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侏儒城的守望者
荒脊內城。
身材肥胖的瑪蒂提著一籃干面包,搖搖擺擺的走向城區角落一間白色的圓頂屋。瑪蒂的年紀大了,身材走樣得厲害,不得不在腰上套了一個橡皮圈來固定上半身的肥肉。每當她不帶助手,一個人走在內城的街上時,總會有一群淘氣的小孩跟在身後,指著她肥大的臀部大聲嘲笑。她對此真是厭煩極了。
今天,沒有一個小孩子跟在瑪蒂後面。他們不會來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不會再出現在瑪蒂眼中,剩下的也不再有那個心情。此時此刻,瑪蒂反而想念起他們來。
在瑪蒂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曾經听到過莫比的預言。那是莫比願意跟侏儒們講的最後一句話,一個不祥的預言,沒有人願意相信。可是看看眼前,一切都將實現。或許明天就能親眼見證侏儒城的末日。
是的,末日。盡管莫比當年沒用這個詞。瑪蒂記得很清楚,那個無所不在的聲音,從空氣中每一粒塵埃中發出來,很多老人都虔誠的跪倒在地,不住叩首。
「那一天終將來到。人類砍掉我的雙手,巨龍吃掉我的雙腳。你們,閉目塞听的侏儒們將永遠失去听覺,見證城市沉入大海的瞬間。」
莫比講的是人類語。它是人類造的。是人類的祖先造的。他們的後代已經離開,外面生活的土人們比地精還蠢,根本不通道理。
懂得人類語的侏儒不多,而且一代比一代少。到得瑪蒂這一代人,是否精通人類語已經成為市長資格的衡量標準之一了。在瑪蒂在任的五十多年里,全城人一直在等待莫比再次開口,等待瑪蒂為他們作翻譯。
二十年前,這一代人降生的時候發生了許多怪事。先是許多嬰兒天生懂得一點人類語,再接下來,莫比毫無先兆的為侏儒用科魔機充能,再後來,一個人類來到了荒脊。
那是一個聰明無比的人類。他的年紀還不到瑪蒂的三分之一,可是他的學識卻是瑪蒂的十倍。那個人在荒脊待了三天,就一個人到地下旅行去了。半個月後他回來,告訴瑪蒂他會派來一位代理人,幫助侏儒們做他們做不到的事。
半年之後,一個人類魔法師來到了荒脊。這個男人並不聰明,還十分蠻橫。他來到荒脊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留下來的太古裝置給自己定下魔法契約。由于年久失修,那裝置用過一次就損壞了。男人大發脾氣,要侏儒們把裝置修好,瑪蒂告訴他他們做不到。懂得機械結構的人類在一千多年前瑪蒂的爺爺做市長的時候就都走了,莫比又罷工,侏儒們現在只能靠雙手養活自己。
男人沒有辦法,只有開始工作了。他帶來了一整套魔法裝置,可以制作出紅色的帽子,給地精、灰矮人之類的生物戴上。于是,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當第一批十個戴紅帽子的動物出現在地下城內,內城中心的燈塔就開始發光。那燈塔已經滅了許多許多年,活著的侏儒中沒有一個見過它點亮的樣子。這真是一個奇跡!
「男人一定有一種辦法可以和莫比交談。」侏儒們這樣相信著,開始為男人工作。他們抓來了各式各樣的生物,給它們戴上紅帽子。大部分生物在戴上紅帽子幾個小時後就死了,只有極少的生存下來,變成整天在地下城里閑逛的「幽靈」。說也奇妙,這些幽靈所到之處,嵌在石壁中的燈就亮起來。隨著幽靈的數量增多,整個地下世界變得燈火通明。
莫比也開始工作了。莫比還是沒有說話,但它真的在動,每一個侏儒都看得見。侏儒們因此更相信那個男人,把他當作是黃金時代的化身,對他言听計從。
過了許多天,地下城的變化慢慢停滯下來。男人說紅帽子太笨了,數量越多,管理負擔就越重,無法執行更高級的命令。需要聰明的紅帽子,這樣,荒脊才能繼續進化,直到過去的文明徹底復興。
侏儒們于是開始獵捕人類,給人類戴上紅帽子。比起動物和愚笨的魔獸,人類對紅帽子的適應性更差,十個里只有一個能活下來。但只要有一個人類活下來,變成紅帽子幽靈,地下城的機械就會一下子跨越一大步。用手動桿操縱的小運輸車自己從停機坪里開了出來,植物工廠里充滿了奇妙的金色光芒和香甜的潮氣,各式各樣從未見過的好吃的東西從石頭里生長出來。讓所有的侏儒都為之瘋狂。
「黃金時代!我們會重新回到黃金時代!」這是荒脊那個時候最流行的口號。
一片贊頌之聲中,只有瑪蒂沉默不語。爺爺曾經對瑪蒂說過,不能殺害人類,否則會受到瘋狂的報復。可是瑪蒂沒有能力反抗那個男人。她只有隱忍、等待,等待有一個別的人類來拯救一切。
但是,等了十年,那個善良的人類始終不見蹤影。後來那個蠻橫的男人也走了。新來的是一個紅頭發的魔族青年。
和前任不一樣,這個魔族是個冷淡的家伙。他不要求侏儒做任何事,甚至自己也經常不在地下,到地面世界去旅行。
地下城依照以往的方式運轉著,各處不斷有變化發生,但侏儒們已經無法理解。他們只是單純的重復獵捕人類和魔獸,把他們變成紅帽子。這成為他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連瑪蒂也有些麻木了,不再想著她的希望。
就在這時,一群人類用戰錘敲響了地下城的大門。戰爭開始了。人類開始他們的復仇。每一天,都有侏儒在人類的尖刀和魔法下死亡,侏儒們的版圖越來越小,直到被困死在內城。
紅發的魔族什麼都不管,一切听之任之。向莫比祈禱,也得不到絲毫回音。瑪蒂又回憶起莫比說過的話,終于理解其中的寓意。
「我們充滿罪孽。無知而又盲從。我們會償還一切的。」
瑪蒂相信一切會以毀滅終局,但總有什麼是可以做的。在被人類攻擊、科魔機一台一台失去動力的時候,瑪蒂每天到內城的「鏡屋」祈禱。鏡屋里供奉著一面古老的鏡子,據說在荒脊的黃金時代,從那面鏡子里可以看見莫比。斥責也好,瑪蒂希望能再一次得到莫比的啟示。
就在那個時候,瑪蒂第一次在鏡子里看到了她。
她是一個小女孩,看起來像一個人類或是精靈的小孩子,但她的縴細和美麗卻是最艷麗的魔族女性都無法比擬。她有著美麗的琥珀色的頭發和眼瞳,穿著一身有許多復雜的花邊的連衣裙,高貴得像一個小公主。她從鏡子里走出來,用她天真無邪的大眼楮望著瑪蒂,央求瑪蒂把手里的隻果給她。
小女孩的名字叫蘿婭。蘿婭說隻果好甜,要和瑪蒂做好朋友。她說自己是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要尋找一只名叫「咖啡」的走失的貓。她說她沒有見過那只貓,只知道是媽媽在世界上第二喜歡的。
「為什麼一定要找回那只貓呢?」瑪蒂問蘿婭。
小女孩愉快的搖晃著腦袋,脖子上漂亮的月牙飾物一抖一抖的發光,「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蘿婭。第二個喜歡爸爸。可是,爸爸最壞了,老是不讓蘿婭出來玩。蘿婭只要找回了咖啡,爸爸就變成媽媽在世界上第三個喜歡的啦!」
蘿婭的個子跟瑪蒂差不多高,當她把頭頂在瑪蒂胸口撒嬌的時候,瑪蒂要花些力氣才能抱住她,撫摸她金絲一般的秀發。
瑪蒂說︰「你可來錯了地方啦,小蘿婭。這里是地下。貓,我雖然沒有見過它們,可是我知道它們是哪里的,它們是地面上的動物。你不可能在地底找到一只貓。」
「不。蘿婭不會錯的。」小女孩堅定的說,但緊接著就哭喪起了小臉,「不管怎麼樣,這也是最後一個千年紀。再找不到咖啡,它就要在時間的河里湮沒了。」
瑪蒂不明白蘿婭的意思。小女孩吃完了隻果,就急匆匆的向瑪蒂道別,回到鏡子里去。臨別的時候她總是這樣說︰「我把時間拉得太長了,再不回去要被爸爸發現了。爸爸會討厭蘿婭……」
從那天起每一天,瑪蒂都帶著水果和甜點來到鏡屋,和蘿婭踫面,而蘿婭也總是只停留一小會兒。瑪蒂有次問蘿婭,不找媽媽的貓咪了嗎?她卻回答說,莫比在幫她找。
蘿婭是可以和莫比交談的!瑪蒂的心中又升起了熱切的希望。
和小女孩接觸得越多,就越覺得她的不平凡。不僅僅能和莫比對話,她還知道許多,知道侏儒城內任何時代發生的事。可她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她是「看過」了才知道。當小女孩那雙至純的眼楮看到任何事物,她就能說出它的過去和未來。
瑪蒂常常想讓蘿婭幫助預言侏儒城的未來。但是瑪蒂是一個有耐心,有經驗的老人,她注意到蘿婭在逃避一切關于侏儒城的人們的話題,于是就看到了蘿婭藏在笑容里的傷感。剎那之間,瑪蒂什麼都明白了。
命運是不可更改的。
這個善良的小孩子。她什麼都知道。她只是不想說。
這樣,瑪蒂不再抱著任何幻想。每天和蘿婭相聚的半個小時時間,成為她生命中最後的溫馨。
那個魔族或許還不知道蘿婭的存在。但瑪蒂有一種感覺,那家伙什麼都知道,只是不管罷了。
瑪蒂把飄零的思緒收束回來。今天地下的風格外冷,如同掉進冰窖一樣。她收緊了頭巾的帶子,艱難的頂風前行。今天,瑪蒂心里不祥的感覺格外強烈。但是瑪蒂已不在乎。
路上兩個侏儒哨兵拿著錘子和扳手擺弄著一台科魔機,那科魔機還有能量,可是門壞了,怎麼也合不上。如果那些金屬小蟲子還能動,它們就會幫侏儒修好機器。可是……
「或許是最後一餐。」瑪蒂自言自語道,微笑起來。
要懂得感恩。無論明天是怎樣的世界,都要笑著面對。去世的爺爺是這樣說的。他是一個虔誠的主神教教徒,他說世上曾經有一個神,只有唯一的一個神,但是神有無數個名字。技術之神,收獲之神,酒神,夢神,還有一些特別的名字,比如泰戈爾或奧妮什麼的,都是各地土人的叫法。
和爺爺不同,瑪蒂不相信神,雖然她也經常向上天祈禱。可是如果真的有神,那麼,瑪蒂不認為神毀滅侏儒城這個決定是錯誤的。那是所謂的「報償」。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瑪蒂視野里。那是有著一頭紅發的魔族青年,自稱叫阿索斯,不過瑪蒂一向叫他的種族名。
魔族站在瑪蒂與白色圓頂屋之間,向她脫帽致意。一時間瑪蒂有些猶豫,不知該當著魔族的面走進鏡屋,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
「瑪蒂市長,你好。」魔族青年溫文爾雅的微笑道,「我要向你致敬,市長,你昨天的演說完美極了。從一個文案人員的觀點看,它是無可挑剔的。」
「正因為它不指向任何方向。不是嗎?」瑪蒂笑道。「請別嘲笑我們的無能。我們只是一些侏儒,魔族大人。你瞧,我的身高還不到你的一半。」
「但你的年紀快趕上我的父親了︱︱如果他至今健在的話。」
「喔,請原諒我,使你想起了傷心的往事。」
阿索斯大笑起來︰「你真是太客氣了,市長。我真希望那是我的傷心。這樣妹妹也會原諒我。今天我是來向你提出一份草案,在現今的形勢下,我認為它會有所幫助。」
「關于莫比?」
「不。關于替代品。」阿索斯微微一側身,視線移向身後的鏡屋,「你知道,市長,紅帽子技術是一種帶行品,作為莫比意識的延伸而行動的。這個技術有一定的缺陷……」
瑪蒂不耐煩的打斷道︰「別提什麼技術!我是個生在蠻荒時代的侏儒,技術什麼的完全不懂。紅帽子是你們的東西,不是我們的。」它帶來毀滅。瑪蒂心想,不過她並沒有說出口。
「請原諒。我盡量簡短些。紅帽子有技術缺陷,這個主要缺陷在于,紅帽子宿主的本來意識不可消除。這使得它在執行命令另一方面,技術缺陷卻提供了一個漏洞,一個可供我們利用的漏洞。」
「噢?」瑪蒂嘲諷的看著阿索斯。她不覺得魔族會有什麼建設性的建議。如果有,他干嗎要等待局勢惡化到現在的狀況?
「紅帽子執行莫比的命令。莫比知道怎麼做,不過它是心不甘情不願的。科腦本能的做出合乎規則的決定,而魔腦卻總為了自己的預言而心存芥蒂。紅帽子的所作所為出自科腦的意識,出自科腦嚴密的規則判斷,魔腦無能阻止。相對的,紅帽子的思維能力越強,越具有理性,科腦也就會越贊同紅帽子的選擇,當科腦堅持的情況下,魔腦也反對不了。」
瑪蒂的思維被魔族吸引住了。也許其中真的有希望?如果我們能控制莫比的話︱︱
「即是說,只要我們找到足夠強大的僕役,把命令灌輸給僕役,只要這個命令在一定程度上合理,就能反過來影響科腦的判斷,也就等于控制了莫比。到那時,無論我們是要給科魔機充能,或是直接要莫比操控大型科魔機攻擊人類,都可以輕易做到了!」
瑪蒂動心的問道︰「只是,那樣『強大』的僕役讓我們到哪里去找呢?」
阿索斯一笑,露出白得刺眼的牙齒,指向身後的鏡屋︰「那里。如果,這世界上有『靈感的極限』,毫無疑問,就是你的那位蘿婭小朋友了。如果是她的話,我敢保證,莫比會對她言听計從。」
瑪蒂憤怒得差點想把手中的提籃扔在阿索斯臉上。「不!」瑪蒂憤怒的叫道,「比起那樣的罪孽,我寧願讓我們愚昧的種族滅絕!」
「哈!」阿索斯大聲譏笑,「這是什麼?一種侏儒式的原始崇拜嗎?崇拜一個異族的混血兒?把她當作一尊從異次元而來的神?」
「隨便你笑好了,魔族!我可是這樣確信的︰那個小女孩,比世上所有的生靈都要高貴!我毫不懷疑的說,她是來自異時空的神靈。請吧,不要客氣。這次你還真的對了!」
「對不起,市長。我希望我誤解了你的意思。你是說寧願全市的人民戰死,也不肯交出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異族小女孩嗎?」
「正是。不管我們的結果怎樣,都是我們應得的。她,一個純潔的小女孩絕不會錯!」
「天啊。真是瘋了。全城人的性命,在你看來還不及一個異族小女孩的委屈!︱︱大家都听到了吧,你們的市長是怎樣的人。我真希望這不是事實。」阿索斯裝出一副難過的樣子看著瑪蒂。許多市民從附近的藏身之處站起來,冷酷的看著他們的瑪蒂市長。
「真想不到!傳言竟是真的!你在背叛大家嗎,市長?」
「她一定和那個小妖怪達成了協議!只要大家死了,她就可以一個人活下來!她是人類的間諜!」
「背叛者!她必須被石頭砸死!」
憤怒的市民們紛紛揮舞著短粗的手臂,雙眼血紅,充滿殺戮的渴望與瘋狂。不知是誰率先丟出了手中的石塊。沒有投準,打在瑪蒂手中的提籃上,把面包打落了一地。瑪蒂連忙跪下,把地上的面包撿起來。
「打死她!打死她!打死她!」
憤怒的聲音中,也偶爾摻雜著這樣微弱的疑問和哀求︰「瑪蒂市長,阿索斯大人說的是真的嗎?只要把鏡屋里的小女孩做成紅帽子就能喚醒莫比?」
「把她交出來,市長,你被人類騙了!」
「不!」瑪蒂胡亂的抓起地上的圓面包,「不是這樣的。他們,他才是騙子。我們已經被騙了幾十年,已經連真實都忘記了。好吧,我們會死的,但我希望我們是仰望真實而死,而不是抓住最後一根罪惡的稻草……」
石塊像驟雨一樣砸向瑪蒂。她的頭被砸破了,胸口也被一塊大石頭打中,差一點喘不過氣來。她不覺得疼痛,只是血在皮膚上流過時,有種火辣辣的觸感。
侏儒的市長透過石塊的雨簾,望著她的市民們。他們的表情瘋狂得像荒野中的食人魔獸。只有在這種瘋狂的瞬間,他們才不覺得自己的弱小。
幾個小孩子蹲在人群後面悲傷哭泣的身影,在瑪蒂眼里格外的清晰。他們是希望。瑪蒂這樣想。就讓我用我的血來洗滌種族的罪惡吧。之後,小孩子們要毫無罪責的成長,在陽光下……是的,在陽光里成長。我們不是那樣害怕陽光,我們只是害怕被光明照亮的自己的丑惡。但小孩子是無罪的。他們是無罪的……
阿索斯冷漠的看著瑪蒂。但是,魔族的視線忽然轉向一旁,驚訝的睜大了眼楮。瑪蒂隱約的記得那是鏡屋的方向。她掙扎著想要起身,但她的腿已經被打斷了,站不起來,最後只能費力的扭過頭看。
鏡屋的門開了。她站在那里,那個悲傷的小公主,蘿婭,琥珀色的眼瞳里閃著讓人心碎的晶瑩的淚光。瘋狂的侏儒們一下子沉寂下來,抓在手里的石塊都忘了投出。
我必須要保護她。瑪蒂想,竭盡全力向鏡屋的方向爬。听到阿索斯在她背後鼓動著侏儒們︰「抓住她!就是那個小東西!只要把她做成紅帽子,我們就能得救了!」
市民們尖叫起來,沖向鏡屋大門。瑪蒂奮力的坐起來,向她的市民們擺手。沒有人听他的,那一張張邪惡扭曲的面孔,已經不屬于善良的侏儒所有。瑪蒂忽然明白了,那是紅帽子。一些只知道機械的听從的劊子手。在我們把紅帽子戴在別的生靈頭上時,它也同樣戴在我們的心上。
二十年前,來到侏儒城的那個人類不是救主,而是惡魔。
︱︱那個名叫「瓦勒」的人類。
一個市民向瑪蒂的頭擲出了石塊。她看著石塊飛向自己的額頭,身體已經支離破碎,她沒有力氣躲開,只好無奈的閉上了眼楮。
一秒鐘。兩秒鐘。五秒鐘。那塊石頭還是沒有打在瑪蒂頭上。她睜開眼楮,看見一個灰色的世界。石塊就停在眼前,模模糊糊的佔了半個視野。侏儒們、阿索斯,甚至在地下城中永不止歇的寒風,都變成土石木偶。
正看著,一只暖烘烘的小手搭在瑪蒂的脖子上。
瑪蒂回過頭看蘿婭,小女孩卻避開了她的目光。血從臉頰上淌下來,熱乎乎的。小女孩的面貌一陣模糊,像隔了一層漸濃的雲霧。瑪蒂用手揉了揉眼楮,才發現自己的左眼已經沒有了。血和泥污沾滿了手背。
「莫比再也不會說話了,瑪蒂。」蘿婭甜甜的嗓音,是這灰色世界里最美的色彩。
「莫比也不和蘿婭說話啦?」
「是科腦的計算。當科腦認為,交流的效率為零,它就會切斷與外界的一切活動。龍已經開始侵蝕莫比。莫比要死了。」
「是嗎。」
「莫比不會甘心被龍吃掉的。它一定會想辦法毀滅整個地下城,至少切斷精神微塵之間的網絡,它要消滅自身,使龍得不到足夠的力量復活。冰冷的泰戈爾海之水會淹沒整個城市,把莫比變成無意識的粉塵。」
「唉。都沒關系了,蘿婭。」瑪蒂哀愁的說,用手搓掉面包上沾著的土,「今天沒有好吃的隻果。我給你帶來了這個。不過,也已經弄髒了。」
「沒關系,沒關系的。」小女孩說,用她胖乎乎的小手臂摟住了瑪蒂的脖子。
「我們是朋友嗎?瑪蒂?」
「當然!瑪蒂和蘿婭是永遠的朋友哦。」
小女孩哭了。
「爸爸說我不可以改變時間。瑪蒂。蘿婭好想救你!嗚嗚嗚……」
「我們都有自己的命運。」
「不是的。我沒有自己的命運,爸爸也沒有。這樣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瑪蒂用最後的一點力氣,扶起小女孩的身子,看著她淚流滿面。
「你听著,小蘿婭。瑪蒂的爺爺是這樣說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公平。即使惡魔、即使神。」
瑪蒂回望整座破落的城市。在建築物觸目驚心的裂痕間,有她早該看到的毀滅的足印。
「隻果真的很好吃嗎?」
「不。嗚嗚嗚……」蘿婭抽泣著,盡量露出一個微笑給瑪蒂看,「隻果一點都不好吃,酸酸的,差勁透了。蘿婭會更喜歡面包。」
「哈!我知道的,從很早就開始酸酸的了。蘿婭你真是一個好孩子。」
蘿婭一邊哭、一邊笑,用力的抱了瑪蒂一會。瑪蒂的身體沉浸在幸福的溫暖里。沒有寒冷,沒有疼痛,沒有怨憤。
啊。瑪蒂閉著雙眼,幸福的想道。如果世上真的有神,那麼,純潔的小女孩就是我的神了。
「我要去找咖啡了。」蘿婭提起了瑪蒂的提籃,重新蓋好。「再見了,瑪蒂。蘿婭喜歡你。」
「是的,我也喜歡你,小蘿婭。一定要找回咖啡喔。要媽媽露出開心的笑臉!」
「也要讓可惡的爸爸嫉妒!」
「嗯!也要讓可惡的爸爸嫉妒!哈哈!」
蘿婭提著籃子,走向城市遠處的暗影。小小的背影,在巨大的黑暗面前一點也不渺小,反而放出美麗的寶石藍色光澤,將黑暗也變得動人。
︱︱這是荒脊哨所侏儒城的市長瑪蒂最後看到的畫面。
時間再動。
侏儒的老市長已經死了。破爛的軀體倒在地上,像紅帽子工廠倒出來的穢物。
鏡屋的門開著,阿索斯大步沖過人群,第一個走進鏡屋。
鏡屋里空無一人。那面有著悠久歷史與許多傳說的鏡子已被打破,露出灰色外翻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