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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救世主》第5章
第四十一章 冰鑰匙

蘭斯望著鐵窗外的天空,若有所思。

嫌棄獄友,即往日的牧師同僚們聒嘈與神經質的他,在新獄堡四層的牧師牢房蹲了三夜後,忍無可忍的向杰佛里提出更換牢房的要求。

杰佛里頗躊躇,因為他沒有這麼大的權力,不料第二天便接到了西米塔爾監長的命令,要把蘭斯提到十三層的單人牢房,杰佛里樂得送個順水人情。

「這個囚犯的日常飲食,監視活動,日後仍由你處理。」西米塔爾對杰佛里說。

杰佛里原話向蘭斯復述了一遍,離開了牢房。

這個單人間的面積有二十平米,采光極好,整潔明亮,堪稱倫伯底住宿條件最佳的牢房之一,就連床墊的水準也和蘭斯小旅館房間的相當,並且,在蘭斯搬進來之前,顯然還進行了一番清理,真是沒的挑剔。

牧師的目光不經意落在床架下的一件物品上,拿出來一看,是一只陶制的水壺,壺里的水都是熱的。

又從床下取出杯子,倒上開水,捧在手里慢慢的喝。

十月即將過去,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早晚時候偶爾能呼出白氣了。

他想起了丟在旅館的船票。掐指算來,距離開船的日子只剩六天時間,若能趕在開船之前逃離監獄,直接由水路離開艾哈邁,就再好不過。

時間上講,也並非沒有可能。

至多再有兩天時間,艾瑟倫的地道便能完工。出于穩妥考慮,蘭斯讓艾瑟倫留下最後一段地道不要挖,直到給他信號。而地道的開口,就在新獄堡正門前十五米的安德雷德二世雕像旁邊。杰佛里手有十幾個獄卒,須得提前通知杰佛里,要他將當日的巡邏兵換成自己心腹,地道開口及逃跑時不攔著蘭斯。

而瓦勒這一邊,顯然已默許了杰佛里與自己接觸︱︱蘭斯要杰佛里幫他換牢房,本是一種試探,看杰佛里是否听命于瓦勒︱︱眼見待遇一天天提高,與瓦勒會面的日子想必也不遠,只要假意答應瓦勒的條件,很輕松就能混到監獄大院,由地道逃跑。

然而,達成協議後,瓦勒勢必派人日夜跟著蘭斯,多半是那兩個超級高手西米塔爾和法爾考中的一個,逃跑時被追擊怕免不了了。謹慎起見,蘭斯仍要設法打開禁魔枷鎖,只要能施展法術,以突襲的方式自保,他有信心能在任何人手里贏得時間進地道。而那狹窄幽暗的地下世界,完全是教皇親衛隊和地行者艾瑟倫的天下。

假如一切順利,如願逃離倫伯底,仍有不少事情要做。第一,需要通過賈尼爾和德摩爾的幫忙,把雅希蕾娜和小雅暗中運出旅店;第二,要趕去北城區治療生病的小孩,黑鳩的草藥能退燒,但那麼小的孩子,受了一場大病折磨,必須以神力回復生命力才能確保無恙;第三,無論如何,在離開艾哈邁之前,蘭斯一定要見夏爾蒂娜一面。

事以至此,再想向葛朗台領主求婚已不現實。可是蘭斯很明白,他對夏爾蒂娜負有責任,他不能讓她一個人承受痛苦與絕望。退一步說,即使他沒有對她做出那樣的事,他也一樣會去找她。

她是不可替代的,無論嬌艷的容顏、完美的身段、小鳥依人的情懷,還是盛氣凌人的態度、危險的必殺法術、別扭的個性,如果他錯過這樣的少女,一定會後悔。

若夏爾蒂娜願意隨他離開,他會冒著被葛朗台侯爵與瓦勒宰相同時追擊的危險帶她走。若夏爾蒂娜的傷心已不可治愈,情願留下來陪父母,他會祝福她,永遠不再見面。

他覺得心情抑郁。不只是愧疚,一直沒看懂夏爾蒂娜的心,還那樣粗魯的對待她,︱︱還有一種不安的預感。如果她還願意投入他的懷抱,那真的太幸福,聖典里的極樂世界也不能與之比擬,可就是太幸福了,幸福得像不可能實現似的。

蘭斯明白,他愛夏爾蒂娜,他最愛她,不止在現時的這一點,過去與未來,也不會改變。

蘭斯不明白,為何自己那樣聰明,卻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愛情,讓女孩在一次次擦肩而過的折磨中煎熬。

造化弄人,柔情與哀愁總是離得那樣近。

「主啊,請給她幸福。」

把祈禱說出口,蘭斯猛然間發現,在他多年的牧師生涯里,還是第一次全身心的為他人祈福。

盡管這一次,還是未能從神那里听到回音,牧師還是開心的笑了。他無聲的笑了一會,說道︰「夏爾蒂娜,你知道嗎,反而是你治愈了我。」

一整天都在平靜中度過,沒有任何人來煩他,但牧師的心緒只有更亂。他什麼也計劃不了,只是翻來覆去的想著夏爾蒂娜的音容笑貌,他對她記得清清楚楚,卻總是唯恐忘記,同時又擔心,記憶會因為過度調用而損耗。真是一種痛苦的經歷。

到了晚上,亮羽又跑來報告。

「主人、主人!你看亮羽找到的東西!」黑鳩激動萬分,整個精神體一下一下的放大,好似一顆跳動的心髒。

「你找到了什麼,亮羽?」和黑鳩的精神體連接著,蘭斯不禁也興奮起來,認定大有收獲。

「你瞧你瞧!」鳥一邊大叫,一邊張開了爪子,露出了一粒閃閃發光的小東西。

「這是什麼?」

「亮羽從老胖子德摩爾那兒拿的,星形藍寶石呀,貨真價實的!」說著,黑鳩眯起眼楮,用喙在寶石上摩擦,一副陶陶然的樣子。

蘭斯大怒,痛罵它︰「白痴!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忘偷東西,不知輕重的鳥,待我出去,一定把你的尾巴毛拔光!充公!充公!」

蘭斯把手臂從窗子的欄桿間伸出去,朝亮羽搖擺。

「主人,這東西其實並不怎麼值錢,只是漂亮罷了。」亮羽對蘭斯的心意琢磨得很透。

「哦,那算了。先記在賬上,下次拿點值錢的頂替。可別叫德摩爾發現,我現在還得倚仗他幫忙。事情有什麼進展?」

亮羽向蘭斯匯報一番。

艾瑟倫的地道已基本挖好,只剩最後一段工程,日夜待命。

德摩爾方面下了重手筆,大量使錢,賄賂了倫伯底里不少騎牆派的獄卒和士官,歸杰佛里調用。這對蘭斯來說可是不小的好消息。要知道,以單一組織而論,無論最上層官員的想法如何,真正執行時還是要把權力移交給下層官僚,由他們代為處理。如執行者存心與上層作對,使出消極怠工、出工不出力等等技巧,絕對能把工程敷衍過去,讓上層欲哭無淚。對于蘭斯的逃跑計劃來說,每一分鐘的拖延都能起到極大作用。

北城病孩的情況略有好轉,但仍不容樂觀。在芬頓時代,藥理知識由軍隊與牧師把持,尋常百姓完全不懂,亮羽向蘭斯請示,是否可以假借聖神顯靈的名義,躲在窗外教授藥理知識。

蘭斯點了點頭,隨即又大大搖頭︰「什麼叫假借?我是聖神教的未來教皇,難得做件善事,還是在此危機時刻,這是確定無疑的聖神顯靈了。」

倒是小旅館方面,兩個女孩對佩齊亞的謊話起了疑心︱︱說起佩齊亞的撒謊技巧,真是沒有最糟、只有更糟︱︱每天到街頭找蘭斯。雅希蕾娜找人的能力沒的說,即使是十六歲的她,也只會攔住路人問「蘭斯哥哥在哪里」,更別說現在了。而小雅則是天生的迷路狂,太陽正當頭也分不清東南西北。這兩個一起找人,結果可想而知。

「得想個什麼辦法安慰她們一下。」蘭斯撓頭道。

「佩齊亞已經想好了,主人。他把阿銀扔到城外玩耍,對兩個小丫頭說,阿銀不見了。」

「這有什麼用?」蘭斯不解的問道。

「當然有用啦。雅希蕾娜一听阿銀失蹤,就把主人失蹤的事情給忘了,只想找阿銀,小雅也只得陪她。」

「唔,那看來能支撐兩天……事情解決了,可是,心情好沉重。」

匯報完畢,蘭斯正要把亮羽打發走,目光不知不覺中又移向亮羽爪下的星形藍寶石,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主意︰亮羽盜竊、藏匿的技巧不可謂不高,他可以要亮羽去偷禁魔枷鎖的鑰匙。

鑰匙十有八九在西米塔爾那里,由他親自保管,偷鑰匙,先要找出監長的住所。

事有湊巧,︱︱也可能是瓦勒要把蘭斯置于嚴密監視之下,監長房間也在新獄堡十三層,與蘭斯的牢房相隔不到百米,也就是說,他可以寄身在黑鳩身上,親臨盜竊現場。

蘭斯小睡了一會,等夜深人靜,把精神體寄托在亮羽身上,從走道的一個小窗口飛進倫伯底。

他能借用黑鳩的感官,但他無法控制它的身體,只能給亮羽下達指示。

這樣也好,蘭斯對盜竊沒經驗,也不想有經驗。

西米塔爾的房門禁閉著,窗子也跟牢房類似,外面立著窗柵,不夠亮羽鑽進去的。可是黑鳩的職業技能相當高超,在走廊里做了一番熱身之後,竟使出了縮骨的技巧,變做薄薄的一片,硬是從窗柵之間擠了進去。

走廊里有盞油燈,微弱的亮著,欄桿的影子橫過黑鳩尖細的腳爪。蘭斯驚訝的看到,黑鳩身體在陰影中的部分微微透明,呈現出類似隱身術的魔法效果,與光照之下鮮紅的爪尖形成鮮明對照。看來,這也是黑鳩一族天賦的能力之一。

黑鳩鑽過房門,展開雙翅,把翅膀和肚皮緊緊貼在門板上,無聲的滑到了地面。它並不急著觀察四周的情況,而是一溜煙的跑到牆邊,那立著一個高高的書架,書架沒靠到牆上,與牆壁之間有十厘米左右的縫隙。黑鳩再次施展縮骨法,鑽了進去。

書架被黑鳩踫到,灰塵簌簌的落在腦袋上,鳥︱︱蘭斯閉著眼楮,橫著走。

顯然,亮羽白天時在窗外對整個房間的布置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觀測,一切早有計劃。

蘭斯暗暗高興︰亮羽這般好手段,西米塔爾就是醒著,鑰匙也逃不出自己手掌心了。

一本撂在書架頂上的文案忽然掉下來,砸在黑鳩頭上。

它(他)昏厥了一會兒,掙扎著爬了起來,又忘了維持縮骨,被書架擠的半死。整個書架晃蕩起來,書本抖動,發出撲稜撲稜的響聲。

如果有人在房間里守夜,準會以為在鬧鬼。

幸好這只是一間空空的辦公室。

亮羽本可以大搖大擺的通過,但主人難得參加偷盜,它想要顯顯本領,不料弄巧成拙。

「白痴!你這個白痴!」蘭斯讀出了亮羽的心意,在心里痛罵不止。

鳥連連道歉,穩住身子,手足並用向前爬。現在它進退維谷,不爬也不行了。終于離開書架,吹氣似的胖了起來。黑鳩全身都是灰土,不細看,外觀跟灰老鼠差不多。

現在,黑鳩棲身在兩面牆壁交角處,沿著南牆向對面望,是一扇純鐵打造的大門,沒有窗子,沒有把手,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塊鐵板。

里面就是西米塔爾的臨時睡房。監長在三層另有一個住處。

毫無疑問,亮羽鑽不進去。它並不是教皇親衛隊。蘭斯以鳥的狀態無法召喚教皇親衛隊,就算能,笨蛋地精們也很難拿到鑰匙,拿到也帶不出來。

蘭斯正在發愁,一只老鼠從對面陰影里鑽出來,對著亮羽上下打量,似乎把它當成同類了。

亮羽扇動翅膀,招呼老鼠過來,等它靠近,突然發出精神波沖擊。老鼠尖叫一聲,用前腿指著亮羽,向後仰倒。

這一決定是亮羽和主人同時做出的。有老鼠的地方,自然有老鼠洞。兩個翅膀對拍了一下,擊掌相慶。

黑鳩從老鼠出現的地方開始找,果然在一只垃圾桶後面找到了老鼠洞。它試著把頭探進去,發現老鼠洞的走向與牆壁平行。那牆壁至少有一尺厚,足夠打洞的。只是不知道在里面的房間有沒有出口。

看樣子,必須一探究竟了。蘭斯對老鼠洞心存反感,也沒辦法。施展縮骨法,進洞。

黑鳩在老鼠洞里胡亂闖,將老鼠一家︱︱大大小小十幾只︱︱盡數打翻,結果精神力消耗過度,頭昏腦脹,蘭斯也跟著受了不少折磨。

一共找到了四個洞口,其中有一個開在西米塔爾臨時睡房里。黑鳩小心翼翼的鑽出牆洞,變胖。它仰起頭,四處觀望。

房間里家具很少,甚至連床也沒有。在兩面牆壁之間連著一根粗麻繩,晃晃悠悠,而倫伯底監長,瓦勒宰相的親信西米塔爾竟然就睡在那根麻繩上面。他還睡得很香,發出輕微的鼾聲。

黑鳩(蘭斯)驚得半天合不攏嘴。

蘭斯︰「這真是不可思議呀!」

亮羽︰「是呀,連衣服也不脫,他在虐待自己嗎?」

「蠢鳥!我的意思是,怎麼可能掛在繩子上不掉下來!」

「這有什麼難做到的,主人。所有魔蝠都是這樣睡的,亮羽也能倒掛在樹上不掉下來喲……」

「我跟你沒話好講!」

黑鳩仰著脖子,繞西米塔爾轉了一圈。一條鏈子從褲袋里垂下來,正掛著一把鑰匙。

鑰匙生滿綠色鐵銹,上面還刻著一個魔法符號,是個古西國文字。只有這把鑰匙,蘭斯判斷,正是自己要找的那把。

黑鳩興奮的跳了兩跳。不用翅膀,顯然夠不著鑰匙。

「主人,那鏈子細的很,亮羽可以剪斷它!」

「那就做吧。」蘭斯答道。

黑鳩開始扇動翅膀,無聲的,一下一下,身上的灰塵向四周彌散。腳爪離開地面。

「不,停下來,亮羽!」蘭斯命令道。

鳥听話的停下,落在地面。

「為什麼?」

「我們不能偷。如果我拿了這把鑰匙,明天他們會給我換另個枷鎖。」

「的確!那該怎麼辦才好?」

「鑰匙與鎖頭的制作原理很簡單,我在一本紀元時代的工藝學書上讀過……我們不用管那些,值得記住的只有一點,一把鑰匙的鋸齒是固定的,只要仿制出來,就能打開對應的鎖。即是說,我不要帶走鑰匙,帶走它的形狀就行了。」

「那該怎麼做?」亮羽越听越糊涂,但蘭斯的命令已經傳到它腦子里,雖然不明所以,仍立刻開始行動。

黑鳩在房間里找到了水瓶,里面有半瓶水。又在牆角挖了一些土︱︱老鼠洞里的土摻著沙粒,難以使用︱︱和成稀泥。黑鳩用嘴巴餃著稀泥,飛上去,用泥巴記憶鑰匙的形狀。

以一只鳥的身體完成工作相當困難,須要不停扇動翅膀,把嘴巴湊上去,穩穩的啄一下鑰匙,把鋸齒的形狀留在嘴里的泥盤上。好不容易完成任務,亮羽已經累得汗流浹背了。

它小心翼翼的把嘴里的泥盤吐出來,差點弄壞,又驚出不少冷汗。然後又灌了一嘴巴清水,把鑰匙及地面洗刷一遍,消滅了罪證。

整個過程精細嚴謹,一點也沒驚動了睡著的監長,若不是聰明的職業密探亮羽,而是由其它鳥來辦,肯定完不成。

亮羽餃著泥巴模具,經由老鼠洞,出了監長的臨時睡房。走廊的油燈已熄滅了,一片漆黑。

有了模具,只需以冰凍術在模具中制作把冰鑰匙,就能取代原有的鐵鑰匙。再加上蘭斯已破譯的魔法咒語,打開禁魔枷鎖不再是難題。

亮羽感到自己幫了主人大忙,樂得直吹口哨。蘭斯的笑意則十分謹慎。

回去後還需多做實驗,因為蘭斯的冰凍魔法效果有限,未必能形成足夠堅硬的冰。實在不行,還是托杰佛里制作一把為好。

轉念一想,帶鑰匙在身上太過危險,只要一被搜身,就什麼都完了。

繼而又想到,既然不能制成鑰匙帶著,也同樣不能把模具一直帶在身邊。

最安全的方式莫過于以純精神體感受模具,把模具的形象錄入精神書庫里,隨時取用。可以參照紀元時代的魔法習題,把冰鑰匙的魔法組件確定下來,構成一個特定的魔法,多加練習。

按照蘭斯的計劃,逃跑時很可能當著看守的面進行開鎖,而那時身邊的看守中,又難以確保沒有瓦勒宰相的人,整個過程自然越短越好,盡量為後面施展律令幽靈連擊爭取時間。

這時已過了半夜,蘭斯精神興奮,睡不著覺,索性就開始冰鑰匙的制作。

經過反復實驗,他已經發現了禁魔枷鎖能量運轉的規律,當他以咒語破解枷鎖的魔法符文後,枷鎖會暫時變為普通的鐵枷,他可以施展組件最少的幾個魔法兩到三次,直到禁魔枷鎖充能完成。

蘭斯念過咒語,試著造了一塊冰。

這一試之下,又發現了大問題。由于缺乏鍛煉,他的悟性水平超低,施展冰凍魔法倒是沒問題,可是要制作出特定形態的冰就相當困難了。這次造出的鑰匙活脫脫一個磚塊。

用冰塊在牆上敲了一下,硬度很好,可是,冰鑰匙的形狀必須精確,不然有什麼用呢。

蘭斯犯了會兒愁,勉強抖擻精神,激勵自己道︰「悟性這東西,是可以靠訓練提高的。連福格森那樣的阿土伯都成了魔法宗師,我這樣聰明,怎麼會做不到呢。」

他從記憶里調出了一些紀元時代的魔法體操,照做,借以提高悟性。

事關生死存亡,在這個牧師、魔法師十幾年職業生涯中,直至今天,才第一次認真的做訓練。

第四十二章 攻心戰

時近中午,盡管牢房背向南方,仍十分亮堂。牧師手里拿著一把晶晶亮的冰鑰匙,插進鐵枷下面的鎖孔里,轉動。

幽靈地精、座狼們擠在對角,看著蘭斯開鎖,唧唧喳喳的議論,山姆和金的腦袋卻伸進屋頂,觀察著另一層牢房。

和每個正統南方地精一樣,幽靈地精的每一句話都以「拉卡尼休」這個詞開始。

有些人類學者認為拉卡尼休是地精的發語詞,用以引起同伴注意,地精的智力有限,語言體系卻頗為復雜,一場成功的交談需要雙方集中全部的注意力。

但事實卻不是這樣。拉卡尼休這個詞有實意,非常豐富的實意,豐富到人類語言反而沒有一個能與之對應的詞,它代表很多種情緒,憤怒,喜悅,犯愁,郁悶等等,類似于座狼語中的「嗷嗚」。

「拉卡尼休!吾皇陛下在忙什麼?這世上竟有能讓他為難的事情嗎?」伯利克力騎士奇怪的問同伴。

「嗷嗚!」亞歷山大坐騎昂首挺胸,驕傲的搖頭。

「拉卡尼休。依我看,陛下在擺弄他的新項鏈。那東西真結實。」亞歷山大騎士道,又補充一句︰「結實就是藝術。」

眾親衛隊員紛紛點頭。

這時,蘭斯扭斷了冰鑰匙,把鑰匙碎片拔出來,著惱的丟在一邊。

「拉卡尼休!瞧,吾皇的魔法匕首都折斷了!真是好!」伯利克力騎士手舞足蹈的說。

「拉卡尼休!拉卡尼休!」

「嗷嗚︱︱」

幽靈魔獸們吵鬧起來,引起了蘭斯的注意。當他望向它們,它們立刻恭順的爬伏在地面上,向他行禮。

蘭斯數了數幽靈的數目,八個,一個都沒少。就是這一點奇怪。過去他召喚幽靈完成突襲之後,它們總是直接回到庇護所,一刻都不停留,但最近這次卻例外。

是不是它們沒有地方可回?

蘭斯心中升起了不安的預感。這些天以來,一次也沒有听到西奧的聲音,即使他呼喚西奧,也從未得到回答。同樣的,也無法感受到那個半意識空間的存在,像是完全消失了一樣。而以往,當他認真考慮試煉問題時,總能感到頭頂那個無所不在的精神體。

他抬起右手,細細端詳手掌上的火焰狀疤痕。疤痕的外形沒有改變,已不再微微發疼了。雖然沒道理,他直感的把庇護所與疤痕連接在一塊。

為什麼消失?是因為禁魔枷鎖的作用嗎?

他撫摸著鐵枷粗糙的表面。剛剛戴上它的時候,肩膀被壓得酸痛,現在卻不太有感覺,連帶著,手臂的存在感也消退了不少。

不,那是不可能的。蘭斯搖搖頭。信仰不是魔法。即使是,庇護所的力量也遠遠超過禁魔枷鎖,它不是芬頓時代任何魔力能控制的。所以,庇護所出了任何問題,只能源于它本身,或維持它存在的某種東西。

正在思考著,牢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又是午餐時間,杰佛里來接自己了。

獄卒打開房門,杰佛里走進來,門關上,又傳來鎖門的喀嚓聲。一瞬間蘭斯的心猛的一跳,以為杰佛里的身份泄漏,也成了瓦勒的囚徒,但當杰佛里從影子里走出來,他看杰佛里胖臉上的表情,陰晦,猶豫,並不是頹喪,隨即放下心來。

蘭斯知道,只是一場秘密談話。

杰佛里四處看了看,視線在幽靈們站著的角落停了一下,轉向蘭斯。蘭斯不很擔心幽靈們被杰佛里發現,普通人類能感受到幽靈的存在,只是偶發性的靈光一現罷了。

「蘭斯大人。」杰佛里面向蘭斯,卻不敢看他的眼楮,語氣有些膽怯︰「我不得不告訴您一個不好的消息,除了我以外,您恐怕不會得到其他倫伯底獄卒的幫助了。」

「為什麼?」蘭斯驚訝的問道。這個消息可大大不好。強手環視之下,若再沒獄卒的幫忙,要逃跑可就難上加難了。

「薩達特老板。是薩達特老板的命令。您知道,在您這件事上,薩達特老板和德摩爾老板一直持有相反的觀點。費蘭轉述薩達特老板的話說,艾哈邁的組織不能在瓦勒宰相的計劃里陷得太深,以免引起宰相的怒火。」

蘭斯點點頭︰「那麼,倫伯底的獄卒,我是說,可以買通的獄卒听哪一方的呢?我一直以為,德摩爾在麥芽的整個組織中佔主導地位。」

杰佛里面色沉重的說︰「德摩爾是麥芽的大老板是沒錯,可是大人,您對我們的組織還沒有完全理解。我們這些人,都是生意人,經營著各自的生意,那些官方沒有接手或不能接手又必須存在的生意,德摩爾大人是做雇佣兵中介與一切消息的買賣,費蘭是賭博與黑市交易,薩達特是妓院與工會聯盟,賈尼爾老板則經管自己的盜賊行會,至于我,就在黑牢里賺點酒錢。我們各自有各自的生意,也就是說……」

「我知道,誰也無權妨礙別人享受生活,是不是?」蘭斯鼓勵的點了下頭,示意杰佛里繼續說。

「您說的對極了,蘭斯大人。您的智慧和年齡樣貌可不相稱得很。」杰佛里舔了舔嘴唇︰「在我們這些人中間,德摩爾老板的生意表面上最為光明磊落,上得了台面,而且他在格雷堡有後台,性格又能夠服眾,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大伙的領頭。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偶然,還是他計劃好的,反正結果就是這樣。︱︱但是,我們對德摩爾的恭順,只是一種生意妥協,一旦德摩爾老板的決定觸動了別人的利益,他沒有一種強制手段來強迫人家听他的。我這樣講,您明白嗎?」

「獄卒是听誰的呢?」蘭斯把問過的問題又重復一遍。

「弟兄們是跟著我杰佛里的,我不能讓他們陷進麻煩里,德摩爾老板的金幣只好……」

「我不明白。」蘭斯滿臉茫然的望著杰佛里,樣子比雅希蕾娜還要純真,好像他真的什麼也沒弄懂,「照你的說法,就算德摩爾不是你們的頭兒,薩達特是,他也沒權力阻止你和你的兄弟們收德摩爾的金幣呀!除非,他肯拿出更多的金幣,讓你們不幫助我。」

牧師明白,現在他面臨著一個大考驗,必須要動用他超強的媚惑力與說服力了。

不幫助囚犯逃跑還要收錢,真是荒謬絕倫,可被蘭斯無邪的眼神凝視著,杰佛里只想趕快澄清他的想法,別被誤會了。

「您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跟您直說了吧!現在的形勢是這樣,為了您的事情,麥芽的整個組織已經鬧得不可開交,分裂成兩邊,一邊是德摩爾老板與賈尼爾老板,一邊是薩達特和費蘭。而能夠直接接觸到您的就只有我杰佛里。他們都想讓我明確立場。而我呢,蘭斯大人,我是站在您這邊的,您知道,︱︱可是我還有一群弟兄要帶,我不想讓他們陷進麻煩里。我個人為您效勞,無論德摩爾還是薩達特,都管我不著。」

「這倒是真的。誰都不想卷進爭端。」蘭斯稍稍低下頭,好像他真的在為杰佛里的弟兄們著想,「看來,只有等一等,等事件平息下來……」

杰佛里听得幾乎有點感動︰「蘭斯大人,您真是能理解人!」

「可是,你覺得事情會平息下來嗎?德摩爾和薩達特能和好如初?」蘭斯突然問道。

杰佛里支支吾吾的說︰「這個……應該會吧,為了生意,他們總不能撕破臉皮。」

看著杰佛里的表情,蘭斯在心底發出一聲冷笑。

這是個多麼常見的表情呀!在懺悔室里,那些說了謊想掩蓋自己過失的人,總是帶著這樣的神情,說些自我安慰的謊話。

顯然,麥芽的兩位大老板已經接近最終決裂了,而杰佛里清楚這一點。

「我也這樣想。在我來艾哈邁以前,他們畢竟合作了很多年。」

這次杰佛里沒有說話。

「你覺得瓦勒會怎樣對付我?死刑還是永久監禁?我有預感,那一天不會遠了。」

「不,那不可能。瓦勒宰相非常看重您,從他把您換到這間牢房,我就明白了。即使您不想逃獄,他早晚也會放您出去,否則我也不敢這樣大膽跟您講話。恕我直言,蘭斯大人,您不如……」

這間牢房究竟有何典故,杰佛里並沒有說明,蘭斯也不問。

此時牧師的第一要務,只有對杰佛里的攻心戰。

蘭斯打斷杰佛里說︰「那麼,假如我留在世上未死,相反,還變得薄有勢力︱︱我只是說假如︱︱在那樣的情況下,你認為,德摩爾和薩達特還能和好嗎?」

「這個……」杰佛里支吾起來。

他想起薩達特睚眥必報、不能容人的小人行徑。

一個不能容人的人,也不會相信別人對他寬恕。況且,蘭斯也不會寬恕薩達特。

如此一來,只要蘭斯存在于世上一天,薩達特與德摩爾、蘭斯之間的矛盾便不會消減,只有仇恨與日俱增,直到決裂、對抗。

而自己的觀望態度,非但不能保身,還會引起兩方的嫌恨。自古以來,騎牆派的死法總是最慘的。

必須二選其一了。

看來,德摩爾的錢不是資助蘭斯逃脫,而是要求自己選擇他一方。難怪會出手那麼大方!可笑自己縱橫多年,謹慎過頭,竟沒有看出老狐狸的用心!

「究竟哪一邊會贏呢?」蘭斯適時的加上一個問句,引導杰佛里的思維。

「是啊……」杰佛里自然而然的問出了口。這時,他的精神體呈現出極度不自信的色彩,蘭斯敏銳的感覺到這一點。

「這就好比,艾哈邁的巨商與貴族世家的爭端了!」蘭斯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輕拍一下手掌,興奮的說道。

「怎麼說?」

此言一出,牧師明白自己已經贏了。杰佛里的思維完全跟著走,只需引導即可。

「很簡單的,一邊是財富,一邊是勢力,哪邊更強大的問題。每個人都知道,財富與權力之間可以相互轉化。比如克蘭的里奇蒙家族,私兵過千,五代之前便是游走于星落各地的巨商。」

蘭斯等了一下,看到杰佛里不懂自己的意思,笑笑,又說道︰「在當前的艾哈邁,掌握著雇佣兵行會的德摩爾,與掌握著盜賊行會的賈尼爾,便相當于握有兵權的貴族,相對的,把持著妓院、工會、黑市交易的薩達特與費蘭,則相當于握有財富的商人。拿軍隊與商隊踫,哪邊會贏?」

「可是,您剛剛說,財富與權力可以相互轉化。」杰佛里鑽進了蘭斯的圈套。

「是可以相互轉化,但轉化需要時間。你可知道,一個立遍戰功的將軍世家,要升格為勛爵,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而商人用錢捐的爵位,可以世襲的,整個芬頓王國只有里奇蒙一家而已,足足捐了五代人……」

蘭斯不肯說出結論,讓杰佛里自己去想。

「但盜賊雇佣軍不是爵位,只要肯用錢,花大價錢,一定能收買的!」

「只要告訴他們,幫我殺掉管黑市的費蘭和工會的薩達特,他們的錢都是你們的,我一分也不要。雇佣兵不是傻瓜,他們知道,搶錢的永遠比佣金拿的多。至于那些有職業道德,不願介入組織仇殺的,盡管走遠了看熱鬧就是。」

蘭斯說得輕描淡寫,可是骨子里的陰冷卻讓杰佛里打了個寒戰。

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德摩爾老板樣子那樣和藹,這般狠毒的主意未必能想出來。」

杰佛里連連擺手,大叫道︰「不!我保準他會這樣說!你不了解德摩爾,你不了解……」

「那是德摩爾的事了,他怎麼對付別人,我可管不著。倒是你,杰佛里……」

杰佛里嘴唇顫抖,冷汗涔涔而下,過了好一陣子,才勉強說道︰「讓我再好好想想,蘭斯大人。讓我想想……」

「別會錯意。我沒逼你做什麼決定呀。我已經餓了,今天的午飯準備好了嗎?呵呵……」

「馬上去拿!大人!您等我回來。」

杰佛里逃跑似的沖到門口,打門。盡管腆著肚子,他的後背卻有些佝僂。這個狡猾貪婪的監獄看守長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蘭斯看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在心里同那個已不再回應他的靈魂交談︰「你說的果然不錯,西奧。我到今天才終于確信,利益是最大的宗教。每個人都是為了某種利益而信仰,無論是金錢,安全,還是內心的寧靜。像眼前這個男人,他的一舉一動都基于貪念,他的言行充滿欺騙與自欺,唯有對待利弊時才是真誠的。我可以確信,在此刻,他才是真真正正在信仰著我。」

角落里的教皇親衛隊齊聲歡呼︰「拉卡尼休!嗷嗚!教皇陛下,我們也是信仰著您的啊!我們永遠追隨著您的啊!」

「可是,夏爾蒂娜和雅希蕾娜,她們沒有為了自己的利益去愛,甚至還愛上傷害她們的男人。女孩子的眼淚,我……」

一眨眼,英武不凡的征服者蹲下身,變成縮在陰影里發霉的戀愛傻瓜。

眾地精默默無語,山姆和金伸在新獄堡十四層的兩顆大腦袋,張開大嘴,唱起五音不全的歌︰

「高大強壯的山姆和金喲,跨過慧流深處的小河。河邊那美麗動人的姑娘喲,一下把山姆和金的心給偷走。」

「山姆喜歡的姑娘喲,金喜歡的姑娘。兩張美麗動人的臉龐喲,長在一個漂亮的身體上。河水多麼美麗,緣分多麼神奇!」

「強壯高大的金和山姆喲,跨過盆地中央的河谷。河邊那美麗動人的姑娘喲,一下把金和山姆的心給奪走。」

「一個姑娘討厭金喲,一個討厭山姆。兩個悲哀的單身漢喲,共有一個背運的身體。陽光多麼刺眼,緣分多麼神秘!嗚嗚嗚……」

幽靈的眼淚像漫溢的小溪,在監獄地面上流淌,一層層滲透下去。

當夜,監獄里所有男性都做了告白遭拒或勞燕分飛的噩夢。

 第四十三章 教父

身材修長的監長西米塔爾走在前面,步伐中帶著一種強烈而不張揚的自信,仿佛一只壯年期的獵豹信步走過自己的獵場。

牧師根據多年察言觀色的經驗判斷,這是一個極端有主見、不輕易受他人影響的角色,與他打交道,越簡單直接越好,而且,不能抱有一絲僥幸的幻想。

這樣自尊自信乃至自大的人,是從不憐憫他人的錯誤的。

他對自己的判斷永不懷疑,不會害怕妥協,听命于瓦勒宰相只是他與他的道路暫時重合的結果。

蘭斯考慮了一下,決定放棄對西米塔爾的刺探與蠱惑。興趣轉移到西米塔爾佩帶的兵器,四把古怪的匕首上面。

最長的一把、帶著一排並行鋸齒的匕首吸引了最多的注意。無疑,如果這是一整組匕首,那這一把便是其中居于主導地位的,類似于黑石國雙彎刀中較短的彎刀。

仔細觀察,匕首鋸齒的尖端帶著精細的螺旋狀凹紋,而另外三把短匕首的劍鞘上各有一個圓帽狀的凸起,似乎是某種套扣,與帶凹紋的鋸齒相對應。由此推斷,這幾把精細的武具不是矮人族的造物,它們更多的帶著紀元時代文明的色彩。

根據《魔法武具的研究與發展》一書中的說明,規則螺旋凹紋的結構雖簡單,加工工藝卻非常復雜,乃是太古文明的遺物之一。即使在遠比今天發達的紀元時代,也不能制造出這種物品。

據說,聖劍也是太古時代的造物,這也是它為什麼能抵抗任意魔法攻擊的一種解釋。

蘭斯並不認為西米塔爾是聖騎士,那組匕首也不該是聖劍。

不過他越來越肯定,西米塔爾是倫伯底中他最不想正面對付的角色,逃獄最好不要在監長眼皮底下進行。

自打進入倫伯底,這是他第三次更換牢房了。沒有得到杰佛里事先通告,蘭斯心里有點不安。但是他知道,杰佛里的階級不夠進十四層以上的,自己遲早要單獨面對瓦勒。

上午陽光照在紅銅樣的劍鞘上,反射出奇妙的七色光彩,腳下的石板不知何時變得很硬,發出噠噠的短促而清晰的回聲。

蘭斯跟著西米塔爾踏上螺旋狀的階梯,越過新獄堡十四層,向十五層,也就是倫伯底的頂層前進。在樓梯間的盡頭,三面棚頂被一扇巨大而彎曲的彩色天窗所取代,光從天窗傾斜而下,把樓梯間分成兩個對比強烈的世界。沒有塵埃,沒有聲音。

臉上有陽光微微的暖意,情不自禁的抬起頭,向天窗看。抽象成無數棕紅色、翠綠色彩塊的人形,一個是聖者彼耶明,一個是天神聖女西奧尼斯。在聖神教的每一本大部頭的經典內頁都有相同的畫面。

難以索解的是,西奧尼斯在精靈的語言里,卻代表惡魔之王。

稍稍凝束心神,與在下層樓梯間里跟隨的亮羽聯絡,發現黑鳩的全部精神都被石縫間透進來的風聲給吸引住了。

「主人!這麼高的地方,亮羽只在年輕時飛到過幾次。永世刮著風速超過十五米的大風,雲朵一刻不能停留!除了亮羽,再沒有哪只小鳥能飛到這麼高的地方!他們卻把城堡建這麼高,真是難以置信!」

「別吹牛了。能飛這麼高的鳥肯定不少。」

「不!主人!你不知道!你對飛行全然不懂!亮羽真的很厲害……」

西米塔爾推開雕琢得很華美的白色大理石石門,將倫伯底獄堡最高層的面貌展現在蘭斯眼前。

眼前的大廳高達十數米,全部由磨光的大理石和水晶石交替的砌成,地面上鍍了一層金,光可鑒人,而大廳天棚的前三分之一的部分幾乎都是色彩絢麗的彩窗,只有八根銀灰色的金屬梁柱嵌在天窗里,構成骨架。

一瞬間,蘭斯還以為來到了傳聞中僅次于極樂世界的星落大教堂呢。

在大廳中心,是一對兒背向的魔法傳送裝置。雖然也是瓖滿珠玉,卻無法掩飾裝置本身的復雜笨重,跟諾伊斯房間里那個完全是一個檔次。

西米塔爾指了指其中一個傳送裝置,要蘭斯先上,自己隨後。他念出一個單字咒語,啟動了魔法裝置,將二人傳送進獄堡頂層的內部。

倫伯底新獄堡頂層的面積不到其它各層的一半,整體上是個環形走廊的機構。除了祭奠大廳,典獄長辦公室,貴賓室和倫伯底魔法機構控制中心之外,只有三間囚室。

囚室與辦公區分隔開,整個空間是全封閉的,除傳送裝置外,沒有任何進入的方式,還佐以各種魔法偵測系統全面監控。

關在這的囚犯都是國家毀滅級別的重犯,普通叛變的公爵都沒有這個資格,只能住十四層。從某種意義上言之,能關在倫伯底頂層,也算是芬頓王國所能提供的最高榮譽。

蘭斯一進入這片區域,立刻感受到十幾束視線從各個角度齊射過來,十分難受。環顧四周,發現在小小的回廊之中,竟有十幾顆監測水晶球掛在棚頂與牆壁的交界線上,交叉的監視著自己。

西米塔爾走向中間的囚室,用鑰匙打開了門。門里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西米塔爾指著門內說︰「今天你得住在這,牧師,︱︱或許明天也是。」

蘭斯不說話,走進牢房。門隨即關上了,整個囚室既沒有窗子,也沒有光源,頓時一片漆黑,不能視物。監長的腳步聲響了幾下,徹底消失了。

蘭斯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到亮羽那邊。黑鳩埋伏在金壁輝煌的大廳里,看西米塔爾是否用暗語關閉傳送裝置。

西米塔爾沒有那樣做。他只是踏入另一個傳送裝置,以相同的咒語啟動,傳送到其它區域去了。

蘭斯命令黑鳩到獄堡外尋找潛入辦公區的方法︱︱最重要的是倫伯底的魔法控制中心,他想知道上層對整個獄堡的監控達到何種程度,有無漏洞︱︱自己摸索著向牢房深處前進。

在一片黑暗中,一切都已沉寂,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下的響。怦,怦,怦,怦……

牆壁並不光滑,密布著無數細小的洞眼,閉上眼楮想象,仿佛能看到整塊整塊的青石板,在高處硬硬的風里侵蝕著。

在這一片黑暗之中,人是怎樣生存的?人類對黑暗的恐懼,是源于虛弱,還是黑暗本身?

他忽然不想向前走了,就順著牆坐下來。像這種時候,還不如把感觀附在黑鳩身上,指揮對辦公區的調查。

怦怦,怦怦……

猛然間,蘭斯發現自己的心跳聲變了,每一聲心跳都帶上輕微的回聲。但,那不可能是回聲。那是別人的心跳。在這囚室里尚有其他人存在。

他感到有些恐懼,屏住呼吸,靜靜的听。果然,心跳聲漸漸錯開了,他的心跳在加快,另一個人的心跳節奏則一直很慢。慢,而且輕,所以剛進囚室時才沒發現。此時發覺,是由于目不視物,听覺格外敏銳的緣故。

的確有人。

那又怎樣,不過是另一個囚徒,又一個高爾察克而已。蘭斯這樣想著,給自己鼓勁,大聲問道︰「有人在嗎?」

沒人回答。他著意听著對方的心跳,沒有一絲改變。似乎對方並沒有在听。

蘭斯向里面爬了兩步,又問一次︰「有人嗎?里面……」

一個蒼老的、喉嚨里像塞著東西似的聲音答道︰「滾開吧,瓦勒的手下。」

這個聲音,一下子把蘭斯驚得呆住了。他太熟悉了,無論再過多久也能清晰的記得︰是艾哈邁神學院院長,洛馬特老神甫的聲音。

蘭斯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整個胸腔都在振顫。他費盡全力,才使激動的情緒稍稍平息,達到可以清晰的交談的程度。

「你是洛馬特神甫?」蘭斯問道,腔調干澀而乏味。

「你當然知道我是誰。呵呵。」老神甫笑了兩聲,「不要再試了,回去告訴瓦勒,他什麼也得不到。」

「神甫!神甫!我是蘭斯呀!」蘭斯高興的說,起身,大步向老神甫那邊趕。

「停步!」老人威脅的叫道,「你再靠近……」

「哦,一定是我的聲音變了,您沒認出我來。」蘭斯以默法的方式,快速念了一遍解鎖咒語,隨即施展了一個初級光魔法。

臥在毛毯上的虛弱老人,果然便是他視若父親的洛馬特神甫。老神甫面容憔悴,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傷痕。

當他打量洛馬特時,洛馬特也在看他,因此蘭斯清楚的讀到老神甫臉上詫異、激動,再到憤怒、沮喪的轉變。

光滅了,兩個人又重新為倫伯底的永夜所淹沒。

「神甫!」蘭斯又向前走了一步。因戴著鐵枷,他無法伸出雙臂,整個身體都向前傾。

「停步。不要再向前走了。」老神甫道,這時他的聲音里只有疲憊,「我看錯了你,蘭斯。我曾以為在聖神教的眾教士之中,你是唯一一個不肯屈從于時勢的孩子,你的個性太強,你……你終于還是做了瓦勒的走狗。」

「我沒有!神甫!我沒有!我一直在計劃如何從這里逃出去,我也一直想要找到您!」

「不要辯解。你們什麼也別想從我這里得到。」

連一聲嘆息也沒有,老神甫沉默下來,再不講話了。

蘭斯不停的講述自己的經歷,但老神甫卻一句也不答。一個小時過去,蘭斯也累了,只得自己住嘴,靠坐在堅硬的石牆上休息。

他不敢忤逆老神甫的意思,一步也沒靠近。

他也不敢再念咒語開鎖,用魔法照明。沒有光,就沒有確切的時間概念,只能盲目猜測已過了多久,是不是到了中午、下午。

他連聯絡亮羽的心情都沒有,只是想著為什麼,想著艾哈邁的經歷,與更遙遠的過去。除了幼年時代父親那一多半是幻想的模模糊糊容顏,洛馬特老神甫是唯一一個真誠的關懷過他的長輩,伯爵叔叔看重的只有他的魔法天分,和天分賦予的政治意義。他為洛馬特神甫沒有在自己心中佔有最重要的位置而懊惱,認為是他對老神甫的淡忘導致了如今的局面。

老神甫的心跳與呼吸也十分紊亂,並且,在一陣劇烈的波動過後,呼吸漸漸微弱,到感覺不到的程度了。蘭斯凝神听著,漸漸開始擔心。

「神甫?」試著問了一句。

和往次一樣,老神甫沒有回答,心跳聲也沒改變。蘭斯大著膽子,小聲念動咒語,施展了一個微光魔法。

老神甫側身臥倒在地上,頭顱無力的向一旁垂著,臉上已完全不見血色。

「神甫!神甫!」蘭斯急了,半是走半是爬的奔了過去,抱住老神甫的身體,冰冷的氣息透過衣衫傳來,感覺不到一絲生命。

主啊。他快要死了!蘭斯絕望的想。如果他死了,我不會再相信你!

禁魔枷鎖的能量正在恢復,但蘭斯已不及考慮,只是全力施展起治療神術。水藍色的神聖光芒頓時照亮了整個囚室,古老的、凹凸不平的青石壁上,看不見的光的精靈快速的游弋,畫出一個個造型奇異的符文,偶爾鑽進石頭內側,光跡便倏忽消失。

老神甫的狀況很糟,並非是魔法或武器造成的傷害,是純粹的生命力枯竭。而治療系神術的原理是以精神力調動受術者的生命能量與潛能,在當前的狀況下並不完全適用,只能是事倍功半的效果。

以原理而言,絕大多數治療神術其實都是同一個魔法,即依靠受術者自身的生命能量治愈,即使五級神術中的復活也不例外,︱︱眾所周知,身體遭到嚴重破壞的生物無法復活。純以施法者能量治愈的魔法只有兩個,六級神術痊愈,七級神術終極復活。

六級神術,遠遠超過蘭斯當前的等級,他根本不做那種打算。

牧師所做的,只是把他無窮無盡的精神力不停的注入漏水的容器,任憑流失。支撐他的與其說信念,不如說絕望。

手腕處的枷鎖漸漸縮緊了。接著是脖頸。枷鎖在發光,奇怪的咒文跳躍著出現在腦海中,擾亂他的思維。

在蘭斯心中,並沒有一絲一毫為了別人犧牲的覺悟,只是關心則亂,他還來不及考慮自己的安危而已。

他的意識漸漸迷亂,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麼。眼中是霧蒙蒙的世界,許多奇異的光點到處飛竄。它們不能將他帶往任何地方,但它們卻是他唯一捕捉到的信息。不知不覺中,他的意識便跟隨光點而去了。

法術中止。

蘭斯恢復知覺時,發現老神甫用力的抓著他的手臂,左右搖晃著,叫他的名字。他努力轉過頭,看洛馬特的臉。神甫老淚縱橫,神情激動,感激之中,尚有一種信仰的成分在,遠超自己獲救、蘭斯獲救所該有的程度,仿佛世人都得到了救贖與赦免。

枷鎖發出的綠光消失了。再也看不見老神甫的臉,但手臂能感覺到他的力量與體溫。那個最親近的、唯一尊敬的長輩又回到身邊來了。

「主!主沒有遺棄我們!」洛馬特神甫以祈禱的語調說。

蘭斯清醒過來,搖了搖手腕,手都在原地,並沒有被禁魔枷鎖勒掉。他立刻又明白了一件事,禁魔枷鎖的作用在法師中止施法後立即停止,不會對法師的身體造成太多傷害。西米塔爾的話是嚇唬人的,只笑自己事事小心,一直沒有發現。

蘭斯輕捏了一下老神甫的手臂,說︰「光明魔法?我一直可以使用呀,神甫。」

洛馬特的目光頓時充滿責怪︰「誰教你用這種異端的名詞?神術就是神術,豈能與盜神者一概而論?」

「我知錯了,神甫。我有話要對你說︱︱」

洛馬特在黑暗中搖頭︰「听我講!不要再作解釋。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孩子,主在召喚我。我罪孽深重,曾為了一己的苦難懷疑過他。我曾以為,主已然遺棄了這個陳腐墮落的人世,而感到俗世無情,無可留戀,然而你的出現,你展現神跡,使我明白一切不過是神賜予的歷練。」

「主沒有遺棄我們。他所做的,不過是借自然的鐵律,淨化人類的信仰。秋天過去,冬日降臨,北風與霜凍會剔除病弱與衰老的生命,而希望,有著純正信仰,從未懷疑上蒼的人們,像沉睡在冰雪覆蓋的大地中的種子。等待春天降臨,重新生根、發芽。」

「我必須要為我的不堅定、我的脆弱贖罪。我必須把一切都告訴你,由你保管,我已沒有資格,再作主的僕從了……」

蘭斯急忙辯解道︰「神甫,你不能這樣說。若要比較信仰的堅定與虔誠,有誰能與你相提呢。至于我,我敢說,教會里沒有哪個牧師比我更不虔誠……」

「不要妄自菲薄,孩子。主已經選擇了你,做他地上的代言。對自己的懷疑便是對神意的褻瀆。我從很早的時候就在觀察你了。在你還小、剛剛進入神學院的時候,我記得有這樣一件事。」

「瑪麗安修女瞞著卡米莉安嬤嬤,偷偷養了一只幼小的兔子。很多年輕的教士發現了,但他們只顧著玩弄小兔子,只有一個小教士肯幫瑪麗安的忙。後來兔子死了,兩個人一起把它葬在聖光館後的薔薇叢。而那個善心的小教士,不正是你嗎,我的孩子?」

蘭斯感到臉上有點發燒,他記得這件事,瑪麗安和她的病弱小兔。那個小修女長得十分可愛。

「還有一次,一只小麻雀從樹上的窩里掉下來,當時正下著急雨,你不是冒雨過去,救起了那只小鳥?」

蘭斯回憶了一會兒,確實有這件事。那天上完課,從彼耶明館里出來,突然下起了大雨。因為沒有帶雨傘,只好沖進雨里,想趁雨還不大跑回宿舍。在經過植物園時,恰好听到小鳥的哀鳴,看到了那只小麻雀。再接下來……

「這些小小的善舉,才最能展示出一個人真實的品格。蘭斯,我的孩子,別懷疑你自己,你有一個美麗的心靈,只是你的防備心太強,又太善于偽裝,以至連自己也騙過了。」

「啊!那件事,我想起來啦!」蘭斯道。他記起,他看到受困的小麻雀時,本想說句對不起就溜過去的,不想卻看到瑪麗安小修女正在涼亭的屋檐下向這邊觀望,于是便捧起了小鳥,送到瑪麗安那兒,借機向她搭訕。想不到老神甫記得這樣清楚。

黑鳩亮羽的念波忽然傳進蘭斯心中,看來它已經找到牢房大概的方位了。

黑鳩不以為然的評論道︰「像麻雀那種呆頭呆腦的蠢鳥,根本不該有和亮羽分享同一塊天空的資格,死一個,少一個。」

「閉嘴。」

老神甫繼續講道︰「還有。唱詩班的洛麗埃爾修女體弱,時常臥病在床。眾教士之中,只有你經常去看望她,還以神力洛uo治療。」

這個洛麗埃爾也是一個極美麗的女孩。她比蘭斯大兩三歲,身體已經發育,雖然瘦弱,卻仍顯得曲線玲瓏,遠非那些扎辮子的小修女可比。那時蘭斯剛開始學習治療神術,剛好有了借口,可以去看看這位美麗的姐姐,同時也能提高神力。

「卡米莉安嬤嬤去世前那段時間,常常一個人坐在藤椅上曬太陽。你知道她挺喜歡你的,就有意到廣場上去,給她看到。啊,這種害羞的關心,這種無私的愛,我的孩子啊,我在你一人身上見到過!」

卡米莉安嬤嬤去世時,蘭斯十七歲,正在嘗試勾引嬤嬤帶的整個唱詩班的女孩。

「但是神甫,那是不一樣的。我不像你說的那麼好。我也許做了點好事,︱︱算是好事,但那是因為……」蘭斯說不下去了。

「你的心中存有愛。你難道能否認這一點?」

蘭斯無語。

「你做了這許許多多的好事,自己怕已記不得了吧?而健忘,正是你善良的心的證明。你不但善良,懂得關懷他人,而且,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對惡行是多麼憎惡!那個貪婪的、受眾人討厭的希曼神甫,幾乎每個教士都曾經當眾指摘他的不是,︱︱包括我,而你卻把談及他的名字都視為一種罪惡!」

其實,蘭斯只是想離那個惡名遠播的神甫遠點,別扯上關系。所以不罵他,是因為那神甫為人雖受眾教士鄙夷,卻薄有勢力。蘭斯最怕惹麻煩了。

這時,兩顆巨大的頭顱從地面下悄悄的浮了上來,接著是粗大的肩膀、軀干。是山姆和金。它們感應到了主人的所在,帶著眾地精護衛飄上來了。

雖然看不見,但因為精神體相連,蘭斯還是清楚的「看到」了正在發生的事。

「我堅信,在我所認識的人中,無論教士,還是虔誠的教徒,唯有你,永遠不會向邪惡妥協。因為,你與邪惡勢力相互排斥,就像火焰不能在沼澤里燃燒……」

蘭斯嚇得頭皮發麻,老神甫下面的話都沒听著。教皇親衛隊雖然忠心不二,到底是邪惡魔獸的幽靈,要是被洛馬特神甫察覺,他根本沒法解釋。

老神甫卻一點也沒發現。也許他太專注了,也許他的靈感已遭到破壞,反正老神甫自顧自的講完這一段,蘭斯大大松了口氣。

洛馬特神甫的一番剖白,使蘭斯詫異的看到,原來自己在老神甫心中,竟是這樣一個聖潔無私的形象。對比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感到非常慚愧。

有些不好澄清的事實,就讓它過去,但蘭斯不希望神甫把自己看的太高。總覺得,老神甫的做法像在把一重重的負擔加在自己背上似的,讓人難以消受。

「神甫,請原諒,我一定要澄清一些事實。你把我看得太好了、太高了,這樣我承受不起。過去的事情我不再記得,現在的我已經不是神學院時的那個少年。我是一個心腸冷硬的,會故意去傷害別人的人。」

「就在前幾天,我看到一個女人抱著她的孩子,孩子病了,就快要死了。可是他們身邊站著憲兵。我沒去救那個孩子,連第二眼都沒有看,因為怕暴露身份,被憲兵抓到。」

蘭斯覺得,這個事例足以讓洛馬特神甫認識到,他是怎樣一個只求自保、不顧及他人死活的人。

「你看,我也許有善心,但我的善心不足以鼓起我的勇氣,去做任何有危險的事。我誠懇的告訴你,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老神甫果然因蘭斯的說法受到了一些打擊。他想了一下,用不太鎮定的語氣問道︰「後來,你有沒有再想起他們?」

「有的。我本想瞞過憲兵,悄悄的幫助他們,結果卻偏在第二天被抓到倫伯底來。」

「那麼,生病的小孩現在怎麼樣了呢?」

「我通過監獄認識的一個看守,委托別人,暗中幫助母親給孩子看病。病情已稍稍緩解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洛馬特神甫一聲慨嘆。蘭斯听得出來,那不是失意之嘆,而是感慨之嘆。

「天意啊,一切都是主的意旨。可笑我妄自猜度神意,還以為做了許多善事。主的權能,果然是常人思量不出的。幸好,幸好……」

感慨完,又道︰「蘭斯,我的孩子,假如你有金幣萬枚,想要修建一座廟宇,有兩名工匠可以托付,一個誠實守信,卻非常無能,另一個手藝精湛,卻總喜歡虛報花銷,以飽私囊,你會選擇哪一個呢?」

「手藝好的吧。最多盯著他一點,也比建一座破爛殿堂強。」

「這也正是上蒼選中你的原因啊,我的孩子。結果才是最重要的。一個徒有善心,而不能施行的好人,遠不如心懷叵測,卻能造福于世的壞蛋。與這個譬喻不同的是,你不但天資聰穎,才能過人,本性也至善至純。你從一生下來,就是主所選定的人選,有朝一日,要代他把福音四處傳播。你童年的波折全是為將來所做的準備。啊,當你被強行征調入伍,要派上戰場時,我差一點就想要把你攔下來了!幸好……」

听了這句話,蘭斯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早知洛馬特神甫這樣舍不得自己,那時不如跑去哀求他,也不用到軍營受幾個月的罪,不用與瓦勒相識,也就不會被逮回倫伯底了。

但又一想,如果沒去服役,也不可能與鮑利、雅希蕾娜、夏爾蒂娜他們相識,不會有這許多甜蜜的煩惱。人生際遇,實在是一件很玄妙的東西。

念及瓦勒宰相,心里忽然一寒。蘭斯切切實實的感到,瓦勒為什麼需要自己,這個答案已經越來越近了。

「神甫,關于大祭司這個人,你是怎樣看他的呢?據說就是這個人,把瀆神的罪名扣在聖神教教士的頭上。我知道,他還在白山戰役做了很多壞事。」

「白山戰役呀……」洛馬特沉吟道,「你是說,瓦勒趁戰亂攻擊白山一帶的矮人村落嗎?」

「和攻擊差不多。他強行收繳了矮人們的武器,讓獸族侵略軍攻佔那些村子。」

「我早已預料到他會這樣做了。他果然冒險鏟除了那些矮人村莊,又有很多無辜者罹難了吧……」

蘭斯小心的問道︰「只為了一點要拱手送人的戰利品,冒引發另一場戰爭的危險,這不是很愚蠢嗎?」

「不,瓦勒的目光比這更遠。不但超過了眼前的利益,也超過了即將到來的第二場戰爭。蘭斯,不知你是否看懂了戰爭的本質。戰爭這東西,說穿了,不過是政治的延伸。人們通過戰爭,來解決談判桌上不可能解決的爭端。反過來講,如果能談成,就沒有必須打的仗。」

「瓦勒的做法,確實非常殘忍、泯滅人性,可是從更長遠的角度來看,或許阻止了更多、更血腥、更慘烈的戰爭。只要那幾個矮人村落存在,一天天的發展,遲早有一天,芬頓要與整個北方,晨星的矮人氏族,以及三個人類王國,打一場全面的大戰。到那時,若是西方王國介入的話,恐怕將成為又一次分立之戰,我們的文明又要倒退數百年了。」

蘭斯吃了一驚︰「怎麼會!」

「很簡單。還是從我們所在的這座城市,艾哈邁說起。你知道艾哈邁為何這樣富嗎?是因為它的位置,恰處在商道的中心。艾哈邁的東方是崎嶇難行的丘陵地帶,南方是魔獸出沒、艱險重重的荒原,西北方是波濤洶涌的泰戈爾海。因此,無論是北方的礦石、武具、馬匹運往西方,還是西方的物產糧食運往北方,都必須通過艾哈邁,被咱們的領主大人平白抽取利潤。老實說,芬頓王國的黃金,倒有一多半是外國來的。過往商旅之中,被盤剝得最厲害的,就是晨星高原的矮人。」

的確!蘭斯頭腦中跳出了矮人們憨厚老實的臉相。矮人腦子笨,講不好人類的語言,個性既單純又暴躁,做生意的能力無與倫比的差勁。千年來,每個與矮人做生意的芬頓人都賺個盆滿缽滿。

但到了芬頓五世紀,矮人們突然聰明了許多,不再直接跟芬頓人做生意了。矮人族在北方三國找人類做代理,寧願被北方人類先撈一票,也不肯被芬頓人吃死。

久而久之,北方三國與矮人族的聯盟關系越來越牢固,而芬頓人賺的錢少了,也對北方人有了偏見。在芬頓人看來,北方佬是半個矮人︱︱盡管他們個頭很高︱︱比本國人與西方人低了一等。

「白山一帶的矮人村落是近一百年內才有的事。看到這種鎮子,不得不感嘆,矮人其實還蠻聰明的……」

老神甫的話,使蘭斯想起了與高爾察克的交談。移民村落是矮人武具的中轉站,同時也給芬頓人的半成品做二次加工……

蘭斯恍然大悟,大叫道︰「天啊!矮人在賺芬頓人的錢!通過那幾個村子!」

「正是。我的孩子。正是這樣。矮人們不笨啊!他們的思路也許窄一點,容易鑽死胡同,但他們的壽命可是人類的五倍。活得久了,經歷得多了,再笨的人也能想出一些笨法子。可就是這些毫不取巧的笨法子,再聰明的人也沒法對付。矮人們為了建這幾個移民村,甚至改變了自古以來的生活習慣,來適應平原的生活。」

「那麼,瓦勒就是為了把芬頓人的這部分商機奪回來,才借戰爭的機會破壞矮人的村子嗎?」

「不,不是這樣。我的孩子,你雖然聰明,年紀終究太小,瓦勒的心思比那個要遠的多哦……讓我來做一個假設,這幾個矮人村落,我們不管它,任它自由發展,看一看結局會怎樣。你知道,矮人的手藝雖巧,除了建築、武器制造之外,其它方面就完全不行了。所以,即使矮人村落發展到和高山氏族一樣大,我們所損失的,也只有礦石、武具方面一半的產業。矮人還是要交過路稅。並且,時間向後推一個世紀,移民村的矮人富裕了,自然會有人跑到繁華的艾哈邁來花錢,我們比矮人聰明一點點,當然能變著法兒,把金幣從他們口袋里掏出來。」

蘭斯不解道︰「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和矮人過不去呢?現在可是面臨戰爭了呀。一旦打起來,也別想矮人帶來的商機了!」

「如果單單考慮矮人,是這樣。你別忘了,還有矮人的盟友,北方三國呢!事情照此推演下去,艾哈邁人將取代北方人,成為矮人村在西方五國的代理人,結成一個新的經濟同盟。這樣一來,北方人的利益就完全沒有保障了!因此,無論如何,他們也要阻止這種局面的出現!」

「他們能做什麼?矮人在白山修建村子,他們可沒出過力。之前,他們也只是在芬頓人的盤子里搶東西吃,歸根結底是吃矮人。矮人沒什麼要對北方人負責的。」

「北方人可不這麼想。你不能忘記,他們是人類,和芬頓人一樣貪婪。他們腦子里想的只有如何拿到更多的利益,至于該不該拿,完全不在考慮之列。但他們的國力不如芬頓,不敢采取戰爭的方法。蘭斯,你來說說,北方人該怎樣做,才能阻止矮人的金幣從他們手里流走?可以給你一點提示,此次白山戰役的戰勝,摧毀了獸人的主力部隊,對獸族的打擊極大。因此,未來大概會有兩個世紀的安定期。」

「安定期呀……」蘭斯開始認真思考老神甫的提問。一時間,黑暗的牢獄仿佛變成神學院亮堂堂的教室,又重回到一年前那個幸福的所在。

「大概,他們大概會修路吧。在東方的丘陵帶或者泰戈爾海開闢一條新商道。噢,不可能是泰戈爾海,那只會為地理上更靠西的芬頓作嫁衣,所以他們會選擇在芬頓以東開闢商道,繞過芬頓國境。路途上講,沒有老商道快捷,但花費也許比過艾哈邁要低許多。到時,艾哈邁就不得不調整稅收,避免商旅流失了。無論怎樣,新商道總能分得一杯羹。而矮人村會作為兩條商道的一個交界點壯大起來,成為……成為第二個艾哈邁……這太可怕了!」

「是很可怕,然而確實有可能。以芬頓的立場而言,絕對不能容忍這種事發生。若是芬頓王室在新商道開闢時或之後的一段時間內意識到局勢的微妙,悍然發動戰爭,那麼,其後果將不堪設想。但這種潛在的爭端又無法在談判桌上解決。所以,能選擇的方式唯有把戰爭提前,利用戰爭造成的混亂,消解對芬頓不利的潛在危機。以瓦勒的才華,肯定能精確的控制戰爭的後果,把該卷進來的卷進來,在該收手的時候收手。就戰爭的結果來說,使歷史倒退到矮人移民村建立之前,或許,再借機削弱北方三國的國力,對芬頓是最有利的。」

又是一聲長嘆︰「唉,也許是我的迂腐吧。雖然,我清楚該怎樣做,能阻止更多人流血,但我永遠不能狠下心做那樣的事情。在戰亂之中,又有多少無辜的人,要落得流離失所的下場!」

主明察一切。但他卻不阻止這場無益的戰爭。這是否證明,世人要以血來澆滅神的怒火?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這個沉重的話題,誰也不想再繼續了。

蘭斯為老神甫的善良所感慨,而老神甫則想得更多。在這一場利益紛爭里,洛馬特所想到的解決之道,也是瓦勒即將采取的。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蘭斯,猜測蘭斯會不會阻止瓦勒,或者對他的想法做出改善。

洛馬特悲哀的想道︰「也許,我只是想把自己背負的罪,推到這個少年的身上!︱︱亂世即將開頭了!」

「神甫。矮人村這件事,我不想再談了。也許神剝奪牧師的職能,只是為了警告芬頓人,要我們打消發動戰爭的主意。可到頭來,戰爭還是要打,牧師卻要代為受苦,這實在太不公平了!」蘭斯的聲音,也燃起了常人難以察覺的真實的怒火。

「不要,不要質疑主的決定。我們教派的教士們在倫伯底受苦,是在代世人贖罪,贖他們貪婪、自私的罪。因此,無論外界怎樣說我們,瓦勒給我們冠上怎樣的罪名,我們也全不在乎。」

「可是這樣的贖罪,要持續到何時呢?」

「何時!蘭斯,你要記住一句話,一句你永遠不會在教典中看到的話!留下這個句子的,是神力最強的教皇,索拉由二世,他要聖神教的每一代教皇,或代任者,把這句話傳遞下去,直至人類與教派的最終。」

獄堡外的天空,忽然響起隆隆的雷聲,通過黑鳩的耳朵傳進蘭斯心里。一時間,他的眼楮能在黑暗中視物了。

白發蒼蒼的老神甫,如一座古老的山岩立在面前,一貫和善的面貌上,找不到一絲仁慈,取而代之以超然的冷漠。

而老神甫的背後,是一團無限巨大、無限幽暗的幻象,在遼闊而荒蕪的大地上,有一個衰敗的墓園。僅有的幾個墓碑如陰風鬼魂般戰栗著。

「惡是人的本質,而善,是不肯屈從與本質的堅持。」

第四十四章 神秘的訪問

這是一間低矮的八角形大廳,到處掛著深紫色的帷幕,使得本來就不大的房間更加狹窄、壓抑。

在房間中間,是一張半米高的八角形桌案,同樣用深紫色的布罩著。桌案上有一顆暗灰的水晶球,兩個魔法師站在桌案邊,表情凝重的望著水晶球。在兩人身後,另有一尊火元素的影像,飄飄搖搖,像風中的殘燭。

這兩個人,一個是北風會的八議員之一,契約法師法爾考,另一個是他的助手,專精于亡靈控制的妖術師漢佛萊。

這兩個目前負責倫伯底魔法控制中心的工作,到對頂層囚牢的監控停止為限。

水晶球里沒有任何影像。但只要集中精神,盯著它看,就能感知到同一層內另一間房間里的一切動靜,說話聲像在耳邊一樣清晰。

只听一個較為蒼老的嗓音說道︰「主沒有遺棄我們,孩子。你用神術治愈了我,這便是一個證明。我確信,眼前的困難只是主設下的考驗,固然有懲戒世人的效用,另一方面,︱︱我相信這方面是主要的,他是要在路上撒滿荊叢,以使為他傳播福音的人能得到更大的光榮。」

「我寧願沒有什麼光榮……」一個很小的聲音嘟噥道。

老人沒理會這句閑話,接著講道︰「一場戰爭已然接近。主查知一切,他取回了他的神力,好不使他的信眾參與到殺戮當中去,制造更多殺孽。他要世人在苦難中體察自己的過失,他要世人點起火來,將他們的貪欲與自私一並焚毀。以警示世人,永遠不要忘記主的權能。」

「既然如此,就該親自出面來阻止嘛……」聲音更小了。

「︱︱之後,他將要把更大的恩澤賜給我們。我的孩子,不知你是否留意過,有關『科魔文明水晶』的傳說……」

兩個竊听者的精神為之一凜,不自覺的向水晶球靠近了一步,凝神傾听。

「這塊水晶,是由精靈的神泰戈爾所創造的︱︱當然,泰戈爾不過是聖神的一個假身,只是多數教士不明就里,竟然視泰戈爾為異端神祗,謬誤持續了四千年之久,早已被大多數人所接受。但是,最年長的精靈聖者,以及我們教會中極少數神甫,一直保有太古時代的舊教典文書的部分抄錄本,可以證明這件事。之所以不能公布出來,是主在文書中留下訓示的緣故。」

「瓦勒對科魔文明水晶覬覦已久,為了得到科魔文明水晶,在教會中安插了大量間諜,明查暗訪,幸好我們看出了他的陰謀,加以防範,使他多年來一無所獲。這次神跡消隱,我猜測瓦勒可能會采取強硬手段奪取文書,所以讓保有文書的神甫們銷毀抄錄本。或許有人沒來得及銷毀,讓部分抄錄本落在瓦勒手中。但只要他沒拿到最後一部分,水晶的下落他無論如何也查不到的。」

老人忽然咳嗽了幾下,沉默了一會兒。法爾考和漢佛萊都等得心急。再開口時,有些氣力不繼了,思路也很混亂,語意上出現了斷層︰「……至于銷毀了的部分,你可以從大長老艾尼克斯那里抄錄回來,重新把它復原。我相信你能得到他的信任。」

咳嗽了兩聲,問道︰「都記住了嗎?」

「記得了。」

兩個竊听者面面相覷,都是表情惶惑。文書的下落呢?為什麼不提?難道洛馬特有一種方式可以突破水晶球的監視,已經把秘密給了蘭斯嗎?

洛馬特又開口道︰「神跡消隱,也並非沒有先例。在教典中共記錄了五次,而每一番神罰過後,便會誕生出一位傳說教皇。相應的,魔法師中也會誕生一到兩位縱橫兩界的大法師。我以為,這是魔王封印削弱的結果。眾所周知,銀月城守護著魔王封印。大凡人類牧師喪失神力的時刻,精靈聖者的神力也會有所減少,使魔王的力量能夠突破銀月城,影響到大陸上所有的生物。每到此時,常常會發生大的戰爭,魔法師當中便有以魔王之力為食,驟然強大起來的人物,這其中,有很多後來墮入魔族。而本來的魔族,也在這期間活躍起來。種種事非,何者是因,何者是果,凡夫俗子縱然傾盡心力也難辨明。」

「瓦勒宰相費盡心機,想要奪取神埋藏的寶藏。到頭來,上蒼不過是借瓦勒之手,給世人以歷練,將那不虔誠的、執迷不悟的統統燒光,再將古文明的遺產,交到配得上的人手中,使他重現于世間。我相信,到那時,主還會將神力重新賜予……」

蘭斯插嘴道︰「神甫,那個寶藏到底是什麼呢?」

「是魔法,蘭斯,是太古時代的煉金術。與今天的魔法、神術不同,那是一種普通人也能學會的技能。我掌握的文書抄錄本中有一些確切的描述︰以那種太古煉金術可以制成許多奇妙的魔導器,不需要馬,卻比獵豹還要快的馬車,沒有翅膀,沒有意識,卻能夠載人飛行的鋼鐵獅鷲獸……你知道,在我們的時代,只有少數幾個魔法家族才有飛行的能力,而在太古,卻人人都能飛!」

「舊文明最寶貴的遺產,不是魔法與寶物,而是知識。不是普通的魔法知識,而是那些,普通人也可以學習使用的經驗與技能。很多時候,能比魔法發揮更大的力量。」

「是嗎?那可真好!我最希望能有一種魔導器可以施展治療神術,這樣牧師就能從煩雜的公事中解脫出來了!」

「有更多的人得到救治嗎?︱︱我的孩子,你真是太善良了!而且又這樣謙虛,連善良都害羞得要掩飾!太好了,真太好了,主果然是明智的,他不會選錯人。教皇。第六位傳說教皇!唯一能將科魔文明水晶繼承下去的傳說教皇,只有你了,我的孩子。你善良淳樸的心,配得上這個榮譽,配得上任何榮譽!我……」老神甫因為激動,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已經好幾代都沒有教皇啦,神甫。很少有人能得到彼耶明聖像的賜福。更別說當前這種亂世。不過,我會努力達成你的希望!對了,有件事情教典上沒有記載,神甫你一定知道,請一定告訴我!」

「喔,是什麼事呢?」

「哦,這個嘛……」牧師有點支支吾吾,「在我們芬頓的教會,據我所知,牧師是可以結婚的,而神甫不能。可是教皇,教皇……」

老神甫半晌無語。過一陣,他像是沒听到這個話題似的,講起了別的︰「蘭斯,我活不久了,為了星落上的人們,你得把這個秘密保存下去,解開。雖然大災過後,神會重新賜大地以容光,但他會怎樣做,凡人是無法揣度。或許他會重新降下神跡,或許他會讓你解開水晶,或許……」

洛馬特的聲音漸低,後來,竟變成微弱的鼾聲。

「神甫……」

兩個竊听者安靜的等了半個小時,水晶球那端再沒人說話。

「他講完了?」法爾考問漢佛萊。

漢佛萊點點頭,沒有講話。

「這怎麼辦?大人費了好大心機,才找到蘭斯這把鑰匙,撬開洛馬特的嘴。現在門開了,里面卻一無所有!」法爾考揮舞著手臂,有些失態的吼道。

「洛馬特這老東西一定用某種暗語把秘密交給蘭斯了。大人自然能從蘭斯那里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法爾考先生。」漢佛萊垂手說。

「不,你不了解,漢佛萊。我不能讓大人從蘭斯那兒得到那個秘密,那個小牧師會把秘密做見面禮贈給大人,博取大人的歡心。」

「經過幾天的監視,我想我們都已明白,他是怎樣一個人。他是一個騙子,一個八面玲瓏的說謊者。無論見到誰,絕望的士兵、無賴的囚犯高爾察克,自私狡詐的兩面派杰佛里,還是那個處事老道,視他為愛子的洛馬特神甫,無論踫見誰,他總能跟他們打成一片。無論誰跟他交談,總是他們在說,把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統統告訴他,把自己的安危置于他手,任他擺布,而這個無辜的小牧師就在那里擺出一副天真表情給他們看。」

「他太危險,比最老于世故的政客還要危險。我不能把這種人帶到大人面前。我要自己動手,將神聖教的秘密從他腦子里挖出來,像從圓溜溜的蘿卜里摳出紅色的芯。大人應該從我這里得知秘密,這樣才最安全。」

「我想,他再怎麼滑頭,也不過是個孩子,瓦勒大人不至于上他的當吧……」

「住嘴!」法爾考高聲喊道。漢佛萊看出他十分震怒,不敢言語了。

法爾考神經質的搓著雙手,在桌案前一尺半徑的圓里走來走去。一股怒火在老魔法師腦子里燃燒,他雙眼通紅,鼻孔和耳朵里冒出藍煙來。

法爾考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吐給漢佛萊︰「大人有意讓他進北風議會。」

「怎麼會?!」漢佛萊大吃一驚︰「這家伙還不到二十歲吧?魔法、武技一無所長,有的只是那張雕塑模特的臉蛋兒……」

「還有會騙人的巧嘴。近年來,大人越來越喜歡那種空口白話的人物了。近三次議員的替換,都是力量低者取代力量高者。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議會會成為全組織的笑柄。『哈,連一個超過十五級的都沒有!』」法爾考尖著嗓門兒叫道。

話鋒一轉,問道︰「漢佛萊,你加入北風會有多少年了?」

「二十一年,先生。」

「你的魔法師等級也有十五級了吧?除我之外,北風會還有哪個法師能與你相比?可是多年以來,議員換了又換,卻始終……」

「議長大人有自己的打算吧。我只是一個小人物,能跟著法爾考先生,已經是我的福分了。」

「不要過謙,漢佛萊,你在北風會是既有功勞又有苦勞的人物,能力功勛都沒的挑。目前,最高議會的位子正有一個空缺……」

「天!可別這樣說,我可不敢做非分之想呀,法爾考先生!」

話雖這樣說,漢佛萊故作驚訝的表情,還是藏不住心中的貪婪。

法爾考笑笑,撫摸著水晶球光滑的表面,說︰「漢佛萊,別的不敢說,在死靈控制這方面,你的造詣怕只有福格森可比了。此類魔法的施展與辨識,即使相距百尺之遙,怕也難逃你的法眼吧?你來看看,這個蘭斯是否加持過什麼死靈魔法呢。我總感覺他周圍的能量波動不對勁。」

漢佛萊得意的上前,伸出一只手,在水晶球上一點。

「幽靈。」漢佛萊的回答惟恐不夠快速,急急的說道,「那少年是個死靈控制者。他有八到九個幽靈護衛,其中有兩個的能量反應很怪。」

「真不愧是死靈控制類魔法的專家!」法爾考稱贊道。

心里卻在想︰「原來如此!這就是瓦勒大人叫諾伊斯參加的原因了。那個魔族確實更能感應到幽靈。如果要親自對付這個牧師,須得提防他這一招。」

「法爾考先生,這件事有點怪。」漢佛萊又道,「這個蘭斯一進倫伯底就戴上禁魔枷鎖,已有好幾天了吧?從來沒有什麼召喚魔法能持續這麼長時間的。除非……」

法爾考盯著漢佛萊看,漢佛萊回頭向火元素那兒瞟了一眼。

「除非什麼?」

「他是一個契約人,議員先生。他是死靈契約人。」

「作為一個牧師,可以這樣干嗎?」

「肯定不行。這可是一條大罪。而且他那些幽靈僕役,散發出一股強烈的邪氣,我不敢直接窺探它們……可見他作為一個牧師,也是極不虔誠的……」

這時,藍色的光芒從一面簾幕後面射進來。那兒是魔法控制中心唯一的進出口。有人傳送進來了。

法爾考擺手,示意漢佛萊閉嘴。

西米塔爾挑開布簾,走進來,站在兩人面前。

西米塔爾的身材很高,而兩個魔法師既矮,又有些佝僂,對比之下更顯得不堪了。西米塔爾也不低頭,冷淡的俯視他們。

「大人的命令,我要帶那個新囚犯出去,用一晚。」

「既然是大人的命令……」法爾考不悅的說道。

西米塔爾注意到法爾考的神情,眯起眼楮瞧了他一會兒,令老魔法師心底徒然升起無名之火,對西米塔爾怒目相向。一旁,他的忠心助手漢佛萊也做出了響應,用鄙夷的眼神刺西米塔爾的臉。

北風會的成員有一多半是魔法師,戰士從來都是少數派,受人歧視。即使爬到了議員的高位,私底下,魔法師們仍不會講他好話的。

西米塔爾為人孤傲冷酷,在下級成員中更是缺乏人緣到極點。但他對此表現得毫不在乎。

「順便一提,法爾考,你的審訊進行得如何?套出科魔文明水晶的所在了嗎?」西米塔爾問道。

語氣頗為輕佻,內含兩種意思,一邊暗示法爾考把事情弄砸了,一邊展示出強烈的自信心,「事情如果交到我手上,肯定能輕松辦妥。」

「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我正有一個計劃,若不是你來打擾,說不定今晚就有結果。」

「今晚有結果。呵呵。那即是說,現在沒有結果咯。不好意思,法爾考,蘭斯已是我們能讓老洛馬特開口的最後王牌,現在你很輕易的把這張牌浪費掉了。我想不出,你還有什麼補救的主意。」

法爾考冷冷的說道︰「你對魔法有多少了解!如何用魔法套出一個人的口供,我看,就是那個白痴諾伊斯,也比你懂得多些。」

「諾伊斯可不笨。我敢打一千個金幣的賭,那個白痴魔族,比你法爾考聰明許多。大人也了解,所以他叫諾伊斯坐在車子里,而你去趕車。至于牢里那位牧師小弟,恕我直言,他比一百個你加在一起還要聰明。不,一萬個,反正學究的智力湊在一塊是負數。就憑你,還有你這個助手,也想套出他的口供?簡直是笑話!」

法爾考沒料到西米塔爾會采取如此激烈的言辭回敬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擊。

監長冷笑著看了魔法師一會兒,又說道︰「你為什麼討厭他?還有那個魔族?法爾考,認真想想,你會明白的。」

「你說是為什麼?」魔法師的怒火已經無法遏抑,他進逼一步,雙眼冒火的質問西米塔爾。兩人面對面的站著,一高一矮,鼻子尖對著鼻子尖,誰也不肯退讓。

火元素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契約人的憤怒,沒有起絲毫波動。

西米塔爾道︰「因為你在害怕。你害怕他們威脅的你的位置。你年紀大了,只會疑神疑鬼,大人對你那一套早已感到厭煩。最近五年你做了什麼?有可以稱為成績的麼?議會需要年輕的血液,老人的智慧,一個就夠了。」

幾句話一下擊潰了法爾考的心理防線。魔法師臉色蒼白,氣焰瞬間被戰士壓了下去。

西米塔爾輕笑了兩聲,轉身走了,留下法爾考在暗室內憤怒的發抖。

蘭斯默默的守在老神甫身旁,數他的呼吸。呼吸均勻而悠長,這意味著,神甫的病情暫時不會有惡化的危險。

老神甫生的是一種人人都會得、一輩子只有一次、無藥可醫的怪病,衰老。他年歲大了,又在倫伯底受了幾個月的折磨,生命力已基本枯竭了。

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生命的倒數計時。

即使明天黎明到來時,老神甫魂歸大地,蘭斯也不會有一絲驚訝。

蘭斯握著老神甫的手。神甫的手很大,皮膚松弛,溫度比蘭斯的要涼許多。

剛剛就是這只大手,在蘭斯掌心反復寫著兩個詞語,「第二封印」,「銀月城」。

這也許是世間最容易的暗語。沒有光,沒有聲音。水晶球的窺探魔法,永遠不能讀出用指尖抒寫的心。

蘭斯明白,這就是老神甫要托付給自己的秘密,也是瓦勒宰相費盡心機要追求的一切。

第二封印,便是找到科魔文明水晶的關鍵。聖神教與銀月城共同保管的秘密。

兩者在信仰上、典籍解釋細節上的沖突與對抗,不過是互相保護的一種方式。銀月城與聖神教是真正的,共患難的盟友。

現在想來,梅亞德隆等精靈守護者們會奉大長老之命幫助自己,完全是上蒼的旨意,而並非巧言欺騙的結果。

亂世即將到來。命運早已注定。擺在蘭斯面前的,不會是飄逸著蜂蜜與香草氣息的愛情之路,路上有的只是光榮的荊棘。那是傳教士之路,教皇之路,救世主之路。

他從未主動尋求過光榮與夢想,光榮與夢想卻偏要找到他。

科魔水晶的秘密,信仰的秘密,精神力的秘密,遺失的魔法文明的秘密,都無法脫手與人,唯有硬起頭皮去做了。

如果把古文書的秘密交給瓦勒,他必將揮兵南下,直接攻擊精靈的家園,將那個天性純樸、愛好和平的種族拖進戰爭的旋渦。

但是,不告訴瓦勒,自己就很難從倫伯底脫身,便不可能實現老神甫的囑托。

最佳的選擇,仍是與瓦勒合作,玩一場互相欺騙的游戲。瓦勒想必也害怕,精靈會由于人類的攻擊毀掉水晶,他急需一個代理人,可以獲得精靈的信任,從內部攻陷銀月城。

蘭斯剛好可以扮這個角色,因為那正是他本來的身份。作為教皇正統,他早晚要赴銀月城一行,解開古文書的秘密,拿到水晶。他與瓦勒的道路,在某種條件下是一致的,瓦勒的幫忙能使他事半功倍。

但,只要能夠逃走,能遠離那個可怕的弄權者,蘭斯願意付出十倍的麻煩來交換。他從心底里討厭那個人,只要想象一下,每天戴著微笑的假面具,與那個雙手沾滿血腥的人交談,他就會厭惡得發抖。

「會不會因為過分討厭瓦勒,而露出馬腳,被他探察到真正的心事?我是不是因為害怕危險,才想拼命逃開?」

「不。沒有這種可能。不可能被發現的,在瓦勒的身邊,比逃亡在外安全無數倍。我是一個太善于欺騙的人,虛偽到自己都覺得討厭。」

「那麼,我是因為討厭自己才想避開瓦勒。在某種意義上,我和那個弄權者是相同的人。即,會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無視自己真心的人。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女孩子愛,不值得她們的眼淚,所以,那些淚珠才更加的、更加的刺傷我的靈魂。」

「願聖神保佑,給我一個逃避的機會吧。」

洛馬特的手越來越冷。

似乎已是一天最冷的時候。

洛馬特院長已經完成了最後的任務,不再有支撐著活下去的意志。

蘭斯握著老人的手,想到在已逝去的日子,沒離開神學院的時候,只有這個老人肯付出無私的愛護。

那時日子平淡近于無聊,不如現在的精彩,但也不如現在危險。可奇妙的是,人人口中宣講著愛與道德的地方,卻只有老神甫真正關心自己。而在人人想著自己,人脈關系盤根錯節的艾哈邁,卻有鮑利,夏爾蒂娜,雅希蕾娜,精靈們這許多可愛的朋友在。盡管蘭斯也欺騙他們,但他同樣付出真正的友情。

是否只有在險惡的環境中掙扎,人們才會付出真心,彼此團結在一起?

老神甫的生命跡象越來越微弱,漸漸無法辨識。

一個以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真正的親人,就快要死了。蘭斯第一次感到與死亡如此切近。

他覺得他該感到憂傷,溫暖,或是疑慮,但他的感情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

此刻,蘭斯有的只是思維,計算一切的思維。如果要他想一個瓦解北方三國軍事同盟,晨星高原的計劃,他大概也能做到。但,他卻無法讓自己難過。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難道他不是真心愛著老神甫的嗎?老神甫的死,不是會帶去這世界一半的溫暖,讓冬天更加漫長難熬嗎?為什麼不感到傷心?

蘭斯困擾不已。當西米塔爾進牢房帶他出去時,他幾乎感到松了一口氣。悉心為老神甫蓋好毯子,跟著監長出牢房,進傳送門。

在傳送裝置即將發動、藍光閃耀時,蘭斯召喚了黑鳩亮羽,要亮羽悄悄跟在後面。

西米塔爾非常強,這一點蘭斯毫不懷疑。但是他仍抱著隨時逃走的打算,至少,他打算在心里做模擬。叫上亮羽看看四周的地形、是否有看守之外的跟蹤者,在正式逃亡的時候也是十分必要的。

這回見到西米塔爾時,監長似乎正在跟誰嘔氣,身上散發出強烈的殺氣。那種殺氣,已遠遠超過「壓迫感」的程度,給人一種銳利的、要刺破皮膚的感覺。

如果正式逃跑時,還是西米塔爾這家伙做看守,那蘭斯就要打退堂鼓了。

他們一路下樓梯,在三層附近的一個格子間,西米塔爾用鑰匙替蘭斯打開了禁魔枷鎖。

屋子中點著一盞小油燈,十分昏暗。屋子的前半邊擺著一副桌椅,似乎是看守用的,後半邊被一台巨大的機器佔據。看不到機器的全貌,幾個厚度達到一米、相互咬合著的大齒輪轉動著,發出難听的噪音。看不出那機器是做什麼的,也不知是采用何種動力。

西米塔爾挑這個房間為蘭斯開鎖,當然是怕他听到解鎖咒語。咒語蘭斯早知道了,因此一點也不關心。

丟下鐵枷,蘭斯感到一身輕松,下樓梯時好好活動了幾下。

西米塔爾就站在下層平台,面帶一絲促狹的笑容,默默的等蘭斯。當蘭斯追上他,監長忽然問道︰「你會魔法吧?」

蘭斯不解,答道︰「會一點點。」

這倒不是假話。蘭斯確實只會一點點魔法。不過,二級魔法中的隱身術、一級魔法中的油膩術、冰凍術,對逃獄都是極有用途。

亮羽報告說,他們背後並無跟蹤者。蘭斯一直在考慮,西米塔爾的攻擊速度是否夠快,能阻斷自己的隱身術。

考慮歸考慮,結果早知道,牧師是不會冒這種風險的。

西米塔爾的第二個問題,還是出乎蘭斯預料︰「那你是否覺得,學魔法,一定要特別聰明的人才可以?」

「應該是這樣吧。比如獸人就不會什麼魔法。」

西米塔爾的眼楮眨了兩下,似乎對蘭斯給的答案不怎麼滿意,又問︰「那麼說,魔法師就一定聰明咯?」

「我不這樣認為。」

這下監長笑了,全身的殺氣一下削弱不少︰「我也這麼想。」

蘭斯聳聳肩。

走到新獄堡一層,西米塔爾拿出一根黑色的綢帶,遞給蘭斯,要他自己蒙上眼楮。

蘭斯狡猾的在綢帶後面打了個活扣,被西米塔爾發現了。監長只好親自伺候囚犯,把綢帶扎緊。這下蘭斯什麼也看不見了,只能用耳朵听四周的聲音。

四周的空間忽然變得很大,好像怎樣走都踫不到邊界似的。

西米塔爾牽著蘭斯,出了新獄堡的門。寒冷的夜風迎面吹來,讓蘭斯頓覺自己穿得太薄。

風也吹來了馬打響鼻的聲音。蘭斯知道,前面有一輛馬車。西米塔爾不可能牽一個看不見的人走遠路。

「要帶我去哪兒?」蘭斯問道。

「一個你不該知道是哪兒的地方,牧師。」西米塔爾答道。

蘭斯又聳聳肩。心里暗笑︰有亮羽跟著呢,我的視力可比誰都要好。

他現在不敢把感觀寄身于亮羽,免得走路不便,露出破綻,等進了馬車就不一樣了。牧師可以安安心心的蹲在車廂上,遍覽艾哈邁的夜景。

車廂門打開,蘭斯摸索著走進去。一股熟悉的氣息凍住了臉上的笑容。車子里有什麼人在,他此刻非常不想見到的人。

魔族諾伊斯用他蹩腳的芬頓話致以親切的問候︰「蘭斯!非常高興!諾伊斯見到你!」

「幸會!」蘭斯哭喪著臉答道。

他不得不用心念把亮羽趕走,要它盡量遠一點跟在後面,不要與自己聯絡。

有一個魔族看守,真是太不幸了。

精神力技能是蘭斯與高手對抗時唯一能倚仗的密技,但只要這個魔族在身邊,他就什麼都做不了。

他可不想用自己的性命做籌碼,賭諾伊斯的靈感到底有多強。

看來,必須把對付這個魔族的方法列入計劃單。否則,先前想好的突襲方式將徹底無用。

西米塔爾喊了一句什麼,搖響了鞭子,馬車緩緩移動起來。

魔族諾伊斯認真的打量著同車的囚犯。天色已很黑了,囚犯又蒙著眼楮。諾伊斯很有確信,這個囚徒看不見任何東西,因此也就不掩飾眼神里的精明與狡獪。

一路無話。瓦勒的兩個囚徒都想著自己的心事,誰也不願在西米塔爾的車中試探對方,怕給精明的監長听到。黑鳩隱身在陰暗的夜空中,閃爍的星光穿過它夢魘一般的羽毛,照在黑布蒙著的車廂頂。在車頂的角落,有一個銀線繡制、三道風紋、一片落葉的標志,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落寞。

馬車轉了三四次彎後,像是上了條大道,顛簸的程度降低許多。一路向前,走了很久,終于停下。

外面,西米塔爾和一個人低聲交談了兩句,像是叫人開門。馬車再次開動,不久就又停下來。

蘭斯正猜測著,這大概是進了某家的院子。西米塔爾來開門了,叫他下車,諾伊斯也跟下來,負責給蘭斯領路。

腳下略有些不平,像是一條甬道。風很大,可見這家的院子著實不小,要麼就是自己猜測失誤,是到了野外。四周有草葉凍傷、腐爛的味道,遠處傳來的微微的水聲。

不知為什麼,蘭斯總覺得到過這個地方,有一點印象。

他並不擔心找不到答案。到了明天,黑鳩亮羽會把整個路程繪成地圖,詳細報告。

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個月前,在艾哈邁城外河邊偷襲雅希蕾娜的那個夜晚。斯克雷少爺現在在何處?雖然是男孩子,他的手卻很小巧,肌膚滑膩得像魚一樣,比同是魔族的諾伊斯好太多。

一想到和一個男人牽手,蘭斯的心情就差了幾分。

如果是斯克雷那樣的柔軟滑膩的小手還可以忍一忍……仔細一回想,不要說跟諾伊斯比,斯克雷的小手觸感幾乎不比雅希蕾娜的差,只是要冰冷一些。在魔族中,他也一定是養尊處優的小少爺。

他對魔族的手進行了一番評判,又開始安慰自己。跟西米塔爾、法爾考比較,諾伊斯算好的了。西米塔爾讓人恐懼,法爾考則自大得叫人厭惡,︱︱盡管蘭斯只和法爾考說過幾句話,法爾考那種自以為掌控全局的態度讓蘭斯厭煩。

在瓦勒的心腹手下中,魔族的忠誠是最薄弱的一環。也許他只要掌握魔族的一個秘密,就能說服他不為難自己。

他們走進了一個房間,風驟然停止。空氣暖和極了,帶點奶油的香味。壁爐里的火波波的燃燒。

走了一陣,又來到戶外。如此穿過了兩幢房屋,第三次站在溫暖與寒冷交界的門廳。有人咳嗽一聲,听聲音,不是兩個看守,是原本就守在門邊的。

蘭斯听到西米塔爾說︰「你留下。」這話當然是沖著諾伊斯說。蘭斯的心怦怦的一陣亂跳,感覺又受到了逃跑的引誘。

不行。絕對不行。蘭斯在心里警告自己。西米塔爾只要一出手就能殺了我,多一秒都不要。雖然他可能不會殺我,︱︱我又何苦自討苦頭?

「走吧,牧師。到里面去。」西米塔爾推了蘭斯一把,順手把他的眼罩拿掉,「不要告訴我,你用耳朵把來路記熟了。」

「啊,我不知道這是哪兒。」蘭斯又聳肩。他明白,西米塔爾在要一個保證,即使他記得路,也不是西米塔爾的過錯。

「騙子牧師。」

兩個人走進一間用厚厚的紅絲絨裹著的客廳,在那里等待。原理沙發的地方,放置著一張圓桌。桌子同樣包著紅絲絨,直拖到地毯上,堆積成花苞的形狀,好似一位穿著舞裙的淑女。桌面上擺著一個球形的木制酒壺,一個空酒杯,也染成淡紅色。

酒不是為蘭斯準備的,里面沒有他的一份,不然應該有兩個以上杯子。這甚至也不是酒,而是某種儀式的一部分,而蘭斯本人,是儀式的另一件組成。

牧師直覺的感到,眼前的一切不是瓦勒的計劃。他是介入了另一起毫不相關的事件。

瓦勒這個人,在最大的層面上耍手段,涉及細節,卻堪稱直爽,早在聖盾兵團服役期間,蘭斯就對瓦勒有一定的認識了。

正想著瓦勒,有人推開了客廳另一邊的門。一個中等個頭,額頭上刻著幾道極深皺紋的騎士模樣的男人走進來,相貌十分英武。

騎士用警覺的目光看著蘭斯,隨即向西米塔爾點頭,監長從他們進來的房門離開。客廳里只剩下蘭斯和那騎士。

蘭斯向騎士笑了笑,對方卻仍緊繃著臉孔,使蘭斯覺得自己很無趣。

騎士瞧了蘭斯一會,轉身走向房門,將本就開了一半的門拉開,侍侯在一旁。一位穿長裙,戴著黑色面紗的女子款款而入。

那女子全身都被黑色的織物圍裹,黑色的高領連衣裙,黑色的長筒靴,黑色的長絲絨手套,只在黑紗下面,露出小巧的下巴、嬌紅的嘴唇。肌膚細膩得像瓷器,缺乏最基本的暖意。而她的唇間,也沒有一絲可以稱為感情的具現物。

一句話,根據她的外表,無從判斷她的個性,也猜不出她的年齡。並非信息太少,而是她給人這樣一種感覺︰既非年少,亦非年老,凡人的一切概念不能加諸與身。

她的步伐輕靈無比,給人以一種詭幻的震撼,仿佛在嘲笑蘭斯的少見多怪。鬼魅一般輕盈,又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仿佛水上的浮萍,不孤傲,不自卑,只是單單的存在而已。

蘭斯正在打量那個奇女子,忽然之間,客廳里的一切凍結了。從隱蔽的壁爐一陣陣飄來的暖氣,蠟燭搖曳的火焰和清清燭香。甚至連空氣也凝滯不動。

紅色的房間,變成一件永恆的工藝品,最陰暗的角落里也不藏一絲污濁。

蘭斯在靜止之中,微微抬起頭,和她對視。在黑紗後面,藏著一雙寧靜的望眼。

在她面前,美麗,丑陋,凡俗世界的所有標準都不再適用。她目光所及,創世之主的造物便凝固在剎那的永恆。

客廳的氛圍一下子改變了,在她離開之前,不會恢復。

騎士小心的關上房門,牽著女子的手,把她領到圓桌前。蘭斯像一塊石頭似的坐著,只有眼球轉動,盯著女子看。她有一種魔力,高于俗世的禮儀標準,對這樣一位女士,蘭斯不起身行禮,也不算一種罪過。他無禮的凝視,也不算一種唐突。

沒有人說話。騎士,女子和蘭斯都是不相干的存在,各行其是。

蘭斯默默的坐著,看騎士打開酒壺的蓋子,在杯中倒滿血液般眩目的紅酒。女子拿起酒杯,躊躇了幾秒鐘,仰起脖頸,慢慢飲了起來。透明的杯子中液面緩慢降低,酒的香氣向外飄溢了一下,又嗖地縮回杯中去。

女子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下,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一滴紅色的酒珠從她干澀的紅唇邊滾落,沿著冰壁一般的肌膚曲線向下。

蘭斯沒法將目光從那滴液體上移開,想用手指刮去那液珠,又沒有力氣起身。

液滴繼續向下滾,沿著下巴邊緣的弧線鑽進領子內。那條紅色的印記漸漸變細,消失。蘭斯感到難受極了,一種干淨的泉水受到污染的感覺。忽然,紅色的流又涌動起來,仿佛有一條冰雪融化的小溪匯入其中。

鮮紅的液體從女子嘴角流下來,落在黑紗衣裙上,滲進去,混合成腐敗的褐色。

「牧師!你在干什麼!快點洛uo治療!」騎士大喊道,沖過來,抓著蘭斯的肩膀拉他起身。

蘭斯恍然大悟,急忙跑過去,對女子施展治療魔法。她的身體好冷,一接觸到她手臂,蘭斯便連打了幾個冷戰。

蘭斯把神力源源不斷的注入女子的體內。血漸漸止住,不再流下來了。

女子虛弱極了,但並沒有倒下去。她是一棵冰樹,不會彎腰,只會折斷。蘭斯的神術無疑救了她一命。

她喘息了起來。這時的她,顯得十分軟弱,忽然有了活人的氣息。客廳中的氣氛又恢復了本來的模樣。

「博梅爾,帶我回去。」女子對騎士說。她的聲音,蘭斯听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在哪里听過。

騎士點點頭,對蘭斯說︰「你可以走了。」

蘭斯最後看了那女子兩眼,起身離開。他並沒見過她,但她身上有種熟悉的感覺,和記憶里的什麼人很像。

在蘭斯到門口時,騎士又說︰「多謝你,牧師。你是真正的教徒。」

蘭斯沒有答他,出來。在走廊的盡頭,西米塔爾直直站著,目視門外,像一個護衛。

監長要蘭斯先上馬車,自己又回到客廳去了。

蘭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假裝伸懶腰,查看四周的地形。眼楮還沒適應黑暗,亮羽的念波便出現在腦海中。

他感到黑鳩在身後的房子里隱藏著,不回頭的向前走。

沒人給他帶路,也沒人來蒙上他的眼楮。也許西米塔爾覺得玩那些小把戲很無聊吧。

蘭斯按照記憶中的方向向回走,穿過兩座別墅型的房屋,來到一座廣場。腳下是碎石鋪成的甬道,左右兩側各有一座人工湖,映著夜空稀疏的星光。

此刻,格雷堡的天空之影廣場如此寂寥,與舞會時熱鬧非凡的景象相比,簡直不是同一個世界。

蘭斯心不在焉的走,等亮羽的報告。

穿過前庭邊緣的走道,由側門出格雷堡高牆。城牆外,只有他們乘來的黑馬車孤零零的停在那里。蘭斯放慢步伐,磨蹭著朝車子走去,距離馬車不到二十米,終于收到亮羽的回信。

黑鳩用騎士般刻板的腔調說︰「兩天之後,帶牧師再來一次。」顯然是在復述房間中的對話。

蘭斯正听著,忽然被人從後面拍了下肩膀。他嚇了一跳,使勁一甩肩膀,轉過頭來。魔族諾伊斯正沖他傻乎乎的笑。

「牧師!蘭斯。」諾伊斯歪著頭說道。

這下完了!被抓到了!

蘭斯知道事情不好,腦子飛快的做著計算,如何混過這一關。

諾伊斯拿出黑綢帶,甩了一下,給蘭斯看︰「這個!戴上!你必須。」

「哦,當然,當然。」蘭斯笑了,「你怎麼不在車里等著?」

魔族也笑,不答話。當然,他的笑容看起來很傻,跟蘭斯的全不在一個檔次。

很快兩個人就听到了西米塔爾的笑聲,由低到高,知趣的閉了嘴,先後鑽進車廂。

西米塔爾跳上馬車,又笑了一會兒,不著邊際的說道︰「法爾考不懂,為什麼快樂總屬于聰明人。」

驅動馬車,朝前面不遠處禮天路的路口趕去。

蘭斯坐在車廂中閉目養神。剛剛那一場遭際,猶如幻夢般難解。那個女子是誰?是人類嗎?明明沒有見過她,卻總感到有一點熟悉。

且不管他。牧師想。此行的收獲已經足夠豐厚了。兩天之後,我還要再來一次。這個信息價值千金。

到那時,只要能想出個辦法,把西米塔爾調開,讓法爾考做看守,逃亡計劃便能夠執行。

不過,諾伊斯也是個麻煩。他會把亮羽的秘密留做與瓦勒談判的籌碼。如果蘭斯逃跑了,諾伊斯的賭博便不能成立,所以他會盡全力阻止蘭斯。

此外,杰佛里的協助可作為第二重保險。到了逃跑的時候,不妨通知杰佛里塤uㄐA反正沒損失。

麥芽方面知道自己有一種方式能同艾瑟倫、佩齊亞他們聯絡,但不確知亮羽的存在。這個秘密必須保持到最後。如果被看得太緊,非動用亮羽不能聯系到杰佛里,那蘭斯就放棄尋求杰佛里的幫助。反正在西米塔爾這種等級的高手面前,獄卒的塤uㄓㄨL聊勝于無而已。

蘭斯開始在心中細化自己的布置。

回到倫伯底,蘭斯被帶回原新獄堡十三層的牢房。牢房里的一切都和離開時一樣,連毯子擺放的位置都沒變動。看得出,瓦勒嚴令獄卒,給予蘭斯極大的尊重。

蘭斯打定主意,明天一早,抓住第一個進來的獄卒,逼他給杰佛里傳信,讓杰佛里在兩天後,把守夜的獄卒全換成自己人,隨機應變。

蘭斯還沒有睡著,法爾考和漢佛萊來拜訪了他一次。

法爾考帶著歉意告訴蘭斯︰「洛馬特神甫死了。節哀。」 嘆氣,離開牢房。

蘭斯冷冷的看著他們走。在鎖上牢門的瞬間,漢佛萊心懷鬼胎的回望了一眼,恰和蘭斯的視線相接。漢佛萊打個哆嗦,趕緊跑掉了。

「老神甫死了。」蘭斯用一平如水的語氣告訴自己。

為什麼?

瓦勒現在一定知道了,科魔文明水晶的秘密在自己這里。老神甫最後的價值也沒了。可是,何必費力氣殺一個無用的老頭?

所以,不是瓦勒下的命令。

蘭斯想起了法爾考的歉意,和漢佛萊畏縮的眼神,一切都明白了。

他不想哭。一滴眼淚也沒有。也不感到憤怒。他心中只有空虛無盡的蔓延。

蘭斯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一部分,已隨著老神甫的去世一起埋葬,永遠不再醒來。

第四十五章 無所不知的囚徒

第二天,蘭斯成功的聯絡到杰佛里。

因為杰佛里的勢力範圍到第十三層為止,蘭斯害怕自己被轉到高層牢房,逃跑時無法聯絡到杰佛里,干脆以時間為暗號,要杰佛里把兩天後守夜的人全換掉。

看守長答應說,如蘭斯在那天逃脫,他和他「弟兄們」會盡可能的提供幫助,︱︱除了與瓦勒的人正面對抗以外。

亮羽那邊則帶來了一個壞消息,北城小孩的病情又再度惡化了。那個母親初學草藥學,笨手笨腳的,必須要亮羽的指導。她已經把黑鳩看成聖潔的神鳥了,對亮羽言听計從。

「那你就去吧。」蘭斯對亮羽說,「只是記得通知艾瑟倫,叫他把地道挖到剩最後一點,二十二日晚上打開,在監獄院子里待命。如果那孩子的病況吃緊,這兩天就不用回來了。」

可是黑鳩表示,主人的善良真讓它無比感動,它記掛著主人的安危,那邊的事情一有緩和,便即刻趕回。

蘭斯告訴亮羽少來這一套,把它趕走。

中午時候,法爾考一個人來到了蘭斯的牢房。看他的表情,蘭斯判斷,老魔法師此行的目的是想從自己這套出點什麼,以彌補他辦事不力的負面影響。

不出所料,法爾考躊躇了一會兒,非常不技巧的切入了正題,要蘭斯把聖神教保藏的古文書的下落告訴他︱︱只差沒提科魔文明水晶這個專有名詞了。作為報答,法爾考會向瓦勒求情,保證蘭斯的生命不會受到威脅。

蘭斯當然不會與殺害老神甫的仇人合作。

無論法爾考說什麼,蘭斯都只是微笑,一句話也不答。終于把法爾考激怒了。

「你認定,我無法對你怎麼樣,是這樣嗎?誰讓你有這種信心?」法爾考咆哮道。

洛馬特老神甫的死訊尚未傳到瓦勒那兒,但是,法爾考自知無法把這件事隱瞞很久,若不能以科魔文明水晶的秘密作交換的話,很可能要嘗嘗瓦勒的雷霆之怒了。洛馬特神甫的價值已不像過去那樣大,但瓦勒及其痛恨別人繞過他擅自作決定,處罰會相當厲害。

法爾考指著背後的鐵門,叫道︰「我明白了!是不是西米塔爾?是不是他告訴你,你會進北風議會?因此你就有恃無恐了嗎?」

北風議會。蘭斯默默的記下了這個詞,面上仍是不變的微笑。

法爾考的確是個傻瓜,很容易沖昏頭腦。蘭斯希望他清醒之前,再透露些秘密出來。

但法爾考已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這下,他的情況更糟了。瓦勒固然有意思邀蘭斯入北風會,然而,一切還只是意向,法爾考把消息透露給蘭斯,瓦勒若是知道了,必然遷怒與己。二罪歸一,議員的位子真的保不住了。

法爾考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襲來,骨頭都結霜了。蘭斯的笑容似乎也變得有些可怕。

法爾考漸漸明白,眼前的少年為何這樣不合作。是洛馬特的死改變了小牧師的態度,︱︱他一定猜到了。

法爾考連打幾個寒戰!

如此一來,蘭斯若進了北風會,自己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而蘭斯若不肯進北風會,那便是抱了求死之心,要拼盡全力脫自己下水。

不管怎樣,蘭斯是要跟自己作對到底了。蘭斯如果不死,自己的余生恐怕將會在倫伯底的黑牢里度過。

想到這兒,法爾考眼中泛起了殺機。

一定要殺蘭斯!但是,不能自己動手,也不能讓漢佛萊做。這件事要做得有技巧才行。

他想起在十五層三間牢房中,有一間特別牢房里關著的危險犯人,正可以達成自己目的。

法爾考這次下來,本就是要接蘭斯回十五層牢房的。只說傳送裝置出了故障,送錯了房間即可。

因為某個原因,那間特別牢房是沒有監視水晶的。即便西米塔爾現在就守在魔法控制中心,也不可能察覺到那牢房中的動靜。

法爾考看著蘭斯的笑臉,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個輸光了籌碼、輸紅了眼楮的賭徒,要去偷別人的籌碼,再來賭,賭到沒有人能救他為止。

法爾考帶著蘭斯出牢房,走向秘密刑場,他也沒忘記給蘭斯套上禁魔枷鎖。

在上樓過程中,蘭斯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枷鎖的符文上面,以確定到底是不是原來的那個鐵枷︱︱他可沒能力撬開另一把鎖頭︱︱結果發現運氣不錯,他們懶得把他的枷鎖換掉。

他們來到十五層大廳的傳送裝置前,法爾考指著其中一個裝置,要蘭斯上去,自己站在一邊。

法爾考開始詠唱一個蘭斯沒听過的咒文,傳送裝置的底座上浮起一層閃著藍光的塵埃,忽地向上升騰,蘭斯反射性的閉上眼楮。

再睜開眼,所在已不是金壁輝煌的大廳,換作伸手不見五指的牢房了。一股腐爛發霉的味道,與石頭牆壁放出的石粉味兒混合在一起,讓蘭斯鼻子癢了好一會兒。

蘭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現︰這不是老神甫的牢房。原來的牢房中沒有石粉的味道。

那麼,這是我的牢房咯?

蘭斯在黑暗中苦笑,摸索著牆壁,朝前走了幾步。石頭牆壁好像剛被人用鐵鏟處理過,手一摸,石粉簌簌的落下來。

保險起見,蘭斯還是問了一句︰「有人在這里嗎?」

「有。」一個聲音從背後響起來,近在咫尺。

蘭斯防備的轉身,退了兩步,瞪大眼楮向暗處看。一片漆黑,一點距離感都沒有,甚至不知道哪一邊算監牢外側。

他听到用鼻子嗅東西的聲音,好像獵犬。

「你戴著禁魔枷鎖。魔法師?」 說話的人,嗓門粗得出奇。

「啊……」蘭斯含糊的答應了一句,感到有些不對勁。

「這個鎖頭的味道我記得!」粗嗓門大叫道,「咒語是什麼來著……達由,達由,賽爾文,圖斯堪……讓我想想。」

蘭斯吃了一驚,那人說的咒語是正確的。那麼,這人是個不錯的魔法師了?

或者,他是瓦勒派來試探自己,看自己是否破解了禁魔枷鎖的咒語。

蘭斯已經知道,戴著禁魔枷鎖,也可以忍著痛楚強行施法。所以,法爾考不能因為他以光明魔法救治老神甫而斷定他破解了咒語,他上次念咒語時,是以默法的方式念咒,水晶球未必觀測得到。

這個小秘密雖不見得有多大作用,也盡量保住為好。

仔細想想,覺得第二種可能性不大。已快到與瓦勒攤牌的階段,自己那些低級法術,對瓦勒帳下的高手們能有什麼影響?在這種小問題上冒險,引起自己的疑心,那才叫愚蠢!不像瓦勒所為。

看來,這人和洛馬特神甫一樣,是最頂級的死囚。

但听他說話,似乎是憑鼻子認出了枷鎖,這種特技可聞所未聞!難道是長年關在不見天日的牢房,而練就的特殊本領?

「你是誰?」

「別打岔!讓我再好好想想……天啊,我竟然也有想不起的事!」

蘭斯感到有點好笑,這人是不是魔法師不知道,魔法師們喜好刨根問底的毛病倒是有。他朝那人走近了些,用極低的聲音說︰「接下來,是歐伯西恩,歐拉瑪雅,克蘭,奧妮。這個咒文,我已經破解出來了……」

粗嗓門又搶話道︰「奧妮!奧妮……听起來不大像!你為什麼不連起來念一遍,看有沒有效?」

又向那人走近了兩步,小聲解釋︰「不行。我一念完整的咒文,枷鎖就發光了,我不想給水晶球看見。」

這時,牢里的兩個囚徒相距僅一步之遙。可牢里實在太暗,蘭斯看不到對方的臉,只隱約知道對方坐在地上,似乎是個大胖子。

「沒關系。我這里沒有監視水晶球。」粗嗓門大笑起來,「他們不敢在我這兒裝!」

「為什麼?」

「因為我找出了每一個水晶球的位置,然後……」粗嗓門停下來,有意賣關子。

「你把水晶球都打爛了?」

「怎麼會!我寂寞得很,怎麼會把水晶球砸掉呢。我對著水晶球不停說話,給那一邊的監視者听。每天說,每天說……後來,那個監視者就瘋掉了,只好換一個。」

「怎麼可能……」蘭斯一點都不相信。

「怎麼不可能!要知道,他們也可以通過水晶球跟我說話的,這樣一來,就是交談了。」

「那又怎樣?」

「怎樣?呵呵,……你叫什麼名字?」

「蘭斯。」

「蘭斯?好名字,干淨利落!蘭斯,我告訴你,我叫奧博。凡是跟奧博交談的人,最後除了發瘋,就是橫死。我希望你會成為第一個例外!」

「為什麼會發瘋呢?︱︱那些人。」

「為什麼?因為他們蠢呀。那些整天蹲在水晶球里面偷窺的魔法師,腦子都僵化了,跟地精一樣蠢。我給他們講了一些有趣的事,他們就去試了,結果被當成瘋子處理。呵呵,當然也不都怪他們蠢,實在是我太聰明。我是從紀元時代至今,全大陸找不到第二個的聰明人!」

「這種說法,倒是第一次听說。」蘭斯在黑暗中撇嘴。他自己這樣帥,也從來不敢說類似的大話。

「怎麼,你不相信嗎?」奧博好像有些生氣,「這樣好了,你隨便問問題,考考我,看我能不能答上!在這世界上,只有兩個問題,奧博回答不了!」

「嗯……那麼,問倒你三次就可以了!」蘭斯少年心性被怪人逗了起來,開始存心找奧博的別扭︰「我問了,奧博。你答不上可別生氣!」

「那當然。諒你也難不倒我。」

「雙頭巨人丟石頭為什麼不準?」

山姆和金的四只大耳朵立刻從地面下浮了起來。

「很簡單。因為它有兩個腦袋,各自有各自的想法。」

蘭斯想了一下,挑毛病道︰「兩個頭是沒錯,可他們倆都想砸同一個目標時,還是砸不到,這又如何解釋呢?」

「協調性不好。」奧博說,「正如一支軍隊有兩個統帥,兩個軍官都想打贏,一起下命令,士兵反而無所適從。如果雙頭巨人在丟石頭的時候,能讓其中一個頭睡覺,那準確性就能大大提高了。」

蘭斯大為驚訝!看來這個奧博果然有幾分真材實料!

又問︰「精靈為什麼那麼天真?」

心里暗笑,這個問題能答上來的怕只有創世神了!

「那不是天真,是聰明。」奧博胸有成竹的說,「你知道野蜂這種生物嗎?蜂後會分泌出一種汁液,給下級野蜂吃,吃過之後,野蜂便不能成長為蜂後,只有听從它的命令。這樣,整個蜂巢中的野蜂便結成了一個整體,牢不可破了!」

「可這跟精靈有什麼關系……啊!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在精靈之中,也有蜂後那樣的存在!」

「呵呵……正是。而且精靈長老的蜜汁,比野蜂的要好百倍。那是一種稱為愚化教育的智慧。每一個精靈,也許都是愚蠢的,但數百個、數千個精靈團結起來,再由精靈長老的智慧引領,任誰也不敢小覷他們。」

如果說剛剛只是驚訝,這下蘭斯可是震驚了!這奧博的見識確實堪稱超卓!

奧博得意的笑了一會兒,又道︰「我年輕的時候,曾在南方的野林里當過獵戶,魔獸啦、精靈啦,這些問題,是難不倒我的!」

蘭斯靈機一動︰也許可以借奧博的智慧,解決自己的難題。

諾伊斯躲閃的、故作愚蠢的面容在腦海中閃現。

「奧博,你了解魔族嗎?」蘭斯試探著問道。

「不是特別了解。但足夠回答你提問的了!」

「魔族害怕什麼?我是說,那種最常見的、非不死系魔族。」

「噪音。他們害怕噪音。魔族的感知力太好,成為負擔。當然,他們也有各種辦法去適應,但總體來說……」

蘭斯不禁想起了達安特伯爵的狂嘯魔法。

這真是諷刺!精通聲音魔法,卻害怕聲音!或者,是因果關系的逆轉?

「一個在人類世界長大的魔族孤兒,會不會自己學到對付噪音的方法呢?」

「很難。」黑影搖了搖頭︰「魔族太依靠魔法了。」

蘭斯心頭按捺不住一陣狂喜!只要他從記憶里調出狂嘯術的法術組件,依法而行,便能夠對付諾伊斯了!不需十成十的威力,只要嚇諾伊斯一下,那狡猾的魔族自然會知道進退!

此時蘭斯對奧博,幾乎有些崇拜了。

他決定向奧博請教一些更深、也更重要的問題,比如瓦勒這個人,這個未來的敵手。听听奧博對瓦勒的評論,反正又沒有損失!

「我想請問你,奧博先生,你是否知道瓦勒宰相這個人?」

想了一下,覺得自己問得籠統,便把白山戰役中,瓦勒破壞矮人移民村的事情,以及高爾察克、洛馬特神甫對此事的不同看法敘述了一遍給奧博听。

還沒講完,就被奧博的大笑打斷了。

「哈哈!那個神甫說,瓦勒做這些事,是想阻止更大的戰爭?」

蘭斯點了點頭。

奧博笑夠了,不客氣的說道︰「別傻了!人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自己。死後的事,有誰真正考慮!听你說法,這位瓦勒宰相在芬頓的權力極大,僅次于國王,對吧?」

「其實,比國王還要管事。國王老了……」

「這就對了!瓦勒的目的出來了。他引發對矮人的戰爭,是為了自己的權力。你瞧,他有國王的權力,但他不是國王。獸人的外患既除,芬頓王室也就不再需要一個真正管事的外人了!所以,非得再打仗不可!」

「或許,他在這場戰爭中還有別的好處。比方說,矮人氏族中有一個領袖,是瓦勒所支持的。可矮人的朝代更替太慢了,他等不及,于是……」

蘭斯猛然想起,諾伊斯曾說過矮人怎樣怎樣。再聯系到諾伊斯在倫伯底的房間,曾空了十幾年的事實,魔族孤兒的幼年期很可能是在矮人那里度過的。這樣,也就證實了奧博的猜想,瓦勒與某支矮人部族有聯絡。

一切推論似乎都合情合理。但又讓人不敢相信。

蘭斯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人類、矮人、獸族乃至精靈都被席卷其中︱︱假如瓦勒從他這里得到第二封印的秘密的話。

牧師沉默下來,不言語了。

「喂!蘭斯!你不是已經瘋了吧?」奧博突然拍了蘭斯的肩膀一下,他的手有勁極了,險些把蘭斯拍倒。

「啊……當然沒,我在想問題。」

「你可千萬別現在瘋啊,蘭斯。自從上次那人死掉之後,奧博已經很久沒跟人聊過天了。」奧博說,顯得很珍視蘭斯這個聊友︰「你不問我,我給你講講故事好了。」

蘭斯不置可否。

「別擔心打仗的事。這種事情奧博見多了,總會過去。看來,現在又是一個泰戈爾循環的終點,戰爭一定要打起來,阻止是阻止不了的,只能等它過去。」

「說到這個泰戈爾循環……你知道泰戈爾海嗎,蘭斯?看你這麼大點年紀,估計也沒去過。芬頓的年輕人都這樣!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在泰戈爾海做過漁民……」

「不是獵戶嗎?」

「別插嘴!先做獵戶,再做漁民,後來還當過兵呢!說起泰戈爾海呀,那真是無邊無際……海中的怪物各種各樣,種類比芬頓人加起來還多!我在海的邊緣打漁,總想有朝一日,要架船駛到海的中心去,看看那里有沒有更驚人的怪物。可是,在泰戈爾海中,有一個無限大,無限廣的旋轉洋流,不分春夏秋冬的奔騰。我無數次沖進去,在洋流里掙扎了許多天,總是被送回原來的起點。」

蘭斯听得神往,靜靜的不出聲。

但奧博的話題卻忽然變了︰「這大陸的命運,便跟那水流一樣,無始無終,誰也找不到起點和終點。你瞧,獸人,人類,矮人和精靈這四個大種族,總是這樣打來打去的,最後還不是哪一個也沒消滅?我敢保證,在雲彩上面,不,比那個要高,在太陽上面準有一個人,笑嘻嘻的看著,用手指在空中畫圈。我管這個圈,叫泰戈爾循環。」

「那個洋流呢?」

「只是打個比方。這麼大的發現,不取個有來頭的名字怎麼行呢。你別笑,蘭斯,這可是奧博這輩子最大的發現。泰戈爾循環是存在的,像洋流一樣,有它特定的規律。」

「每到一個人類文明佔到上風,發展到一定階段,便會引發出一場跟宗教相關的戰爭。奧博說,這叫一個泰戈爾循環的末尾。每到這時候,總會跳出一些強得不得了的魔法師、教皇什麼的,一邊把戰火擴大,一邊背地里把各種魔法呀、知識呀統統銷毀,找到多少燒多少。這樣,等整個戰爭完結,人類文明倒退了幾百年,又與獸人、矮人的力量持平了。然後,就到下一個泰戈爾循環的開始。」

「像這樣的循環,之前也不知有過幾次了。之後,……未來的事誰又能知道呢。大概會持續到永恆吧,像泰戈爾海的漩渦一樣。︱︱你別問我,這個循環是怎麼來的,會怎樣演變,這是奧博始終搞不懂的兩個問題中的一個!」

「還有一個謎題是什麼呢?」

「噢,還有一個,是誰抓破了牢房的牆壁,殺死每一個陪奧博聊天的人。」

蘭斯嚇了一跳,這個謎題可夠可怕的。問道︰「不是獄卒嗎?」

「他們怎麼敢!」奧博不屑的說,把一團東西丟向蘭斯,接住一摸,是一張厚厚的草墊。

「奧博要睡了,那個時間也快到了。蘭斯,你來幫我查出這個家伙,順便也幫幫你自己。」奧博輕輕推了蘭斯一下︰「你到那邊角落里藏著,用墊子把身體埋起來,說不定能騙過他。我查過石壁損壞的情況,只有牢房的四角,受到的波及較小。我醒了以後,你告訴我它是什麼,我自然能想出辦法對付它。」

「怪物就要來了嗎?你既然知道,為何不自己抓它?」

「只有奧博真正睡熟後,那個怪物才會出現。它會把牢房的內壁統統刷一遍,用它斧頭一樣的大爪子。如果奧博這恰好有客人,它便會把那客人撕成一片一片的,粘在四面牆上。」

蘭斯下意識的把墊子拿到鼻子下面,嗅一嗅,一股濃濃的血腥氣直沖腦門,差點把他燻得暈過去。

他感到一陣惡心,想要嘔吐,用力把草墊子摔在地上。

黑暗中,所有模模糊糊的東西一下都有了意義。他心懷恐懼,將這些當成尸體的碎片了。

「怪物不會傷害你嗎?」

「不會。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記得上次有個級別蠻高的騎士,被怪物撕掉了下半身,我醒來時還活著。可當我問他那怪物是什麼的時候,他突然就死了……」奧博的聲音低下去,像是在追憶往事,「哦,我記起來了,那騎士當時就躺在你現在站的地方,我查看了後面牆壁,知道他是被人用很大的力量貫在上面,彈回來。那家伙可真夠頑強的……蘭斯,我希望你比那個騎士更結實。」

蘭斯壓抑著心里的恐慌,盡量以平靜的語氣說︰「你能不能不睡覺?我大概只會在你這住一晚,明天就搬走。我陪你聊天好嗎?」

「不……我沒有辦法。每次跟客人聊天,總會莫名其妙的發困……哦,一不小心,就……就睡著了……」奧博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不時打個呼嚕。「你……你趕快做好準備,這個謎題,我沒法幫你……」

奧博要睡著了!蘭斯的後背泛起一層涼意。他抓起草墊子,向牆角倒退了幾步。不知何時,黑暗的虛空被凝結的恐懼充滿,形成了一個極為狹小的幽閉空間。他感到整個人都被束縛住了。

鐵枷的角撞到一側的牆壁上,把蘭斯帶了個趔趄。他立刻想到,該打開禁魔枷鎖了,遲疑一分,危險就增加一分。

瞬息之間,奧博便睡熟了。鼾聲如雷鳴海潮般在石牢里轟響,引起嗡嗡的共鳴。蘭斯在一片聲波的干擾中,念了好幾遍咒語,才將禁魔枷鎖的魔法解除。趕緊又施展他那個不成熟的冰鑰匙魔法。冰之氣息剛凝聚在掌心,卻在此時,奧博的鼾聲戛然而止。

蘭斯一面死盯著奧博那邊,一面趕緊造出了鑰匙,將鑰匙插進鎖孔中旋轉。

奧博忽然站了起來,沒發出一點聲響。他足有兩米半高,肩膀比亞巨人還寬,站在那兒活像一座小山。蘭斯感到一種強烈的壓迫感,鼻息中的腥味漸漸強烈。

「奧博,是你嗎?」蘭斯戰戰兢兢的問道。他本想問,你醒了嗎,卻說成了另一句話。

奧博沒有回答,甚至連頭也不往這邊轉。黑暗中,只見奧博高高舉起巨掌,向身前的牆壁砸去。轟的一聲,整個牢房都震動起來,石屑四下紛飛。

蘭斯連忙舉起鐵枷,遮擋飛來的碎石塊。慌亂之中,折斷了第一把冰鑰匙。他听到一聲低沉的吼叫,像恐狼受傷時發出的哀嚎。

奧博嚎叫起來,發狂的攻擊眼前的石壁。那恐怖的咆哮聲,任誰听了,也無法不將他歸于野獸一類。

眨眼間,一面牆壁就被奧博︱︱怪物削掉了一層。牢房里粉塵彌漫,嗆得厲害。尖利的爪子撓在石壁硬處,滋滋直響,冒出一叢叢的火星。

蘭斯不敢背向奧博,一面拼命施展冰鑰匙魔法,一面移動著身體,盡量繞開奧博發泄蠻力的路線。此時他腦子中一片空白,毫無想法可言,只是憑借求生的本能在行動。

奧博砸了一陣,猛然掉過頭來,像公牛一樣直沖向另一側。蘭斯感到整個牢房都偏向一邊,腳下一不穩,坐倒在地面上。好在冰鑰匙已完成了,沒被打斷。

奧博不動了,呼哧呼哧的喘氣。牢房中的血腥味變得很濃,令人作嘔。估計是石頭的尖角割破了奧博的皮膚。

蘭斯抓住難得的喘息之機,用冰鑰匙打開了枷鎖。這時,奧博又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望向蘭斯這邊。兩顆眼楮發出紅褐色的怪異的光芒,盯著蘭斯不放。

牧師嚇呆了,做了一件蠢事,︱︱把枷鎖丟向了怪物,砸在它高高隆起的肩膀,落下。

他們對視著,沉默了五秒鐘。

「主啊!」蘭斯倚著牆,飛快的站起身,開始施展神聖領域。

牧師竭盡所能,只花半秒中就把法術完成了。神光還未及散開,怪物便吼叫著沖上來,撞在神聖領域的屏壁上,將整個護罩、連同里面的蘭斯一塊砸進了石牆里。

頭頂的石塊如雨一般落下,砸在護罩和怪物的身上,四處飛濺。蒼白的聖光照亮了怪物的頭顱。突出的眉骨,扁平外翻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兩顆長長的獠牙掛滿了灰白的石屑。

它的眼楮,紅褐色的眼楮里一片混沌,沒有憤怒,也沒有仇恨,有的只是茫然。

怪物用帶血的爪子抓住魔法護罩,將整個護罩從坑洞里挖出來,甩向身後。蘭斯禁不住大叫起來,但仍能全力維持著神聖領域。護罩撞在另一側的牆上,又下了一場石雨。

蘭斯顧不得頭暈,又掙扎著爬起來,等待奧博的下一次沖鋒。但那怪物沒過來,相反,一下臥倒在地上,「咚」的一聲,一動不動了。

蘭斯不敢大意,竭力支撐著神聖領域,觀察奧博的動靜。

灰塵飄進了嗓子,蘭斯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到頭都發痛,嗓子里像著了火。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才發覺,牢房里又回蕩著奧博響亮的鼾聲。

蘭斯借著神聖領域的光,四下打量。牆壁上到處是深深的爪痕,和踫撞造成的裂縫,石粉還在簌簌的落著。牆壁上有幾處鮮紅的血跡,正在漸漸黯淡。在屋頂的角落,是一排排整齊的劃痕,大概是奧博用來記年的。他知道怪物的利爪無法達到那兒。

牢房的主人,正側臥在一片狼藉的石塊中,沉沉酣眠。

第四十六章 機關算盡

又是一個黎明。

在陽光照不進的、倫伯底新獄堡頂層的一間囚室內,兩個在各自種族中出類拔萃的智者席地而坐,交流著彼此思想。

這兩個,形貌相差千里,年齡上也有數百歲的差距,但坐在一起卻並不顯得不協調,或許是他們共有的先知的氣質使然。

正在說教的,是年輕的一個,人類牧師蘭斯。

「奧博,那個一直困擾你的謎題,我已經解開了。」

一貫自大、目空一切的奧博,這次只是輕輕的哼了一聲作答。

「沒有什麼怪物。破壞牆壁、殺死你客人的,就是你自己。」蘭斯指著奧博的鼻子說道︰「別逃避了,奧博,你是一個獸人。」

獸人先知撓了撓腦門,低聲道︰「我曾想忘記這件事。」

「你是一個獸人,這點沒法改變的。無論你的同族是怎樣愚蠢、野蠻的生物,你都是他們的一員,遲早要回到他們中去。你終究變不成人類。」

「你是一個生長在人類中間的獸人孤兒。獵戶,漁民,全都是騙人。你一直生活在這座巨大的監獄中,從未離開。你的學識都是從其他犯人那兒學來的。你知道你是什麼,也知道你生活在何處。你想和人類在一起,但你能與人類共處的地方,只有這里,倫伯底。」

「你一天比一天聰明,但許多年來,你都在逃避,心甘情願作倫伯底的囚徒,享受著囚徒與囚徒之間可憐的友誼。但你壓抑著的本性,野蠻、狂暴、嗜血的本性也在一天天成長。你和人類交流,因為他們給你你同族不能給的東西。你也要殺死人類,這是你的宿命,是你的嫉妒與仇恨……」

正說著,牢房中心忽然出現了一道藍色的月亮門。人和獸人都朝門的方向瞧了一眼,笑了。

法爾考嚴格的控制了傳送門的能量,以奧博那樣的大身板,根本不能使用這扇傳送門。

蘭斯明白,法爾考來接自己了。奧博的牢房是秘密的死刑室,所以會開門,這證明法爾考已經後悔了吧?瓦勒還沒有得到科魔文明水晶的秘密,是不會讓蘭斯早死的,所以,法爾考將為他的愚行付出代價。

「我必須走了,奧博。」蘭斯站起身,向奧博伸出一只手,「能認識你很高興。」

「以後是敵人了,人類。」奧博笑道,用一根手指和蘭斯握手。

「你要如何離開這牢房呢?可沒人來接你!」

「我可以等待。我有的是時間。倒是你,蘭斯,趁著奧博沒有出獄,帶你的種族好好快樂幾年吧。奧博是舉世無雙的聰明獸人,沒人能與它抗衡!未來是我們獸人的世界了!」

「可是我解開了你的謎題呢!別太驕傲!」蘭斯跨進傳送門,身體籠罩在光的粒子里,漸漸隱去,「再會了!」

光消失。獸人靠著石牆,露出丑陋但是溫和的笑容。

「再會,再會。」

走出傳送門,卻是魔法控制中心的傳送裝置。這里亮羽也沒有進來過,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區域。四下環顧,到處是深色陳舊的魔法裝置,法爾考和他的火元素一前一後的站在面前。

蘭斯眯起眼楮,認真的觀察法爾考的表情。法爾考看起來有點不安,沒立刻看到蘭斯。

蘭斯從法爾考臉上讀出的心事,是沮喪,擔憂,還有做了壞事怕被人發現的惴惴。當法爾考抬起頭,看見蘭斯走出傳送門時,剎那之間,表情由驚訝、喜悅,再到憂郁,臉上陰晴變化十分明顯。

顯然,法爾考只是抱著僥幸心開了傳送門,對蘭斯能平安歸來不存奢望。看到蘭斯回來了,高興了一下,又沉浸在新的煩惱里了。

法爾考年紀雖長,又是魔法師這種高智商職業,但他的聰明程度與同僚西米塔爾相比,實在不值一哂。

要從瓦勒的兩個直屬部下中尋找突破口,法爾考無疑是最佳選擇。

蘭斯放慢步伐,思考了一下,決定賭一賭。

因為抱著希望,蘭斯的心跳也快了起來。但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甚至有些無力。

與獸化的奧博對峙一夜,早已耗盡了蘭斯的體力,連站立都有些不穩了。

「法爾考先生,我的禁魔枷鎖不知丟在哪兒了,是否要再給我戴上一副呢?」

「枷鎖?是不是在奧博那里……」

法爾考想,蘭斯能活著出來,當然是打開了枷鎖,以魔法抵抗奧博的攻擊。

「奧博是誰?」蘭斯反問道,暗罵法爾考是個白痴,「從昨晚到現在,我一直在自己的牢房里,沒到過別的地方,沒見到任何人。」

法爾考還是沒弄懂,指著蘭斯身後正在逐漸消失的傳送門道︰「奧博就是關在頂層牢房的那個怪物啊,我想借他來……」

法爾考的話卡住了,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姿勢不變,伸出的手指依然沒有放下,樣子十分呆滯。

蘭斯明白,他賭贏了。法爾考還沒有把昨晚的事上報給瓦勒,目前這是一個把柄,可以用來要挾法爾考。

「是的!我記起來了!不,我記錯了。從格雷堡回來以後,你一直在自己的牢房里,沒去過其它地方。」法爾考語無倫次的說道,臉色蒼白,卻硬擠出一個自嘲的微笑。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呢。」蘭斯諷刺說,「那,禁魔枷鎖?」

「不用了。蘭斯牧師。我想大人在三天之內就會接見你。你的安全,就是我法爾考的責任,沒什麼可擔心的。」

「這樣啊。那可真好!呵呵……」蘭斯的笑意發自肺腑,「那麼,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

「是什麼問題?」

「您知道,我是一個牧師,有神力的牧師。格雷堡那邊有我的一個病人,我明晚還要去一次,但是在我與宰相大人達成共識之前,我還是倫伯底的囚犯,不能單獨行動。就是說,我出去時身邊會有兩個看守,或說保鏢在。」

「明晚嗎?」法爾考沉吟道。這個信息是他不該知道的,當然不會到處說。法爾考並沒想到,這個信息也同樣是蘭斯不該知道的。

「是的。到那時,我希望駕車的人不是西米塔爾。他是一個戰士,不是魔法師。而我對戰士總懷有戒心,您知道,戰士沒頭腦,易沖動,這也許會影響到我的治療……」

「與我們魔法師相比,戰士的確缺乏智慧。」

「是呀。所以我不願意跟他們在一塊。法爾考先生,我希望您能向大人提議,任何時候,都由您來擔當蘭斯的領路人。」

法爾考不語。他在思考,在蘭斯看來,法爾考的想法像寫在白紙上︰蘭斯打算跟大人合作,做他的看守不會有任何麻煩,相反,還可以把說服他的功勞攬入手里,不讓西米塔爾獨美。這真是太劃算了!

法爾考板著臉,但他的眼楮卻在得意︰「當然,我會向大人提議的,蘭斯牧師,你放心好了。」

「那,拜托您。」

沒有片刻耽擱,法爾考啟動了一顆傳訊水晶球,把助手漢佛萊叫過來,讓他帶蘭斯回蘭斯的牢房。法爾考自己趕要向瓦勒匯報,經過一番艱苦的攻心戰,已經說服蘭斯,使他讓步,開始與己方合作了。蘭斯提出要求,在最終妥協之前,任何事情,要由他法爾考與蘭斯接觸,而不是身為戰士的西米塔爾。牧師對戰士始終懷有戒心。

蘭斯還沒離開,法爾考的好心情已隱約擺在臉上。

牧師跟隨著漢佛萊離開魔法控制中心。他的心情可無法像法爾考那樣好。他知道,瓦勒未必會準法爾考的提議。以瓦勒的觀察力,對法爾考的能力和為人,想必有深刻的認識。由此推論,瓦勒也許會看穿牧師的詭計,更堅持用西米塔爾看住他。

但同樣也有一種可能,瓦勒認為蘭斯的態度正在軟化,答應他要求,向他示好。

不管怎樣設陷,結果都是不確定的。一切本就是賭博。作為囚犯的蘭斯,沒有能力百分之百的控制看守們的行動。

能拿到一個不確定的承諾,賺得一個敵人的妥協,已經是最大的成功了。

這一天,蘭斯再未見到法爾考。

與其待在牢房,為已經放出去的圈套感到不安,不如積極行動,設置更多的陷阱。

蘭斯等亮羽回來,教給黑鳩一套說辭,讓它去諾伊斯的隱秘房間。

如果諾伊斯一個人在房間里,就在他面前現身,把這套說辭推銷給他。如果還有其他人在,就隱忍,等待下次機會。

夜色慢慢降臨。黑鳩在陰影的掩護下潛入精神魔法審訊室,找到諾伊斯的房間,由門旁邊一個狹窄的通氣孔擠了進去。魔族正躺在床上,雙眼無神的望著棚頂。

諾伊斯在思考。思考他的生存狀態,思考瓦勒對他的期望到底是什麼,瓦勒會拿他怎麼樣,要不要采取某種行動,迎合還是逃避。

與蘭斯相同,此刻,諾伊斯是瓦勒的囚徒。

與蘭斯不同,魔族沒有蘭斯那樣完美的儀容,可以借之發展人脈關系,他白色的頭發、綠色的瞳子在他與人類之間劃下明顯的界線。他接觸到的人極其有限,這些人又普遍對他懷有強烈的戒備心。

諾伊斯不得不承認,離開瓦勒,他不知道怎樣生存。他從未見過其他魔族,而人類,是不會對他懷有好心的。在倫伯底,諾伊斯從未得到真正的同盟者。

蘭斯要做的,就是給諾伊斯一只可以握住的手。並不溫暖,但卻是唯一的。不是什麼友情,可信賴的只有利益,各自的利益。

亮羽飛過諾伊斯的視野,給他看到它充滿妖異魅力的黑色羽翼。它落在魔族的枕邊,習慣性的啄了一下右翼尖端的一根雜毛。

魔族歪著頭看了黑鳩一眼,又轉過臉看棚頂,繼續裝傻。

「諾伊斯,起來了!」黑鳩叫道,向諾伊斯的臉扇了下翅膀,「主人有事找你。」

魔族一下子坐起來,盯著黑鳩看,滿眼的疑惑,仿佛在問,一只鳥怎麼會講話呢。

「別再裝了,魔族。你不傻。否則亮羽也不敢冒險接近你了。」黑鳩跳到諾伊斯面前,大模大樣的說道。

「魔寵,你,誰的?」

「不要再演戲,好好說。主人知道你可以流利的講話,正如你可以听懂復雜的句子。魔族,你在人類世界生活了至少一年了,在這一年之中,你學會了人類的語言,你極少與別人交流,但出現交流障礙的情況幾乎沒有。當你想要別人听懂你,你總能達到目的。這種錯亂的語序,還有它顛倒的規則,你不覺得太穩定了嗎?穩定得像一門新發明的語言。瓦勒怕早已看出來了吧?」

瓦勒的名字似乎觸動了諾伊斯腦中的一根神經,黑鳩清楚的看到,魔族綠色的眼瞳一點一點變冷。

現在該講出那句激怒諾伊斯的話了︰「我有理由相信,瓦勒從你表演中得到了不少的樂趣。」

諾伊斯的瞳孔開始拉長,周圍出現一圈淺灰色的針狀印記。他臉上猶如結了一層寒冰。

亮羽有點膽怯,但愛慕虛榮的它,強自忍住恐懼,沒有後退。

諾伊斯的聲音變了,凝重,充滿敵意,像濃濃的冬霧︰「你主人是誰?」

「我的主人,是瓦勒的另一個囚徒。他……」

「蘭斯。」諾伊斯道,「你的主人是蘭斯。在你身上能感覺到他的味道。牧師,魔法師,強大的精神力,卻缺乏控制力量的技巧。西米塔爾,我,甚至法爾考那個蠢貨都強過你主人。現在︱︱」拖長了尾音,「告訴我他想要什麼,憑什麼和我交易。」

這一連串的突襲給亮羽造成了很大的威壓,也將蘭斯本來的布置打亂了。

黑鳩強作鎮定,在原地踱步,拼命思考對策。

諾伊斯默默的等著。

蘭斯本來的想法,是要站在諾伊斯的上風,向他施恩。不曾想,魔族的靈感太強,對蘭斯的實力做出了合理的估算。再想威脅諾伊斯已不可能,唯有采取平等合作的方式了。

亮羽打定了主意,︱︱它不愧為世上最聰明的黑鳩,直接挑明了來意︰「我主人要逃離倫伯底。」

「他沒有這個能力。」

「我主人在外面有朋友,給他支持,這是他的第一個優勢,也是他與你最大的不同;他懂得魔法,而西米塔爾不懂,有些很簡單的事情,沒有魔法就做不到;法爾考懂魔法,但他是個傻瓜,被我主人抓到把柄。我主人有周詳的計劃,計劃中唯一的難點,是你肯不肯袖手旁觀。」

「我有什麼好處呢?」

「我主人和瓦勒不同,他不想控制任何人,他只是不想被別人控制而已。只要你不插手,我主人有絕對的把握離開倫伯底。然後,你在外面就有一個盟友。」

「就這樣?」

「是的,就這樣。老實說,主人已經做好了第二手打算,告訴你也無妨。」

「喔,是嗎?」諾伊斯做了個冷笑的表情,「他打算怎樣對付我呢?」

「聲音。」亮羽叫道,而後,開心的讀到諾伊斯臉上的懼意,一切又回到蘭斯的計劃中來了。

「你害怕聲音。海潮聲,吵鬧的人聲,矮人敲打礦石。你恨他們,但你只能忍耐。你沒有得到長輩的照顧,沒有另一個魔族,教會你對付噪音的方法。」

諾伊斯望著亮羽不說話,顯得有些期待。

可惜,蘭斯也不知道魔族怎樣抵抗噪音。不然他真的可以給諾伊斯點好處。

「自然界的聲音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魔法噪音。也許你知道,有一種魔法叫狂嘯術……」

諾伊斯不耐的說︰「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我合作呢?」

「時間。你應該明白,在魔法師對決中,搶得一輪施法時間有多重要。」

「我了解了。」諾伊斯打了個手勢,「我想知道,蘭斯會怎樣對付西米塔爾。當然這跟我無關,我只是好奇,︱︱西米塔爾沒有任何破綻。」

黑鳩故弄玄虛道︰「看著好了,有朝一日,你也許會用到類似的辦法。」

「我願意合作。但我需要一個保障,使瓦勒不懷疑我。」

「在必要的時候,主人會施展一個弱化的狂嘯術攻擊你。」

諾伊斯似乎還想說什麼,遲疑了一下,擺了擺手,讓黑鳩離開。

魔族知道,日後他真的需要蘭斯的幫助,但此刻要到的保證卻毫無價值。

只要不影響自己利益,諾伊斯還是很願意見識一下蘭斯逃獄的手段的。

這樣,盡管過程有所不同,蘭斯的目的還是達到了。

明晚,又要去探望格雷堡的神秘病人。法爾考為了爭功,排擠西米塔爾,一定會努力要到車夫的職務。瓦勒為了蘭斯的順從,很可能在小事上滿足他要求。

禁魔枷鎖取掉了,蘭斯可以在第一時間施展突襲。當世沒有一個魔法師能夠抵御律令魔法的昏睡效果,而兩個頭輪流行動的山姆和金,有七成以上把握擊中靜止目標。

在蘭斯對法爾考施展手段時,諾伊斯只會冷眼旁觀。或許他還會一時興起,跟著蘭斯逃亡也說不定,特別是,當一條挖好的地道憑空出現在眼前。一個魔族助手,無疑是極有用的。

杰佛里的布置會最大限度的延緩追擊隊伍的組建,蘭斯有足夠時間穿過地道,到達城北的小屋,乘上德摩爾的馬車,向城中逃亡。

第二天,蘭斯還要避開憲兵的眼線,逃離艾哈邁,在瓦勒的眼前徹底消失。

蘭斯反復考量著計劃的每一個細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所欠缺的,只有運氣,使每一個環節都順利的運氣。

然後,他還需要更大的運氣,使他有余裕在兩次逃亡的間隙潛入格雷堡,找到夏爾蒂娜,告訴她他愛她,願意帶著她一起離開。

蘭斯強迫自己閉上眼楮,睡覺。他不想念夏爾蒂娜的名字,怕在夢中見到她哭泣的臉。

說也奇妙,在插翅難飛的牢籠中,女孩的愛情是比自身安危更重要的事。

冷月西沉,新的一天到來,正是決定命運的二十二日。

這一天,蘭斯把整個白天用來心煩,幾乎是一秒一秒度過的。

好不容易到了黃昏,法爾考討好的送來豐盛的晚餐,卻只字不提蘭斯拜托他的事,弄得蘭斯食而不知其味。

他心里明白,法爾考沒說什麼,正代表一切順利,可就是無法不擔心。

吃過了飯,杰佛里進來問安,告訴蘭斯,下一班開始,獄卒都換成他的親信了。

蘭斯點了點頭。他知道杰佛里只肯提供這種程度的幫助,對自己的計劃根本不敢了解。

杰佛里走後,蘭斯就一直看鐵窗外的天空。夜色越來越沉,他的心情也越來越緊張。他不停的擔心︰要是今晚的探病取消怎麼辦,或者,行動沒取消,卻是西米塔爾做看守,又該怎麼辦。

轉念一想,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讓艾瑟倫把地道入口重新加固,等待下次機會即可。

自己討厭的只是面對危險,還有,與瓦勒見面,才如此不安。

當獄卒找鑰匙的聲音從牢門外傳來,蘭斯像彈簧一樣站起來,巴望的看著。不料,進來的不是法爾考或西米塔爾,而是一個他怎麼也想不到的人︱︱聖心城朋友、佛朗茲子爵。

佛朗茲低著頭走進來,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他不看蘭斯的眼楮,擺手說道︰「別問我怎麼知道你在這里,我叔叔是宰相的盟友。我馬上就走,只說幾句話,你听著就可以了。」

蘭斯冷靜下來,默然不語,心里滿是不祥的預感。

「我今晚就要離開艾哈邁了,趕去北方與叔叔會合,參加對高山氏族的討伐軍。昨晚,我已正式向夏爾蒂娜小姐求婚,葛朗台領主已經答應了。夏爾蒂娜小姐好像也不反對。」

蘭斯的心頓時涼了。牢房冷得像冰窖。他喪失了思考能力,只有被動的听著佛朗茲說。

「我去世的母親曾經這樣告訴我︰人在年輕時一定要謹慎的做一件傻事。若沒有做過,便白白浪費了青春,而若不是謹慎的去做,那便是愚蠢。今天,我就是來做這樣一件謹慎的傻事。」

佛朗茲背過身,繼續說道︰「我愛夏爾蒂娜。不是愛領主女兒的她,而是愛那個驕傲任性的她。但這是不可以的。作為家族的繼承人,我負有將家族從深陷丑聞的危機中解救出來的責任。我沒有資格去愛一個女孩。愛情只會蒙蔽我的眼楮。從今天起,我會忘掉我愛夏爾蒂娜這件事,對她只有尊重,尊重她強大的父親,尊重艾哈邁的財力與人力。」

「我心里有過愛情,我把這份不該有的情感告訴你,使它得到淨化。而你,將把秘密永遠留在倫伯底。」

蘭斯不知道佛朗茲是何時離開的。天色已全黑了,走廊的蠟燭沒人去點燃。他無法再去想他的計劃,時間的流逝也不再有意義。

他知道,他終于錯過了她。曾經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抓到她的。

蘭斯的靈魂被從肉體中抽離出來,意識一片空白。他不覺得悔恨,因為他沒有一顆心去悔恨。在此時,他只是一具徒具其表的行尸走肉。

牢門又打開了,西米塔爾走進來,說道︰「出來吧,牧師。大人要見你。」

蘭斯機械的跟著西米塔爾出了牢房,走上樓梯。這時,亮羽的精神波突然傳了過來。它一直在樓梯間的窗子外守著。

「主人,佩齊亞把雅希蕾娜、小雅帶到麥芽酒館去了。佩齊亞安慰女孩們說,主人今晚一定回去。他說主人要是不回去,他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亮羽的意念重新開動了蘭斯大腦中的齒輪,他漸漸能夠思考了。

是啊。她們在等著,等我回去。老神甫的願望也在等。

我的心是屬于夏爾蒂娜的,她把它帶走了。但是,我的身體不屬于愛情。我有我的使命,有人在需要我,即使沒有心,使命也要達成。

我是為了成為救世主,才來到這個世界的。

「情況有變。你在外面觀察著,隨時听我命令。」

第四十七章 墜入天堂

瓦勒辦公的房間,布置得大氣典雅,以紅色調和黑色調為主,具有典型的教會風格。可見,盡管瓦勒是懷著不軌的企圖進入教會,多年在聖神教任祭司之職的經歷,仍給他的言行舉止等方面刻上明顯的宗教烙印。

桌案前面,站著一個年輕人。衣衫邋遢,多處破損,顯然很多天沒有換過,好像還打了一架的樣子。

可是這年輕人的面容上,卻找不到與衣著相稱的落魄。那種溫文爾雅的、淺淺的笑容,在他內心世界外加了一層厚厚的偽裝,顯得既誠懇又自信。這種笑容,通常只能在那種能力強又有自知之明,最值得信任的人身上才能看到。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笑容更完美,無可挑剔,幾乎像油畫中的杰作。

也許是連日來的牢獄折磨,年輕人的臉有些消瘦。配合他漂亮得宛如天使的五官,以及額頭上一綹蜷曲的頭發,使看到的人無不產生強烈的愛憐之心,恨不得把自己的衣裳脫給他,將自己碗里的食物讓給他,餓著肚子為他效勞。像這樣漂亮的年輕人,他若不得到救助,這世界還有什麼希望呢。

瓦勒正在觀賞年輕人的容貌,年輕人向他鞠了一躬,同時具備柔和與堅毅兩種特質的淺色的嘴唇輕輕開啟,吐出幾個字,聲音如管風琴合奏般悅耳︰「瓦勒大人,您找我來,有什麼事呢?」

瓦勒皺起了眉頭,露出一副苦相。這是他大笑時才會有的表情。宰相在心里暗贊道︰「妙啊!這驚世駭俗的笑容,其價值遠勝過西米塔爾的劍,法爾考的火人,諾伊斯的靈感。世人有幾個能理解得到!」

嘴里卻說︰「你就是蘭斯?」

「是的。我想,這是我第四次與大人見面了。」蘭斯答道。他的視線越過瓦勒的肩膀,落在後面的窗子上。窗子緊緊閂著,彩色的,表面凹凸不平,顯得有一定厚度。

此處是倫伯底新獄堡的最高層,距地面有四十米高,可以想見,窗外是刮著怎樣的強風。然而在房間內卻一點听不見。

瓦勒的兩個心腹手下,西米塔爾和法爾考站在蘭斯身後不遠,分列左右,法爾考身邊另有一尊火元素的投影。再稍遠一些,是漢佛萊和諾伊斯兩個人,門外還有幾個守衛隊長。

可以說,倫伯底的高手都聚齊了,若以等級而論,沒有哪個比蘭斯低的。

但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蘭斯仍未放棄逃走的打算。

一定有辦法。直覺告訴他,在這座銅牆鐵壁的廳事之中,有一個缺口在。

頭頂沒有天窗。即使有,也不易打開。由在這個房間所在的區域到十五層大廳,還需經過傳送裝置,口令記得了,但不知是否有其它啟動要求。

「四次?怎麼我不記得有這麼多?」瓦勒問道。

「哦,在聖盾兵團時,我曾見過大人三次。」

蘭斯的注意力又回到瓦勒背後的窗戶上。他曾跟隨亮羽到過監長辦公室,經觀察,獄堡高層的窗戶內外都有窗閂,一個人從內側無法打開。瓦勒的窗子看起來雖華麗,結構想必跟十三層的差不多。

那窗子定然不易打破。但是,內側的窗閂往往很松,再不就是銹蝕住,很容易折斷。但外側的窗閂,憑亮羽的力氣是咬不開的。

「你記得很清楚呢,小牧師。後來,你做了逃兵吧?為什麼?聖盾兵團不合你意?」

「可以這麼說。」

「大膽!」後面的法爾考吼道。

瓦勒瞟了法爾考一眼,又問︰「關于聖盾兵團,你了解到什麼?」

蘭斯又鞠躬,「有時候,為了大局,犧牲一兩個兵團也是很正常的事。只是,我個人尚有更遠的抱負,不能與兵團共存亡。」

「可惜。打退了獸人,卻和矮人結仇。我們這個犧牲是否有些不值呢。」

「這也難講。國無外患,必有內憂。」

瓦勒簡直高興極了,這麼完美的回答,不但在屬下中從未听過,就是要自己來講,也未必能如此精闢!

瓦勒可想不到,蘭斯聰明是一方面,這個答案,是參考了奧博多年玄思的智慧結晶得來。以蘭斯閱歷,根本不足以認識到這一步。

瓦勒心中雖然喜悅,臉上的苦相卻更深了。又問︰「照你說法,戰爭是好事咯。可芬頓臣民之中,為何以厭戰者居多呢?」

這下,連法爾考和漢佛萊也听出來了,瓦勒在考核蘭斯的才學,以決定將他作何用場。看來,蘭斯入北風會已成定局。

蘭斯狡猾的回避了瓦勒的提問︰「其實是否發動戰爭,根本不是重點。戰爭雖然有它的獨立性,有超越政治所需的可能,但歸根結底,它只是一種政治手段。如果不願打仗,大可以采取其它方法達到自己目的。」

這次是盜用靈魂引導者的哲學了。

瓦勒一愣,出神的重復了一句︰「政治手段啊……」

瓦勒眯起眼楮看蘭斯,表情古怪,與納悶近似。在這位大人物心中,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將蘭斯納為己用了。

瓦勒心中想道︰蘭斯的價值是實實在在的,在我北風會當中,不缺乏強大的魔法師、聖騎士,尚能施展神術的牧師也另有兩位,但洞悉大局,能夠獨當一面的人才卻少之又少。西米塔爾本有這個資質,但他為人孤傲,難以服眾。相比之下,蘭斯那種能夠撼動人心的魅力,無疑更具優勢。無論如何,我也要把他納入北風議會中,為日漸僵化的議會增添新鮮血液。

但瓦勒與蘭斯之間,卻有一把雙刃利劍倒懸著,︱︱科魔文明水晶的秘密。到目前為止,蘭斯對瓦勒並未表現出恭順的意思。若貿然詢問他古代文書的事情,很可能鬧成僵局,在部下面前,瓦勒不能失了自己身份,也就別想把蘭斯招入帳下了。

瓦勒實在太想得到蘭斯了,甚至科魔文明水晶的大計,也願意延後再議。一方面,瓦勒不敢對聖神教的古文書抱太大的信心,很可能只是一條有用的線索,而非水晶的確切所在,不需急在一時。另一方面,如蘭斯這般才華,恐怕也有與之相當的野心,說不定會想將秘密據為己有。這樣,如果蘭斯人在北風議會,對瓦勒反倒有利了,因為可以利用蘭斯尋找水晶。

考慮再三,瓦勒決定用含糊的說法試探蘭斯。無論他的反應如何,瓦勒都會放過這個話題,向他示好。

房間里的眾人,見宰相大人長時間不講話,都有些不安。只有蘭斯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

瓦勒道︰「蘭斯,你是牧師,應該知道聖神教的教義,是以度化眾生為根本。如今,教會不能守住誠信,喪失神跡,世人也跟著受了許多苦楚。這兩個月來,病人得不到救治,怨靈也無人超度,而主的懲罰,又不知何時是個終結。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世上有一種寶物,可以作為神力的輔助,造福眾生,我們是不是該找到它,加以利用呢?」

「妄自猜度神意,正是我聖神教教徒的大忌。在蒼穹之上,總有他在俯瞰眾生。我們要信任主,接受他的恩澤與懲罰,萬事自然會順利。」

「但寶物存留于世,本就是好的,為何不讓它發揮效用?若芬頓的民眾知道了它的存在,我們又如何能阻止他們,為自己謀福?」

「世人目光短淺,很多東西,以自己的眼楮是看不到的。比如,巫神國的柑桔比季水國的香甜,季水的商人們買下國內的桔園,將巫神柑桔大量移植過來,結果因為水土不同,到了年末,結出的果實比本國原有的還要差,追悔莫及。」蘭斯說著,向前走了兩步,「有些東西,本身確實是好的,但由不合適的人、或在不合適的時間得到,反而只會害人。唯有他,才能看穿凡塵的福禍。」

瓦勒仔細咀嚼蘭斯的話,一時陷入沉思。

蘭斯又道︰「在這座大廳之中,也有一個極好的事例。請允許我為大人說明。」

「好。」

蘭斯又向前走,到了瓦勒的桌案前。西米塔爾、法爾考等侍衛擔心蘭斯對瓦勒不利,都有點緊張,但瓦勒卻以目光壓住眾人。蘭斯從瓦勒身邊經過,眾人都松了口氣。

蘭斯一直走到窗邊,伸手按住窗閂,說道︰「如果我沒有看錯,這種結構是紀元時代工匠的作品。」

說著,把內側的兩個窗閂打開了。瓦勒和侍衛們好奇的看著他,等他作解釋。

蘭斯將右手貼在窗面上,回頭看諾伊斯。魔族站在許多人後面,東張西望,像個淘氣的孩子。

看到這情景,蘭斯的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

蘭斯明白,諾伊斯沒有背叛自己。這房間中高手環視,但除了魔族,沒有人會知道蘭斯正在做手腳。

在獄堡外側,地精騎士伯利克力舉起它無形的長刀,斬向銹住的窗閂。

蘭斯扣住內側的窗閂,不使窗子打開,對瓦勒說︰「紀元時代的產品,在我們時代,只會慢慢腐敗,因為沒有人能夠修理。等到出了亂子,也無能挽救了。」

說完,蘭斯把窗子向內側一拉,忽地打開。獄堡外的強風驟然灌進來,將窗帷掀起,房間里的人不得不遮住眼楮。

牧師抓住機會,手撐著窗框,一下翻了出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過了兩秒,瓦勒大喊道︰「快!快下去追!打開警報,封鎖獄堡!」自己快步沖到窗前,頂著強風,把頭探出獄堡外,向下望。

只見蘭斯白色的身影快速下墜,但緊接著,像被一根繩子拉住似的,猛然頓了一下,減緩了速度。

牧師的身形如一根輕捷的羽毛,在狂風里飄。

漢佛萊、諾伊斯和其它幾個侍衛快步沖出房間,朝樓梯的方向去了。很快,倫伯底每一層負責警戒的發聲水晶都響了起來。

法爾考面色慘白,施展了一個傳送術,傳到獄堡頂上,打算在空中狙擊蘭斯。

負責保護瓦勒的西米塔爾則快步趕到窗前,一起向下望。

「羽落術。」瓦勒自言自語道,但聲音卻是兩個。一柱黑色的煙從老人微微駝起的後背迅速升起,凝結成一尊小雕像,是一個中年男子形象。

「羽落術,唯有天才與白痴才能施展的魔法,構成規則與現有的魔法體系不符。」雕像說道,「你輸了,瓦勒。這里沒有一個人能施展那個。」

瓦勒手遮涼棚,不說話。蒼白的頭發隨風亂舞。

法爾考來到房頂,施展了一個大能量場魔法,頂著風走到獄堡邊緣,尋找蘭斯的蹤影。

到此時,法爾考再怎麼愚蠢,也看穿蘭斯的詭計了。那個狡猾的牧師始終打算逃跑,向法爾考示好,賣給法爾考所謂好處,無非是想把法爾考推進失職的深坑罷了。

但,法爾考最憤恨的,還是蘭斯要把西米塔爾支開這件事。這意味著,蘭斯看不起他法爾考,對西米塔爾卻懷有戒心。

法爾考的心中,殺意像毒藥在沸騰。

羽落術固然能保證蘭斯不被摔死,但在目前的情況,也造成了兩個負面效果。第一,獄堡很高,他下落的速度過慢,需要一定時間才能到達地面;第二,身體太輕,被卷在狂風里了。

法爾考向下望時,正看到一股旋風帶著蘭斯,撞向獄堡側面突起的牆壁。牧師正手忙腳亂的施展神聖領域自保呢。

法爾考眼楮充血,縱身從樓頂跳下。大能量場可以屏蔽一切物理殺傷,即使摔在地上也不怕。

法爾考下落的速度比蘭斯快太多,兩人之間的距離迅速縮短。法爾考在能量場中,竭力維持平衡,詠唱咒語。他已起了殺意,第一個咒語便是即死效果的七級奧術,死亡一指。

蘭斯剛剛在城堡上撞了一下,正有些頭暈,看到法爾考在施法,來不及轉身,以仰面朝天的姿勢施展律令。

兩個魔法師一邊向地面墜落,一邊展開魔法搶攻。在這種情況下,想通過咒語的詠唱、魔法波動判斷對方魔法,采取反制是根本不可能的,決定勝負的只有速度。

施法速度是蘭斯唯一的優勢,他在後施法的情況下搶先攻擊,打斷了法爾考的魔法。但法爾考的等級太高,律令昏睡只能給他造成瞬間的意識空白。在急速下降過程中召喚幽靈地精不會有任何作用,蘭斯無奈,明知沒有用,還是向法爾考射了一枚強酸箭。

法爾考為了防備蘭斯用幽靈偷襲,這幾天一直在身上加持了多個防御魔法。強酸箭一接近他身體,便觸發了法爾考的法術序列,被臨時產生的魔法反彈護盾擋開了。

蘭斯罵了一句,頭下腳上的繼續釋放強酸箭,︱︱除了這個,他也不會別的。

法爾考清醒過來,風在耳邊呼嘯,什麼也听不見。身旁是倫伯底灰白的城牆,一面更大的牆壁,大地,以極高的速度沖向他。蘭斯射出的強酸箭像綠色的光環,迎面罩過來。

法爾考大叫起來,無視蘭斯的低級法術,又開始詠唱死亡一指。他已陷入一種癲狂狀態,除了要殺死那個狡詐的牧師,什麼都不想了。

一些囚犯被警鈴聲吵醒,看到映在牆上的奇異光亮,紛紛把著欄桿,望向窗外。但見一紅一白兩個光球由空中下落,綠色的射線在兩個光球之間穿梭,由較上的光球向天空四下發散。

囚犯們哪見過如此綺麗的焰火表演,由一個老囚犯帶頭,叫起好來。

法爾考因為听不清自己的詠唱聲,施展高級魔法連續失敗了幾次,索性開始丟火球術。一枚火球從蘭斯身旁險險掠過,在地面上炸出一個火圈。

監獄院內盡是石頭,火圈耗盡了魔法能量,轉瞬熄滅。

正要施展第二發,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根直徑近一米的石頭柱子從側翼飛來,正砸在法爾考的大能量場上,將能量場連同里面的法爾考一起打飛。法爾考在獄堡上反彈了一下,朝側上方沖去。第二根石柱又在能量場旁擦過。

法爾考向石柱的來處望,連接新舊獄堡五層的天橋正在崩塌,墜向地面。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依次折斷天橋的支柱,向他投擲過來。

法爾考以火球術擊碎了第三根石柱,但第四根石柱卻擲得極準,打在能量場正下方。法爾考以極高的速度沖向夜空了。

他與蘭斯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只能眼睜睜看蘭斯接近地面。

他憤怒的咆哮起來。數重魔法護盾閃耀著,變幻莫測。他的契約魔像,高等火元素之王憑空出現在身邊,隨著他一起向上飛。

「我要殺了你!」魔法師眼球突出,樣子恐怖極了。他的身體忽然變成透明,上升勢頭戛然止住,所有的魔法護盾也同時消失。而身旁的火元素卻明亮起來,火焰不再像凍結的晶體,開始緩慢的搖曳。

一根石柱由下方飛來,毫無阻礙的穿過了魔法師的身體,在旁邊獄堡外牆上砸了一個大洞,插在城牆里面。碎裂的石塊濺落下去,被狂風卷著,吹向獄堡的牆。  啪啪的,好似下了一場冰雹。

石塊在翻轉,風在怒號,城堡的牆面明暗變幻,夜的深藍與延遲火球刺眼的白色交替著。但是在法爾考眼中,一切都是靜止的,無聲的。他的身軀已進入了另一個空間,能感知到的,只有遲了幾秒的投影,一下一下的驟變。

法爾考與他的契約元素交換了位面,改由高等火元素之王完成殺死蘭斯的指令。

高等火元素之王立刻就找到了蘭斯的所在。眨眼間,六顆超大型的延遲火球在高等火元素之王身旁凝聚成形,將倫伯底獄堡照得雪亮。囚犯們都遮住眼楮,不敢抬頭。有人驚恐的叫了起來。

以這種破壞力,蘭斯即使躲到地下也沒用了。

在此時,卻忽然有一個人影從獄堡頂層的窗子躍了出來。在下落中,那人以一把兩尺長的彎鉤狀的東西鉤住了一根上升的石柱,借力跳躍,落在法爾考身旁的石柱上,動作輕盈得像一只飛鳥。

法爾考轉過臉,冷冷的對著那人。兩秒鐘後,那人的影像出現在他腦海里,在把玩手里的武器,一把造型奇異的,顯然是組裝而成的彎刀。

正是法爾考最恨的人,西米塔爾。

「大人叫你停手。」

法爾考不答話。延遲火球的光更亮了,將整座倫伯底照成白晝。

「隨便你,法爾考。我等一下好了。我不能殺死你的玩具,但殺你,沒有問題。」

火球突然大亮了一下,宣泄著法爾考的狂怒。如果可能,他真想把延遲火球統統丟向西米塔爾。但火球最終還是熄滅了,城堡墮入黑暗。

漢佛萊帶著幾個憲兵隊長,以最快速度趕到獄堡第三層,在樓梯口被一伙獄卒攔住。

「讓開!我們在追擊逃犯!」漢佛萊大叫道,伸手去推獄卒。

獄卒狡猾的解釋道︰「不行,先生。這個警鈴的意思是封鎖。曾有精通幻術的犯人,假冒搜捕隊逃跑。」

「啊?你把我當逃跑的犯人嗎?」

「不敢,漢佛萊大人。但這是我們的職分,不敢不遵守呀!」

「你們的看守長在哪兒?叫他過來說話!」

「哦,杰佛里大人在一樓組織封鎖。」

「叫他過來!」

「我們不能擅離職守呀,大人。您不能叫我們難做!」

「那怎麼辦?」

「等杰佛里大人辦完事,他會上來的。只要等一下就好了……」

漢佛萊幾乎氣得發瘋。他丟下幾個憲兵隊長,沖到一個窗子旁,使傳送術下去了。

在監獄正門口的國王塑像旁,一個黑乎乎的洞口敞開著。

蘭斯走的匆忙,沒讓艾瑟倫封上地道。

漢佛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楮︰在正門前十五米開地道?這樣也行?那個牧師怎麼想的?

這整個瘋狂的計劃,已開始多久了?

沒有時間顧慮太多,漢佛萊匆匆召喚了幾個隱形靈體,便一頭鑽進狹窄的地道。

走不多遠,遇到了一伙獄卒。獄卒們在地道里站成一排,堵得嚴嚴實實的,那個令漢佛萊恨得咬牙切齒的看守長杰佛里也在他們中間。

「過不去!」杰佛里隔著兩個獄卒向漢佛萊喊道︰「有一堵看不見的牆!」

「讓我過去!」

獄卒們把身體側過來,讓漢佛萊擠進去。費了一番周折,終于到了最前面。漢佛萊讓隱形靈體查探了一下,果然,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擋住了路。

熟知死靈魔法的漢佛萊很快感知到,眼前有一個低級魔物的幽靈,被某種物理屏障禁錮著。雖然不知是什麼屏障,但只要逐退幽靈,屏障也自然驅除了。

漢佛萊讓獄卒們退後一點,施展了一個逐退不死生物的魔法。向前摸了摸,果然,屏障消失了。

漢佛萊記起,蘭斯是一個死靈契約人。在狹窄的地道中,擁有無限支配時間的死靈法師無疑是最強大的職業。

但漢佛萊同樣精于死靈系魔法,只要謹慎一些,要擊敗蘭斯並不困難。唯一的問題是如何追上他。

漢佛萊又召喚出幾個陰魂,要它們在前頭探路。等陰魂跑出一段距離,漢佛萊施展了一個七級的死靈魔法,召喚出一具大型骸骨魔像。他坐在骸骨中空的身體中,由它載著前進。骸骨揮舞骨鐮,一邊將地道拓寬,一邊向前跑,速度仍比漢佛萊跑步要快不少。

漢佛萊驅趕著骸骨魔像,在地道中高速前進,他並不害怕地道坍塌。

骸骨魔像將挖開的土石甩在身後,使得後面的地道更狹窄了,幾乎堵塞。

一伙獄卒不緊不慢的跟著,很快被落得沒影了。不過漢佛萊本來也不指望這些家伙能幫忙。

追了幾分鐘,地道轉彎,前面忽然傳來隆隆的巨響,听似雷鳴的聲音。

漢佛萊警覺起來︰在地下,怎麼會有雷鳴的聲音呢。這一定是蘭斯在施法。他讓骸骨減慢速度,在地道轉彎處內側斜向打洞。他打算挖出一條捷徑來,繞過蘭斯布下的陷阱。

這時,在深入泥土幾米的地方,漢佛萊的陰魂已經和蘭斯的地精小隊打了起來。泥土拱動,仿佛有許多巨大的蚯蚓在里面亂鑽似的。

幽靈打架的勝負,漢佛萊全不放在心上。蘭斯的契約死靈數量有限,而他卻可以再召喚許多次。

骸骨將最後一層泥土剝落,打通了新的地道。眼前一亮,前方十幾米遠的地方,有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影。追到了,漢佛萊心下一陣雀躍,催動骸骨向前沖去。

慢著!這光是怎麼來的……

來不及收住骸骨,漢佛萊一頭向目標沖過去。距離越來越近了,看得很清楚,一個身材矮小、形貌怪異的土歧族在跳腳,另一個是人類,卻有一半身體被卷在一團黑暗的濃霧中,幾條白色的細線在霧里鑽進鑽出。光線便是從那幾條白線里彌散出來的。

漢佛萊立即意識到,對方在施展某種奇怪的召喚魔法。如果召喚出能夠操縱空間的異位面生物,那麼,也就可以通過召喚物實施瞬間移動了。

機不可失!漢佛萊的骸骨向前一竄,沖到蘭斯和艾瑟倫身邊,揮舞著蒼白的利刃,向那團黑霧斬去。

把蘭斯殺死也好。法爾考先生是不會責怪自己的。漢佛萊想。

但是骸骨的鐮刀卻斬在虛空當中,那黑霧里是空的,並沒有實物。骸骨無法收勢,帶著漢佛萊一起,撞進了黑霧的邊緣。

一股強大的吸引力立刻攫取住漢佛萊的意識,一瞬間,各種莫名其妙的信息灌進了漢佛萊的頭腦,草地,墓園,聖殿,恐怖的存在物……

當混亂的感知體驗停止,漢佛萊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腳下是一片濕漉漉的草地,頭頂卻是一片毫無層次感的白色,沒有太陽,也沒有雲。

被卷進異界空間了!這個念頭一起,死靈法師激靈的打了個冷戰。

漢佛萊召喚骸骨魔像,但骸骨不在身邊。他發動精神力尋找骸骨,沒有它,他什麼也做不了。

正在努力著,天空發生了異變,迅速染藍。白色的雲霧從地平線盡頭涌起,如席卷天地的海潮,朝無盡的高空翻涌,層層疊疊,越攀越高。漢佛萊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傻愣愣的看著。

在他頭頂上方,緩慢浮現出一個人形。那個人起初是純白的,像大理石雕像般,但隨著雲氣升高,雕像漸漸涂上了各種艷麗的色彩,鮮活起來。

那是個英俊得超乎想象的少年,背後生著一對雲霧的羽翼,遠遠的延伸出去,最終成為一條閃亮的白線,將整個天空一分為二。

少年天使般微笑著,看著漢佛萊,後者像一只被逼入絕境的野兔,縮在草叢里,全身抖個不停。

既柔和又堅毅的唇線輕輕開啟,吐出仙樂般的語言。

「歡迎來庇護所。」

第四十八章 神跡

顏色發黑的竹編搖籃中,一個面色蒼白的小嬰孩靜靜睡著。一只小手伸出被子外面,不時抽動一下。

孩子沒有發燒,但呼吸非常微弱。細細的頭發給汗水粘在額頭上,呈現不健康的淺灰。可以想見,由于病痛的原因,這個孩子一直在忍受惡夢的驚擾吧。

蘭斯把手心輕輕貼在孩子的額頭上,開始施展神術。柔和的白光彎曲著,沿著搖籃邊緣旋轉,在牆壁上映出明亮的水波紋。

骯髒而破爛的牆面,在神光照耀之下,竟也帶了幾分聖潔的色彩,不再頹廢,而只是憂傷。

紅潤的血色重新回到嬰孩的小臉上。蘭斯的魔法給他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牧師笑了,收住神術,轉身走向房門。但是,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擋住了去路。

是孩子的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手里還攥著一把野草。蘭斯心里不禁有些緊張。他是偷偷進來的,不會給看成小偷了吧?

「我……」剛要開口,蘭斯看到一滴感激的眼淚,從那個母親臉頰滑落。

原來她都看到了。這就好辦。

牧師慢慢平伸雙臂,在頭頂劃了兩個半月形,再抱向胸前,︱︱像他在神學院每一堂功課結束時所做的那樣。

「我們的主,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在最後的末日,唯有信仰他的人,才能得到救贖。」

說完,蘭斯走向女人,從她身旁經過,出了房間。背後,傳來膝蓋跪地時發出的響聲。

蘭斯走到街口。夜色早已很濃,街道中一個人也沒有,幾聲犬吠遙遙的傳來。

出于保險起見,蘭斯還是施展了一個隱身術。

他沿著屋檐下走,通過一條小巷,一路行到格雷堡正門的廣場前。廣場上有兩三輛馬車停著,距離相當遠,只有一輛無標志的黑色馬車里有人。

那車是來接蘭斯的,約好了在這里等他。

不知出于何種考慮,︱︱蘭斯自己也不明白,他沒有直奔馬車,而是繞過它,走向格雷堡的院牆,從旁門溜了進去。

他走到天空之影廣場的中心處,站住。兩個人工湖,日湖和月湖一片死寂,仿佛因秋風的寒冷,而喪失了最後的活力,自己就要凍結了。

他向正前方遙望,環形的主城堡和幾座獨立的別墅中,還有很多房間亮著燈。

巨大的格雷堡,說不定有幾千個房間吧?真像一座迷宮呢。我原來一點都不了解,它有多麼大。

他搖了搖頭,輕輕吐出了幾個字,轉身離去。

「祝你幸福。」

蘭斯回到停車場,解除了隱身術,爬上馬車。車廂里有兩個人,一個是要像德摩爾復命的,還有一人,竟然是大漢鮑利,這可真出乎蘭斯的意料。

蘭斯不看鮑利,沖德摩爾的人點了點頭。他從懷里取出一疊紙票,交給那個人,說道︰「帶我向德摩爾老板道謝。︱︱這些是船票,我想要你明天在碼頭賣了它,把得到的錢贈給北城區的一位寡婦,這是她的地址。」

那個人面有難色,想了下,什麼也沒說,拿著船票下車了。

鮑利要說話,蘭斯卻用手止住他,搶先說道︰「你為什麼在這,鮑利?你應該在肯特大人家里,跟他學習劍術。你的未來在艾哈邁,我已經答應艾莉莎小姐了。」

「別勸我,蘭斯。」大漢憨厚的笑了,「我想給你講個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講吧。」

「在我記事以前,我的媽媽就跑掉了。我,還有哥哥,跟著爸爸一起生活,爸爸是村里最強壯的男人。」

「哦……」蘭斯搞不懂鮑利是什麼意思,只好听下去。

「我爸爸跟我和哥哥說,他是天底下最強大的戰士,曾經徒手殺過一條龍。我和哥哥都相信他,敬佩他。」

「由于獸人的威脅,村子漸漸敗落,爸爸帶著我們倆離開了村子,趕去北方的克蘭城。路上,我們遇到了一伙強盜……」

「你爸爸把強盜都打跑了?」

「不,他害怕強盜,丟下我和哥哥,自己逃跑了。強盜看到他帶著包袱,以為里面有很多錢,就丟下我們去追他。我們︱︱」鮑利頓了一下,表情並不顯得很煩惱,相反,倒十分坦然,「我們後來在一個小樹林旁邊發現了爸爸的尸體。包袱撒開,里面的東西一件都沒少。強盜們看不起那些破爛玩意。此後,我就跟哥哥相依為命。」

「蘭斯。」鮑利看著蘭斯的眼楮,認真的說道︰「我記得你跟我講,佛朗茲子爵告訴你友情證明這個詞。鮑利是個粗人,不懂得那些。可是鮑利認為,丟下相信自己的人,下場必定很慘。」

一瞬間,蘭斯的喉嚨梗住了,什麼也說不出來。

鮑利向後靠了一下,又說道︰「那船票現在可危險得很,你說那個人會幫你賣掉嗎?」

「那是德摩爾的事,我才不管。︱︱開車!」

說著,伸手拉上車門。但就在車門將關未關的瞬間,一只白色的貓從車外跳了進來,三下兩下,蹦到蘭斯對面的座位,伏下,對蘭斯怒目而視。

這是一只肥胖得不象話的白貓,兩只眼楮顏色不同,一只藍色,一只綠色。它看蘭斯的眼神,活像蘭斯欠了它很多錢,要賴帳逃跑似的。

「這貓是怎麼回事?」鮑利指著貓問。

馬車晃了一下,開動了。

「不知道。大概是哪兒的流浪貓。」蘭斯與貓對視,說道。他感覺這只貓好像在哪里見到過,隱約有些印象。

貓惡狠狠的瞪蘭斯,使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虧心事,全身發冷。

「算了。」蘭斯回避開貓的視線,「我們養著它吧。」

艾哈邁風雲篇‧尾聲

蘭斯逃出倫伯底的第二天,瓦勒封鎖了全城,派出一支憲兵隊趕往艾哈邁碼頭,想攔下航船。

憲兵隊一路上受到許多莫名其妙的拖延,好不容易到了碼頭,卻被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幻術師假扮成典獄長攆走,沒能完成任務。

瓦勒快馬傳書到阿穆爾,派出軍艦攔截航船,同時讓法爾考通過遠程傳送法陣追擊,終于把航船扣住了。

但蘭斯並不在船上,艾哈邁城內也找不到他下落。

牧師像一陣輕煙,從瓦勒視線中消失了。

沒過多久,聖心城傳來安德雷德五世染病的消息,瓦勒只得放棄搜索,誑u^聖心城。

典獄長安齊尼無辜受到遷怒,稀里糊涂的被撤職查辦。西米塔爾正式坐上了典獄長的位子。

事情過去了兩個星期。一天,杰佛里被叫道典獄長房間,接收了兩封未署名的信件。

一封注明是給麥芽酒館的︰「承蒙關照,我已于二十六日離開艾哈邁,前往克蘭。為展示我對麥芽的信義,特告知行程,請于阿穆爾、德容兩郡準備相關事宜。」

另有一封信,是寫給杰佛里的,遣詞與上一封大致相同,只是把阿穆爾換成了克蘭。

西米塔爾把信摔給杰佛里,罵道︰「哼!故弄玄虛。」

杰佛里知道自己完了,大著膽子問了一句︰「他沒有坐船嗎?」

「那小狐狸哪有那麼笨,會用費蘭賣他的船票?他一定是經由陸路離開艾哈邁的。碼頭發生的事全是障眼法。」

「但我們封鎖了全城呀。」

「有一種人,能逃過城門士兵的盤查︰走私的商人。要是抓到走私的商人,那城門士兵收受賄賂的事也就暴露了。︱︱杰佛里,回去收拾一下東西,從今天起你要換住處。」

「第幾層?」杰佛里苦笑道。

「十三層,監長辦公室。」

杰佛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了老半天,才弄明白。

「麥芽的代理是看守長,蘭斯的代理是監長嗎……」

他讓手下收拾房間,一個人走出倫伯底,叫馬車趕往麥芽。他要把升遷的事告訴德摩爾。

到了酒館的內室,德摩爾正在和人交談。那人看到杰佛里進來,閉上嘴不說了。

德摩爾道︰「沒關系,繼續說。都是自己人。」

「哦。薩達特死了。費蘭三天之後死。要把那邊的勢力接收過來嗎?」

「不,讓他們自己選繼承人。一切照舊。地下組織的權力太集中,格雷堡會不高興的。︱︱杰佛里,你有事嗎?」

杰佛里微笑。

與此同時,一支由十二輛馬車組成的車隊,正行進在艾哈邁與阿穆爾之間遼闊的平原上。蘭斯就躺在最末的馬車里,整日纏綿于病痛。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蘭斯為了讓雅希蕾娜學會烹飪,叫她跟小雅學習。不料小雅大小姐的廚藝相當糟糕,雅希蕾娜以六歲小女孩的學習能力,將小雅的廚藝發揮得青出于藍,蘭斯一嘗之下,就病倒了。

商隊的頭領,萊曼先生是個和善可親的老頭,為蘭斯騰出了一輛馬車養病。

他們逃過瓦勒的追查,卻沒逃過艾哈邁少女艾莉莎的跟蹤。艾莉莎追上車隊,將趕車的鮑利一箭射下,抓住他領子說,他這樣不聲不響的離開,肯特爸爸是多麼難過,他這樣自毀前程,肯特爸爸是多麼惋惜,他這樣……

艾莉莎哭了一整天,坐進馬車,不回去了。自此,蘭斯的逃亡隊伍又加了一個成員。

除了肚子經常難過,旅途其實還蠻愜意。可是蘭斯卻總不開心。他自己知道,他再無法像過去那樣開心。快樂已經被永遠的鎖在艾哈邁。

他告訴鮑利,從今以後,他不會相信什麼奇跡,只相信自己的計算。

于是就有一天黃昏,鮑利在車廂外大喊︰「快來看啊,真是奇跡!」

蘭斯爬出車廂,但見夕陽紫色的霞光涂在滿天細碎的雲絮上,燦燦然,像極了怒放的秋風菊。蘭斯看得一陣神往,發起呆來。

這時,艾莉莎騎馬跑了過來,與馬車並行。少女眼望著鮑利,悠悠唱道︰

那夢幻般輕盈的舞步

恍如愛的低語

那明亮的笑顏自負而又純真

像每一朵曾經怒放的秋風菊

把心情系在鴿哨的尾巴

飛躍紫色的大海

美麗的女孩啊,從你手心中吹走的

是未被察覺的愛意

蘭斯皺起了眉頭︰「這首歌!」

「怎麼,你听過嗎?」

「好像听過。這首歌唱的是什麼?听起來,有種淡淡的傷感。」

「這是艾哈邁最有名的歌啊!」艾莉莎不無得意的說,「是咱們的領主大人年輕時做的。他年輕時是個冒險家!和魔法師西索、戰士博梅爾、聖女依西婭一起並稱『輕歌四俠』,四處吟游,很有名氣呢!」

「啤酒肚領主?」

「領主大人!」艾莉莎責怪的瞪了蘭斯一眼,「這首歌,講的是少女情懷。害羞的艾哈邁少女,不敢對心上人表露心跡,就托付給盛開的秋風菊。在艾哈邁,一個女孩子主動邀請男孩子陪她看秋風菊,就是表白說『喜歡你』的意思。」

說完,艾莉莎用美麗的眼楮望鮑利。

「我不喜歡那花。味道怪怪的,有點腥。」大漢說。

艾莉莎不小心把一壺熱水倒在鮑利手上。

打打鬧鬧中,黃昏漸漸過去。夕陽的霞光隱沒,從天角飄來一朵烏雲,籠罩在平原上空。

蘭斯坐在馬車尾,默默無語。雅希蕾娜湊過來,把小臉兒貼在他胸口,身子縮成一小團。

他沉浸在憂傷的旋律中,無法釋懷。

原來如此。

我們在千萬人中苦苦尋找著命運不輕易給的幸福,卻在不經意中擦肩而過。

以為是自由的引導與召喚,匆匆趕赴,而錯過了愛的聲音。

忽然看見,雅希蕾娜仰著小臉,瞪著大大的眼楮,正看著自己。

「蘭斯哥哥,你在哭嗎?」

「下雨了。」

蘭斯溫柔的扶著少女的肩膀,把她推進車廂。雨點隨即落下。

天空靜靜落雨,撒滿星落寂寞的平原。

在每一簇哀黃的野草中間,總有一片翠綠的嫩芽,倔強的挺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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