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聖域守護者
蘭斯站在高高的雲層頂端,俯視腳下的大地。仿佛被一場強風暴席卷,昔時的草地、山丘、河谷已面目全非,只余下深褐色的腐土,緩緩起伏,整片大地呈現出一片混沌。
天空中雲霧翻滾,片刻也不停歇,像一張在水中攪動的漁網,罩住了整片土地。雲絮如網繩抖落的塵埃般飛揚。
庇護所。這塊神聖的土地,聖徒的天空學堂,已無可挽救的頹敗了。那些華美壯麗的廟宇,豐富而珍貴的館藏,經過億萬年的風蝕,連同山丘、河谷中魔獸與死靈們留下的痕跡一道,被荒蕪吞噬殆盡。
彼耶明的聖堂也不知去向,只有五座高高低低的墓碑屹立在大地中央,述說著無字的嘆息。
蘭斯稍稍催動精神力,將他的意志與天空巨大的精神流融合。他很清晰的感覺到精神流的每一根縴細的分支。曾經用來構成草地、神殿乃至魔獸的精神體,此刻都無間隙的結合在一起,構成巨大的精神結塊。
根據精神體概論的說法,無論哪一種存在物,在滅亡與達成最終的「無」的兩個狀態之間時,無不分裂成無數細小的微粒,有重量的殘骸向下沉墜,陷入大地,而沒有重量的精神體則隨著日月星辰的運行上升,形成天空。可以預計,如果庇護所的衰敗繼續持續下去,最終的形成物恐怕是一只巨大的蛋吧,一半是地,一半是天。
「西奧?你能回答我嗎?」蘭斯出聲的問道。
沒有回音。當然不會有任何回音,這在他上一次進入庇護所時就已經知道了。西奧是整個庇護所的控制源,庇護所的破敗必定自西奧開始。靈魂引導者不能再引領他通過教皇的第三次試煉。
當蘭斯在倫伯底獄堡下的地道中爬行時,強行將他拖入庇護所的西奧,想必就是要告訴他庇護所即將毀滅的厄運及最後試煉的內容吧。不過現在看來,那並不重要。蘭斯已經從庇護所的表象中推測出了事實的真相,接下來,只需時間一步步驗證他的判斷。
庇護所幾乎是一個純精神體。如果不是從那里帶回一枚元素戒指,蘭斯幾乎咬定庇護所的性質了。元素戒指是有實體的,由此判斷,整個庇護所的能量體也應該寄托在一件物質上,很可能是一把匕首、一塊寶石那樣的小東西。
庇護所儲存著大量知識,也有星棋大陸幾乎每一種生物的精神體原型。只要有足夠的能量催動庇護所,便可以使精神體分割、具現化,甚至形成可以在物質世界中使用的道具。維持整個庇護所正常運行需要巨大的能量。能量越高,庇護所的構成就越精細,每一個組件的自主性也就越強。可以想象,當能量高到極點時,整個庇護所依既定結構形成完整的物質形態,從純精神領域降臨塵世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即是神聖教的宗教典籍中所說的「極樂世界降世」。相反,當庇護所的能量降到最低,為了維持本身的存在,避免消散成塵,庇護所最終會回縮成「蛋」的狀態。
而那個至關重要的,維持整個庇護所運行的元素,蘭斯也已經推測出來了。
那是「信仰」,最純粹的、定向的精神能量。信仰的力量,即是西奧沒能講明的,教皇試煉第三課的內容。
自蘭斯進入庇護所後的兩個月,也正是聖神教在人間的信仰逐漸削弱的兩個月。最初,西奧還能維持著庇護所大部分領域的正常運轉,後來卻無法阻止整個庇護所的衰敗,甚至無法阻止蘭斯取得庇護所的部分控制權,可見其衰弱。
另有一個佐證,蘭斯拿到元素戒指,消耗了庇護所太多能量,以致第二次教皇試煉時連維持三座神殿的能量都沒有,只好把蘭斯帶到中心墓園。
至此,教皇的三個課程都已明了。
第一課是教蘭斯領悟精神體的存在,教會他觀察、辨識世間萬物的精神狀態。
第二課講的是關于精神力量的引導。那個戰棋游戲的實質並非要蘭斯不吝于犧牲,而是告訴他,一個最頂尖的聖職者只對精神負責,要引導、要統領的只是人的精神,物質的生死不在考慮之列。
第三課是信仰。教士們引導信徒的精神能量,交給更高一階的靈魂界生命,使它完成自己的完美形態,而靈魂界的生命則以各種精神體具現化現象,即通常所說的「神跡」作為回報,幫助教士招攬更多的信徒。
如此,西奧與教皇一心同體,在聖神教的組織結構中所扮演的,是連接物質界與靈魂界的橋梁角色,教皇貼近物質界,西奧則更接近靈魂。在庇護所之上,應該有更高的意志存在著。︱︱那個被稱為「神」的意志。
蘭斯仰起頭,望了望在無數重雲霾中透過來的青色天光,輕嘆了一口氣。
何所謂神聖?不過是單純的利益交換罷了。聖神教,或者還有之前的每一個教派,大都是以這種形式存在的吧?
洛馬特老神甫倘若知道,他可會改變初衷,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蘭斯不願繼續想下去。他樂于相信老神甫天生的善良。誰得到保佑,誰又得到權勢,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不是神,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活著。
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沒有女孩子的微笑與眼淚來擾亂心神時,他的心靈是多麼強大,洞穿一切迷局,似乎天宇之中沒有任何謎題能阻住他前進的腳步。
不過,若可以選擇,他倒寧願在溫柔鄉里糊涂的過一輩子。
蘭斯催動雲翼,朝曾經是地精與座狼們霸佔著的山丘的地方飛去。那兒仍是一片緩坡。越過坡地,對面是一座陡峭的斜壁。那是三座神殿矗立之所。但庇護所的能量太低,以致它的體積也被迫縮小,邊緣地帶向內側翻卷,形成新的山脊。
蘭斯清楚的看到,在那斜壁深褐色的土壤中,有許多亮白色斑點,排列成規則的橢圓形。聖潔之殿白色大理石的石基正從土壤中伸展出來,傾斜的指向天空,如同早春時貧瘠荒涼的土地上長出新綠的嫩芽。
蘭斯知道這代表什麼。因為一個月前,那里還只是一片焦土。︱︱靠著他在德容郡的努力,茁壯成長起來的小小的新教區,聖潔之殿開始重生了。他不由得感到一絲欣慰。
除了那五座墓碑,庇護所的地貌幾乎全毀,只有中央地帶的一小塊沙漠幸存。那塊沙漠上住著的兩只雙足飛龍和一伙魔蝠也僥幸存活。這多少給蘭斯的重建工作省了幾分力氣。更主要的是,使得這座死氣沉沉的天堂里多少有了點「生氣」。
為了保護那塊最後的沙漠,蘭斯在那里布下了神聖領域,免得它被頻發的精神流風暴襲擊。那幾只魔獸還幸運的得到了一件玩具,某個意外闖進庇護所的鬼魂。
說來也真諷刺,那鬼魂生前是個精于死靈控制的妖術師,不料死後卻做了幽靈的玩物,此後幾百年、幾千年,或許永世都無法逃脫。
蘭斯閉上雙眼,更清晰的感覺到精神能量的波動。這樣他的意志便能超過空間的限制,自由延伸到庇護所的每一個角落。在天空的精神體中,有一團正在快速成長的銀白色能量流,是屬于蘭斯自己的。他可以憑此任意改變庇護所的物質形態。不過蘭斯暫時還想不到該怎樣使用這股能量,先讓它閑置在那里了。
蘭斯找到了那個新來的死靈的精神體,用自己的分支觸摸它。
很好。那家伙已經肯接受現在的生活了。再過一段時間,要不了多久,就可以開始給他做進一步的精神實驗,把他變成漢尼拔他們一樣的僕從。
正要到沙漠去巡視一圈,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擾動從天外傳來。蘭斯知道,這代表物質界有事情發生了。
他匆匆結束了冥想,從庇護所中退了出來。幾乎立刻听到從走廊穿來的腳步聲。來人的步伐果敢堅定,顯示了他的軍旅出身和豐富的人生歷練。
「進來。」听到敲門聲,蘭斯皺了皺眉,不過當他看到走進來的是前芬頓樞密官,兩大騎士團參謀官老奧爾森先生時,眉頭便自然舒展開了。
老奧爾森神情激動,臉色紅潤,像剛灌下了一瓶紅酒。蘭斯還來不及起身,老奧爾森便幾個跨步到他面前,扶住了他的肩膀。
「杰瑞先生,你可得告訴我,你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嗎?這世界上可有什麼是你做不到的嗎?」老奧爾森感動的說道,聲音似有點哽咽。
蘭斯悄悄嗅了一下,︱︱沒有酒味兒呀!
「這話從何說起呢。」蘭斯笑著問奧爾森。
老奧爾森根本听不見蘭斯說了什麼話︰「我得感謝你,我得代表全芬頓的老貴族感謝你,杰瑞先生,你給咱們這些老骨頭做了件大好事。誰能想得到,艾米莉小姐會變成那樣一個乖巧、懂事、可人的小女孩呀!太可愛了!太可愛了呀!喔!」
說著,一顆老淚從奧爾森眼角滾落。看得出,他真是感動得不能自制了。
「你在說什麼呀奧爾森先生……」蘭斯掙脫開老樞密官的懷抱,按著他的肩膀,讓老人坐在椅子上,對著門外喊道︰「小雅,小雅!」
門立刻開了。小雅俏麗而溫柔的小臉兒出現在眼前︰「哥哥,有什麼事?」
「找塊潤濕了的手帕,幫老奧爾森先生擦擦臉。他太激動啦!冷靜,奧爾森先生。別激動,慢點說。你說艾米莉小姐怎麼啦,她又生病了嗎?」
「生病?怎麼會。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健康美麗的小艾米莉!」老奧爾森忽地站起身,目光炯炯的看著蘭斯,扯著嗓門叫道,「你可不要不相信。小艾米莉今早給了老頭我一個擁抱,問我早安,把她花瓣似的小臉在我臉上貼了一下,叫我『奧爾森老頭叔叔』。我,我奧爾森願意為了芬頓王室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
「『老頭叔叔』?好奇怪的叫法呢。呵呵……」
「叔叔!重要的是叔叔這兩個字!」老奧爾森叫道。「十幾年來,可曾有誰見過艾米莉小姐這樣溫柔對人?要是往日,她笑著向我招手,我總要擔心她想扯我的胡子!杰瑞先生,你究竟使了什麼魔法,叫凶暴的小丫頭變成可心的女孩?」
「那是她自己的願望,奧爾森先生。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能讓本性邪惡的人改過向新。艾米莉小姐之所以那樣可愛,是因為她天生可愛的緣故。」蘭斯狡猾的說道。
「天!」老奧爾森倒退一步,說道,「聖心城的貴族們可沒一個這樣想!眾所周知,小艾米莉是蓄須者的夢魘,但凡上了年紀的爵士、騎士們在她那兒沒有不吃虧的。這次被伊麗莎白那小傻瓜教唆,差點變做小交際花,本以為沒的救了呢……」
「我想,是你們沒有向她敞開心扉。伊麗莎白小姐的作風可能過于大膽,但對艾米莉小姐來說,她是少有的肯和自己交流的人。我猜測,艾米莉一定長年過著孤獨的生活。扯人胡須呀、抓破人的臉呀,不過是她吸引別人注意的方式。我們在過分寂寞的時候,不是也常常做一些偏執的舉動麼。」
「孤單?小艾米莉?」老奧爾森不相信的重復道。他想起自己在王宮見到小艾米莉的時候,每一次都有大批宮人環繞著,眾星捧月一般。
老人沉默的想了一會。小公主是孤獨的,他無法反駁。無論僕人們、城里的貴族們,都不把小公主當作一個女孩來看待,只有拼命的寵著她,好討取國王的歡心。而她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平時很少留在王宮,母親去世得早,國王又已年邁,確然沒有一個可以讓小公主靠著、講悄悄話的伙伴。
原來小公主一直是孤獨的,連她自己都忽略。我們只看到環繞在她身旁的人群,卻看不到阻隔在她與人們之間的障壁。只有這位杰瑞先生,這個僅僅見過艾米莉一面的年輕人,看到艾米莉沒說出口的話語,看到她人群中的孤單。
老奧爾森感慨良多。他自以為善于識人,可是跟年輕了好幾十歲的杰瑞相比,卻遠遠不及。這個青年,是在商戰中奮戰多年,積累了許多人生智慧,還是天生的獨具慧眼呢。不管怎樣,他這份讀女孩子心事的能力,真是神乎其技。再加上他那副驚世駭俗的容貌,要贏得隨便哪位少女的芳心,想必如探囊取物一樣容易吧。
蘭斯見老奧爾森不說話,便自顧自講道︰「艾米莉小姐好像對魅力相當重視呢。我跟她說,女孩子要溫柔婉約,懂得內斂,看她的樣子似乎記得了。如此,伊麗莎白小姐再對她灌輸那些交際場的游戲,艾米莉也不會上鉤吧。至于伊麗莎白小姐……」
「噢,伊麗莎白你不用管她,杰瑞先生。我那佷女雖然喜歡做些夸張的動作,骨子里卻是個會關心人的好女孩。至于夏小姐,我看她對旅行壓根沒有興趣。」
「那就好。那位夏小姐,據說是個高強魔法師?我很想見見她呢。」
「這我可做不了主。」奧爾森為難的說道,「夏小姐對我雖然客氣,實際卻生疏得很。她好像只跟伊麗莎白談的來。」
「那就算了吧。呵呵。」蘭斯一笑而過。
「杰瑞先生,不管怎麼說,這次真是多虧了你。幫小艾米莉治病,還給她上了那麼成功的一課,真不知怎麼感謝你才好!」
「沒關系沒關系!用不著什麼感謝。若可能,我倒是很想以星落少女們的幸福為一生之責任呢。」蘭斯半真半假的說道。
老樞密官被蘭斯仁厚博大的胸懷所感染,以滿懷感激與欽佩的眼神凝視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可不知道,蘭斯的善良只針對純潔且美麗的少女,對待其它人等,心里就一絲善意都沒有。付出一分心血,一定要賺得十倍回報才肯罷休。
牧師看老樞密官對自己的感激正處于高峰,立刻想收取報酬。他沖小雅點點頭,小雅取出一大張羊皮紙鋪在桌面上,施展了一個小法術,使羊皮紙上隱藏的地圖逐步浮現出來。
老奧爾森好奇的湊過來一看,是張簡略的芬頓政區地圖。從南方的克蘭城、白山、艾哈邁,到聖心城以北的的兩個郡,芬頓的主要政區都畫在上面了。但地圖外緣的其它國家就較為馬虎,大多只有方位和名稱。大概是芬頓本國人畫的吧。
「奧爾森先生。我這次來阿穆爾之前曾到過艾哈邁與德容,分別受兩地領主的請托,到大學城里找學者幫助分析時政。你知道,陛下年歲已經很大了,理政不比從前,多少已有些遲鈍。儲君又遲遲未能確立……坐鎮一方的大領主們只能多做幾手打算。我想去格庭根和普雷斯頓之前,也多方听取一些看法。」說罷,以質詢的目光看奧爾森。
老奧爾森的臉色變得有點陰沉,憂心忡忡的。蘭斯一時以為奧爾森要拒絕自己的請托呢。
「唉。也不怪那些領主,其實我一直也有做局勢推演。作為陛下的老臣,這麼說怕有些不敬,但如果老頭的腦子沒有生銹、直覺沒有失靈的話,︱︱芬頓,乃至全星落的動蕩年月即將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