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納瓦什與安切洛蒂
作為地下城中所有冒險者公認實力最強,同時也最具人望的男性魔法師,蘭斯的待遇當然不能像過去那樣隨意。仙妮給他分配了除英仙議事大廳之外最高大豪華的住所,配備了護衛、僕人、專職廚師共二十五人,其中甚至有不少女性。這在女權主義當道的英仙冒險者聯合會中算是首創的盛舉。對此仙妮沒做什麼解釋。蘭斯也沒有問。
蘭斯看得很清楚,這些護衛僕人什麼的只是說出來好听,其實就是一群看守,避免他和那些激進派的佣兵團接觸。事實上英仙冒險者聯合會對他采用了軟禁政策。當他得知,安切洛蒂老頭在大屋的角落里也有一席之地,更加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這種認知讓蘭斯心里很不舒服。不過另一方面來說,也避免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反正有綺麗絲、達席克做內應,他要離開的時候,仙妮根本阻攔不了。
可是仙妮對蘭斯還采取了另外一個防範措施︰不讓他和小雅希蕾娜見面。仙妮說雅希蕾娜一切都好,正忙著學習一些人類少女該懂得的禮儀知識呢。這當然是借口。無疑,小雅希蕾娜被扣作人質了。這可幾乎把蘭斯的肺都氣炸。嘴里跟仙妮寒暄著,心中卻已經在計算如何拆掉英仙的老窩了。
我不犯人,人卻來犯我。把我軟禁起來也就算了,居然拿天真的小雅希蕾娜作人質!這、這還有天理嗎……聖神不會原諒這種卑劣的作風!好,你們等著……今晚就讓達席克去聯絡那些西國小造反派!
仙妮離開後,蘭斯把他的衛隊、僕人什麼的都叫了來,相互認識一下。沒想到,仙妮給蘭斯配備的女保鏢們還盡是些相貌標致的少女,跟平時接觸的虎背熊腰的中年女戰士不可同日而語,看得他嘖嘖稱奇。
仙妮想教我麻痹大意嗎?蘭斯心想。的確我拿漂亮女孩子是沒辦法,但可惜,她們卻總是主動順我的意呢。且讓我看看,這其中有哪個女孩比較听話,可以作我的傳聲筒。
蘭斯關切的目光從少女們臉上一一掠過,看得她們都緊張起來,內心不免矛盾掙扎。作為英仙會員,盯住眼前這個大危險分子是應盡的義務,但他看起來怎麼也不像壞人啊。明明是這樣年輕英俊和藹可親……
蘭斯正在走馬觀花,忽然從手背上傳來一陣劇痛,幾乎要叫出聲來。扭頭一看,小雅鼓著腮幫氣呼呼的瞪著自己。
「小雅,怎麼啦?」為什麼掐我的手背……
「哥哥,來一下。」小雅扯著他的手背就走。
不得已,蘭斯只好匆匆遣散了僕人們,跟著小雅到了一間小客室。房間裝飾得素素淡淡,靠內側牆壁有一張金鐘花粉紅的小床,式樣像小雅的短發一樣簡單可愛。自紅薰事件後,這里一直作小雅的臥室。蘭斯還是第一次進來。
小雅把房間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拉到床前,讓蘭斯坐下。自己則坐在小床上。她好像有話要說,但許久只是絞弄手指,欲言又止的。慢慢得瑩白如玉的小手上現出艷麗的血色,看得蘭斯不免擔心起來,怕她的皮膚會蹭破。
「哥哥……」小雅終于開口。不再玩手指,卻又左右晃悠起小腳,真是一刻也閑不下來。「人家覺得這樣很不好……」
「什麼很不好?」蘭斯完全听不懂。
「就是那個、那個……」女孩伸出小手,在蘭斯手背上畫圈,「就是那些女孩子啦!仙妮安排來的那些!」
「喔。她們有什麼不對嗎?你不喜歡她們?」蘭斯奇怪的看著小雅道。
小雅的臉都紅了,扭過頭去看床頭櫃上的一朵瓶花,「是哥哥你不對。那樣色眯眯的……」
「我沒有色眯眯的!」
「听人家說完!」小雅生氣了,在蘭斯手背上打了一下。「……這樣很不好!仙妮不喜歡哥哥喔,一直在找哥哥麻煩。現在她知道,哥哥是這一代中出類拔萃的大魔法師,不敢再對哥哥無理。她就想了別的壞主意出來對付哥哥你。」
「就是那些女孩子?」
「當然!」小雅用她水亮的眼楮白了蘭斯一眼,突然又扭過頭去看瓶花,「人家在芬頓學院里听說過哦。這種計謀可是有很長淵源的。紀元時代初期就有記載。銀月城把她們最美麗的精靈女子獻給魔族的王,使其沉迷享樂,整個魔族世界變得混亂起來,銀月城突然發動攻擊,將魔城一舉摧毀。喬老師說,這種陰謀,世上從無一個男子能夠豁免,叫『美人計』。」
「啊?」蘭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美人計?」
「正是!仙妮就是打算用這種陰謀對付哥哥你!哥哥還跟那些英仙的女孩子眉來眼去,仙妮知道都樂死啦!要不是人家及時發現,哥哥已經中招啦!」
「不會吧?」蘭斯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那些英仙的女兵,固然是比前幾天的傳令大媽漂亮,但說是『美人計』也太扯了吧……別說我的小妹妹們,就是整天凶巴巴、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看的艾莉莎小姐也比她們強幾萬倍啊……而這次認定是美人計的,居然是最可愛的小雅。難道你不知道什麼是美女嗎,小雅妹妹?隨便找塊鏡子照一照你就知道了……
看看小雅神采飛揚的樣子,更覺得這世上玄妙甚多,一個人再怎麼聰明,別人的心思也不可能都猜到。
「美人計非常危險哦!一旦中招,終生受苦!喬老師可是一邊流淚一邊給我們上課的。好感人的。喬老師說了,美人計是無豁免的,就是識破了,靠個人的能力也無法擺脫。會陷入一種叫『玩物喪志』的窘境……
「玩物喪志!玩物喪志!哈哈……」蘭斯笑得肚子都疼了。她知道什麼叫玩物喪志嗎,這樣一本正經的說教。
「不許笑!給我認真听著!」小雅生氣的掐蘭斯的臉,「喬老師還說……」
小雅給蘭斯好好上了一堂思想品德教育,心滿意足的打起了瞌睡。蘭斯早就看出她渴睡,也許是昨晚沒有休息好吧。
這天沒有任何人來拜訪蘭斯。第二天也同樣沒有。蘭斯領著小雅出去散了會兒步,發現他們的館舍被一大片英仙冒險者行會的核心建築包圍著,到處是警覺的、不友好的視線。很明顯,沒有仙妮的命令,即使像達席克那樣的大佣兵團首領也進不來。
︱︱看來,還是應該從內部著手。蘭斯想在自己身邊的人中物色合適人選,替他去聯絡綺麗絲。但因為小雅盯得緊,一直也沒機會與那些英仙的少女們單獨接觸。
又過了一日,納瓦什從不知什麼地方搬了進來。多日不見,學究還是一副精力充沛、風塵僕僕的模樣,腋下夾著厚厚一摞的羊皮紙筆記,看似研究工作取得了不少進展。
不過,蘭斯不是別人,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納瓦什的人就是他了。牧師知道得很清楚,納瓦什手中的筆記都是廢紙。納瓦什固然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但是百年之內,在納瓦什還活著的時候,他的一切發現、猜想、推論都不可能變成現實。
世上有兩種學者。一種開拓道路,一種創造財富。自負如納瓦什,絕不肯就著前人的理論研究其應用性。在納瓦什看來,應用學完全是瑣碎、毫無創造性可言的體力勞動,不是他這樣的大天才應該從事的工作。
但他的這個信念,卻導致了一個極其可笑的循環︰納瓦什對一個猜想發生興趣,通過個人試驗及冥思獲得結論,可是當他得到結論之後,就懶得再做下去了。他根本不屑于向其他人作解釋。他從不在乎自己的理論是否被別人接受。因而他也永遠拿不出可以證明他正確性的實物。每當他走到應用學的門檻時,他就對此課題徹底喪失興趣。反正世界無限大,總有值得他研究的東西。
蘭斯試著問納瓦什,知道怎樣開動那些人類型太古科魔機了嗎?納瓦什把筆記鋪在地上,翻出其中兩張給蘭斯看。
「研究人類的科魔機沒什麼用!」納瓦什大言不慚的斷言道,「它的核心部分,動力系統和控制系統都被拆卸掉了,剩下的只是機械空殼!總之把精力放在人類用機型上是一種資源的浪費!」
又把余下的一摞筆記在蘭斯面前抖了抖,「相反,侏儒的科魔機則保存完整,極具研究價值。我不知道是什麼造成了這個差別。不過,但就現狀而言,侏儒的科魔機機型理論我已經研究了大概,理論上是完全可以復制的。」
「以現在芬頓的技術水平?」蘭斯問道。
納瓦什連連搖頭︰「不。現在不行。再過一百年差不多。不過相對的,要復制出人類型科魔機恐怕要五百年不止。它的控制系統太先進了,幾乎無法理解。」
「但從外形上看,兩者相差不多,顯然是同一時期的產品。是什麼造成了這個差別?」
納瓦什不屑的一甩手,轉身走開。
果不其然,納瓦什對這個項目已經沒有興致。三分鐘熱度已接近尾聲。他或許真的找出了侏儒用科魔機的原理,但他是否有耐心把那些手稿推介給整個學術界呢。
其實蘭斯的想法很簡單,找到科魔機的控制方法,把所有人類能用的科魔機都開走,營建他的聖堂騎士團。看來要實現這個計劃,不能只依靠納瓦什的求知欲。自己看一些參考書也是必要的。
蘭斯挑了個沒人干擾的時間,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跳入了庇護所空間。
他不知道三座神廟是否已經重新生長好了。上次離開的時候只是簡單的給漢佛萊下了個命令,要他把庇護所恢復原貌。庇護所是依靠信仰力量建造的,但具體應用信仰力量的方法,蘭斯並不知道。他索性把麻煩都丟給手下的幽靈們,只是偶爾回去看看成果,反正幽靈有無限的時間可以支配。
當牧師重新睜開雙眼,跳入眼簾的卻是一個生趣盎然的綠色世界。閃亮的河流,仿佛流淌著銀子與鑽石,河岸上開滿五顏六色的細小的野花。無數棵樹形柔美婆娑、極具女性美麗的參天巨木如廊柱一般擎著無色的天空。美麗的水妖精、樹妖在樹木間穿梭嬉戲,並不為牧師的突然闖入而多看他一眼。
庇護所已不再是記憶中那一片無際落寞的草原,和終日雲霧繚繞的邪惡山谷了。它已經重塑為一個純美的新世界。蘭斯之前從未在任何地方看到過類似的景色,可不知為什麼,眼前的庇護所卻讓他感到無比的親切、熟悉,仿佛是從他靈魂深處的幻想中衍生出來。
蘭斯自言自語道︰「天!沒想到庇護所生長得這麼快!難道是我最近獲得的許多信仰之力?」他在腦海中回顧了荒脊雇佣兵們一張張痞氣十足的臉。「不,大概是艾莉莎小姐太能干了。她一定把德容的新教區建設得很好。」
「主人來了!主人!主人!拉卡尼休!」一個地精的尖嗓子從老遠的地方傳來,「漢尼拔,快把新人全叫來,參見主人哪!」
河流忽然在眼前一掠而過,瞬息之間,蘭斯已經到了地精衛士們叫喊的地方。除了早已熟識的地精騎士瑟諾芬,亞歷山大等,還有十幾個從沒見過的水妖精。她們都眨著純真的大眼楮看蘭斯,忽閃忽閃的,與小雅希蕾娜竟有說不出相似感覺。
「主人!主人!」幾個地精和座狼見蘭斯來了,連忙五體投地的給他下拜。
水妖精和剛跳過來的樹妖們不明白怎麼回事,都傻乎乎的站著不動。蘭斯心里也在納悶,以往西奧控制的時候,庇護所里盡是凶惡的魔獸,像水妖精、樹妖這樣漂亮的可一個都沒有。難道是因為我想要看到美麗才會如此的嗎?說不定以後田里會長出精靈和人類的美女?
「快點來行禮!你們這些傻東西!這位就是我們至高無上的主人!」地精瑟諾芬惱怒的教訓那些小妖精道。瑟諾芬比較聰明,是教皇親衛隊的頭兒。
「行禮……」一個水妖精吮著手指,茫然的看著蘭斯,「小一不懂得什麼叫行禮……」
其他水妖精也唧唧喳喳的附和起來︰「小二也不知道。小六你知道什麼是行禮嗎?」「小七呢?」
「你們這些笨蛋!」瑟諾芬生氣的掏出了鞭子,虛甩了幾下,「看我怎麼教訓你們!」
小妖精們都尖叫著跳開。蘭斯大笑,告訴瑟諾芬算了吧,又問他漢佛萊和其他工人在哪里。
地精朝一個方向一指,蘭斯便瞬間傳送到一個新的所在。是那塊有五個墓碑的小墓園。說也奇怪,整個庇護所世界變化翻天覆地,可這塊小墓園卻一點也沒變,完全和最初見到時一樣蕭索。小小的教堂上停著一大兩小三只雙足飛龍,前面站著四五個穿黑色法袍的骷髏。只有頭骨呈碧綠色的漢佛萊骷髏是舊識,其它都沒見過。
漢佛萊帶著庇護所工人們飄行過來,深深施禮,「主人。」
離近了一看,漢佛萊也不是過去那個漢佛萊了。頭骨上有無數細微的裂痕,仿佛經過千百年歲月的洗禮,身上那法袍也爛得不像樣,風一吹,就有無數條絲縷飄拂起來,好似黑色的霧氣。
時間。蘭斯立刻意識到。庇護所的時間和物質界的時間流速不一樣。只是不知庇護所的時間是勻速運行的,還是依據得到的信仰多寡而定。
「你做得不錯,漢佛萊。」
「不。主人。不夠,完全不夠。需要更多的能量。我們能做得更好。」
蘭斯指了指漢佛萊身旁的其它骷髏︰「這些助手是哪來的?」
漢佛萊微微歪了一下頭骨,蘭斯讀到,這是它表示不解的方法。
漢佛萊想了一會,卻還是答非所問︰「它們可以用。死靈魔法是我的專長,主人。」
「好吧。」蘭斯放棄了這個問題,「我有新的任務給你。這個庇護所空間內本來有三座神殿,分別稱為聖潔之殿、力量之殿與神秘之殿。其中神秘之殿內保存著很多舊時代的文獻、典籍。我希望你能盡快把它重現出來。我需要關于太古科魔機的一切記載。」
「不可能,主人。」
「為什麼不可能?做不到嗎?」
「做不到。因為這不是您的願望。」
蘭斯立刻感覺到所謂「交流障礙」這種存在了。漢佛萊的思維方式跟人類不太一樣,盡管它曾經是人類,還是蘭斯認識的,現在早已變成千年老巫妖了。
「過去的記憶切片呢?都沒有了嗎?」蘭斯不放棄的追問道,「那這個墓園為何沒有改變?」
「不存在記憶切片。我們︱︱」漢佛萊展開雙臂,袖子早已爛沒了,干枯的臂骨上掛著一條條的爛布,向後飄擺,「我們是一個統合精神體。主人則是這個精神體的規則。規則是可以有記憶的,但我們沒有。」
「那麼,過去的規則呢?」
「不知道。」
蘭斯要待再問,忽然一群活潑的小妖精跳到身邊,嘰嘰喳喳的靠了上來。一個最可愛的小樹妖把頭放進蘭斯的臂彎里,一字一句的叫著︰「主人!主人!」看來是瑟諾芬終于教會她們了。
蘭斯想把小妖精們趕開,卻又下不了決心。只有嘆息一聲,心想自己果然拿可愛的女孩子沒轍,連自己創造出來的都一樣。
末了,牧師把納瓦什研究得出的關于人類科魔機的記憶交給漢佛萊,要他嘗試建造幾台能用的。盡管漢佛萊的才能普通,但有了無限時間,說不定也能作些什麼。至于科魔機真的造出來後能不能帶到物質界,那是以後的事了。
蘭斯回到荒脊哨所的房間。
地下沒有陽光,因此窗子也不像地上世界那般可貴。一座館舍中最奢華的房間往往在最深處。蘭斯的房間就是這樣。四壁雖然有窗子,卻都是打不開的裝飾品。他只離開了幾個小時,可是感覺卻像離開了一個世紀。地下陰冷的風曲折的穿越層層阻隔從門縫里吹進來,在他的皮膚上造成漣漪般的戰栗,竟有種莫名懷念的感覺。
小雅希蕾娜現在在做什麼?不會又在吮手指吧。她一切都好嗎?身邊的人照顧她是否周到?
︱︱不,我不能再等待下去。我要把雅希蕾娜從仙妮那里奪回來。她是如此純潔的女孩,一生中不該受到任何委屈,即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委屈。那是我的責任。
抱著這種念頭,蘭斯開始與他的僕人們積極接觸。他猜得不錯,二十五個僕人並非來自同一陣營。他們至少是代表著三個勢力的。這不怪仙妮,英仙是個新生的組織,並且是在許多原有組織的基礎上倉促誕生,難免有這樣那樣的隱患。在危機重重、充滿明爭暗斗險惡無比的地下城中,能夠讓英仙生存下去已經是難得的成功了,仙妮無法做得更多。相形之下,蘭斯的立場要容易得多,他有著崇高的身份,不需過多介入佣兵團內部的爭斗,只要浮光掠影的關心或挑撥,取得他想要的東西就足夠。
蘭斯意識到,紅薰危機過後,眼前是一個微妙的死局。魔法師暫時失去戰斗力,人類陣營遭受重創,原有的一些矛盾也浮上水面。無論英仙冒險者聯合會,所有獨立的小佣兵團,甚至蘭斯自己都想在太古文明的寶藏里分一杯羹。這個矛盾是不可協調的。但在此之上,另有一個不得不解決的大難題如利劍一般懸在眾人頭頂,如何離開荒脊哨所。正因為這個大難題的存在,人類陣營才沒有徹底決裂,勉強維持著貌合神離的狀態。
答案在哪里?蘭斯認為在停機坪大大小小的科魔機身上。如果能啟動這些太古的超級機械,逃離地下城是小事一樁。可是看起來,其他人的意識並沒到達這個層次。無論仙妮還是小佣兵團,他們只想把科魔機作為值錢的古董佔為己有,他們只是一群掠奪者而已。也許他們對納瓦什等研究者的工作也不存奢望。由此就決定了一個事實,一旦局面更亂、更激烈,佣兵們便必將陷入各自為戰的境地。對科魔機最關注的蘭斯便有機會亂中取利了。
所以,必須要打破目前的平衡,而且越快越好。蘭斯開始與混在僕人中的各組織密探接觸。經過短暫的觀察,兩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其中一個是英仙的人,另一個是最激進的造反派佣兵團的代表。
可笑的是,英仙派來的是形容委瑣的廚師老頭,造反派們派來的卻是女僕中最漂亮的那個。
正當蘭斯要同密探們進行實質性接觸時,另外一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發現納瓦什和安切洛蒂每天就各種學術問題展開激烈的辯論,走得越來越近了。
這兩人,都是萬中無一的超級學究。一個是阿穆爾格庭根學院的高材生,一個是阿穆爾普雷斯頓學院的畢業生,類似的出身背景、偏好、個性使他們擁有最多的共同語言,但是學院之間年深日久的對抗、敵對情緒使得他們從未就任何問題達成一致,至少口頭上誰也不肯伏輸。久而久之,安切洛蒂和納瓦什之間萌生了一種激烈的戰斗的友誼。他們的談話日漸深入,涉及學術界每一個著名的課題或猜想。
看著兩個學究之間的爭辯,蘭斯越來越產生了不祥的預感,直到有天這種不祥預感真的變成了現實。
這天納瓦什和安切洛蒂討論到侏儒科魔機和人類科魔機的區別。納瓦什認為兩者的基本機械系統是相同的,只是人類科魔機的核心機械被拆掉了。考慮到荒脊哨所內原有的人類居民早在一千年之前就離開了荒脊哨所,他們很可能帶走了科魔機的核心部分,就算人類沒有這樣做,侏儒也可以將那些東西移作他用,納瓦什的推測也不能說全無道理。
納瓦什暗示說他有幾個侏儒朋友幫他實驗。侏儒朋友表示人類的科魔機肯定缺了點什麼,所以才開不起來。納瓦什還說,要證明他的理論非常簡單,等他的侏儒語上了台階……
「不。不對。」安切洛蒂斬截的擺手,「以你們格庭根技術車間的經驗水平來看,大概也能看出那些科魔機沒動過大手術吧?你這只是在逃避問題,在找借口,每次遇到難解的技術問題你們就會這樣做,像你們偉大的愛薩克校長一個樣,這是你們格庭根的傳統。而我們,我們普雷斯頓人不一樣。我們也會遭遇到以既有的知識水平無法解釋的問題,可是我們從不逃避。在學術領域,我們普雷斯頓人是英勇無畏的斗士……」
納瓦什嗤之以鼻,大聲打斷道︰「行了、行了,停止你的普雷斯頓吹噓吧。你們就這個是強項。好,既然你說人類科魔機沒動過大手術,那你來解釋一下,為什麼兩種科魔機的內部構造有這麼大的差異?」
「很簡單。你必須考慮到這樣一個簡單事實,雖然這有悖于你們格庭根盡量把問題復雜化以抬高自己學術地位的優良傳統,那就是︱︱不管你要制作什麼,一定要使你的機械與客戶的能力相適應。你不可能給亞巨人做一根需要智力驗算的魔法杖,也不可能給魔法師做一個五十公斤重的戰錘。那麼,請回到我們的問題,人類和侏儒的最大區別是什麼?身材嗎?不。就算是格庭根的傻瓜都不會這樣想。人類和侏儒的最大差別在靈感。人類的靈感,僅次于精靈和魔族,而侏儒的,和地精相當。」
「喔!」納瓦什叫道,陷入了深思。
「人類的科魔機是用靈感驅動的。它不需要復雜的操控系統。」安切洛蒂志得意滿的補償了一句,徹底把納瓦什擊跨了。
安切洛蒂說得有道理。自己的確忽略了侏儒靈感差勁這個事實。可是格庭根的面子豈能折在一個普雷斯頓人手上?
「咳!也許你說得對,不愧是在地下城和侏儒相伴生活了十幾年的普雷斯頓人。但我有一個完全靠冥思得來的猜想,也許是人類學術史上最大的發現。這是你們普雷斯頓人不可能得到的。」
「哦?你們格庭根人也有重大發現?別搞笑了。你們只會做些準備工作而已,從沒提出過任何有建設性的猜想……」
安切洛蒂嗤之以鼻。
「這次可不一樣!我是有證據的!關于光明神術與普通魔法的相似性,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若干猜想。這是我納瓦什的獨家發現,它將使我永恆,未來的時代會證明這一點。」
蘭斯知道不能再猶豫下去,不能讓兩個學究再討論這個危險的話題。
或許納瓦什是對的,神術只是魔法的一種,不需要信仰也能施展,安切洛蒂現在不相信,但他可能心里有懷疑。納瓦什反復說明,一定會使安切洛蒂也重視起來。而安切洛蒂的威望足以將猜想推廣到整個阿穆爾學術領域。
這種危險,作為聖神教未來教皇的蘭斯絕對要把它扼殺在搖籃。
蘭斯知道自己不能阻止他們,即使用資助金威脅納瓦什也不會有用。他必須要制造混亂,給一切一個終結或轉折點。那樣的話,安切洛蒂就不能不把思維用在更切實的問題上。
當天,蘭斯分別接見了英仙冒險者聯合會和造反組織的代理人。
給仙妮的信息非常容易決定。蘭陽光斯知道,現在的情況已經把仙妮搞得焦頭爛額。她急于逃出地下城,在陽光明媚的地上世界來整理新生行會的內部事務,使行會成長得更好。
蘭斯是這樣對英仙的密探說的︰「現在地下城內的空間一片混亂,到處充斥著精神微塵。對魔法師來說,精神微塵這東西幾乎是麻煩的根源!可是我猜,侏儒城里肯定有能夠避開精神微塵影響,離開荒脊哨所的方法。不然被圍困了這麼久,侏儒們也不會如此鎮定。」
「我們必須孤注一擲,全力攻下侏儒城。這是不可逃避的種族之間的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絕無回旋余地。」
蘭斯的時機抓得很準。近幾日來,地下城內發生了數起爭端,都是由英仙和其它組織的糾紛造成的。西國佣兵團的行事作風越來越大膽,越來越激進,逼得仙妮不得不正視他們的存在。
不得已,仙妮召開了荒脊哨所內人類陣營的第一次代表會議,各組織都派出自己的代表,在談判桌上爭取自己的權益。雙方都不願讓步,連日來唇槍舌劍,談判已經走到決裂的邊緣。
在這種情形下,仙妮一听到蘭斯的建議,就覺得那是唯一可行的辦法。的確人類已是強弩之末,但侏儒的情況也未必更好。不過,那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目前人類內部的矛盾已無法調和,發動戰爭,是仙妮唯一可以保有權力的方法。而戰爭之後,倘若戰勝,她的權力、英仙的存在就可以繼續下去了。
仙妮在會議上拋出了這個繡球。麻煩于是轉移到造反派一邊。于是那個安插在蘭斯身邊的漂亮女孩變得積極了,努力尋找與蘭斯單獨會面的可能。由于小雅對靠近蘭斯的女孩子都比較敏感,一連過了兩天,密探才趁著小雅午睡獲得與蘭斯交流的機會。
佣兵團的人說話不像英仙的人那樣遮遮掩掩,一下子就切入了正題。西國的領袖人物說他的人對打仗已經疲憊了,只想帶著自己應得的離開荒脊,回西方去。可如果戰爭是離開地下城的唯一途徑,他們也不會逃避。他們要盡量為自己爭得多一些利益,希望舉世無雙的蘭斯大法師念在「同鄉」分上,能指點一條明路,不讓這些「老鄉」空手而歸。
蘭斯猶豫了一會兒。他知道怎樣說是最合理的,最能激起人類的斗志。可是一想到他的話會決定許多人的生死,就不能不有所猶豫。躊躇半天,想起納瓦什和安切洛蒂聊得熱火朝天的樣子,想起小雅希蕾娜天真的笑臉,蘭斯終于下定了決心。
「可以用戰場上的功績與仙妮討價還價。」蘭斯告訴密探說。
「但如何來決定功績呢?大人您知道吧,現在的人類陣營,還是由那幫瘋女人說了算。戰略、戰術都是由她們決定的。她們想要我們西國人費力不討好,她們就能做到。不管我們提出什麼規矩,最後吃虧的都是我們。還望大人給予指點啊!」
看著眼前人類女孩殷切的眼楮,蘭斯的心中又感慨起來。他也見過侏儒的眼神,都是恐懼、混亂與茫然的,但是蘭斯知道那不是侏儒們的本來面貌。侏儒們是異族,但這不意味著人類和侏儒是不可交流,非得拼個你死我活。也許只是缺少一個契機來改變一切。
我能成為那個契機嗎?
牧師在心里搖了搖頭。
不。不是錯過了。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我不是神的使者。神已經不在了。我有我的立場,我有我的願望。如果,是為了保住我想要保住的笑臉的話,即便毀滅世界也在所不惜。
蘭斯把視線從女孩臉上移開,望向天花板的黑暗處,他的精神體隨之突破了視覺障礙,一直延伸到建築外嶙峋如枯骨的石頭和土壤。他冷漠的聲音在整個地下世界悠悠的回響。
「可以用殺死的侏儒數量作為戰功的衡量值。這樣如果仙妮派你們到戰況激烈的戰場,你們也能拿到相對多的補償。把侏儒的耳朵割下來作為證據好了。誰殺了更多侏儒,誰拿更多好處。」
那女孩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來。
蘭斯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告訴我,少女,你會害怕手上沾染侏儒的血嗎?」
「不!」少女憤怒的搖頭,眼里一下充滿了仇恨,「他們︱︱他們用毒氣殺死了我的弟弟。我要殺了他們所有的,用他們的血來慰藉弟弟的在天之靈!」
「很好。記得這個仇恨。讓大人們為他們的利益去討價還價吧,我們獲得我們的復仇。」
蘭斯慈愛的望著少女。他的眼里還有悲哀,古老的悲哀,令那個少女不得不跪在他面前的悲哀。
「大人……」少女沉聲道。
「你的名字?」
幾個小時之後,英仙冒險者聯合會的議會作出了決議,進攻侏儒城。
決定了之後,相應的戰略也很快出台。綺麗絲派人來對蘭斯做了詳細的報告。連日來,斥候們早已對侏儒城的各個入口摸得一清二楚,人類選擇了其中三個,準備從三個方向對侏儒城進行圍攻。蘭斯的威名太盛,仙妮不想讓他在戰爭中獲得功勛,讓他在後方留守,沒有參加任意一支突擊隊,蘭斯當然沒有異議。
所有人把摩貝爾的計時裝置重置約定在第二個黃昏到來時同時發動進攻。那時,夕陽虛幻的金色將被異族的鮮血染紅。而蘭斯則會在遙遠的人類住宅區望著那一切,欲望,爭奪,殺戮,毀滅,以及悲傷。
距離最遠的第一隊提前出發,共一百二十五人,多是盜賊和戰士。當他們經過蘭斯的住宅前時,蘭斯恰好看見英仙的代表銀色雙閃瓊的身影。瓊頭發上新綁了一條白色的飄帶,將頭發束得很緊,容顏上因而多了幾分男子的英氣。不過真正使蘭斯在意的是她的眼楮。那是像萬年寒冰一樣的眼神,沒有憤怒,沒有哀傷,沒有任何可以稱為「人類情感」的東西。那里有的是絕對的冷,有的是沉默的死亡序曲。
瓊將要去進行一次殺戮。作為大陸上有名的戰士,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參加戰斗。但這次的殺戮肯定會改變她的人生。
她的安娜姑姑的死訊肯定給了她很大打擊。但能夠真正改變一個人的,只有自己的雙手。
「那種眼神。」達席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看到了嗎,大人。此刻的她,即使是我也沒有信心贏過她。」
「瓊有那麼高的等級?」蘭斯不相信的問達席克。
達席克搖頭︰「她在領悟斗氣的邊緣。可是大人您不是戰士,戰士之道與魔法之道終究是不一樣的。兩個戰士的能力只要相差不超過四個等級,那麼勝負便不由技巧而定。」
「那麼,是什麼在決定勝負?」
「殺死對方的意志。」達席克向蘭斯鞠躬,道,「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和綺麗絲都反對讓您參加戰斗的原因。不管您的魔法能力有多強,您也缺乏親手殺死一個對手的決心,而在血與火的戰場上這可能是決定性的。當然您不會遇到生命危險,您的信徒們不會允許,但又何必擾亂您的心情呢。」
達席克邁開大步,瀟灑的走到隊伍中間,又再次回身對蘭斯行禮。
「您是聖者,是這時代的救主。請保重吧,我的蘭斯大人。」
他們漸漸走遠,消失在地下城的黑暗中。送行和觀望的人群也開始散去。蘭斯默默的站在原地,想著達席克的話。
他覺得自己絕非善良之輩,更不可能是什麼救主。他所做的不過是自己想要做的。保護純潔的女孩子,完成洛馬特老神甫的遺願,僅此而已。甚至連完成遺願的大事都不怎麼用心在做。
「哥哥,回去吧?」小雅拉著蘭斯的袖子小聲說。她已經冷得發抖,嘴唇凍得發白。若非如此,可愛的小雅是絕不肯勉強蘭斯做什麼事的。
蘭斯扶著小雅的肩膀,輕輕把她依偎在懷里,希望能為她擋住凜冽的風寒。兩人走向城堡一樣的館舍。
蘭斯的精神體分出一個分支,向地下城的上方飛起。穿越重重石壁和土層,從無限遠的天空彼方漠然的看著腳下的一切。
人類和侏儒的精神體閃耀著不同的光芒,匯聚在一起,望下去如一片晴夜的星空。
在紛繁璀璨的光芒中,有兩顆格外明亮的,各自聚集著許多小星,成為巨大的星團。
一顆是孤獨的莫比,侏儒的精神體們松散的圍布在它身旁,與其說保護、信仰,還不如說彼此的立場較為相近,僅此而已。他們並不景仰它,它也不蔭護他們。
一顆是強大的薩格拉絲,自遠古魔神時代而來的巨龍。臣服與他的千百個地底種族依舊在為了守住千年前的約定而勞碌。此時,龍的精神體已預感到「那個人」的靠近,開始為自己的復甦做最後的準備。他需要力量,需要無窮的精神力量,以喚醒他巨大無朋的軀體。在他醒來的時候,太古時代遺留下來的守墓人將成為他的餌食。︱︱真是可笑,渺小的人類以為靠他們的技術可以封住他,到頭來卻只會幫他的忙。
但除此之外,還有一顆之前從未注意到的、寶石藍的精神體,隱藏在侏儒們微弱的黃色星河里,閃動著它獨有的奇異光芒,仿佛倒映明月的水光,虛幻而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