無一絲出奇處。他眨了眨眼,眼中的冷漠沒有半絲變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一絲動容,只是隨著五竹的踏步之聲,從長凳上緩緩站了起來。

  布衣漢子的手中拿著一把刀,直刀,他一揮手,刀鋒呼嘯著橫劈了出去——直刀落在那位垂垂老矣,佝著身子正在挑著麵條的店老闆頸上,麵鋪老闆的頸處嗤的一響,頸處鮮血一濺,分毫不差地盡數傾入煮麵的鍋中!

  緊接著,麵老闆的頭顱喀嚓一聲響,就像是秋日樹頭沉甸甸的果實一樣,脫離了枝頭,摔入了麵湯之中,啪的一聲,蕩起幾道滾燙而血腥的湯水。

  毫無先兆,毫無道理,異常冷血與穩定的出手,麵鋪老闆身首異處,湯中蒼老的頭顱上下浮動,麵湯已經被染成了昏紅之色。在那盞在冬夜裡時刻可能熄滅的油燈映照下,這場景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怕與詭異。

  五竹此時站在這位布衣漢子身前三丈的距離,露面黑布外面的半邊臉紋絲不動,似乎根本不在意對方剛剛在自己的面前,殺死了一名無辜的麵老闆。

  「你從南方來。」瞎子的聲音總是這樣地單調,缺乏節奏感。

  布衣漢子緩緩收回直刀,那雙冷漠的眼睛。注視著五竹,雖然他的眼睛與表情都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但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他已經進入了一種極為警惕的情緒中。

  「例行巡查。」布衣用很單薄地語氣說道。「找你回去。」

  五竹說道:「你來殺范閒。」

  布衣漢子說道:「你故意放出的消息。」

  「因為我在南方沒有找到你,只好用這個方法逼你現身。」五竹冷漠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你知道范閒是她的後人,當然會趕來京都殺他。」

  布衣漢子的眉毛有些奇怪地動了動,似乎是想表示一種詫異與不理解,但很明顯他的表情有些生硬,所以看上去有些滑稽,那兩抹眉毛就像是兩個小蟲子一樣扭動著。

  「你知道原因,所以你讓我來。」

  ……

  ……

  為什麼這位布衣漢子知道范閒是葉輕眉兒子之後。就一定會進京都來殺他?從五竹與這位布衣漢子的對話當中,可以很明顯地知道,兩個人彼此都認識。

  而且五竹知道對方一旦知曉范閒身世後。會不惜一切入京殺人,所以專門等在范府之外。如此看來,最近京中的這場風波,也許只是五竹通過假意漏算,暗中點醒苦荷。以便從遙遠的北齊來揭破范閒的身世,還能夠不留半絲痕跡。

  如果瞎子叔有構織這樣一個完美計劃的能力——那麼他做這一切地唯一目的,就只是為了吸引這位布衣漢子來到京都。

  布衣漢子究竟是什麼人?

  數月之前的慶國南方海岸線上。出現了一個沒有名字地人,他四處尋找著一個瞎子,而當他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之時,他會很乾脆的殺死所有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人,沒有理由,不問原因。

  他,正是范閒與言冰雲一直念念不忘的南疆連環殺手。

  當刑部一籌莫展之時,監察院終於開始調查這些古怪而離奇地命案,但每當監察院高手追蹤到這個無名之人時。便會被對方反首回噬,毫不留情地盡數殺乾淨。所以直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人知道這位無名之人長的什麼模樣。言冰雲曾經想過向范閒借兵,借虎衛南下,為的也正是此人。

  他剛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時,似乎還不大習慣這個世界地行為方式與準則,所以才會很沒必要地殺了太多人,直到後來,他漸漸明白了更多的東西,於是將散亂的頭髮結著了最尋常的髮髻,將赤著的雙足套入了家居必備的草鞋,選擇了一把慶國武人常配的直刀,同時,換上了最不易引人察覺的粗質布衣。

  ……

  ……

  五竹往前踏了一步,離麵攤更近了一分,微低著頭說道:「我去南方找你,沒有找到。」

  布衣漢子說了一句很費解的話:「我在南方找你,也沒有找到。」

  五竹地腳是赤裸著的,布衣漢子的腳上穿著草鞋。五竹的頭髮被緊緊地束在腦後,一動不動,布衣漢子的頭髮束成髮髻,略高一些。

  兩個人身上的氣息味道極其相似,雖然衣著面貌不同,但能夠區分二人的,似乎只有這樣兩個特點。身上透著的氣息,讓人知道這兩個人都是無情的殺人機器,卻又像是兩個潛藏在黑夜之中的獵人,明明在互相找尋,卻很在乎誰先找到誰。

  他們要求只能自己首先找到對方,而不能讓自己被對方找到,雖然這看上去並沒什麼差別,但就像是獵人與傷虎之間的殊死搏鬥,誰掌握了先機,誰才能夠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

  「有人告訴你,我在南方。」五竹說道。

  布衣漢子沒有回答他的說話,直接說道:「不能留下痕跡。」

  五竹說道:「她已經留下太多痕跡。你回神廟,我不殺你。」

  布衣漢子似乎覺得五竹的話相當費解,與自己一向信奉的道理有極大的衝突,那雙冷漠而冰雪一般透亮地雙眼裡。閃過一絲怪異的神情,這種神情極少在世人眼中看見。

  「你跟我回。」布衣的語調依然那樣沒有什麼波動。

  五竹的聲音卻比對方要更有生氣一些:「我忘了一些事情,等我想起來。」

  這兩人地對話,一直在用一種很奇怪的韻律進行著。而且如果多加注意,就會發現這連番對話之中,二人竟是一個疑問句都沒用,而只是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在述說著什麼,或許他們都是很自信自己邏輯判斷能力的人,大概也只有這兩個怪人才能以如此跳躍的思維,進行在常人看來異常艱澀難懂的對話。

  兩個人的嘴唇忽然動了動,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似乎是在進行最後無聲的談判。

  談判破裂,五竹往麵攤的方向又踏了一步。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經由三丈變成了兩丈。

  布衣面無表情,一步未退,只是盯著五竹握在鐵釬上地那隻手。似乎等著那只蒼白的手開出花來。

  ……

  ……

  降低了音調的噗哧聲,從放著面鍋地爐子裡發了出來。煮著人頭的麵湯帶著血紅腥濃的泡沫漫過了鍋頂,沿著鍋沿淌入了爐中,與那些火紅的炭塊一觸,噗噗作響。升騰起了一陣刺鼻的煙味。

  五竹動了起來,眼上地黑布瞬息間化作一道黑絲,手中的鐵釬並未生出一朵花。卻像一根尖銳的經冬竹尖一般,直刺布衣漢子地胸口!

  很奇怪的是,五竹今日沒有選擇咽喉處落釬。

  幾乎在他動的同時,那名拿著直刀的布衣漢子也動了起來,兩個人用一模一樣地反應力及速度衝了起來,沒有人能察覺到一絲差別。

  兩丈的距離,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就消失無蹤,五竹與布衣漢子猛然撞擊在了一起。

  二人的速度太快,甚至超出了人們眼睛所能觀察到的極限。似乎前一刻,兩人還相隔兩丈而站,下一刻,兩個人便已經對面而立!

  就像是兩道流光一般,驟然相逢,這麼快的速度,不論是未受傷前地范閒,抑或是六處那位影子刺客,甚至是海棠在這裡,肯定都會反應不及,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如此境界,人間除了那四位大宗師外,再沒有人曾經觸碰到過。

  然而流光一撞,並沒有綻出耀眼的煙火,卻在瞬息之間化作了死一般的沉默。

  ……

  ……

  一把刀尖,從五竹的右肋處冒了出來,森然恐怖,刀上正在滴滴嗒嗒往地上滴著什麼。

  一把鐵釬,準確無比地從布衣漢子的中腹處貫穿了出去,沒有一絲偏差。

  五竹先動,而且他的速度似乎比敵人更快了那麼一絲,所以當兩個人對衝之時,他的左腿膝蓋猶有餘時地蹲了一下,便只是快了那麼一絲,卻是最致命的一絲。

  此時他就保持著這個一個半蹲的姿式,而手中的鐵釬微微撩上,如同舉火焚天一般,刺中了對方的腹部。

  ……

  ……

  小巷後方的園子裡,隱隱傳來人聲,聲音極其輕微,卻落在了五竹與那位布衣漢子的耳朵裡。

  就像是鋸子在割木頭一般,兩個人沉默著分開,手中的兵器緩緩從對方的身體裡拔了出來,便在這個時候,布衣漢子的腹中才發出囉喳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破了!

  受到如此重創,布衣漢子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就像痛楚都沒有半分,只是像個嬰兒一樣注視著自己腹部的那個傷口,似乎是在思考為什麼自己會比五竹要慢了那麼一點。

  五竹一招制敵,卻也身受重傷,但依然和對方一樣面無表情,只是露在黑布之外的唇角,多出了一絲比較有塵世氣息的疏離意味。

  他知道對方已經不能再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了。而自己之所以能夠比對方更快一點,因為今天是自己用范閒的身世引誘對方來此,所以自己做的準備更充分,沒有穿鞋。沒有束髮髻。

  莫染紅塵意,廟裡這話確實有幾分道理。

  夜雪再作,幾個人影倏地一聲越過圓牆,悄無聲息地落在小巷之中。甫一落地,幾人便抽出身後背負著的長刀,排成一個狙殺地陣形,警惕地望著四周。

  來者正是負責保護范閒安全的虎衛。

  確認了安全之後,高達收刀回鞘,在稀稀落落的雪花之中,走到那個麵攤之前,看著殘爐之上那鍋麵湯,看著麵湯裡陰森恐怖的人頭,他皺了皺眉。

  緊接著。他地目光落在人頭與屍首的分斷處上,在傷口上只是看了一眼,眼中便不由透出一絲寒意與恐懼——好快的刀!

  高達忽然間感覺到自己的脖頸處一陣冰涼。似乎是有雪花鑽進了自己的衣裳,他知道先前此間發生的廝鬥,絕對不是自己這種人能夠妄自干預的,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也能猜到對戰的二人。擁有何等樣神妙的境界。

  雪漸漸大了,漸漸冰涼了猶有溫度的麵湯血水,也冰涼了這巷中諸人地心神。麵鋪淒慘地停留在巷口。老闆已死,爐已冷,血已乾,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誰看見過這條雪夜小巷之中,曾經有兩位籍籍無名,不列宗師之列,卻有宗師之實的絕頂高手,曾經在這裡廝殺過。

  監察院值晚班的官員,正在打著盹兒。風雪夜中地那幢建築,顯得更加冷肅,忽然一陣風掠過,將他驚醒,猶有餘驚地拍拍自己臉頰,命令自己醒過來。

  院子裡晚上一般還有許多官員值守,更何況最近這些天,因為范提司的事情,陳院長一直沒有回陳園,而是直接坐鎮院中壓制著一切,如果讓院長大人知道自己先前睡著了,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陳萍萍這時候正半倚在輪椅上打瞌睡,老人這些年身體一直不是很好,雖然屋中火爐生的極旺,但他在睡夢中依然下意識裡用那雙枯瘦的手,拉扯著膝上的祟毛毯,蓋在了自己地胸腹上。

  門開了,又被關上。

  陳萍萍醒了過來,緩緩眨了眨有些渾濁無力的雙眼,看著面前的那塊黑布,輕聲說道:「你怎麼來了?」

  然後他才注意到五竹左胸口地那道恐怖的傷口,夾雜著雪白眉毛頓時豎了起來,雖不憤怒,卻是警惕之意大作問道:「怎麼回事?」

  能夠傷到五竹?那就只可能是那幾位大宗師之一出手。陳萍萍再如何自大,在如今京都這麻煩的局面下,也再難承受敵方忽然多了位大宗師幫忙的消息。

  五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很直接地說了三句話。

  「讓影子回來。」

  「傷我的人知道我在南方。」

  「范閒死,慶國亡。」

  五竹知道面前的老跛子有足夠的智慧聽懂這三句話,而他今天所受的可怕傷勢也已經讓他無法再支持更久,於是說完之後,他很迅速而安靜地離開了監察院。

  ……

  ……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陷入了長久地沉默之中,身旁不遠處的壁爐裡,紅紅的火光像精靈一般跳躍著,映紅了他本應是蒼白憔悴的臉。

  五竹的三句話雖然簡單,但卻透露著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句就是讓影子回來,表示他所受的傷已經十分嚴重,沒有辦法停留在范閒的身邊保護他,讓陳萍萍提前履行承諾,召影子回來保護范閒的安全。

  不過那位有能力傷到五竹的人,應該也已經死了,不然以五竹的性格,為了范閒的生死,他傷再重也不會離開京都。

  什麼人能夠傷到五竹?肯定不是那幾位大宗師,不然五竹不會刻意隱瞞對方的身份,陳萍萍心動微微一顫,隱約猜到了一點什麼,這個猜想從很多年前就有過,只不過始終未曾得到證實。

  在五竹背著范閒離開京都的那個夜晚,他們二人就曾經考慮過,如何才能讓范閒逃離那種不知名的危險。只是……神廟為什麼會知道五竹在南方?陳萍萍皺起了眉頭,開始梳理這一切。

  范閒入京的兩年間。陳萍萍曾經不止一次詢問過五竹地下落,范閒一直很小心地撒著謊,說五竹在南邊找葉流雲玩。而知道這個假消息的人,除了陳萍萍。就只有陳萍萍曾經告訴過的皇帝。(見第二卷第六十二章。)

  五竹的第二句話,就是點醒陳萍萍這一點。如此看來,第三句話地威脅,就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陛下。」陳萍萍眼角的皺紋微微抽動了一下,輕聲歎息道:「您還真是總讓為臣意外,佩服佩服。」

  不過是須臾之間,他就已經揣摩到了皇帝的真正想法。雖然不清楚皇帝怎麼能夠與那虛無縹渺的神廟發生聯繫,但他很確定一個事實,偉大的皇帝陛下,是真的很想五竹消失。

  對於一代帝王。或許真的很難忍受自己私生子的身邊,擁有一位大宗師級別的人物。

  一位大宗師,如果發起瘋來。便擁有了足以動搖朝廷統治地能力,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到的事情。就算不可能單人匹馬殺入皇宮,屠盡皇族,但他完全可以單劍行於天涯,將各郡路中的州守府官殺個乾乾淨淨。還不用擔心會被軍隊圍困住。

  也可以潛於京都十年不出,一出拔劍,嚇得皇帝永世不敢出宮。旨意無法出城。試問在這樣地情況下,沒人敢做官,皇帝不敢露面,朝廷除了分崩離析,還能有什麼辦法?

  ……

  ……

  所以當年苦荷可以一個人震懾住北方所有想造反的王公貴族官員們。

  所以四顧劍可以單劍護持東夷城這麼多年,可以讓自己的劍威瀰散開來,扶直那些夾於兩個大國之間的小諸侯國的腰桿。

  所以看似散漫,實則有大智慧地葉流雲,只要繼續在天涯海角繼續那不知盡頭的旅行。慶國就會厚待葉家,哪怕是一代帝王想要撤換一下京都防衛,也要被迫使出自己放火這種可恥的陰招。當然,葉流雲自己也清楚皇室地忌諱,所以這麼多年了,也沒有回過京都。

  如果天下征戰起,陛下可以用葉家威脅葉流雲,可以用北齊萬民的生命去勸說苦荷,可以用東夷城的存亡去提醒四顧劍,雙方可以達成某種平衡的協議。

  而五竹和這三位大宗師都不同,他沒有龐大的家族做為負累,沒有什麼國度子民需要他去守護,他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范閒一個人,所以他擁有更大的自由度,更不可能被皇帝要脅或者互相利用,甚至雙方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

  如果范閒有個三長兩短,五竹一發瘋,天下就會跟著發瘋。

  於是乎,只要五竹在一天,皇帝就必須愛惜著范閒,像以往這些年一樣,扮演那位不得已而心有愧疚的父親,胸懷雄心卻似滿腹悲哀地皇帝。

  皇帝或許從內心深處是很欣賞范閒這個兒子的,但他歸根結底是位皇帝,他不能容許范閒的身邊有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大宗師當僕人,就算不是利用這次神廟來人,終有一天,皇帝也會想辦法除去五竹。

  當然,陳萍萍清楚,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至於另一方面的原因,大概在於皇帝心中的那抹淡淡畏懼。

  神廟向來不幹世事,沒有誰真正的見過神廟中人,神廟裡的人幾百年也不見得現世一次,如果能夠讓五竹與神廟中人同歸於盡,又能永遠藏住范閒與葉家的關係,將當年的所有都埋入故紙堆中,對於皇帝而言,這或許是最美妙的結局。

  只是皇帝沒想到,范閒是葉家後人的身世竟然會這麼快地被人捅了出來,自己的兒子成為了神廟的首要目標。他想用神廟這把刀殺死五竹,反而卻被五竹利用范閒的身世,成功誘殺了那位神廟來客,保住了范閒的性命。

  陳萍萍不知道五竹在其中動的手腳,但他只是略帶一絲悲哀想著,陛下明知道神廟有人來到世間,在范閒身世暴光之後,卻從來沒有提醒過自己或者是范閒,難道說,對於除了自己的任何人,陛下都只會給予淡淡的悲哀與同情?

  老人冷笑著,推著輪椅來到壁爐前,有些貪婪地將手伸近了一些,一面取暖一面打著呵欠,用含糊不清的言語咕噥道:「你就是會享受,居然搞出個壁爐來。你什麼都是極好的,就是這件事兒做的有些糊塗,姑娘家家的……」

  ……

  ……

  黎明時分,京都那個叫做「外三里』的偏僻安靜處一片黑暗,隱約能見一座圓形建築的影子,全是黑木結構,是座廟宇。雪花紛紛落下,讓那座廟宇染上了一層超脫世俗的脫塵之意。

  這就是慶廟,傳言中慶國唯一可以與虛無縹渺的神廟溝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廟宇。

  廟門囉吱一聲被推開了,很久沒有出現在京都的慶廟大祭祀走了出來,這位與齊廟苦荷比起來默默無名的苦修士臉上震驚之色一現即隱,沉默而悲傷地從雪地裡抬起那具屍體,踉蹌著走進了廟中,那屍體上穿著一件人間常見的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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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三章 范府的變化

  范家如今分作前宅後宅,生生佔了南城一大片地方,兩片宅子中間是一個假山流水的園子,園子自然也小不到哪裡去,此時已是寒冬,樹木早僵,只有些經凍的竹梅還在伸展著。這日清晨,范府園子裡忽然響著一陣急促的呼吸聲。

  「嘿咻嘿咻……嘿……咻。」

  范閒穿著一身單衣,正繞著花園的院牆在跑步,傷勢初癒便急著鍛煉身體,不免有些吃力,氣喘的有些粗。值班的兩名虎衛與幾名六處劍手正警惕地守在花園的各個角落,務必保證提司大人早鍛煉的安全。

  遠處書房外面,鄧子越和高達二人露出奇怪的表情,目光隨著范閒而動。他們不明白范閒為什麼天天早上要跑這麼久,范閒也沒有解釋過,每日兩次的修練是他從極小的時候就養成的良好習慣,如今受傷不能修煉真氣,那就只有在鍛煉自己的身體肌能方面更下些苦功夫,隱性刻苦,是范閒最好的品質之一。

  後宅晨起的下人丫環們卻沒有人往跑步的少爺身上望一眼,這些日子裡,大家早已習以為常了,自顧自地蹲在下人房的石階前刷牙,噴著泡沫聊天。這都是內庫裡上好的東西,也只有范家後宅才捨得買來給下人丫環用,誰叫范閒是一個有些微精神潔癖的人。

  十圈終於跑完了,范閒站在書房外的屋簷下,大口喘著粗氣,雙手叉著腰,頭向下低著。看著就像是第四節的姚明一般狼狽,揮了揮手,示意旁邊端著銅盆的丫環等會兒。

  家裡的女子們都還在蒼山上,所以前宅裡另派了位丫環來服侍他。這位梳著兩個環辮地丫頭,好奇地看了一眼滿臉汗水的少爺,心裡覺得好生奇怪,少爺這等人物,為什麼非要這麼苦著自己呢?她將銅盆擱到長凳上,替范閒披了一件外衣,用尾指尖在盆裡一彈,試了試水溫,輕聲稟道:「少爺,依您的吩咐。水很燙,再擱陣就涼了。」

  范閒點點頭,伸手到銅盆裡拾起毛巾。根本不顧忌水的滾燙,也不怎麼擰,低著身子將毛巾覆在了臉上,十分用力地擦拭了起來。

  水珠子從毛巾與他地臉頰間滴了下來,噹噹作響。

  洗完臉後。他的臉已經被燙的有些發紅,而精神似乎也好了許多,雙眼清湛有神。將毛巾扔回盆裡,看了一眼身邊兩人,略一沉忖後說道:「今日要進宮,子越,你去一處看看這幾天有什麼院務壓著沒有。」

  鄧子越應了一聲,便自去了。范閒又看了高達一眼,說道:「你在外面等我一陣,待會兒找你有事。」

  京都風聲定後,知道宮裡不打算從肉體上消滅自己。范閒不再忌諱什麼,便召了四名虎衛從蒼山上下來。高達今日不輪值,被范閒喊人叫了起來,本就有些疑惑,聽他這麼說,心中稍安,依言留在了書房外面。

  進入安靜的書房中,范閒眼中的神情才稍微變得黯淡了些,逕直坐在了椅上,很細緻地查看了一下自己身體的狀況,發現上次體內真氣爆炸後的狀況並沒有得到太多改善,經絡依舊千瘡百孔,而散於腑臟之間的真氣,暫時老實著,沒有傷害到內臟的機能。在這種狀況下,他根本不敢強行調動真氣回絡,但是如果等著經絡自動復原,誰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從蒼山回府後,范閒一直表現的十分沉默,對於外界地議論與爭鬥沒有一絲參與,在陳萍萍范建費介這些老一輩人看來,年輕人或許是被接連而來的震驚給嚇住了,而且那種層次的政治鬥爭,也確實不是如今地范閒所能夠掌控的,所以默許了他的沉悶。

  但只有范閒自己清楚,自己之所以會在這段日子裡顯得心志鬆散,任由父輩們安排,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自己的身體狀況。五竹叔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真正信任,於是乎范閒也只信任自己,在他看來,誰地恩寵,誰的照顧戀舊,都不如自己的力量更能令人放心,就算身邊有虎衛有監察院有啟年小組,可是如果真地事有不諧,最後能依靠的,還是只有自己的武力。

  問題在於,自己現在真氣全散,根本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雖然外間的人都以為他的傷在逐漸好了,他卻清楚遠不是這麼回事——所以他必須沉默,必須像個烏龜一樣縮進殼裡,雖然姿態難看,卻勝在安全。

  書房外傳來敲門聲,范閒嗯了一聲,推門而入的是籐大家媳婦兒,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碗湯藥和幾小缽藥丸,透著濃濃的藥草氣息。

  范閒的藥,如今都是籐大家媳婦兒天天盯著經手,在這種很重要地環節上,他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

  籐大家媳婦將托盤放到桌上,又趕緊去旁邊倒了幾杯溫茶,像排兵一樣排在了桌子上,生怕范閒吞藥時來不及倒水。

  范閒搖搖頭,一手拿著藥碗,一手抓了把藥丸,就像吃糖丸喝糖水一般,面不改色的往嘴裡送去。

  只是藥的份量太多,他這般豪邁,風捲雲殘的吃法,也花了好一陣子,才清空了托盤上所有的藥。

  「苦了少爺了。」籐大家媳婦兒面帶憐惜之色,咂巴咂巴嘴,似乎吃藥的是自己。

  除了憐惜之外,這位婦人也極佩服少爺,天天這麼多藥灌著,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少爺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甘之若飴。那位監察院的費大人也是的,不就是個刀傷,用得著這麼緊張,開這麼多藥?

  范閒笑了笑,說道:「省了一頓早飯錢。」

  主僕二人說笑兩句,籐大家媳婦兒就離了書房。范閒卻坐在書桌後開始發呆。天天一斤兩斤藥的吃著,老師的醫術自然不必多提,對於固經培絡確實有極大好處,不過終究不是個徹底解決的辦法。

  想到此節。他不由想到海棠地來信,苦荷真捨得將天一道的功法傳給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起來,看來對方是準備將自己像一頭猛虎一般培養——這種手段,南慶人也做過,比如長公主,比如自己,都希望北方那位上杉虎能夠繼續維持他的勇猛,讓對方的朝廷始終處在一種緊張而不安地狀態之中。

  天一道功法外傳,如此緊要之事,苦荷一定不敢大意。而天一道門下也只有海棠與自己關係良好,范閒斷定日後南下傳功的,定是海棠。一念及此,范閒不知怎的,竟開始期盼那一天。

  忽然間他眼光一低,看著面前那幾杯茶,覺得這幾杯青黃湛湛的茶水像極了一個個的獨眼怪人。一愣之後,卻因為自己這古怪的聯想力而笑出聲來,緊接著咽喉處一澀。胃心處一帳,嘔吐之意大作!

  知道是吃了太多的藥,而且吃的太快,他趕緊端起一杯茶灌了下來,猶有餘悸地揉了揉胸口,滿臉苦笑,再不似在籐大家媳婦兒面前擺酷抖狠的模樣。

  不知為何,被這麼一折騰,他的心情卻古怪地好了起來。將什麼身世,仇恨,威脅,皇宮,江南,全數拋到了腦後。也對,人生就是無數把藥丸子,你總得慢慢地吞,也許會苦,也許會噎著,但你還得吃啊,開心一點兒總是好的。

  ……

  ……

  高達單手擎刀於後,雙腳不丁不八而立,氣勢逼人,卻沒有人看見他身後握住長刀柄的手正在微微顫抖。他看著身前不遠處眉開眼笑地范閒,心裡一個囉噔,暗想提司大人怎麼今天這般高興?全不似前些日子裡的霉態。

  范閒出書房之後,高達才知道提司大人今天讓自己起早床,是要和自己切磋一把。

  高達明知道自己不是范閒的對手,而且對方最近才受了重傷,當然不肯答應,卻是被范閒逼的不行,最後兩人決定不用真氣較量一番。這正是范閒所願,他一點兒真氣都沒有了,自然是不能真打嘀。

  虎衛長刀,對上了被宮中侍衛們從懸空廟前的金線菊叢裡揀回來地黑色匕首。兩位「高手」在范府的花園裡真兵對戰,叮叮噹噹好不熱鬧,惹來許多下人圍觀和看熱鬧,更有些膽大的,扯著嗓子為少爺加油助威。

  不能用真氣,憑仗地全是身體的控制與反應速度,不一時高達竟然落了下風!任何招術在范閒的反應與速度面前,似乎都不怎麼起作用,兵器上沒有附著真氣,高達竟是赫然發現,范閒的力氣比自己也大一些,對於這個問題,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知道自己練武是如何刻苦,怎麼可能提司大人還在自己之上?

  尤其是如今面對著范閒,不僅僅是面對著一位上屬,一想到范閒那個被傳的沸沸揚揚的身世,高達的出手總是會有些下意識裡的畏懼。結果此消彼懲,交鋒數次後,他握著長刀的手都抖了起來。

  范閒手指一拔,細長地黑匕首在他的手上巧妙地轉著圈,畫著黑光圓圈,看上去十分詭異,其實這只是前世時,他住院前在課堂上練就的轉筆功夫罷了,但落在高達的眼裡,這招實在是厲害。

  他看著高達,皺著眉搖了搖頭,說道:「你也看出來我傷好了,不要留手。」

  說完這句話,他腳尖在微滑的寒冬泥地上一點,整個人向前傾斜著快速衝了過去,高達眼中凜色一現,終於兩隻手握上了長刀柄,雙腿微蹲,暴喝一聲:「破!」

  長刀當中正正砍了下去,劃破范府後宅清晨的空氣。

  刀落的快,范閒出手更快,竟是在高達長刀還舉在頭頂的時候,已經衝到了對方身前,雙腿一彈,手腕一含,像鳥兒叼食一般,握著匕首便狠狠地紮了下去!

  噹的一聲脆響,兩個人分開兩步。顫了兩下便站穩了身體。范閒佔了勢,讓高達的長刀無法完全發力,而高達卻是佔了長刀本身重量的優勢,兩個人打了個平手。

  范閒一笑。揮揮手說道:「今天就這樣吧,打明兒起,咱們天天打一架……我看,這對療傷還是極有好處地。」

  說完這句話,他咳了兩聲,用袖子掩住了嘴唇,看著袖子上的絲絲血跡,並不怎麼驚慌,最後那一擊雖然沒有用什麼真氣,但是勁血回衝。沒有真氣護住心脈,還是受了一些傷。

  高達沒有注意到這點,只是皺著眉說道:「大人。您受傷後最好不要調用真氣。不過以戰代練不用真氣,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大用處,畢竟對敵之時,差別太大……就算將身體練到極致,也不可能對境界帶來太多好處。」

  他身為虎衛統領。又看著范閒跑步,誤以為范閒是打算走一條新的修行路子,以外功入內家。理所當然稟持下屬本份,對這種「歪門邪道」很謹慎地表示了反對意見。

  范閒笑道:「只是疏經活絡而已,我當然知道何者為基,你不用擔心。」

  他有句話沒有說——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人是不會真氣,卻依然可以達到最頂尖的境界——比如五竹叔。

  前夜府外小巷中地命案,高達已向他稟報過,他自以為是五竹叔又殺了位信陽方面的刺客,並不怎麼在意。只是想著總有一日自己得尋個僻靜的宅子,再讓五竹叔切幾盤涼拌吉卜絲兒,自己再喝幾盅小酒,回味一下當初在澹州的幸福時光。

  此時紅日已出,晨寒稍去,前宅的丫環已經過來喊了。范閒入屋去換了件衣裳,就往前宅行去,一路看著初升旭日滿圓清淡冬景,心頭倒是疏朗自在,渾然不知最親近的五竹叔已然飄然遠去養傷,而自己曾經面臨過怎樣的危險,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

  范府的早飯氣氛有些怪異。

  前宅的人畢竟不是天天服侍在范閒身邊,所以那些模樣俊俏的小丫環們總是喜歡貪婪地偷窺著少爺地「美色」,反正少爺也被人看習慣了,不在乎這個。但今日卻沒有多少丫環敢看剛剛進門的范閒,只是沉默著站在桌後服侍,偶爾有膽大地看了一眼,露出的眼神卻是敬懼。

  皇權如天,這個思想早已經深植於天下所有庶民士子地心中。而如今都在傳范閒是皇帝與葉家女主人的私生子,於是乎所有人看范閒的目光都不一樣了,天家血脈啊……再也不僅僅是當初那位可親可愛可敬的少爺而已,也不再僅僅是位文武雙全的權臣,而是天子之子。

  只是在這個傳聞之中,范府老爺,戶部尚書范建地角色不免有些尷尬,所以范府的下人丫環們就算再好奇,也不可能在飯桌之旁表露出來,除非她們不想要命,只好在深夜的房間裡,溫暖地被窩裡竊竊私語一陣。

  范閒也能察覺到這份異樣,臉上清美的笑容卻沒有散過,逕直走到桌旁,規規矩矩,恭敬無比地向端坐於上的父親大人行晨禮請安。

  范建半閉著眼睛養神,很自然地點了點頭。坐在范建身邊的柳氏面色卻有些怪異,強行掩了過去,露出的笑容卻還是有些不自然。

  柳氏家中背景深厚,當然知道傳言的真偽,這些天早就被震驚的不行,尤其是想到當年自己還想過要毒害眼前這年輕人,心頭更是畏懼。一想到范閒的真正身份,她便覺得自己受這一禮,十分地不恰當,想站起來避開,又怕老爺生氣。

  似乎察覺到是她的異樣,范建地唇角浮起淡淡嘲諷意味,緩緩睜開雙眼,看著身前的兒子,說道:「今日要入宮,注意一下行止。」

  范閒笑了起來:「又不是頭一回去,沒什麼好注意的,還不是和從前一樣。」

  還不是和從前一樣,這句話裡的意思很簡單,又很不簡單。在旁聽著的柳氏心頭微凜,還在琢磨著的時候,那邊廂父子二人卻已經含笑互視,彼此瞭然於胸。一者老懷安慰,一者孺慕思思,何其融融也。

  ……

  ……正吃著飯,忽聽著園子東邊正門處隱隱傳來人聲。范建停筷皺眉道:「何人在喧嘩不止?」范閒遞了毛巾過去,讓柳氏替父親擦掉鬍鬚上沾著的粥粒,他知道父親自從脫離流晶河生涯後,便走地是肅正之道,此時見父親微火污胡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址有什麼事,您安心吃飯吧。」

  有下人急匆匆到宅門口說了聲,丫環又進堂來說了,范安之一聽大愕,再也顧不得才勸父親安心吃飯。停了筷子,愣愣地看著房門口,不知道待會兒自己該說些什麼。

  少奶奶林婉兒。小姐范若若,此時已經領著思思四祺兩大丫環,一干隨從侍女,坐著馬車從蒼山回到了京都,此時已經到了府門!

  范閒望著父親愕然說道:「父親。咱們不是瞞著山上的嗎?」

  婉兒若若這一干人急匆匆趕在清晨回到京都,想必是昨天動的身,竟是連夜回來。如此之急,連留在山上的虎衛與監察院官員都沒來得及給自己送信……這自然是因為姑娘家們也終於知道了京都裡流傳地傳言,這麼大的事情,她們心憂范閒,當然要趕著回來。

  范建得知是兒媳女兒回家,面色已經回復了平靜,自柳氏手中接過毛巾擦了兩下,又低下頭去喝粥,慢條斯理說道:「葉靈兒那丫頭和柔嘉郡主都在山上。這事兒能瞞幾天?」

  看著兒子茫然神情,范建微笑道:「你們年輕人有話要說,去後宅吧,待會兒讓小廚房裡再給你們重新做,從山上這冷地方下來,重新弄些熱的。」

  范閒知道父親放行,趕緊應了一聲,便出堂去接人。

  後宅裡一片安靜,范閒與婉兒若若坐在房中,像三尊泥菩薩,似乎不知道應該由誰開口,畢竟這事兒有些複雜,如果讓范閒來解釋,恐怕要說出一長篇來,若讓姑娘家們來問,卻又不知道那傳言究竟是怎麼回事兒,胡亂發問,會不會讓范閒心裡不痛快。

  半晌之後,終於還是婉兒咬了咬肉嘟嘟的下嘴唇,試探著問道:「京中的傳言平息了沒?」

  「沒。」范閒聽到妻子發問,心裡反而舒了一大口氣,笑著回道:「傳言這種事情,哪裡能一時半會就消停了……你們兩個也是的,這多大點兒事?值得這麼急忙下山,連夜行路,萬一將你們兩個摔了,那我怎麼好過?」

  他這時候教訓妻子妹妹一套一套,卻忘了自己當初下山之勢有如惶惶喪家之犬,被范建陳萍萍二老好生譏諷過一番。

  「我待會兒要入宮。」范閒想了想,看著欲言又止的妹妹,滿臉無措的妻子,微笑說道:「什麼事兒,等晚上回來再說吧……不過有句話在前,我范閒,始終便是范閒,這個保證是可以給的。」

  ……

  ……

  范閒出門開始準備入宮的事情,滿臉倦容地思思卻湊到了他的跟前。思思打小與范閒一起長大,情份自不必說,關鍵是被范閒薰陶的極其膽大,沒有什麼忌諱與太多地尊卑之念。林婉兒和若若都有些問不出口的事情,反而是這位大丫環直接的多,她神秘兮兮地牽著范閒的衣袖,來到花園裡一個僻靜處,開口問道:

  「少爺,聽葉小姐說,您……的母親是葉家那位女主人?」

  范閒哈哈大笑,拍了拍思思地腦袋,說道:「還是思思最痛快。」然後他壓低聲音,也神秘兮兮地回道:「是啊。」

  思思張大了嘴,馬上又轉成憨憨一笑,這大丫環年紀比范閒還要大個兩歲,卻始終是這般柔中帶愣的性子,猶不滿足那顆八卦的心,繼續問道:「那……您真地是……陛下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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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四章 宮中小樓隱風動

  一輛馬車碾過新街口的青石路面,發出吱吱的聲音。冬日深寒,路上已有凝冰,四輪馬車也不敢走得太快,車伕蘇文茂正小心翼翼地輕揮著鞭子,四周穿著套靴的監察院六處劍手一面隨馬車前行,一面警惕地望著四周,啟年小組成員被散開來,喬裝成裝成棉襖的尋常百姓,隱藏在街上旁觀的人群裡。

  馬車上是范家的徽記,方圓相交,流金黑邊。馬車中坐著范閒與高達,還有兩名虎衛坐在他們對面。范閒面色安靜,說道:「陣仗得太大,太顯眼了。」

  高達拾起車窗厚簾的一角,往街上望了一眼,沉穩說道:「山中忽然來了刺客,誰知道京中究竟安不安全,陛下很震怒於此事,嚴令屬下等一定要保證大人您的安全。」

  他的目光在街上掃過,街上行人不多,但是各民宅店舖裡的人們已經發現了范家的馬車,也猜到了馬車中坐的是誰,都向馬車裡投來了異樣的目光。傳言已經傳了好多天,范閒是陛下私生子的消息,已經深深植於天下子民的心中。看馬車前行的方向,京都百姓們知道小范大人是要入宮。不免開始紛紛猜測起來,不知道今天的京都,是不是又會給人們提供一個更具震撼性的消息。

  皇宮似遠極近。

  馬車到了宮前廣場外圍便停了下來,懸空廟之事後,禁軍的戒備顯然森嚴了許多。范閒下了馬車,接過蘇文茂遞過來的大氅披上,又接過一隻枴杖夾在了腋下。高達知道范閒的外傷早已好了,不免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范閒沒有理會他的目光,領著眾人往那座涼沁沁而又雄偉無比的紅黃宮城處走去。

  還沒有到宮門,負責守衛的禁軍侍衛們已經分了一小隊過來接著,沉默無語卻又十分周到地替他擋著風,將他迎入了宮門。這種待遇向來只有那些年老體弱的元老大臣們才能享用,就連皇子們也斷然得不到這般厚待,范閒不由皺了眉頭,心裡有些莫名。

  他不知道大皇子對屬下們暗中叮囑過。大皇子雖沒說明什麼事情,但那些淡淡的表態已經足以讓所有的禁軍將領們清楚,傳言並沒有傷害到范閒的地位,更讓范提司與大殿下的關係早已回復良好。

  今日在宮門口負責接引的,就是范閒初次入宮裡見著的侯公公,二人早已極為熟悉了。侯公公滿臉謅媚說道:「范……少爺,得虧奴才今天起得早,哪裡料到您竟這麼早來了。」

  范閒笑罵了兩句,略帶一絲疑惑問道:「上月你說去奚官局了,前幾次進宮,也是老姚在應著,怎麼今天又是你出來?」侯公公早已提升為奚官局令,掌管宮中用藥死喪,實在是個要緊處,正是宮裡的紅人兒。按理講,怎麼也輪不著他在宮外迎著范閒。

  侯公公笑道:「老姚出宮辦事去了。陛下讓奴才今天過來替一天職。」

  范閒點點頭,隨著他往宮裡走去。一路行過大坪宮殿花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半晌之後范閒終於是歎了口氣,幽幽說道:「這些日子裡,見慣了旁人那等目光,還是老侯你夠意思,待本官如往常一樣。」

  侯公公微微一凜,旋即心頭一熱,討好說道:「瞧您這話說的,范少爺日後只有愈發飛黃騰達的份兒,小的當然要仔細侍候。」

  范閒也不說破,呵呵一笑便罷了,其實他確實是心有所感,所有人在知道自己與皇室的關係後,神態都會有些不自然,反而是宮裡的太監們似乎沒有什麼太大反應。

  他不清楚,慶國皇宮的太監們在皇子之間一向保持著平衡,不敢亂投主子,他們不比大臣,一旦投錯主子,將來另一方登基之後,他們就只有死去的份兒。所以相反,他們對於皇子是尊敬之中帶著疏遠,而且日常伺候著皇帝,除了太子之外,他們也不怎麼太過害怕其餘的那三位皇子。

  范閒是不是皇子,對於太監們來說並不重要,反而是他本身的官位,才是太監們巴結討好的原因

  ……

  一路行過幾座熟悉的宮殿,終於到了御書房前,侯公公小心翼翼地在門外說了聲,轉身對范閒使了個眼色,便退到了一旁。

  門開之後,范閒拄拐而入,站在那高高的書櫃之前,對著軟榻上正在看奏折的皇帝,裝作有些不自然地將枴杖放到一邊,對皇帝行了個大禮。

  皇帝頭也不抬,嗯了一聲,又說道:「自己找個地方坐,待朕看完這些再說。」

  御書房裡哪能自己找座兒?拿著柄拂塵守在旁邊的洪竹機靈無比,聽出陛下的意思,趕緊去後面搬了個繡墩兒出來,擺在范閒的身旁。范閒向小太監投以感激的一笑,坐了下來,心裡卻想著,這小孩兒的青春痘怎麼還是這麼旺盛?

  皇帝低著頭,似乎沒有看到這一幕,但看著奏折的眼中,卻閃過一絲笑意。

  御書房裡一片安靜,沒有人敢說話,門內門外的太監們都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這不是范閒第一次與皇帝二人單獨相處,但在那個傳言傳開之後,二人就這般獨處一室,他的心裡總有些莫名緊張,胸口也有些發癢。忍不住咳了兩聲,咳聲頓時在御書房內迴盪了起來,清楚無比,反而將他自己嚇了一跳。

  皇帝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又開始繼續批閱奏折。

  范閒趕緊在凳上坐直,開始安靜無比地旁觀著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這一幕沒有太多人有機會看過,時間太久,讓他有些走神,竟開始下意識地觀察起皇帝的容貌來,雖然皇帝此時微低著頭,但范閒依然從他清矍的臉上,找到了幾抹熟悉的影子,準確來說,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這大概就是所謂血緣的關係吧。

  皇帝批閱奏章的時間極久,書桌上的折子極多。他的眉毛時而憤怒地皺起,時而開心地舒展,時而沉默黯然,時而情緒激昂。慶國疆土廣闊,統有七路二十六郡,州縣更是不計其數,以京都為樞而治天下,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單是每日由各處發來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許會將權力下發給內閣,自己天天遊山玩水去。而慶國的當今皇帝,顯然不甘心做一個昏庸之主,對於帝國的權力更是絲毫不放。所以不惜將宰相林若甫趕出朝廷,只設門下中書……

  「這簡直是自虐。」范閒寧靜看著眼前這幕,心中閃過一絲冷笑。當皇帝果然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相較而言,如靖王一般種種花,似乎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日頭漸漸移到中天,陽光隔著層層的寒雲灑下來後,已經被凍得失去了所有熱度,宮裡的人們似乎都忘記了時辰。便在此時,皇帝終於結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後一封奏章,閉上眼神緩緩養著神,最後還伸了個懶腰。

  太監們魚貫而入,毛巾,清心茶,小點心,醒香,開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裡施展。范閒注意到毛巾在這冬天裡沒有冒一絲冷氣,眉頭一皺,問道:「陛下……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聲,取過毛巾用力往臉上擦著,含糊不清說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范閒想了想,最後還是說道:「陛下,用熱毛巾試試,對身體有好處。」

  皇帝微異,然後笑了笑,說道:「熱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會睡著了。」

  范閒也笑了起來:「用燙的,越燙越好。」他忽然險些噎住了一般,一邊咳一邊急著揮手說道:「當然,小心別燙傷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了他兩眼後說道:「不錯,還算表現得比較鎮定。」

  范閒啞然無語。

  皇帝的目光移到范閒身後的那個枴杖上,心裡不禁歎息道:「這孩子和他媽一樣心眼兒犟……想故意讓朕看出他在賣乖,想讓朕訓斥他,堅定他的心,莫非以為朕看不明白?」

  這般想著,皇帝越發記起當年某人的好來,也越發覺著范閒是一個沒什麼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態的……好兒子。他起身往御書房外走去,示意范閒跟著自己。范閒趕緊去拿根枴杖,皇帝笑了起來,說道:「早知道你傷好得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麼可憐?」

  雖是點破,卻沒有天子的怒容。范閒恰到好處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皇帝居然……沒有訓斥自己,緊接著便是呵呵一笑,將枴杖扔到了一旁,隨皇帝走了出去。

  范閒與所謂「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鋒,范閒獲勝。

  ——————

  沿著長長的宮簷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漸稀,將身後含光殿太極殿那些宏大的建築甩到了身後。一路所見宮女太監都謙卑無比地低頭讓道,皇帝與范閒的身後,就只有洪竹這個小太監。漸漸走著,連宮女太監都很少出現了,冬園寂清無比,假山上偶有殘雪,早無鳥聲,亦無蟲鳴,只是幽幽的安靜。

  范閒心裡明白這是要去哪裡,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異樣,並沒有說什麼。直到連冷宮都已經消失不見,殿宇已顯破落之態時,皇帝才停住了腳步。此時眾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裡面只有兩層木樓,樓宇有些破舊,應是許多年沒有修繕過。

  隨著皇帝拾階而入,范閒的心情開始緊張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小樓外面破舊,樓內卻是乾淨無比,纖塵未染,應該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掃。

  上了二樓,在正廳處,皇帝終於歎了口氣,走出樓外,看著露台對面的園子長久沉默不語。露台對著的皇宮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靜的地方,園中花草無人打理,自顧自狂野地生長著。然後被秋風寒露狂雪一欺,頹然傾倒於地,看上去就像無數被殺死的屍體。黃白慘淡。

  遠方隱隱可見華陽門的角樓。

  范閒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後,自然不好開口,但餘光已經將堂內掃了一遍,並沒有看到自己意想當中的那張畫像。

  小太監洪竹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小樓哪處整治出來開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幾上,便老實地下了樓,不敢在旁侍候著。

  ……

  「先前讓你在御書房中候著。」皇帝臉朝著欄外,一雙手堅定有力地握著欄杆,語氣裡並沒有什麼波動。「是要告訴你,君有君之道。」

  范閒依然沉默。

  「身為一國之君,朕……必須要考慮社稷,必須要考慮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說道,雙眼直直望著極遠的地方,「皇帝,不是一個好做的職業……你母親當年曾經說過,所以有時候朕必須捨棄一些東西,甚至是一些頗堪珍重的東西,將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這一天,范閒已經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扎實的思想準備,但驟聞此語,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著脖頸往頭頂殺去,震慄不知如何言語,沉默半晌之後,他忽然一咬下唇,清聲應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范閒的反應似乎早在皇帝的預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並未回頭,語氣卻更加柔和起來:「包括你那幾個兄弟在內,這天下萬民,就算對朕有怨懟之意,只怕也沒人敢當著朕的面說出來,表露出來……安之,你果然有幾分你母親的遺風。」

  范閒強行直著脖子,倔犟地一言不發。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轉過身來,那身淡黃色的衫子在冬樓欄邊顯得格外清貴,他緩緩說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親生兒子。」

  ……

  范閒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失笑,啞然之笑,笑中有說不出的辛酸悲憤之意,許久之後,他才緩緩了臉上的笑容,一時間有些惘然,竟是忘了先前、自入宮那一步開始,自己是在按計劃之中表演,還是已然完全代入了那個皇帝私生子的角色,竟是難以出戲!

  他對著皇帝深深行了一揖,卻仍然不肯說什麼。

  皇帝的心裡歎息著,完全被范閒表現出來的情緒所欺騙了過去,幽幽說道:「京都傳言,朕本可不認,但朕終是要認,因為安之你終……是朕的骨肉。」

  皇帝走近他,看著面前這個漂亮的年輕男子臉上獨有的堅毅與倔狠神色,面上憐惜之色一現即隱,沒有要求范閒一定要回答什麼,而是自顧自說道:「下月你就十八了。」

  范閒霍然抬頭,欲言又止,半晌後才淡淡說道:「臣……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這句話便扎進了皇帝的心裡,讓這位一向心思冰涼的一代帝王也終究生出了些許欠疚感,他略一斟酌後緩緩說道:「正月十八。」

  范閒微微一愣,旋即苦笑歎道:「等到十八,才知自己生於十八。」

  皇帝溫和一笑,越看面前這孩子越是喜歡,下意識裡說道:「在鄉野之地能將你教成這種懂事孩子,想來在澹州時,姆媽一定相當辛苦,找一天,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安之,老人家身體最近如何?」

  范閒低頭沉默少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終於開了口:「奶奶身體極好,臣……我時常與澹州通信。」

  「噢。」皇帝聽著他終於不再自稱臣子,心頭一暖,安慰一笑,開始極為柔和地詢問范閒小時候的生活。

  對話有了個由頭,范閒似乎也適應了少許全新的「君臣關係」,開始對著面前的天下至尊講述自己幼時的日子。

  ……

  請大家朗讀下面這段順口溜。

  范閒是皇帝的兒子。起初皇帝並不知道范閒知道范閒是皇帝的兒子,如今皇帝知道范閒猜到范閒是皇帝的兒子。起初范閒想讓皇帝不知道自己知道,如今他想讓皇帝猜到自己剛知道但不想知道。所以皇帝不知道范閒,范閒知道皇帝。皇帝當范閒是兒子,范閒不當自己是他兒子。

  這是一個心思的問題,這也是一個心理上的問題。從踏入宮門第一步起,范閒就利用這一點,一步步地退讓,也是一步步地進攻。

  樓上終於安靜了下來,這一對各懷鬼胎的「父子」隔幾而坐,飲茶閒聊,雖然范閒依然沒有開口,但面色已經平和了下來,與皇帝的對話也不再僅僅是拘於君臣之間的奏對,可以些宮外的閒話,在澹州這些年的生活,家長裡短之類。

  於是,皇帝開始陶醉於這種氛圍之中,而這,正是范閒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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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五章 俱往矣

  身為一國之君,事務繁多,也不可能老停留在這宮中偏僻處,也不知道是國中哪塊土地上出了事,太極殿的太監頭子腆著老臉,冒著極大的風險來到了樓外,苦兮兮地在樓下通報了許多次,終於成功地將皇帝請下樓來。

  看著皇帝的身後站著范提司,那名太監頭子心中暗自叫苦,難怪宮裡怎麼都找不到皇上,原來……人家兩父子在玩流淚相認的戲碼,自己貿然前來打擾,惹得天子不悅,不知道自己會挨多少板子。

  皇帝的臉色確實不好,他生下來的兒子當中,自己最欣賞的當然就是范閒,范閒入京都之後,就給他乃至整個慶國掙了太多的光彩,而且知性識理,實堪大用。

  最關鍵的,單看懸空廟上救老三,如今又是死不肯相認這兩件事情,就可以看出這孩子散漫容貌之下全是一顆忠厚之心,看似陰狠的手法之中,蘊著的全是中和之意。

  在這位中年天子的心中,當初何嘗不會對范建感到一絲絲毫無道理妒意——皇帝,終究也只是個凡人而已。如今終於可以與范閒相認,雖然范閒一直沒有開口,但那種氛圍已經足夠令皇帝愉快,便在這時,卻有人來打擾,他心情當然好不到哪裡去。

  此時樓內樓外人多嘴雜,皇帝不好再說什麼,回過身來,滿是寒霜的臉上漸趨柔和,望著范閒那張清美之中帶著幾絲熟悉的面容,輕聲說道:「你也見了,先前也說了。身為一國之君,總有太多的不得已。你自己多想想,不要有太多地怨懟之心。」

  以皇帝之尊,就算面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至於如此放低姿態說話,這句話裡除了沒有表示歉意之外,已經表達了足夠的內容。范閒也不敢再裝下去,深深一揖,似有所動。

  皇帝忽然皺起了眉頭,想起了遠在信陽的妹妹,不免又是一陣頭痛,歎口氣道:「最近京裡太不安靜,有太多事又不能放在檯面上來說,陳萍萍擔心你在朝中尷尬。建議讓你提前下江南,你意下如何?」

  范閒不敢有任何意見,只是恰到好處地在眼中閃過一絲黯淡。幽幽說道:「臣遵旨。」他忽然溫和一笑說道:「只是江南那邊從來沒去過,請陛下提點下臣,有何需要注意。」

  皇帝搖了搖頭:「朕所需要,只是一個乾乾淨淨,能年年為朝廷掙銀子地內庫。至於怎麼做,你應該清楚,最近這兩個月。你做的事情,朕很欣賞。」

  這說的自然是監察院查緝崔家,打擊內庫走私之事。

  皇帝接著說道:「只是……因為此事,安之你在朝中很是樹了些敵人,有些事情朕不方……嗯,你做的不錯。」在皇帝的眼中,范閒之所以不遺餘力地打擊信陽及二皇子,當然是因為當初的那封奏章,這是在為朝廷做事。為自己辦理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范閒稍一沉默之後,開口說道:「自今往後,臣,仍願做陛下的一位孤臣。」

  皇帝很滿意范閒的這個表態,范閒覷著這個機會開口請道:「只是江南路遠,臣雖司監察之權,但畢竟不通商事,諸般事務若獨由院中牽頭,怕是查不清楚……陛下,臣……」

  他當著皇帝的面一咬牙說道:「臣想借慶餘堂一用。」

  皇帝一愣,沉默少許後問道:「慶餘堂掌櫃們,自然熟悉內庫事務,不過朝廷規矩,他們不得出京……」他忽然覺得在范閒面前說這話有些不厚道,咳了兩聲說道:「安之,你當面向朕要人,莫非不怕朕疑你之心?」

  范閒直接說道:「溥天之土莫非王土,臣既當面提出,自然相信陛下深信臣之忠誠。」

  皇帝盯了他一眼,心中卻在快速地盤桓著,當年地葉家根深葉茂,幾可動搖國體,他身為一國之君,實在是有些忌憚當年之事重演,眼前的范閒,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對於失去葉家,只怕難免會有些許不甘。

  但他轉念一想,范閒既然敢冒忌諱說這話,也算是坦誠,開口淡淡說道:「如今你站地也足夠高,自然知道所謂真金白銀,並沒有什麼太大用處,至於內庫,六年前朕即決意讓你長大後執掌,便是存著……那個念頭,這本是朕所願,何來疑?」

  范閒面露感動,皇帝卻揮手嘲笑說道:「不過你也休得瞞朕,內庫之事縱算繁複,又哪裡需要慶餘堂那些老夥計們。你這請求,朕看你是想將他們撈出京去才是。」

  范閒也不辯解,黯然歎息道:「不敢欺瞞陛下,臣確有此念。從知道身世的第一日,便有這個念頭,去年之時,還曾經去慶餘堂看過,那些掌櫃們常年拘於京中,實在是有些彆扭,這些人年不過半百,若放出京去,還可為朝廷效力。」

  去年他曾經去過一趟慶餘堂,知道這事兒總有一天是會被有心人抓住,所以今天乾脆在皇帝面前先說了出來。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於他的坦然,沉默半晌之後後,終於點了點頭。范閒大喜過望,皇帝失笑道:「你也不能全帶走了,各王公府上全是慶餘堂在打理自家生意,若你全數帶走,只怕靖王爺第一個饒不過你。」

  范閒嘿嘿一笑,皇帝微笑說道:「……幾個當中,也就是和親王敢在朕面前站直了說話,偏生他性情卻是沉穩凶悍有餘,不如你……」他住口不語,說道:「樓上偏廂有幅畫……你待會兒去看一下。」

  雖然自己明明知道那幅畫像就在皇宮之中,但范閒仍然微露猶疑之色,問道:「什麼畫?」

  皇帝說道:「你母親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幅畫像……」想到小葉子,他的眼神柔和起來。輕聲說道:「你沒見過她,待會兒好好看看……說起來,你母親與你可真地不怎麼相像。」

  范閒微微一怔,又聽著陛下歎息道:「雖然一般地清美無儔。偏生心性大異。她就像個男子一般不讓鬚眉,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個名字,當年她最厭憎所謂的詩詞歌賦,只好實務。」

  想到面前地兒子乃是世間詩名最盛之人,皇帝忽然覺得事情有些有趣,哈哈大聲笑了起來,指著范閒說道:「她做的詩詞雖然亦有吞吐風雲之勢,卻只是契了她地性情,和你的差別太大……太大。」

  洪竹看著樓外那太監焦急的催促眼神,耳聽著陛下與小范大人開心談話。哪裡敢上前打擾。

  范閒笑了起來,好奇問道:「母親大人……她做的詩詞,陛下曾經聽過?」

  「只有一首。」皇帝悠然回憶當年。清聲吟誦道:「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宮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魏皇漢武,略輸文采,

  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西蠻大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魏皇漢武?唐宗宋祖?范閒的臉色十分精彩,精彩到了快要抽筋的程度。

  皇帝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喝斥道:「難道你以為這詞不好?」

  范閒苦著臉說道:「……自然是氣勢十足,只是臣不知這漢武、唐宗、宋祖又是何處的人物。」他心裡想著,老媽你要改就改徹底點兒也好,什麼西蠻大汗……真是敗給你了。」

  皇帝解釋道:「據傳,乃是萬古之前三位一代雄主。」

  范閒啞然,心想原來母親地推托功夫與自己很相似,如同在北齊上京與莊墨韓那夜交談般,但凡解釋不清的事兒,就全推到萬古之前,偶在史冊上見過,史冊在哪兒?對不住,上茅廁撕來用了。

  太監再三請,皇帝終於離開了小樓,離去之時,有些瘦削的背影無從透出絲感傷。

  ……

  ……

  小樓之中只剩下了洪竹以及范閒兩個人,看著皇帝地身影消失在層層掛霜寒枝之後,范閒終於忍不住爆發了,捧著肚子大聲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聲音響徹小樓,說不出的快活。

  洪竹在一旁看傻了,心想范提司莫不是因為今兒的事受了大刺激,自己是不是應該請御醫來看看?

  良久之後,范閒終於止住了因為那首《沁圓春》所帶來地荒謬笑意,肚子笑的有些痛,上氣不接下氣對洪竹說道:「沒事兒,我自上去,你在樓下等著我。」

  往樓上走著的過程之中,范閒依然止不住想笑,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子,還真真是個妙人,千首萬首好詩詞不抄,偏要抄這首,估摸著當年也是被范建皇帝這批人給逼急了……不過,或許老毛的這首才正是契合那個女子地心態?

  等走到樓上時,范閒的笑容已經完全斂去,回復了往日裡的平靜,放在一個封建王朝當中,母親抄地這首詞,實實在在是首反詞,皇帝可以說,她卻不能說,難怪她最後和這座皇宮產生了那麼嚴重的衝突。

  他在心頭冷笑著,將胸中先前皇帝的真情實感全數拋諸腦後,不再復憶。

  ……

  ……

  來到偏廂之外,順手端起幾上那杯冷茶,范閒推門而入,踏檻而進,並無一絲猶疑與顫抖,平靜地站在了那張畫像之前。

  畫中畫的是一名黃衫女子,背景乃是滔滔大河。女子站在河畔的一方青石之上,身上裙裾隨河風輕搖,面向大河的方向,河中濁浪排空,拍石而化泥沙,對岸遠方隱隱可見如螞蟻一般大小的民夫們,正在搬運著石頭還是什麼,或許那些人是在修築河堤。

  這幅畫的畫工極其精妙。筆觸細膩,風格卻是大氣磅礡,以精細而至宏大,無論是河對岸那沉重的場景。還是近處青黃相雜地山石,都被描述的十分到位。尤其是那條被縛於兩岸黃山之間的大河,更是波濤洶湧,浪花翻白,氣勢逼人,觀此畫,便似乎能夠感到一股凜烈的河風,正從畫上滲了出來,吹在了觀者地臉上,稍站的近了些。便似乎能聽見河水拍打兩岸的激昂之聲……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這幅畫的重點,任何一個有幸看到這幅畫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內,被那名站在此岸的黃衫女子吸引住,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看畫中別處的風景人物。

  黃衫女子其實只露了一個側面,晶瑩若玉的耳垂旁幾絡青絲。正在輕輕飄動,檀唇微抿,不知道在思考什麼。最能吸引人目光地,卻是她的眉毛,只見那雙眉清美如劍,不似柔弱女子,卻也並沒有多出幾分男兒豪情,只是一味清明疏朗,讓人說不出的喜愛。

  ……

  ……

  但此時,范閒地目光卻只是盯著畫中女子側臉中將能瞧見的方寸眼眸,那眸子裡的神情看似平靜。卻總像是蘊藏著更多的情緒。

  只在一瞬間,他就想起來在北齊上京城外西山絕壁山洞中,肖恩曾經給自己描述過的母親,對,就是這種眼神!——柔軟,悲惘,充滿了對生命地熱愛與依戀,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對苦難的同情,還有改變這一切地自信。

  范閒歎了口氣,緩緩坐了下來,看著牆上這幅畫,久久沒有移開眼光,似乎是想將畫中這女子的容貌牢牢地鐫刻在自己的心頭。

  冷茶在手,舊畫當前,他就這般沉默地坐在偏廂房中,不知道坐了多久,也沒有注意到小樓外的陽光偏移,風雲緩動。

  ……

  ……

  手中的冷茶依然是一口未飲,范閒枯坐半日嘴唇有些發乾,他忽然偏了偏頭,看著畫中的黃衫女子輕聲說道:「您做的不錯,可惜……沒有照顧好自己。」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緊張,想組織起比較合適的言語對畫中女子講。

  「我做的當然不如您,但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將自己照顧好。」他站起身來,靜靜看著那幅畫,輕聲說道:「暫時將您留在這裡,想來他也不會讓我拿走,過些日子,我會常常來看您。」不知道過些日子,又是要過多久。

  范閒靠近了畫卷,忽然開顏一笑,精神萬分,笑道:「俱往矣……俱往矣。數風流人物,讓我來搞。」

  說完這句話後,他起身離開了偏廂房。

  房中一片安靜。

  ……

  ……

  房門忽然囉吱一聲,被人急匆匆地推開。范閒去而復返,重新站在廂房之中,直直看著畫中那個女子,突兀開口問道:

  「理科?」

  「女博士?」

  畫中地姑娘自然不能回答自己兒子在很多年後提出的問題,所以只是沉默。范閒心頭無由一酸,旋即呵呵一笑遮了眼中濕意,誠心誠意地躬下身子,說道:

  「謝謝。」

  然後他真的離開。畫中的黃衫女子沒有轉過身來,只是看著對河的那幕幕場景,沉默著,背對著身後那扇,不知道多久以後才會重新打開的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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