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泰戈爾手札
窗外浩渺的星海,遠觀猶如從高空垂下的巨瀑,絢爛的群星恰如四濺的水花,比世上曾有過最絢爛的煙花絢爛千倍萬倍,無論多少次看,都會為之深深著迷。
泰戈爾還記得第一次從冬眠箱中醒來,看到這片星海時的心情,恍如置身于真實的夢境。
不過,不用奧妮媽媽提醒,泰戈爾也知道,從今往後要一直生活在這個夢境中。因為那個只存在于書本中的故鄉,早已被飛船遠遠拋在幾百光年之外的遠處,再也回不去了。
星海才是唯一的真實,觸踫不到的真實,再沒有比星海更永恆的東西了,它似乎比歲月本身還要悠遠。
按照肉體年齡計算,泰戈爾只是一個七歲的小男孩,但事實上他早已跨入了出生後的第八個世紀,只不過大多數時間都睡在冬眠箱里,像一只沒有知覺的蟬蛹。
泰戈爾把他的冬眠箱叫做「水晶棺」,因為它是透明的,同樣的東西還有幾百個,里面睡著像泰戈爾一樣的小孩子,沒有表情,雙手安靜的放在胸口,像在尋覓被冰封而消失的心跳。
也許他們在尋找夢,像我一樣︱︱泰戈爾有時也會這樣想。
泰戈爾已經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醒來了,反正次數只是與時間一樣瑣碎沒有意義的東西,他也懶得向奧妮媽媽或智能電腦求證。
記得的只是每次醒來的時候,奧妮媽媽總會比前一次矮小一點,最初她有兩個半泰戈爾那麼高,可現在,泰戈爾只要揚起手臂就能踫到她滑滑的、冰冷的臉。
飛船內的空間也微妙的縮小著,起初要用五十步才能從最後一個水晶棺走到最前面的一個,後來只需要不到四十步了。
花了幾千個小時泰戈爾才明白,不是奧妮媽媽和飛船變小了,是自己長大了。
一次又一次,水晶棺里的小孩子們的容貌有細微的改變,變得越來越像大人。也有少部分沒有,凡是有一次沒有改變容貌的,就永遠保持著小孩子的模樣。
這是一個不可違逆的「規則」,就像宇宙中千萬條別的規則一樣。
從沒有別的小孩子和泰戈爾一起醒來,只有奧妮媽媽陪著泰戈爾,在飛船上,除了奧妮媽媽,泰戈爾也從未見過其他大人。
奧妮媽媽是世界上最溫和的人,她差不多知道一切秘密,無論泰戈爾問到什麼,她都會盡全力為他解答,一點也不會不耐煩。
遇到一些特別難回答的問題時,奧妮媽媽便會無聲的微笑了,用笑容阻止泰戈爾追問下去。
那是最刻板的微笑,沒有歉意,也沒有愛意,仿佛只是用嘴角咧出一個表情,但是泰戈爾卻很喜歡。
也許是因為泰戈爾自己的笑容就是從奧妮媽媽那里學來的吧。
笑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只是控制面部肌肉做著很傻的、無意義的姿勢,心情卻會隨之放松,那感覺就像……像看著古老的家鄉的無聲電影,一群人在里面跑來跑去,做著毫無意義的事,一眨眼就結束了,什麼都沒留下︱︱你不會對它有任何期待,于是也不會對它有任何恐懼。
泰戈爾喜歡那種近似于枯燥的平靜,喜歡笑的感覺。同奧妮媽媽相視微笑,比觀察星海還要幸福。
為了讓奧妮媽媽笑,泰戈爾醒來的時候,總會纏著奧妮媽媽問各式各樣的問題,直到她回答不了。
泰戈爾記住了奧妮媽媽不會回答的每個問題,重復的問她,但是奧妮媽媽很聰明,問過一次的問題,她便會搖搖頭,威脅泰戈爾說,如果再問就要他提前回冬眠箱睡覺。
被拒絕了多次後,泰戈爾發現了決竅,開始繞著奧妮媽媽不能回答的問題擴大範圍提問,這樣他就可以一直對著她笑了。
就像這樣︰
「我是誰?」
「你是泰戈爾,人類的孩子。」
「我來自哪里?」
「故鄉。我不能告訴你那個名字。那是個被詛咒的字眼。」
「我要去向哪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要去哪兒。總之是故鄉以外的地方。飛船會做出決定。」
「我們為什麼要去那兒?」
「我們只是要離故鄉遠一點,再遠一點,從宇宙的這頭到宇宙的那頭。」
「我們為什麼不能回去呢?」
「不能回答。帶你們離開故鄉是我的使命。」
「使命?等我們到了目的地,你的使命就結束了嗎?」
「是的。」
「使命結束了,你要做些什麼呢?」
「不知道。到那時,我會加載飛船的主程序,得到新的指示。」
「那麼,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不知道。」
泰戈爾巴望的看著奧妮媽媽,但她臉上卻仍是那種冰冷的、模式化的、拒人千里的微笑。
「你會一直陪著我們嗎?我,和其他孩子。」
「不知道。」
「你會離開我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你別再問了,泰戈爾,我的孩子。到睡覺時間了,來,我帶你去睡覺。」
奧妮媽媽微笑著走向泰戈爾,伸出了細長的雙臂,他連忙向後退,連連說著︰「不、不!我放棄這個問題,奧妮媽媽!別讓我回去,我想多陪一會你!」
奧妮媽媽收住了腳步,直直的站在原地,「但是還有其他孩子,泰戈爾,你必須乖一點,你們是人類最後的希望,你們是伙伴,你們不應該相互爭奪︱︱事實上,你們應該相互謙讓,這樣你們才能一同生存下去。」
泰戈爾回過頭,默默的看著那幾百個白色的水晶棺,里面沉睡的是「他的小伙伴」,奧妮媽媽要他這樣叫他們,但是,他從未真心這樣認為。
伙伴,是個親昵的,神聖的字眼兒。
他們不是我的伙伴。不是。永遠都不會是。
我唯一的伙伴只有你,奧妮媽媽,所以我真希望他們都消失,不要再佔用你。
但是你對他們親切,就像你對我親切,你對我和其他的小孩子一視同仁。
你會教我知識,就也會教其他小孩子知識;你會給我看故鄉的電影和書籍,就也會給其他小孩子看;你會對我微笑,就也會對他們微笑。
所以,我不會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我不能讓你選擇,對你來說那是一種矛盾。
我不會告訴你。越是想得到,就越不能說出來。這是一個規則,就像宇宙中千萬條別的規則一樣。
泰戈爾繞過水晶棺,奔向飛船側翼的閱覽室,「奧妮媽媽,我還要看幾本書再睡!就是上次看過的那幾本書,舊時代的小說,封面上有皮膚黝黑,手持雙刀的男人,有身材瘦削穿黑袍的魔法師,有噴火的巨龍!」
奧妮媽媽皺起了眉頭,她一向不高興孩子們看那些書︰「那種舊時代的幻想小說?我告訴過你,泰戈爾,那些小說對你的成長不利,你不該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泰戈爾像僧侶那樣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哀求道︰「就看一小會兒!求你!」
「好吧。一百四十五個小時。只準你看這麼長時間。」意料之中的妥協,還有條件︰「然後,你必須學習亞光速航行理論和基因組理論,在你睡覺前,我要爭取使你達到三十一世紀的水平。」
奧妮媽媽轉身走向艦橋,把泰戈爾一個人留在閱覽室。
幾本舊時代小說的全息圖像出現在泰戈爾面前,他用手指戳了中間的一本,其它幾本書便消失在一陣波紋中,那本巨大的書翻開了,自動跳到他想看的一頁。
那是一本有趣的書,講的是一個魔法師和一個女牧師到地獄尋找妖龍的故事,泰戈爾喜歡得不得了,可是奧妮媽媽卻說那是一本壞書,書中充滿著自私、復仇與殺戮。
「你要仔細識別這書里的思想,泰戈爾。復仇是最可怕的東西,它足以毀滅一個又一個世界。遺憾的是,它卻存在與我們每個人的心底,像一個陰險的魔鬼。」
「既然如此,作者為什麼還要這樣寫呢?」
「那是為了取悅我們心底的魔鬼。有時候我們不得不取悅與它,好讓它睡得再沉一點、再久一點。但是請記住,我們不能屈服于那種歡欣,否則我們將得不償失。」
復仇?什麼是復仇呢?泰戈爾並沒有問,他想把這個問題留到再醒來的時候,換取奧妮媽媽的微笑。
當水晶棺透明的蓋子合上,白氣模糊了泰戈爾的視線,奧妮媽媽的身影消隱在一片片六角形的霜花中間時,他仍舊在想那個問題。
復仇,指為了仇恨而做出的報復行為。
那麼,仇恨是什麼?
重要的東西被別人佔有、掠奪,那種痛苦的感覺,以及隨之而來的像火焰一樣的灼燒感,那就是仇恨。
所以,我恨其他的小孩子,不是嗎?為了奧妮媽媽。
是的,我恨他們。
我恨你們。
意識模糊了,眼楮也失去了力量,四周一片黑暗,寂然無聲。
記得的只有仇恨,能想到的只有復仇,泰戈爾在冰封的水晶棺中慢慢的攥起了拳頭。
他什麼也不想打破,他從沒打過任何東西,那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像饑餓時咂舌。
不過,水晶棺內的一小塊冰片卻突然裂開了,發出「 啪」的聲響。起初泰戈爾以為自己踫到了冰片,但很快有一個蒼白扭曲的頭顱從那個裂縫里伸了進來,像被雨淋濕的小狗那樣抖了抖身子,恢復成正常的人臉。
泰戈爾想轉過頭看那張臉,但是他的血液已經冷了,肌肉也已經凍僵,無力完成任何動作。
那個頭顱貼著泰戈爾的臉頰,用鼻尖輕觸,仿佛在嗅他的味道。它慢慢移動到泰戈爾的胸口,又順著胸口慢慢向上爬,泰戈爾看到它的頭發一股股凍結在一起,像四處延展,仿佛一個冰凍的美杜莎。
它終于爬到他臉上,用死灰的眼球凝視著他的眼球,他發現自己認識這張臉孔,那是水晶棺中的一個孩子,奧妮媽媽要自己稱為「伙伴」的東西。
頭顱說︰「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泰戈爾。」
「你是誰?」泰戈爾連動一下嘴唇的力量都沒有了,但他卻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聲音。
「『伙伴』。我們都是伙伴,」頭顱狡猾的笑了一下,那是一個真正的笑容,和奧妮媽媽那種機械的表情大不一樣,「按照奧妮媽媽的說法。她真可笑,居然天真到那種地步,是不是?」
泰戈爾輕嘆一聲,用老人才有的口吻淡淡的說道︰「不錯,奧妮媽媽是有點天真,她和我們不一樣,她不會長大,她學不會『規則』。」
頭顱有些驚異的看著泰戈爾,也嘆了口氣︰「你真聰明,泰戈爾。你大概是我們中最聰明的一個。我很幸運,這麼快就找到你了。如果再遲一百萬個小時,你的力量就可能超過我。那樣被吞噬的就會是我。」
吞噬?那可不是一個好詞。泰戈爾感受到巨大的危險正在步步逼近,但他仍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反正恐懼也無濟于事,不是麼。
「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動的?怎麼進入我的冬眠箱?還有,你怎麼能和我對話呢。要知道我連眼球都動不了!」
「你想從我這里套出真相嗎,我的伙伴。沒用的。距離你下次醒來還有幾十萬個小時。」頭顱微笑起來,肥厚的嘴唇動了幾下,居然吐出一根雪茄,用牙尖咬著,噗的吐出了一個冰霜煙圈。「握個手吧,泰戈爾,我叫凱普,是四零三號箱的同伴。」
泰戈爾在心里沖凱普點頭,它是一個丑陋可怖的東西,但它的笑臉是真正的笑臉,不像奧妮媽媽那樣的枯燥,在那肌肉的紋理間隱約可以看到它的心情︰「你好,凱普。我想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你願意告訴我嗎?」
「告訴你也無妨,就當是伙伴的臨別紀念品。不,或許我可以叫你弟弟。我們是人類的孩子。我得承認,你冷靜,有趣,會問問題,你把我迷住了。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把奧妮媽媽迷住的?她讓你醒來的次數比別人都要多。」
「你錯了。她並不偏愛我。她不偏愛任何人。」我希望她偏愛我。泰戈爾有些難過的想。
「她當然只是一台機器,泰戈爾。她永遠也不會『愛』誰。我們和她不同,我們是活生生的人類,我們自私,會愛,也會恨。」凱普顯然听到了泰戈爾沒想說出口的話,他只是一顆怪頭顱,並不是用耳朵在听,不然泰戈爾也沒法跟他交談了。
「從能夠思考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會被放在這艘船上,朝一個無限遠離故鄉的地方飛。相信你也一樣想過,泰戈爾,但你還是個小孩子,太容易被糖塊吸引了。你的心思都放在玩樂上,在閱覽室的時候,你只是一本接著一本的吃那些沒用的娛樂小說。而我不同,我被送到飛船上時已經三歲了。我能夠記得故鄉的事。那是一個丑惡、灰暗的地方,除了人造建築里面找不到別的干淨地方。就是在那些人造建築中,也充滿了鋼鐵、塑料、空氣清新劑等等冷漠、毫無憐憫的味道,一嗅起來就讓人瑟瑟發抖,很多時候你寧願待在污濁的室外。不過,我記得的也僅此而已。我必須要知道更多。而找到答案的途徑,就只有閱覽室的書籍了。奧妮媽媽你知道,她什麼都不會說。」
「請繼續。」泰戈爾很清楚,雖然不明白怎麼做到的,既然對方能夠直接听到自己的心聲,只有把心念集中到凱普的思路上,吸引他繼續說下去,才能盡量爭取到時間。
爭取到時間做什麼?泰戈爾還不清楚。不過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自己是凱普的某種「食物」。
凱普比泰戈爾強大,所以泰戈爾是凱普的食物,這也是宇宙的一個規則。
想要生存,就必須順應規則,這是在宇宙任意時空都適用的鐵律。
不能抗爭,只能接受,等待奇跡來臨︱︱有本小說里這樣說。
「那里的書籍真多。只怕人類有史以來至今能收集到的所有書都在那里。光是學習怎樣檢索這個書籍庫就花了我上萬個小時。我要知道故鄉的歷史,這樣我就能推算出它的未來,也就能推出我們的目的地。」
泰戈爾追問道︰「找到了嗎?」
「沒有。」凱普搖了搖頭,他講得很認真,看起來他很久沒有跟人說過話了,比起凱普來,泰戈爾更加可憐,他還從來沒和奧妮媽媽以外的人講過話呢。「所有的史料文獻都被鎖起來了,他們不想讓我們發現。不知道是為了控制我們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就是沒有史料。我的搜索陷入了一個長達六千小時的死局。」
「直到有一天,我很偶然的拿起了一本書。那是一本經書,是某個風行一時的宗教的教典,里面有關于宇宙、關于我們的故鄉的獨特的解釋。很古怪,這本看似胡言亂語的經書,里面有一半以上的真話,字里行間有一種古怪的魅力,我被它吸引住了。後來我知道,其中看似最離奇、最難以置信的東西居然都是真的︰那本書說我們人類是最後的神靈,我們的思想可以形成物質,也可以改變物質。我們可以憑空塑造出任何想要的東西,金子,宮殿,甚至活的生物,和我們一樣的人類,甚至一整個世界。千千萬萬的極樂世界,我們自己就是其中的上帝。」
「怎麼可能?!听起來真荒謬!」
「是的,真荒謬。」凱普仿佛在說服自己似的重復道,「看起來完全是欺騙教徒的鬼話,而且比以往其它任何宗教的說法更離奇,但,卻是斬釘截鐵的事實。泰戈爾,想必你還不知道,我們的故鄉是怎樣毀滅的吧?」
泰戈爾也讀過許多關于「末日」的書籍,不過大多是小說︰「恆星末日,上帝的懲罰,一場核戰爭。有各式各樣的說法,不過都是預言性質的。連它是不是毀滅了都沒有確切的答案。」
「故鄉已經毀滅了,我確信無疑。它毀滅的原因很簡單,如果一顆中等行星上居住著幾十億個呼風喚雨的上帝,那它必然毀滅。我們是宇宙中最後一批人類,泰戈爾。我們是最後一群上帝。」
「胡說八道!」泰戈爾不客氣的說道,他不是沒有看過那些荒謬的宗教書籍,相比之下,他寧願相信小說才是真的,因為小說里多少還有點真情,而那些預言則冒充冷冰冰的歷史︰「如果每個人都是神靈,那麼根本不會形成任何文化、任何文明。要什麼有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是不是要說閱覽室里所有書籍都是該死的玩笑?而我們是一群被克洛諾斯吃進肚子里的新神,等待一個藏在宇宙角落的宙斯兄弟來救我們?」
「因為瑞亞,瑞亞存在于世界上,人類的祖先才成了凡人,像最低賤的動物一樣生老病死。瑞亞是行星的精神體,她制造了一種規則,使行星上每個人類個體都無法施展精神力。只有極少數被選中的超脫者,成為傳說中的預言者、聖徒、救世主。一次又一次,人類的文明在瑞亞的旨意里輪回、演進,創造了無數個神話。」
「那麼,人類又怎麼脫離行星的控制?」
「很簡單。他們把她殺死了。最後一個基督誕生後四千年,人類殺死了瑞亞。那個宗教的教義里明明白白的寫著預言。這也是他們創教的目的。」
「瑞亞死後,故鄉一下子成了幾十億個上帝聚居的地方,變得無比擁擠,這些新生的上帝開始以超過自然選擇千億倍的速度自我進化,各自創造世界。星球的進化一下子納入了光速軌道。但是沒過多久,有一些上帝走上了一條進化的捷徑,他們吃掉了身邊的其他上帝,使自己的精神力量迅速成倍增長。宇宙在上,這種新的進化策略實在太有效了。短短幾個月時間,故鄉的上帝從幾十億個減少到幾萬個。故鄉還從沒有一種天災瘟疫能夠達到這樣的奇效。」
「剩下的上帝們意識到,相互爭斗下去只有死路一條,瑞亞是對的,人類不應該擁有神力,但是她已經死了。每個上帝都無可奈何,必須死戰到底,最後只會有一個勝利者,那個勝利者並不需要任何親人,他不需要任何支持,他可以獨自生存下去,直到宇宙毀滅。」
凱普不再講話,它伸出長長的舌頭,在泰戈爾的脖子上舔來舔去,好像艷陽天里一個小女孩吝惜的吃她的冰激凌。
泰戈爾看到凱普的舌頭,但他的脖子沒有任何知覺。冬眠箱內的溫度已經達到零下二百七十度的超低溫,身體早已變成了硬邦邦的冰坨,在這樣的狀況下,仍然保持著視覺與思維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不,並沒有保持著視覺。我所看到的只是冬眠箱合上時的記憶,而凱普,它是不存在的,至少在物質上是不存在的。
凱普說的是真的。如若不然,它也該像其他孩子那樣安睡在冬眠箱里,而不是潛入我的意識和我聊天。它就要來吞噬我了,就像它所說的故鄉里那些互相吞噬的上帝。而我對此無能為力。泰戈爾有些絕望的想。
我並不害怕入睡。我害怕的是無法再見到奧妮媽媽的笑臉。盡管她的笑臉只是一個低等的程序,只是為了在拒絕時維持較為溫和的氛圍。該死!那又有什麼關系!我從不介意。我活過嗎?我來到過這個真實的宇宙嗎?如果沒有她,誰來證明我活過?
我要活下去!我要戰斗!
凱普保持著一種獵人般的冷靜,默默的陪著泰戈爾,也許它完完全全知道泰戈爾在想什麼,但它毫不在意。凱普只是在享受一種貓捉老鼠的樂趣。泰戈爾則是一只困獸。
「我們是上帝們的孩子?」泰戈爾問凱普。
「宇宙在上!我們的確是的。經過了七個世紀,跨越了幾百光年的距離,旅途的終點是宇宙盡頭。可我們在做仍是和我們的父母親一樣的事,一模一樣。這里有四百七十一個冬眠箱,四百七十一個上帝,一部分人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有十幾個人,這些先知先覺者爭分奪秒的吞噬他們的兄弟姐妹,壯大自己,為了以後的戰爭擴充實力。這不容易,一點都不容易。飛船的智能電腦也是上帝的杰作,是一個弱化版的瑞亞。虛弱的我們要跨越冬眠箱之間半米的界限,如同一艘帆船要跨越整個銀河。但還是有人做到了。于是這些人成了領跑者,當一個伙伴剛剛從閱覽室那些凌亂的碎片中學到了控制精神力的方法,他回來面對的經常是比他強幾倍的對手,當然咯,被吞噬也是順理成章。于是他再也不會醒來,變成冬眠箱里蒼白但是完美的軀殼。軀殼里躲著勝利者的靈魂,拼命把觸角伸出棺材,伸進相鄰的冬眠箱里,捕捉下一個犧牲者。」
「就像你和我?」
「你能夠和我交流這麼久已經是奇跡,泰戈爾。你根本沒學會控制精神力的方法。我有一個大概判斷精神體強度的方法,如果你是一,那麼我現在的強度就是十。現在新上帝中最強的人精神力量接近十五,是個女孩。我曾經和她在一個冬眠箱里邂逅,那時我們的強度都是七左右,彼此沒有吃掉對方的把握,因此我們暫時達成協議。︱︱你明白了嗎,泰戈爾?真正的戰爭還沒開始,而你,還沒踏上起跑線就被罰下了。」
「很好。」泰戈爾點了點頭,不管怎麼說,知道真相還是很令人興奮︰「現在你來吃掉我吧。我衷心祝福你會贏到最後。」
「謝謝,我的兄弟,泰戈爾。和你聊天很愉快。」
凱普慢慢的伸長身體,把整個脖子拉成了一條長線,將泰戈爾卷了起來。它張開巨大空洞的嘴,向泰戈爾的臉咬下去。然而,就在凱普的牙尖接觸到泰戈爾的臉頰的前一秒,它忽然整個消失了,沒有一絲聲息,徹徹底底的湮滅消失了。起初泰戈爾以為這是吞噬的一部分,但等了許久都不見下文,泰戈爾終于明白,凱普已經死了。
泰戈爾不知道凱普為什麼會死,也許是被別的吞噬者殺了吧,那完全不重要。眼前只有一個最優先事項,學會控制精神體的方法,吞噬,戰斗,生存。當冬眠箱再次打開的時候,對著奧妮媽媽若無其事的微笑。
第一次,泰戈爾清醒的度過了冬眠箱里的漫長時光。泰戈爾在思考,在進化,靠著與凱普的短暫接觸,泰戈爾開始感應到自己靈魂里暗藏的力量。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
四萬個小時以後,泰戈爾的冬眠箱再次通電,開始復活他的身體,泰戈爾第一次在身體外面饒有興趣的觀察了整個過程,當體溫上升到三十度的時候,泰戈爾收回了精神體的全部分支,龜縮在他的身體中。
出乎意料,復活的過程相當長,機器對泰戈爾的身體進行了長達幾十個小時的全面檢查。
看著自己的身體在一個個不同的檢測通道里傳來傳去,「只是一個軀殼」,泰戈爾的腦海里突然閃過這樣的句子。
奧妮媽媽把泰戈爾從水晶棺里抱了出來,放在厚厚的毛毯里,用手帕輕輕擦掉泰戈爾額頭和眼睫毛上的水珠。
看到泰戈爾睜開眼楮,奧妮媽媽沒有任何語氣的說︰「你該做功課了,泰戈爾。」
「早安。」
這次醒來是泰戈爾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次,像往常一樣,他和奧妮媽媽玩「提問、回答」的游戲,他在控制室里練習操縱飛船的方法,在閱覽室里讀舊時代的幻想小說,但每當奧妮媽媽的視線從他身邊離開,去照顧冬眠箱里的孩子們的時候,泰戈爾便開始做自己的事。
泰戈爾翻閱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宗教書籍、神話傳說、甚至一看就是好事之徒的作品的奇談逸聞,他找到了凱普所說的那個教派,還有另外兩個稍古老一些的宗教,「真相就隱藏在幻想之中。」
當泰戈爾發現智能電腦開始關注自己的查閱信息後,他不得不停止了這種搜索,轉而去學習一些故鄉古老的風俗。
沒有更多的答案,不過,已經足夠了。泰戈爾不想更多的向自己的好奇心讓步。
凱普的死因是由于飛船旅行途中遭遇了一場粒子風暴,電腦短暫故障,導致十四個冬眠箱短路,生命維持系統損壞。泰戈爾的水晶棺剛好就在這次災難的邊界線以外,而他身邊的冬眠箱,凱普寄居的那個則剛好是最後一個落難者。
看來,凱普這個新生的上帝並沒有強大到可以舍棄肉身的程度。
在距離水晶棺七個冬眠箱的位置,泰戈爾找到了凱普的冬眠箱。冬眠箱里的凱普是一個拉丁裔血統的瘦小的男孩,看上去不到六歲。
冬眠箱的顯示屏停留在四個世紀以前的時間,這意味著,四百年前,凱普的精神體穿越了冬眠箱之間的距離,找到了他的第一個受害者,從那時開始,電腦便默認凱普死亡了。
而凱普的幽靈又在這個封閉的墓地中活了四百年,找到了一個又一個受害者。本來泰戈爾也將成為凱普的食糧,但運氣打敗了凱普,打敗了飛船這個小世界里的第一個上帝。
「運氣永遠比天才更強大,這是一個規則。」泰戈爾對自己說道。
「我會成為下一個凱普嗎?我能贏多久?能贏到最後嗎?」泰戈爾這樣問自己,攥拳的雙手壓在凱普的金屬名牌上,抑制不住的顫抖。
距離泰戈爾下次冬眠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是泰戈爾的精神力訓練卻沒有任何進展。這樣下去,很難熬過這一次冬眠。
真要再踫到凱普那樣的高手怎麼辦呢?不,即使是一個普通水平的上帝,泰戈爾也沒有任何勝算,畢竟他從未吞噬過任何人!
恐懼,緊張,甚至有一點絕望,但最令泰戈爾著迷的是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充實的快感,生命的快感,如痴如醉。
第一次,想要活著的願望是如此強烈,偏偏在能夠清楚感覺到死亡的時間。
不過,是啊,不懂得死亡,怎麼會了解生命的意義呢。泰戈爾自我嘲解的想。但是他無法逃避內心的聲音。他害怕回到那個戰場,那場幾乎一定會輸,一定會死去的賭博。
泰戈爾感到痛苦。他並非為自己的懦弱而痛苦,因為一直以來他就是孤獨的,孤獨到缺少最基本的是非關。他不像凱普那樣好斗、那樣強悍。
也不能指望好運再來一次。飛船太穩固、太牢靠了,遭受粒子風暴襲擊後,智能電腦針對取得的數據進行了分析,修正了磁力防護壁,再遭粒子風暴打擊的幾率幾乎為零……
泰戈爾的眼楮忽然一亮︰天然的風暴不能吹進來,那麼人工的風暴呢?可不可以切斷所有冬眠箱的給養,使全部上帝凍死?反正自己沒在冬眠箱里面!
泰戈爾想做一件凱普從未做過,甚至想都沒有想過的事。無意識的抬起頭,在飛船金屬的天花板上看到自己的倒影,灰綠色的眼楮顯得如此茫然,仿佛凱普張大的嘴巴,喉嚨里一片空洞,什麼也沒有。
如果奧妮媽媽是一個真正的人類,或許她就能在泰戈爾還充滿孩子氣的雙眼中讀到一種七百年歷練而成的冷酷。正如其他孩子所表露出來的。
他們並不是孩子。他們是上帝。她才是那個無知無覺的小孩,可是她永遠也不會懂。
而對智能電腦來說,情況就更簡單了,簡單到一目了然、不須探究的程度︰一個人類之子在臨睡前的一百個小時時間里突然對冬眠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向資料室和智能電腦要求了大量的相關資料,從冬眠箱的發展史、原理、構造到操縱方式、展望一應俱全。智能電腦對人類之子的求知欲一向選擇縱容的態度,因為這在它的優先事項里明明白白的寫著。
泰戈爾的雙眼以每秒鐘百萬個字節的速度檢閱文字知識,並將它們全部拷貝到精神體切片︱︱也就是記憶當中,在他吸收新的知識時,對已儲存信息的分析和推演已在同步進行。在人類尚未掌握精神體運作的舊時代,全部天才的智力加在一起也不及此刻泰戈爾的萬分之一。
大多數是沒有實際意義的,偏激、狂妄、不切實際的假想,或者是有意的欺騙,希望給閱讀者以荒謬的希望。但無數文字、運算中間總有部分值得仔細研究的信息。比如這些︰
經過第四代冬眠箱的失敗,研究者們終于意識到腦波的斷續對大腦的破壞不可修復。一次為時三百秒的完全睡眠會導致一半腦細胞的死亡。而腦細胞,是不可再生的,克隆體細胞與原腦組織結構的熔合存在難以攻克的技術困難。
吸收了第四代冬眠箱失敗的教訓,第五代冬眠箱采取不完全睡眠的方式保存生物體。當冬眠箱全功率運作時,冬眠箱內的生命衍息活動並未停止。生物體將以最低千分之一的速度進行新陳代謝。
到第七代冬眠箱,箱體本身對生物衍息的保護要求已經上升到最高級別,即箱體攜帶儲備電源,保證在外界電源切斷的條件下仍能維持運轉上千小時,除非箱體本身完全損壞,該保護行為不可中止。此規則高于一切外載電腦權限……
查到此處,泰戈爾放棄了進一步搜索。除非破壞箱體本身嗎?不,這是不可能做到的。飛船內的一切暴力行為都會被智能電腦察覺。必須在它允許範圍內達成目的。這就像舊時代的強制社會規則,法律一樣,聰明的做法不是和法律對著干,而是尋找它的漏洞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人類的規則不是真正的「規則」,它們制定出來,就是為了給聰明的人鑽空子。
既然電腦沒有權限停止冬眠箱活動,那就只能在它允許的活動範圍內殺死冬眠箱里的人。
謀殺。在人類的任意一個時代的任意一種法律中都被定義為嚴重的犯罪。
想到法律、犯罪,泰戈爾的腦海中迅速出現了一些諸如詐騙、吸毒、搶劫之類的詞匯,他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到吸毒上面,因為這種類似與自殺的愚行和高科技的結晶冬眠箱至少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在加速或減速生命的衍息。
就毒品來說,有加速生命衍息的興奮劑,如古柯堿,也有減速生命衍息的抑制劑,如海洛因、鴉片等等。要查到相關的知識非常簡單,它們都在基礎的醫學書里。
通常將同類型的毒品混合服用會有相乘的致死效果。但是有一個例外,在舊文明的時代,那曾經是一個麻藥世界的傳說,那是一個恐怖、真實、讓人毛骨悚然的傳說,一種致命的毒藥,他們把它叫做「快速球」。
第四次世界戰爭後,故鄉陷入了長達幾百年的經濟衰退,每個人都陷入一種毫無希望的困境,從一生下來就面臨幻滅。快速球的傳說就是在那個時代產生的,它奪去的人命比前四次戰爭加在一起還要多。
這種絕妙的毒藥的制法是這樣的︰把抑制劑的海洛因和興奮劑的古柯堿混合後吸入或注射。就會交叉出現中樞神經的刺激作用和抑制作用,剛出現心髒激烈跳動忽又感到心跳快要停止,這種現象在數秒鐘內反復出現,心髒就會停跳。
它配制起來如此容易,效果又是如此優秀,很自然的成為了那個時代的霸主,把無數種其它的毒藥遠遠的拋在後面。
也許泰戈爾可以制造出一個後太空時代的快速球,來結束這場毫無希望的遠征。為什麼不呢?!
冬眠箱的作用如同抑制劑,而它的抑制效果是精確可控的。千分之一速度的生命活動,和平常速度比較起來,在毫秒以內的單位時間快速切換,不正像快速球有效率的殺死它數以十億計的信仰者的方法嗎?
泰戈爾向智能電腦要求操縱冬眠箱的權限,他解釋說這是為了實習剛剛學過的知識,但電腦否決了申請,反而為他提供了一個虛擬的冬眠箱。
「不,這是不行的。我想對第十三代冬眠箱的現有構造進行改進。虛擬的冬眠箱無法實現我的目的。」泰戈爾向電腦抗議道。
電腦陷入了長達五秒的沉默中。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作為飛船的船長,它以乘員的要求為優先,但直接負責乘員事務的是奧妮媽媽,她的程序中加載了更多相關內容。此外,為應付航行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突發情況,奧妮媽媽還具有對飛船內部設施的手動控制權,這其中當然包括冬眠箱的權限。
智能電腦呼喚了奧妮媽媽,把泰戈爾的要求和說辭傳達給她。奧妮媽媽微側著頭,怔怔的打量的泰戈爾,用姿態向他詢問。
「我想我必須解釋一下我的理由,親愛的奧妮媽媽。如你所知,上次的粒子風暴對飛船的電子設備造成了一定破壞,一部分冬眠箱損壞了,我失去了十四個珍貴的伙伴,你失去了最可愛的孩子。這意味著,這一代冬眠箱存在嚴重的技術缺陷,或者說,飛船現在面對的宇宙環境已超出了它的適應範圍。我們無法保證沒有同類事件發生,除非我們給它加上新的保險。」
奧妮媽媽把面孔正了過來,與頭頂的天棚呈完美的垂直︰「這需要創新,泰戈爾。我和智能電腦對此無能為力。我們已經修正了飛船的航線設定程序,並且︱︱」
「但是我能!」泰戈爾攥著他小小的拳頭,情緒激昂的叫喊道,打斷了奧妮媽媽的話。這是一場戰爭,此刻是唯一的勝機,縱使懦弱也不能退卻。「我能創新!我是人類之子!我的祖先創造了這里的一切,飛船,智能電腦,奧妮媽媽和幾百個冬眠箱,而我可以改造這一切!我非這樣做不可,因為事關生死!如果你們能夠幫助我,就幫吧,不然就給我一切權力!」
泰戈爾的小臉漲得通紅,心跳達到每分鐘四百次,奧妮媽媽和電腦吃驚的看著他,不停的運算著他的即時猝死幾率。就在他們準備強行為他注射鎮定藥物的前一秒,泰戈爾卻突然冷靜下來,就像一團被冰水澆熄滅的火。
「你不是我的敵人,奧妮媽媽,請原諒我對你大喊大叫。死亡才是我的敵人,正如失敗與你。我要那個手動控制權限。」
「權限無法轉移。」奧妮媽媽說,泰戈爾幾乎絕望,但她又補償道︰「不過,我可以代替你進行操作。提醒,不管怎樣的情況都不能關閉冬眠箱。」
「不,我當然不會停止冬眠箱的運行。系統也不會允許。即使切斷它的電源也不可能做到不是麼。我的實驗方式很容易,從高頻率改變冬眠箱的運行功率開始。為了改造它,我們必須先進行一些極限測試。」
奧妮媽媽點點頭,用手指在面前的空氣中虛指,淡綠色的全息操作界面便呈現在空中。那跟泰戈爾常用的界面截然不同,只是一大堆重復的數字,在空氣中跳來跳去,如同無數個不安分的質子。
「非常簡單,奧妮媽媽。你只需要發出如下命令,一個極強脈沖,持續十秒,然後一個極弱脈沖,持續時間為前一個脈沖的百分之四十,然後再一個極強脈沖,持續時間為前一個脈沖的百分之四十,以此類推。」
「命令執行範圍?」奧妮媽媽問道。
「所有載人的冬眠箱。我需要相關生命活動數據。」泰戈爾狡猾的說道。沒有載人的冬眠箱只有一個,泰戈爾的水晶棺,他始終害怕他的程序會把冬眠箱破壞。
奧妮媽媽沒有動。但她面前的數字界面發生了一系列變化,看似在平靜的水面中投入一顆石子。「持續時間是多少秒?」
「到我進入冬眠箱為止。下次醒來時我需要相關數據。」
「定義完成。程序啟動倒計時。十,九,八,七,六……」
倒數計時轉由飛船智能電腦執行。奧妮媽媽面前的數字界面關閉了。她轉過身,默默的看著泰戈爾,泰戈爾給了她一個自信滿滿的微笑。
「一切會好的,奧妮媽媽,你要相信我的天才。」
「是的,我相信你,泰戈爾。你的智能評估總是在改變,為此我們多次調整了喚醒你的頻率。」
「到我冬眠還有多少時間?」泰戈爾問。不知為什麼,他的心劇烈跳了一下,開始變得好冷。
七千秒後,全部冬眠箱內的生命活動停止,而冬眠箱的損耗率則低于兩成。泰戈爾要求奧妮媽媽停止程序,將實驗數據發給自己,開始在自己的電腦界面裝模作樣的分析。
她親手殺死了他們。比起我動手,這樣更合適。她從來就不需要他們。只是因為該死的程序設計她才跟他們在一起。她需要的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
是的,奧妮媽媽需要我,所以一次又一次將我喚醒。陪伴我的時間是她漫長枯燥的旅行中唯一的樂趣。
「你的智能評估總是在改變,為此我們多次調整了喚醒你的頻率。」
不!泰戈爾痛苦的抓住了頭發,試圖忽略這個記憶。
一切都是真的。我的想像,我的邏輯,我的感情!就像那些幻想小說!凱普所說的歷史才是徹底的謊言,是世代的當權者編造的謊言。
奧妮媽媽的聲音︰「泰戈爾,睡覺時間到了。」
泰戈爾回過頭,微笑的望著她,一瞬之間,他似乎從她混沌的雙眼里捕捉到一種「神情」。
她知道她親手殺了他們嗎?那是不可能的吧,她眼里的大概只是一個流星的反光。奧妮媽媽,她是渴望跟我在一起的,她比喜歡其他任何人都要喜歡我,她讓我醒來的次數最多,不是嗎?
她只是為了責任才照顧其他人。而她照顧我,是因為她愛我。
我是不同的。
我想起來了。在那本魔法師和牧師的小說里,那個讀不懂的字眼,那個被稱為「愛」的字。
那個魔法師,那個女牧師。他們恨誰?他們恨彼此,甚至超過對龍的仇恨。她不甘心做他的工具,她想在他的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可是他對她的奢望很不耐煩,一次次的用冰水將它澆熄。
︱︱嘲笑她、侮辱她,當她死去,毫不吝惜的跨過她的尸體,連頭也不回。
他們恨彼此,所以他們一直對抗到最後。但那是因為他們只在意彼此,舍此再沒有重要的東西。那不是單純的仇恨,不是單純的偏執,還有另一種更加強烈的情感在里邊。
不是自由,不是欲望,不是仇恨。
那就是愛。
一種如宇宙一般永恆的東西。永遠高高在上,用悲憫的目光俯瞰著我們。
她不是真正的永恆,卻是在一片孤寂的太空中唯一可以膜拜的神。
我們的神,上帝的上帝。
當我們逝去,她還存在,當她逝去,一切蕩然無存。
「奧妮媽媽,你可以為我唱一支搖籃曲嗎?」
「搖籃曲?什麼?」奧妮媽媽皺眉望著他。「我沒有音樂的程序。不過我可以從智能電腦那里下載。你要嗎,泰戈爾?」
泰戈爾笑了,他真心喜歡奧妮媽媽這樣的表情︰「還是不了,晚安,奧妮媽媽。」
泰戈爾回到了水晶棺里,透過透明的棺蓋望著奧妮媽媽。她還是像以往一樣,很快轉身離開,消失在一片白霧中。留在泰戈爾身邊的只剩徹骨的寒冷。
他的身體開始冬眠,但他的意志卻醒著,慢慢的從身體中漂浮起來,如青煙升入雲端。他穿過冬眠箱的蓋子,穿過飛船的隔離艙和外壁,飛到茫茫的星海中央。
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置身與星海,但只有此刻才感覺得如此真切。四顧是無窮無盡的空間,飛船︱︱他的家則無比渺小,連一粒塵沙也不如。在那臃腫難看的燒蝕防護層中間用有色合金漆成幾個小字,是飛船的名字︱︱諾亞方舟。
透過唯一的一扇天窗,他看見奧妮媽媽縴細的身影,在一排排冬眠箱中間走來走去。她的動作永遠有條不紊,充滿了目的性,她不會出于好奇或別的原因抬起頭向窗外望。但是在泰戈爾心中,奧妮媽媽緩緩仰起臉,與上空的自己相互凝視。
她好美,那雙幽深的眼楮中蘊含著宇宙里一切動人心魄的美麗,微啟的雙唇躲藏著亙古至今一切溫柔的話語。她就是他的宇宙,他只能生存在她心里。
他逝去,她還存在。若她逝去,一切蕩然無存。
蘭斯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星海的圖景還在腦海中,一點一點的消散,取而代之以昏暗樸素的小房間。仍有奇怪的話語回蕩在腦海里,如同回蕩的雷鳴︰
「大地就像一座棋盤,星星的棋子墜落在里面。北方的星辰總在太陽前一刻閃耀。彗星的尾巴掃過西方的大地,南方的土地則被流星點燃,燒成一片火海。我用星星的名字給它們命名,將它們敬獻給你,我的母親,我所愛的你。答應我,永遠陪在我身邊,直到星辰消亡,宇宙末日。」
「但是,你已經不在了。我用盡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你回來。她們都只是一些泥塑木偶,不比那些螻蟻般的凡人更聰明。你看到了嗎,我的母親,我們在這片世界上播種的種子已經生根發芽,落地開花。一個世界用精神體的能量發展科技文明,一個世界魔法昌盛,變成了我最愛的那本小說中的模樣,還有一個世界,人們舍棄了肉體,化成這星球的意識星環。我敢打賭,他們會成為這里的瑞亞。」
「我還創造了她。她是我的女兒,你的影子,她活潑好動,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惡魔。也許我會陪著她長大,直到她也死去。誰知道呢。反正一切都不重要。」
蘭斯幡然醒悟。這冷漠、純粹的記憶,是屬于泰戈爾神的。靈魂界的人不知從哪里得到了這些記憶碎片,存在水晶球里,又由納瓦什交給自己。
泰戈爾神來自一個遙遠的異世界。他用群星的名字給這個世界命名,星棋大陸,晨星高原,慧流盆地,赤海丘陵。而星落,或許便是他著陸的地點。
他按照自己的喜好任意改造這世界的原住民,形成了三個社會,科魔文明,紀元文明和靈魂界。還照著自己所愛的女人的形象創造了一個新的神,奧妮。
做完了一切之後,泰戈爾衰老了,失去了生存的欲望。他還不是真正的神,盡管力量早已達到了宇宙的極致,異世界曾有過的全部神靈都未曾企及的境界,但是,他心中的愛已經死了,所以他也將死去。
他固執的認為奧妮會毀掉這個世界,這個他看作是獻給自己所愛的人的禮物的世界,因此他臨死前殺死了奧妮,為了防止奧妮復生,他將自己的力量存在人類的一支血脈當中,世代傳承下去。
但他沒想到的是,奧妮的力量早已超過了他,因為奧妮的心中充滿著對他對愛。奧妮已經永生不滅,只是為了愛他,才借助他的手封印了自己。
︱︱那就是一切的起點。
漫長的夢終于醒了。
終章 魔王救世主
芬頓歷一○○三年,戰火已經燒遍了星棋大陸的各個角落,無論星落、晨星、慧流、赤海,甚至遙遠的泰戈爾海上。世間再也沒有什麼信仰可言,唯一掌握著光明魔法的聖神教教會在污錢大主教庫迪埃領導下也變成了徹徹底底的商會組織,大發戰爭財,到處是一片鐵馬兵戈,鐵血沸騰的景象,整個世界變成了沙場。
聖劍王佛朗茲征服了北方三國,又將溫沙納入自己的屬國範圍,率領三十萬鐵騎南下,與芬頓王托雷一世在溫沙南境對峙。天下諸侯大多認為這兩人之間的勝負將決定全大陸的歸屬,都作壁上觀。北軍兵強馬壯,南軍則有魔法協會鼎力支持,一旦開戰,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是以雙方誰也不敢貿然出手,都大打宣傳攻勢。
托雷一世的間諜挖出了原荒原公爵家的淫亂舊事,宣稱佛朗茲乃是其叔菲爾南和其母派娜西亞的私生子,兩人合伙謀害了荒原公爵,又依靠幻術演了一場聖劍認主的好戲,使菲爾南繼承了聖騎士位置以及爵位。「芬頓人,難道你們甘心做野種和北方蠻子的奴隸,趴在地上給他們舔腳趾嗎?當心你們的妻子女兒!」
而聖劍王一方的宣稱部也不甘示弱,隨後拋出了「托雷一世乃是假的!他的真實身份是艾哈邁阿貝爾子爵,真正的托雷一世早就死了。」這樣的重磅炸彈。「真正效忠王室的芬頓人,就該拿起劍來,砍下那個假國王的腦袋!」但因為太過匪夷所思,並沒有多少人相信。
雙方相互抹黑,忙得不亦樂乎。圍觀的眾諸侯反正不打算出手,樂得看他們的熱鬧。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國家大義什麼的都是扯蛋,芬頓王室也好,荒原公爵家族也好,連千年世家都不過是一些靠戰爭發家的暴發戶,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才是唯一的道理。
本來與艾哈邁結盟,想要一爭中原的希曼公爵,卻被赤海一只異軍突起的獸人勢力死死拖住,無法脫身,與艾哈邁的同盟也漸漸名存實亡。據消息靈通人士說,那獸人勢力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一支,實力差不多相當于芬頓加上北方三國的總和。之所以不肯蕩平克蘭北上,乃是為了演一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好戲。不過因為這種說法過于荒謬無人采信罷了。理由很簡單,天下哪有這麼狡猾的獸人呢。
失去武力支持的艾哈邁為圖自保,先後跟銀月城及西方五國結成了同盟關系。銀月城大長老艾尼克斯帶領眾精靈守護者親臨艾哈邁,與葛朗台侯爵及依西婭夫人會面。西方五國則派出原倫伯底監獄城堡典獄長西米塔爾作為使者參會。此時西方五國政權也已名存實亡,真正的統治者是挾持著芬頓公主艾米莉的北風會議長,瓦勒。
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之中,德容、阿穆爾兩郡倒是從來未逢戰事,安穩得很,還靠著傾銷武器、戰馬、治療藥水等軍火物資大發洋財,人均年產值屢創新高,成為星落平原一處獨特的風景線。聖神教還和阿穆爾兩大學府合作,開展了一種挖掘、修復、銷售太古科魔機的一條龍服務,更是不知道賺了多少錢。尤其以戰斗用科魔機的出租銷路最為火爆。這種戰斗科魔機因為使用、維護費用過于昂貴,沒有一個勢力能夠大量使用的,可是因為它的威攝力過強,又不得不忍痛咬牙出錢。常常有兩個小勢力戰爭同時派出聖神教科魔機的場面出現。聖神教為了保護科魔機不受損,往往裝個樣子便收錢走人,令廣大地方領主深惡痛絕,為之發指。
當然,也有一些明眼人指出,聖神教教會的這種鬧法有錢途,沒有前途。因為聖劍王與芬頓王之間一分出勝負,勝者便可以滌蕩天下,再沒有跳梁小丑的活路了。
老人在地圖上德容和阿穆爾的地方打了兩個大叉,想了想,又將艾哈邁也圈在里邊,長嘆一聲,把地圖卷了起來。
這個須發皆白的老人便是格廷根學院的校長愛薩克爵士,芬頓學術界最具聲望者。他還有一個聞名天下的身份,三大魔法宗師之一的幻術宗師貝尼特斯。
數百年來,芬頓大法師之位的爭奪一直在三大派系的魔法宗師之間展開,獲勝者將進入聖心城芬頓國立魔法學院的修魔之塔進行最後的試煉,或可得到靈魂界的力量。經過十幾代人的爭奪,總共出了四位大法師,都是名垂千古的人物。
當世三大魔法宗師,除了貝尼特斯外,還有福格森和穆里尼奧兩人,都是不世出的超級魔法師,其中以貝尼特斯實力為最弱。貝尼特斯一向以學究自居,不肯專研魔法,自知絕無勝理,于是獨闢蹊徑,用幻術混進了修魔塔中,居然被他聯絡到靈魂界中人,學到了一種走後門進入靈魂界的方法,即鐵錨契約。
所謂鐵錨契約,指的是二人合力,消滅一人的物質存在,以一人之軀共存,這剩下來的軀體便是遨游靈魂界時留下的鐵錨了。貝尼特斯和他最欣賞的弟子菲麗妮結成鐵錨契約,混進了靈魂界。前兩年一直是菲麗妮在物質界,貝尼特斯在靈魂界,這幾年則換了過來。
臨行之時,菲麗妮委托貝尼特斯照顧她的小佷女夏爾蒂娜,成全她與蘭斯的戀情。聖心城之亂後,夏爾蒂娜不知去向,蘭斯則被人秘密送到格廷根,昏睡不醒,迄今已經三年。
眼見天下大亂,蘭斯或可成為唯一的救世主,但他卻總是不醒,貝尼特斯試圖以精神力技巧喚醒他,不料他的精神體無比龐大,貝尼特斯若干涉得深了,只恐泥牛入海一去不回,只好作罷。
于是,蘭斯就在格廷根學院住了下來,生活起居一直由雅希蕾娜和後來從芬頓趕來的雅尼照顧。
貝尼特斯剛要把地圖放進櫃子,里面的通訊水晶球卻突然跳了出來,是雅希蕾娜銀鈴般的聲音,語調帶著哭腔,卻是興奮所致︰「哥哥醒了!哥哥醒了!」
「什麼,是教皇大人醒了嗎?」
「是的!蘭斯哥哥醒了!校長你快過來呀!」
「這就來!」
貝尼特斯立即施展了一個傳送術,來到了蘭斯的臥室。那個清秀得無可挑剔的青年已經坐在床上,微笑的看著他了。身旁兩個絕色少女正忙著給他吹冷碗里的鮮湯,削水果皮。因為睡了太久,他的身體顯得十分虛弱,臉頰也過于瘦削,但精神卻很好。
「校長你好。初次見面。你的事情小雅都跟我說了︱︱」
貝尼特斯匆匆道︰「你終于醒了。這段時間庫迪埃可把你的教會弄得烏煙瘴氣。」又問雅尼︰「通知奧爾森爵士沒有?」
「通知了。他正在趕來。」長大成人的小雅,言談中帶著一種大家閨秀的淡雅婉約之氣,平靜而雍容。除了外出時偶爾會迷路,已經成了完全可以信任的智慧女性。
雅希蕾娜則捧著臉頰,像一只小貓一樣安靜的望著蘭斯。遺忘酒的藥效早已過了,精靈少女已想起了往事。她知道是蘭斯騙了自己,但她並不怪他,因為她已經不是銀月城那個單純得如同一張白紙的少女,她已經長大了。
「你干嗎任用庫迪埃那種人?奧爾森爵士或者安切洛蒂不是好得多,就是鮑利大主教也可以呀。」貝尼特斯對此憤懣了好幾年,蘭斯一醒就立刻質問他。
「奧爾森爵士智識有余,魄力不足,安切洛蒂全無政治才華,至于鮑利,他正義感太強了,不合適當今之世。」
貝尼特斯心中一凜︰「原來你早就想過了。」
「呵呵,三年了,也到了該清算庫迪埃的時候。」說著,蘭斯在兩個少女攙扶下下了床。庇護所的力量已從他身上徹底消失,神力也隨著斷了的右手一起消失,不復存在了。此刻的蘭斯只是一個虛弱的普通人類。但他身上透出的那股尊貴的氣質卻沒有半分消減,似乎還比三年前更加強烈了。
也許這是因為他以泰戈爾神的視角俯瞰過這個世界吧。
當然,他現在不知道,以後也不會知道,魔王仍舊躲藏在他體內,還將以他的後代的身份降臨塵世,那才是最後一次降臨。
貝尼特斯突然想起了剛剛在地圖上進行的政局推演,便突然問了一句︰「如今這個亂世,你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找回夏爾蒂娜,還有就是向瓦勒復仇。」蘭斯一邊披上法袍一邊回答道。
「怎麼?!就這兩件事嗎?」
「自然。一直以來我就是這兩個目的,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呀。不過我總是在逃避罷了。」
「逃避?我不懂。天下間有什麼事情是你這個大陰謀家要逃避的嗎?我總覺得沒有什麼是你辦不到的。」
蘭斯笑而不答。那是一如五年前的笑容。漆黑如夜的雙眼中閃耀著兩點繁星。在艾哈邁听過的歌,和那一片夢幻般的花海,便是支撐著他這顆冰冷的心的光明。
夏爾蒂娜,你現在在哪里?我有好多話想要對你說。
不是天使,不是魔王,不是救世主。我和你的相遇,也從來不是一場宿命。
我們只是凡塵俗子,所冀望的一點小小的幸福,不需要別人來賜予,只需再邁出小小的一步。
把逝去的哀愁與寂寞系在鴿子的翅膀,隨鴿哨飛躍一片綠海,寄托給青白的月光。沒有銘記的痛苦,就沒有淡定的執著。
會不會太過幸福,害怕是一場夢幻?
我是如此喜歡你,喜歡到執意錯過。
「但這一次我不會再逃避了。」他喃喃自語的說。
(全書完。)
番外篇 西隆
芬頓歷九九三年,西方絕冬國邊境。
西隆站在客廳中央。午後的陽光透過簾幕間的縫隙照在他臉上,微微的灼痛。
那個瘦小的貴族男人坐在對面寬大的高背椅上看著他,臉上挂著有點狡猾的笑容。貴族男人光著腳,踏在兩個衣衫單薄的女奴背上。鐵鏈在項圈上摩擦,發出輕微的叮叮聲。
「如何,可以給我看看你的那件寶物嗎?那件見証了芬頓克蘭侯爵無數沙場傳奇的寶物?」男人輕蔑的笑著,隨手丟掉一直在玩的彩色繩結,向他伸出右手,「我想要嗅一嗅,它和我祖父留下來到那一件,到底哪個凝結了更多血腥。」
西隆冷冰冰的看著貴族男人,一動也不動。記起一位老神甫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世上每個人都有他的價值。不過,眼前這個男人,絕冬國最東方的領主利貝爾子爵的人生究竟有何價值,西隆實在看不出來。
「女人。」西隆向子爵腳下的兩個可憐女奴瞥了一眼。「女人只會玷污神聖。」
「好。」子爵眼睛一亮,發出了幹啞的笑聲,看來西隆的這句話很對他胃口。子爵用力踢了那兩個女奴幾腳,「滾吧,到溶洞去洗淨你們的身體。」
兩個女奴離開了。西隆沒有動,聽著她們的腳步聲消失。子爵也在聽,同時用貪婪的眼睛盯著西隆背在身後的手。
老利貝爾子爵以武勛獲得封地,一塊夾在敵對的兩國,絕冬國與黑石國之間的小小國土。如果老子爵還活著,他的家族或許能繼續保有封地的榮譽。但眼前這位新子爵顯然不能。
那個喜歡穿一件素色華貴的長袍的老人,是這樣對西隆說的:「在這個時代,無能便是一種罪。」
是的。無能是一種罪。但對人的蔑視,是更重的一種罪惡,至少在西隆看來是這樣。看著眼前瘦弱但是狂妄的利貝爾子爵,他做出了決定提前子爵的死期。
「可以了嗎?」子爵用期待得有點發抖的聲音問道。
西隆把背後的東西拿出來,遞到利貝爾子爵面前。那是一把斷了的匕首。傳說芬頓的克蘭侯爵就是用這把斷刃斬殺了數百個邪惡的獸人,在他刺殺一只巨大的雙頭巨人時,匕首在雙頭巨人堅硬的顱骨上折斷。
「很普通的匕首啊。」利貝爾子爵不無感慨的說道。
「是很普通。匕首,就只是匕首罷了。關鍵是使用它的人。不過,據說這一把匕首和普通的匕首還是有所不同。它的刀刃上綁縛了太多靈魂,附在耳朵上能聽到悲鳴的聲音。」
「先生,請允許我試試」
西隆點了點頭,把匕首慢慢伸向利貝爾子爵的臉。子爵臉上充滿了渴望與恐懼的顫抖,眼球也泛起了青色的貪念之光。但是始終不敢伸手碰那把匕首。因為,那是一件受詛咒的神器,「月光之血痕」,利貝爾子爵的勇氣僅限于對著它說幾句風涼話的程度。
在把匕首刺入利貝爾子爵的頸子之前,西隆不禁笑了。他覺得能被這把傳奇匕首刺死,是利貝爾子爵不應得的榮耀。但,月光之血痕不正是憑著無數卑微者的死魂才被使人奉為神器的嗎?真是可笑的悖論。
一瞬間,利貝爾子爵的眼神凝滯了,變成一種無力的遠望。他的靈魂已經被月光之血痕所吞食,肉體的死亡只是時間問題。他快速的抽回了匕首,同時將一只隱形的血蟲放在那小小的傷口。在幾個小時的時間里,血蟲會緩慢吸盡利貝爾子爵的血液,免得他混濁的血弄髒華麗的衣裳。
做完了這些事,西隆把匕首還鞘,緩步走出子爵的房間。穿過廣大的庭院時,他遇到了子爵的管家和兩個園丁。他搶先對他們說道:「子爵大人在休息。不要打擾他。」
管家連連答應。他知道打擾利貝爾子爵有什麼後果。眼前的兩個園丁之一,就是利貝爾子爵從前的管家,犯下的正是那條錯。
他走出利貝爾家族的城堡,踏上絕冬國邊陲小鎮簡陋的街道。此時黃昏已過,暮色漸趨溫柔。人們忙忙碌碌,沒有人注意他。即使有,他那張平庸的臉也不會給人留下太多記憶。
再過幾個小時,圓月升起的時候,利貝爾子爵的尸體將會被人發現,管家和佣人會記起他來。鑒定師被請來查看子爵的死因,管家會提到那件受詛咒的神器,月光之血痕,每逢月圓之夜,便能隔空吸取生靈的精神體。無疑子爵是死在那神器的魔力上。
殯儀之後,絕冬國的國王將會行使他的權力,把邊陲的領土從已經絕嗣的利貝爾家族手中收回。這是必要的,特別是在鄰國國王的王弟塞蘭特公爵是一位激進的好戰分子的情況下。
不過,那些紛擾與西隆無關。他只是一個信徒,代替天上的神明行使懲罰之責。僅此而已。
西隆一直相信,世上有多少種罪,就有多少種懲罰。死亡只是懲罰中的一種,並不是全部。
然而,在漫長的定罪與懲罰的過程中,他開始漸漸厭倦了刑罰的選擇。既然死是唯一的終點,不妨將它作為唯一的起點。
西隆是一位神罰的代行人,不過大多數認識他的人,都只把他看作一個殺手。西隆與其他殺手的區別有兩點,第一,在見到目標人物之前,西隆不承諾任何委托,而當他做出決定時,刺殺往往同時完成;第二,西隆是大陸西方最好的殺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有了一個綽號,和他持有的神器名十分類似的綽號,月痕的血影。
「做得很好。不愧是月痕的血影。」穿長袍的老人對著西隆微笑。他是一個地位高貴的人,權勢僅次于國王。但對西隆而言,他不過是一位重要的客戶。「子爵的死無論對利貝爾,對絕冬國,還是對他祖父的名聲都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那麼,我走了。有新的目標可以通知我。」西隆對老人的想法完全沒有興趣。
西隆走在利貝爾破敗的街道上,咀嚼著老人的話。無疑,利貝爾子爵的死,對他人比對他本身有著更多的意味。他本身只是個狂妄小人,不足為道的家伙。對于他的死,老人說什麼來著?好事。是的,好事。那麼,這不是一種懲罰了?
西隆感到有些迷惑,站在街道拐角處,任冷硬的風吹拂面頰。每次懲罰了一個罪人,總有這樣或多或少的疑惑。懲罰是對的,這點他從不懷疑。但懲罰所帶來的後果是怎樣,他無法控制。
想起老人的笑容,西隆心中受騙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但,最多也不過是有點灰心而已。西隆明白,自己和老人之間只是一種相互利用的關系。老人除掉國家的敵人,而西隆,得到名正言順的懲罰的機會。
各取所需,即使有所不滿,西隆也會持續這樣的生活。直到他厭倦、離開的那一刻。
風里有一個隱約、時斷時續的哭聲,非常微弱,只有西隆這樣經過訓練的雙耳才能捕捉得到。他提起精神,順著哭聲一路找尋。在一面倒塌的牆壁後面,西隆找到了一個小女孩。
她看起來十一二歲年紀,撇著兩腿跪坐在地上,不住的啜泣。臉蛋上一塊塊的污跡被淚水化開,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只被丟棄的布娃娃。
西隆蹲在小女孩面前,默默的看著她。小女孩用髒兮兮的小手揉眼睛,努力想止住哭泣,嘗試了好幾次,還是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別哭。」西隆安慰道,在口袋里摸了摸,找到一塊手帕,遞給了小女孩。
那是剛剛從老人那里得到的報酬,一塊價值連城的布朗尼手帕。小女孩用手帕擦掉了臉上的眼淚,手帕很快變髒了,小女孩的臉頰卻露出紅潤嬌嫩的肌膚。西隆覺得很高興,可一眨眼,又有兩串珍珠般的眼淚垂落下來。
西隆問小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仍不能止住啜泣,斷斷續續的回答:「小……小舞,嗚嗚……」
「你在這里做什麼?迷路了嗎?」
「不是的。媽媽,小舞的媽媽病了,小舞要找草藥,帶回去給媽媽。」
西隆點了點頭。「好孩子,媽媽要哪種草藥,告訴叔叔,叔叔替你去買。」
小女孩又「哇」的大哭起來,用手背捂著雙眼,小小的肩膀不住顫抖。西隆只好輕拍她的後背,柔聲安慰她不要哭,無論是什麼樣的草藥,叔叔都會幫她弄到。
「真的?」小女孩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西隆,「藥師說,媽媽得的是絕症,只有得到可利鳥的羽毛才能治好。小舞就出來找可利鳥了。可是、可是……」
「這可有點難辦……」西隆用手臂輕輕環繞著小女孩。
可利鳥。在絕冬國東方的這座小鎮時常能聽到這個名字。那是種神奇的小鳥,是生命之神的祭司,傳說她的羽毛可以醫治世上的一切創傷,除了相思與死亡。
沒有人見過可利鳥。所知的只有她喜愛地下的清泉,會不時到大溶洞深處喝水。她離開以後,大溶洞的泉水中偶爾會浮出潔白的羽毛,治愈之羽。為了得到這種羽毛,絕冬國和黑石國的藥師們經常冒險進入大溶洞的深處,在清泉里採擷。
大溶洞中有很多危險的魔獸,藥師們這種冒險行為可謂九死一生。即使到了地下清泉,能否採到治愈之羽,也全憑運氣,成功率非常低。但很多年過去了,從事這項職業的藥師卻不見斷絕。
關于大溶洞,另有一個說法,它是一條連通絕冬國與黑石國的地下通道。考慮到在兩國的邊陲都有大溶洞的入口,這種說法可信度極高。但由于溶洞實在太危險,兩國從未有過占領溶洞、奇襲對手的嘗試。
西隆決定自己到大溶洞去碰運氣。既然有人成功過,西隆就有可能成功。他把小女孩背在背上,向利貝爾東方的大溶洞入口前進。
夜色低垂。背上的小女孩睡著了。她非常輕,像一片天鵝的羽毛。小女孩靠在西隆背上,西隆的脖子偶爾碰到她發燙的小臉,每到那時,西隆的心就奇怪的刺痛。那是一種深入靈魂的痛楚,卻帶著甜膩毒藥般的誘惑,仿佛在吸引他走進墳墓、走進無限的長眠。
迎著利貝爾的星空,西隆在荒野和斷續的村莊間走了一夜。許多年來第一次,他沒有想到罪與懲罰。
大溶洞的入口被封鎖了。一里外就有絕冬國騎士團的崗哨。那些手執長矛的絕冬衛士攔住西隆不讓他靠近。
「奉我絕冬王旨意,封鎖利貝爾溶洞,及左近城區。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請問,有什麼原因嗎?這個小女孩的媽媽病了,我只想帶她到溶洞尋找治愈的羽毛。」
衛士斜著眼睛,輕蔑的瞟了西隆一眼:「不准就是不准。你想冒犯王命嗎?」
西隆只好回到利貝爾。很巧,穿長袍的老人尚未離開,西隆再次在館舍里找到了老人。
「大溶洞為何要戒嚴?」老人的表情變得陰暗。他不喜歡西隆問問題。遲疑了一會,老人還是決定給西隆答案。「事實是,黑石國又在邊境屯兵,准備攻打我國。」
「因此才要殺了利貝爾子爵嗎?」
老人嘆了口氣。「是的。如果可能,我們也不想做到這一步。」
「我聽說現在的黑石國國王並不好戰。」
「不錯。但他人在千里之外的巫神國,現在黑石國內當權的是王弟,塞蘭特公爵。」
「國王終究要回來的。」
「所以塞蘭特公爵在那之前就會發動戰爭。」
「可是,這一切跟封鎖大溶洞有什麼關系呢?沒有人會從大溶洞借道。越大的軍隊,就會蒙受越大的損失。」
老人面色冷峻的觀察了西隆兩眼,說道:「大溶洞是連接我國與黑石國的地下通道。這在幾百年前就已經証實。此後由兩國的衛兵分別把守洞穴的一側。那里是真正的前哨陣地。」
「那些危險魔獸的傳聞呢?」
「全是假的。我們雇用了芬頓的幻術師。也殺了一些藥師,給幻術加強效果。」
「如此說來,可利鳥的傳聞也是假的咯?」
「恰恰相反,可利鳥的羽毛是重要的戰略物資。為了奪取地下清泉的控制權,我絕冬騎士已經和黑石國的士兵展開了殊死的戰斗。」
「戰略物資。」西隆忍不住冷笑起來,「能治愈幾個人?」
老人反問道:「有幾人值得治愈?你可能不懂,西隆,神器這種東西,是用來供在高高的神壇上,給所有人看的。只要有那東西在,士兵就有斗志。」
西隆沉默了一會,說:「明白了。你們的做法。那的確是合理的做法。但是,如果我需要一片治愈的羽毛,該怎樣做?」
老人瞇起眼睛,審視的看著西隆,良久,又輕嘆了一口氣說:「現在不可能。」
西隆轉身離開。在房門合上之前,老人又叫住西隆,給了他一個警告:「不要試圖潛入大溶洞。我會派人盯著你的。我不想失去你這樣一把利劍。」
西隆買了一匹馬,帶著小女孩一起向利貝爾東方奔馳。從黃昏到午夜,利貝爾越來越遠了,碎石路換做黃土,又逐漸隱沒在稀疏的草叢間。
月亮升起的時候,西隆便下馬,升起篝火,把小女孩溫柔的抱在懷里。夜空晴朗,星斗卻似乎被一股迷蒙的霧所籠蓋,一顆顆不那麼明晰。候鳥從頭頂飛過,許久以後,夜風才歸還它們落寞的鳴叫聲,仿佛旅人蕭索的足音。
小女孩翻了個身,說了句什麼。西隆以為她在叫自己,便靜靜的聽了一會兒。然而她只是在一遍一遍的說:「救救、救救他們……」
西隆覺得很奇怪。不是對小女孩,而是對自己的行為。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很久以前,老師曾經這樣教導過他,每一個不幸的人,總有他不幸的原因,伸出援手也無濟于事。多年以來,西隆也這樣相信,並以此為行為准則,冷漠的行走于塵世。
小女孩的媽媽是怎樣一個人?她真的須要治愈的羽毛才能拯救嗎?西隆望著小女孩可愛的睡臉,心中不免有這樣的疑問。
可是西隆知道,自己需要的不是答案。普通人的人生對西隆毫無疑義,平凡的眾生猶如大地的螻蟻,日出而生,日落而逝。同樣,在每個人眼中,西隆也不過是一片掠過的浮雲。即使他可以輕易奪走他們的生命,那又有何意義?
是的,如懲戒之神的大祭司所言,我們所作的,剔除人類肌體中腐爛部分的工作,亦如治愈之神的牧師所作的濟世救人的工作,同樣是無意義的,不過發洩凡人無力的憤懣而已。天上的真神,聽不到我們的聲音。
第二天太陽升起之前,西隆就帶著小女孩繼續上路。下午的時候,他們來到了一片茂密的林帶。樹木參天,最矮小的也超過數米,一眼望去如同堅實的牆壁,密不透風。
「我們到了。」西隆告訴小女孩,抱著她一躍下了馬背。他走到森林的邊緣,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不一會,叢林深處傳來一陣隱約的震動。突然有無數鳥雀從林木中衝天而起。西隆的馬人立起來,恢恢的驚叫,害怕的跑開了。
一頭深藍色的猛獸從林地遠方升起,迅疾飛到了西隆和小女孩面前。那是一只體態臃腫的幼年亞龍,扇動著厚厚的皮翼,懸停在他們頭頂。
小女孩害怕的躲到了西隆背後,從他的手肘後面探出頭來,膽怯的看著空中的巨獸。
「不要怕。它叫藍光。不會傷害你。」西隆摸著小女的頭柔聲安慰。
藍光咧開大嘴微笑,從鼻孔噴出淺灰色的煙霧。「西隆,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喜歡這麼小的女孩子。」
西隆不理會藍光的調侃:「我們要去黑石國。進入大溶洞。」
藍光大笑,緩緩降落在地面。兩個人登上亞龍寬大的後背,跟著它騰空而起,飛到巨大林地的上空。從藍光背上向下俯瞰,茂密的森林綿延起伏,像一塊巨大的綠絲絨地毯,向利貝爾的方向快速飛掠而去。前方不遠處,林地突然折斷,叢生的樹木沿著一座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斷崖陡然下墜,如宣洩而下的綠色瀑布。整整花了一天一夜,藍光才穿越了大裂谷。地面的植被漸漸消失,換成大片大片的黃沙褐石。這里是黑石國的地界,是西隆出生的國度。只是在很小的時候他就離開了,現在的西隆不過是一個陌生人。
藍光找到了一條供馬隊通行的簡陋的商道,開始沿著道路飛行。
西隆告訴小舞,所在是廣大的荒原地帶,必要時要從商隊那兒換取補給品。小舞一個勁的點頭,西隆不知道她明白了多少。
正午時,藍光降落到地面休息。陽光酷烈,地面上的沙石曬得發燙。西隆讓藍光張開雙翼給小舞做遮陽傘,亞龍雖然照做了,卻叨嘮抱怨個不停。聽得西隆一陣心煩。
這時,從西方來了十幾個輕駱駝騎士,從藍光身邊呼嘯而過。西隆看得出來,這些是荒漠上的盜匪,趕得這麼急,想必在追擊某支商隊吧。盜匪當然不敢找亞龍這種高等魔獸的麻煩,只是好奇的瞥了西隆他們一眼就跑了。
小舞一邊喝羊皮袋里的水,聲音含糊的問西隆:「叔叔,那些是商人嗎?」
「是強盜。」西隆輕描淡寫的回答。
「強盜?」小女孩歪著頭,望向駱駝們揚起的塵沙,「他們也要和商隊交換食物嗎?」
西隆無言以對。藍光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大叫:「西隆,你從哪里拐到這麼天真的小女孩?強盜就是強盜,強盜才不和商人交換東西。他們用搶的!不然怎麼叫強盜?」
小女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抓著西隆的手搖晃:「那商人不是很危險?西隆叔叔,我們幫幫他們好不好?」
西隆無奈的看了看小舞,嘆了口氣:「好吧。在這里等我。不要和藍光分開。先說清楚,我不是要幫助商人,我只是要懲罰強盜。」
西隆拔出了匕首,緩步走向駱駝騎士們消失的方向。地面的微塵被月光之血痕的刀光所牽引,仿佛鬼魅的煙霧一般向上蒸騰,幻化成一對黑色的羽翼,直升到雲霄之中。
亞龍和小女孩站在荒漠之中,默默的目送西隆的背影消失。良久,亞龍沙啞的大笑起來:「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別扭。」
小女孩奇怪的看了看亞龍:「誰?西隆叔叔嗎?」
「還會有誰。十年前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了。神罰的代行人。」
「神罰代行人?」
「是的。他隸屬于一個成員遍布全大陸的神秘組織,神罰會。這個組織的成員自稱『懲戒之神』的祭司,代行懲戒之責。說白了,就是一個特殊的殺手組織而已。」
小女孩眨了眨瞪大的眼睛,「為什麼?」
「神的眼中,沒有人是無罪的。因此世人皆可殺。神罰會的宗旨早已在世俗的誘惑中腐爛。只有極少數的神罰代行人還恪守著規則。西隆便是其中之一。他這個人,心地純淨得如同一滴水,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小女孩低下頭,小聲說道:「叔叔是個善良的人。」
「他羞于承認。」亞龍又笑了,「他總是裝出一副孤狼般狠毒的面相拒人千里,免得有人哭哭啼啼的向他謝恩。我就是很明白這一點,從不當面講他的好話。要不然,時隔多年他怎麼會再來找我?」
「叔叔也是藍光的恩人嗎?」
「他是這麼說的,他痛恨那些盜取亞龍卵牟取暴利的走私販子,懲罰他們。」
黃昏的時候,西隆帶著一大口袋的食物和水回來。他看上去有一點疲憊,把皮袋丟在地上,就靠著亞龍睡著了。小舞看見西隆的衣角上一塊不顯眼的血污,悄悄用手帕擦去。
西隆、小舞和藍光到達了黑石國邊境的溫泉鄉。離此地不遠,就是大溶洞在黑石國的入口。
西隆並不指望能從黑石國進入大溶洞。絕冬國老人說得清楚,兩國的前哨部隊已經在大溶洞中開戰了,只是大溶洞通道是兩國共有的秘密,大陸其它諸國並不知曉,因此只有兩國地面上的軍隊開戰時,戰爭才算真正開始。在那之前,一切尚有挽救的余地。
不過,戰爭與否不關西隆的事。西隆也看得出來,絕冬國並不逃避戰爭。利貝爾子爵之所以必須死,乃是絕冬國需要英明的前線領主之故。絕冬國要的不是更堅實的城牆,而是更完善的盾,可以憑依它刺出致命的長矛。
西隆要找的,是希望阻止戰爭爆發的人,同時手中也握有財富權勢。他可以從這種人手里要到極高的價錢,甚至治愈之羽。
在黑石國各大城市中均有芬頓會館,溫泉鄉也有一座,是由旅居黑石國的艾哈邁商人投資修建的。幾個世紀以來,這些芬頓人靠販賣南方的絲綢、作物、北方的武具、駿馬聚斂了大筆財富,豪富得驚人。黑石國與絕冬國位于西方五國中心的位置,一旦發生戰爭,勢必影響到整個西方商道的暢通,給芬頓人造成的損失難以估算。因此芬頓人決不想黑石國與絕冬國交戰。
如果西隆所料不錯,眼下戰雲密布,芬頓人想必早已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准備盡最大可能阻止戰爭。此時的芬頓會館中,恐怕有不同尋常的大人物駐扎。
五年前,西隆在黑石國東境逗留時,曾是芬頓會館的常客。因此他毫不費力的與溫泉鄉的芬頓會館取得了聯系,成為座上之賓。負責招待的芬頓人對西隆殷切有加,甚至招來了一群歌舞伎、雜耍藝人,只為討小舞的歡心。藍光也堂而皇之的坐到會館庭院的大紅地毯上大快朵頤。西隆默默的注視著他的兩個伙伴,面色肅穆。
「大人,」那芬頓人舉著酒杯,用一雙諂媚的笑眼盯著西隆的下巴,「您今天大駕光臨,實令鄙館蓬篳生輝,滿堂異彩……」
西隆冷淡的一擺手,「客套就免了吧。眼看要開戰了,難得你們還能擺出這麼大的排場。我問你,現在芬頓會館中管事的是誰?能出得起怎樣的價錢?」
芬頓人起身,笑瞇瞇的表情沒有一點變化,「請跟我來。」
西隆讓藍光照看好小舞,跟著芬頓人到了會館里間。一個身材魁梧的貴族男子早等在那里了。
「這是艾哈邁的格倫森勛爵。」芬頓人簡單的介紹道,弓著背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房間。
西隆感到有點失望。本以為能見到芬頓的大人物,卻只是個沒領地的小貴族而已。他能否出得起治愈之羽的價錢呢?
「月痕的血影。」那格倫森勛爵冷淡的看著西隆,「神罰會的頂級殺手,大陸西方最好的殺手。我需要你為我殺一個人。」
西隆想說自己是神罰代行人,但又懶得辯解。突然之間,一個念頭浮上心頭。以往他從不承諾結果,要親眼鑒定了目標人是否可殺才行動,但這次卻不一樣。他必須得到報酬,因此非殺人不可。
現在的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殺手了。西隆不禁悵然若失。
格倫森勛爵根本不在意西隆的表情,繼續道:「黑石國的毒蛇,國王的弟弟,塞蘭特公爵。現在有半個大陸的人想要他的命,他也清楚,在身邊留了一整個編隊的頂級戰士和魔法師,根本沒人能接近他一里以內。」
西隆清醒過來,意識到現在在談交易,不是該失魂落魄的時候:「我大概可以。」
「是的。你可以。」格倫森勛爵贊許的點了點頭,「塞蘭特家族人丁寥落,兩個月前,公爵唯一的兒子終于沒能挨過巫神國的毒藥,病死了,只剩下六個女兒。他急切的需要一個繼承者,來驅趕那些窺伺塞蘭特家族領地與財產的親戚們,即使是鬧翻了的私生子,也會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而那個私生子,就是你。」
「你真厲害。」西隆贊嘆道,「或者該說艾哈邁真厲害?我本以為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
「很好。你要什麼?有什麼比一個王國更重的獎賞,值得你犯下殺父的大罪?哦,也可能是兩個王國,如果黑石國戰勝絕冬國的話。」
西隆的視線望向一個很遙遠的世界,悠悠的說:「很多年以前,我就想要殺死那個人。」
「那麼,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我要一片治愈之羽。」
格倫森勛爵奇怪的看了西隆一眼,「那種東西,塞蘭特家至少有二十片。」
「我要救一個人,一個沒見過、以後也不會見到的人。這個代價夠了嗎?」
格倫森勛爵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很好,救一個人,殺一個人,公平合理。治愈之羽,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你還可以要求一點別的東西。我們艾哈邁商人講究的是公平交易,不想占你的便宜。」
「那好。把羽毛交給我帶來的小女孩,再派人把她和亞龍送回利貝爾。除此之外,我要你們把大溶洞的秘密公布出去。那是一條地下隧道,連接兩個王國,里面一只危險的魔獸都沒有,有的只是吃人的野心。世上的每個人,都有權知道真相。」
「這可是個很值錢的秘密。」格倫森勛爵沉吟道。
西隆把眉毛一揚:「不同意?」
「公平交易。」
當西隆在一整隊黑石國騎兵護送之下,抵達塞蘭特家族依山而建的巨大城堡時,天色已經全黑了。城垛上點著無數火把,但護城河黑漆漆的水面上,卻只有一輪滿月的寒光,隨著水波的顫動離合。
一個騎士上前高呼了一句「雄獅將死」,這是塞蘭特家族的格言,也用作城堡大門的號令。不久,吊橋便咯啦咯啦的放下,鐵閘升起。西隆騎馬走過吊橋時,總感覺有一雙陰沉的目光從城牆上巨大的黑暗中俯瞰向他。
不是公爵的眼睛。西隆想。是塞蘭特家族的眼。無論如何,殺父是一樁大罪。我將成為一個罪人,罪不可贖。
出乎意料,當夜公爵並沒有與西隆會面。西隆在舒適幽靜的臥室里度過了一個夜晚。西隆意識到,塞蘭特公爵在防備自己。滿月會令嗜血者的血液沸騰,沒有人會樂意在滿月之夜接見殺手。特別是,西隆還是以滿月神器著名的殺手。
對此,西隆只覺得有些好笑。月光之血痕,只是一個意外的騙局而已。無論何時都能殺人,西隆只在滿月殺人,不過是一種特殊的偏好。
那還是西隆剛離開黑石國,踏入巫神國的幽暗森林時的事。因為一時疏忽,母親在月圓之夜死于狼吻。之後西隆在森林里住了一年,殺死了方圓十里的狼。但每逢滿月卻仍能聽到遠遠的狼嚎從四面八方而來,那聲音令他幾欲發狂。就在他即將真的瘋狂之際,卻被一個慈眉善目的老神甫所救。那個老神甫是神罰會的祭司,也成為西隆的老師。
月光之血痕是西隆離開幽暗森林後一次任務的報酬。那把比砍柴刀還鈍的斷刃能獲得這個詩意而殘酷的名字,卻是拜西隆的惡癖所賜。無疑,塞蘭特公爵的侍衛長不知道這件事,把那破爛古董當作危險品看待。
││都無所謂,都無所謂。西隆大笑著對自己說。
第二天天還沒大亮,西隆被帶去見塞蘭特公爵。公爵的小會客室前有一道狹長的甬道,甬道一側是城堡大廳的高牆,另一側卻是城堡的外牆。高大的彩色玻璃上繪著七彩的陽光,玻璃後卻是厚達數米堅如鋼鐵的石壁。甬道上立著十位身披重鎖甲,持雙手巨劍的武士,另有三個穿不同袍色法袍的魔法師。西隆走過時,這些侍衛都垂目以示恭敬,但西隆也注意到他們緊繃的肌肉在微微的顫抖。
進門前,一個魔法師收繳了西隆的神器匕首。西隆一笑,心里仍是那句話,都無所謂。
大門打開,塞蘭特公爵坐在桌案後面,面前堆著高高一摞文書。西隆進來時公爵沒有抬頭,只微微一擺手,兩個衛士躬身出了會客室,帶上了大門。西隆注意到門邊露出一層厚厚的角鷹羽,無疑門中間鑲了一層這種材質,隔音效果極好。
公爵又批了幾張公文,終于抬起頭,看著西隆。多年不見,塞蘭特公爵的兩鬢已生滿了白發,但如同雪狼一般冷漠殘忍的眼神沒有一絲改變。
「你回來了,我的兒子。」塞蘭特公爵道,語氣里沒有一絲溫暖,「你的母親可好?」
「公爵夫人可好?」西隆反問道。
「她死了。」塞蘭特公爵毫不惋惜的說,微微一甩頭,好像要甩掉某些麻煩的念頭,「還有她那兩個多病的孩子。」
「我的母親,跟公爵夫人一樣好。」
「是嗎。」
西隆換了個話題:「你准備發動對絕冬國的戰爭嗎?」
「是的。既然無法避免,不如用自己的雙眼見証。」
「那樣會死很多人。非常多的人。家族,王國也可能因此而毀滅。」
塞蘭特公爵笑了:「什麼時候你成了一個外交官?我的兒子?」
「不。我在計數你可能犯下的罪孽到底有多大。」
「你真的成了一個神罰代行人。」公爵嘆道,「我以為那消息是假的。」
「是假的,大人。」西隆慢慢上前一步,逼視著公爵的眼睛。公爵的目光沒有退讓,灰白的瞳孔中倒映出西隆的影子。西隆知道,自己的目光和公爵的有著同樣的色彩,「同一個模子里塑出來」。
「我不是神罰代行人││我是一個殺手。」
塞蘭特公爵大聲笑起來,起身推開椅子,毫不在意的把後背對著西隆,轉身向牆壁走去。牆上挂著一面巨大的密銀盾牌,上刻著一個雄偉的獅子頭。盾牌上方交叉的別著兩柄刺劍。公爵取下刺劍,把其中的一把拋給西隆。
「來吧。這是你的劍。既然無法避免,就讓我用自己的雙眼見証。雄獅將死。」
兩人豎起劍身,揮了兩下,指向對方的眉心。姿勢優雅而隨意,卻因為沒有雙腿並立,缺乏向前的勢能,而且在兩人中間還橫著一張巨大的桌子。這不是尋常死斗應有的姿態,可是對他們而言,任何劍式乃至武技都是無用的花頭。塞蘭特家族的男人,只要心中有了殺意,就能夠殺人。無窮的殺意從他們靈魂中剝離出來成為實質,看似血紅色的煙氣,蒸騰向上,幻化成巨大的羽翼。
鐵木制成的桌子承受不住兩人的威壓,漸漸扭曲變形,無數木刺從平滑的桌面上繃起,彈向空中。隨著桌子啪啪的碎裂,桌案上的文書紙張被拋向空中,飄然而下,如同一場盛雪。
西隆率先出劍。隨著劍刃輕輕的刺出,血紅的殺意凝結成無數尖銳的碎片,紛紛射向塞蘭特公爵。公爵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一枚碎片刺中了喉嚨,霎那間,時間在西隆眼中仿佛停滯,他看到鮮紅的血液從那細小的傷口滲出,即將向四處噴濺。
現在,你真的成了殺父者,成為一直隱藏在你心里的那個罪人了。西隆哀傷的想道,不禁閉了一下雙眼。但一股刺痛從胸口傳來,令他驚駭不已。
塞蘭特公爵正在倒下。但他的臉上卻浮現出開心的笑容。那雙眼睛傳達給西隆的話語,二十幾年前曾說過多次:「你放松得太早了,我的兒子,沒有等到勝負決出,不可有半點松懈。」
塞蘭特公爵死了。血從他頸子的傷口噴出來,濺在會客室繪制著華麗圖案的天花板上,綻開一朵朵紅色的花。
西隆踉蹌著丟下劍,走向房門。他傷在胸口,傷得不深,但那塊殺意的碎片無法取出。西隆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失。他知道自己必死,但他根本無所謂。
「都是懲罰。」西隆這樣說著,推開了大門。那些衛士驚恐的看著他,直到最前面的兩個被西隆刺倒,才回過神來,紛紛展開攻擊。
西隆一笑,用殺氣之翼掃倒了兩個武士,其中一個被從腰部切成了兩半。但一個魔法師用加持著枯萎魔法的法杖打中了西隆的肩膀。西隆忍痛舞動手臂,將他們都殺了。
他穿過漫長的甬道,出了城堡三層的邊門。塞蘭特家族的士兵和魔法師們瘋狂的上來攔截他。他如同負傷的獅子衝進狼群一樣將他們殺死,自己也受了很多傷。士兵們漸漸拉開了距離,用弩箭射西隆,但大都被他的殺氣之翼擋住了,魔法師開始施展耗時極多的高等級魔法。西隆不理他們,一瘸一拐的走到城牆邊緣的小廣場中,頭頂上半白半灰的雲層正在散去,從雲縫間透過幾縷陽光,照在他因為失血過多而變得冰冷的臉頰上,灼痛一如既往。
西隆走到城堡邊緣,落了下去。風在耳邊呼嘯,灰白牆壁在眼前飛馳,陰影和岩縫模糊不見,牆壁平滑如鏡。西隆沒有余力轉動脖子,望向墜來的大地。
我就要死了。償還最後的罪。也償還之前的罪孽。西隆這樣想著,閉上了眼睛。
但是,一只巨大的飛行猛獸接住了下墜的西隆,在城牆與岩壁間狹小的空間掠出一道藍色的弧線,展翅衝向高空。城堡上的士兵和魔法師們驚覺,紛紛向那猛獸射箭、施法。它傲慢的從他們頭頂飛過,視那些箭矢、法術于無物,繞著城堡的兩個塔樓盤旋上升,穿越了混沌的雲層,直飛到晨光明媚的高空。
藍色的亞龍馱著受傷的西隆在天上飛行,漸漸離開塞蘭特城堡的地域,飛出了山地。
西隆咳了幾口血,拼盡全力大罵道:「藍光!你這頭蠢東西!誰讓你來找死!你的智力還不如蛋!」
亞龍的語氣還是老樣子,帶著促狹的笑意:「別自大了,少爺。你們家那些稚嫩的小射手,怎麼可能打穿龍的肌肉?」
西隆還想再罵,一個柔軟的身體撲進他懷里。那是小舞,西隆掙扎著坐起來,用滿是鮮血的手捧起小女孩的臉。她在哭,淚珠一顆顆滾落下來,變成染血的琉璃。
「別哭。小舞,別哭。」西隆咳嗽著說道,「你哭了,天上的神也不會開心。放心吧小舞,艾哈邁人是講信用的商人,他們一定會救你的媽媽的。」
小女孩卻哭得更厲害了,一個勁把頭往西隆懷里鑽,疼得西隆恨不得立刻死掉。血流得太多了,西隆感到一陣恍惚,眼前的世界裹上了一層白茫茫的霧。陽光,青天,小女孩燦爛的金發。世界是如此美麗,沒有罪孽,無須懲罰。
迷蒙中,他感到身子輕了起來,好像要隨風飄起。一個美麗的身影站在他面前,好像在低頭祈禱。從那身影背後張開一對潔白的翅膀,比最高的雲朵還要純潔。潔白的羽毛的青空中飄舞,如同漫天花雨。
「我死了嗎?」西隆眨了一下眼睛,眼前一下子變得清晰了。他發現自己站在龍背上,懷里抱著一個柔軟溫暖的軀體。白色的羽翼包裹著他和她,每片羽毛都閃著金子般的光澤。
西隆低下頭,捧起她的臉。那是小舞的臉,但是卻一下子長大了六七歲,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少女。她仍在哭個不停,西隆問她她也不說話。
「怎麼回事?我沒死嗎?」西隆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裳破破爛爛,還有被魔法燒焦、利器揮砍、箭矢穿透的痕跡,但身上的傷口卻都好了。「難道這就是死者眼中的世界?」
「蠢貨。」藍光叫道,「一根治愈之羽可以驅除一切詛咒,治愈一切創傷。抱著一對治愈之翼,死人都能救活,何況你還沒死透。你一直在找治愈之羽,怎麼現在反而不認識了。」
西隆不禁用手指撫摸小舞背後的翅膀,指尖傳來一陣舒服的涼意,不禁更迷惑了:「難道這就是治愈之羽?但它不是生在可利鳥的身上嗎?怎麼會在小舞身上……」
「治愈之羽就是生在可利鳥背上。但誰告訴你,可利鳥是尖嘴細腿的東西?」
西隆詫異的看著懷里的少女:「小舞,難道你……」
少女抬起臉,眼中猶自挂著淚珠,「是的,叔叔,小舞騙了你。小舞沒有媽媽。小舞也不需要自己的羽毛。」
「但是,為什麼?」
少女皺了皺眉頭,「小舞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小舞知道,非找到叔叔不可,否則成千上萬的人就要死去。眼淚和血會充滿地下的清泉,哀傷讓我們徹夜難免。那樣,小舞的族人就都要死去了。」
藍光插嘴道:「幾千年前,奧妮神在大溶洞中留下神喻。芬頓歷之終結,黑石與絕冬之末日,可利鳥一族之覆亡。除非公主變成幼女,幼獅殺死雄獅。」
西隆生氣的在龍背上跺了一腳:「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說!」
「我是現在才鬧明白神喻是怎麼回事。那些古代神最喜歡的就是謎語。這個謎語我猜了幾千年,直到最近一次轉生,偶然看到小舞,我才明白了神喻的前面一半。于是我悄悄把她變成人類的小女孩,在她腦子里灌了幾句瞎話,讓她坐在牆邊哭。你這個傻瓜就來了。」
西隆沒好氣的問道:「『轉生』又是什麼意思?」
藍光傲然道:「我們龍族是不死的。肉體衰老時會產下龍蛋,龍蛋里孵出的龍保留從前的全部記憶,只是肉體變得年輕,這稱為『轉生』。」
「這麼說來,你不是低等亞龍咯。」
藍光怒道:「你才低等!你這個愚蠢的人類!」
「不許罵叔叔!」小舞也生氣的叫道。
「好、好。算你們厲害!兩個忘恩負義的家伙,只顧著親熱,對我這老人家一點都不尊敬。」
小舞的臉一直紅到脖子:「什麼親熱呀!」
西隆習慣性的摸了摸小舞的頭,她立刻就不說話了。西隆問藍光道:「藍光,既然你是遠古時代來的巨龍,我有些問題要問你。神罰會的老師曾這樣說過,世界正在崩壞。沒有人是無罪的,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罪孽。即使代替神,懲罰了每一個罪孽,也不能使世界改善一點。那麼,怎樣做才是有意義的?」
龍沉思了一會兒,嚴肅的答道:「是的。懲罰是一種解釋。神威使人畏懼,進而向善。但這個世界真正需要的,不只是懲罰,還有挽救。也就是小舞的一族在做的事。」
「但是,救到罪人又有何用?不過讓他們有機會再犯錯誤。我殺死了一個罪人,至少讓他從此安靜了。」
「有用的,西隆。我們不是神,沒有創造之力。但我們卻可以挽救身邊的人。每一次挽救都稍稍延緩世界的破亡。直到有一天,神轉生的時候,他會拯救這個世界。」
西隆和小舞異口同聲,驚訝的問道:「神也會轉生嗎?」
龍和藹的笑了:「為什麼不呢?你們聽好,西隆,小舞,這是一句箋言,善龍的箋言。無論何時,不可忘記希望。」
「希望嗎?」西隆喃喃道。
一陣微冷的晨風吹過耳畔,他不禁用力抱了抱小舞,抬頭仰望蒼穹。長風卷過雲海,如扯開宇宙的簾幕,半空之中,絢爛奪目的太陽正冉冉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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