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交易場
燭淚滴滴答答的從燈碗淌下,在木制地板上積成一灘。短粗的燭芯正在垂死掙扎,火苗向上一竄一竄,發出嘶嘶的響聲,照得附近成弧形彎曲著的牆壁忽暗忽明。
這里是艾哈邁城黑市交易的集散地之一,東城區地下酒吧。正如其字面意義所顯示的,這座酒吧位于數米深的土層以下,陽光永世無法到達之地。在這座地下迷宮中,無數盞照明燈常年不熄,燈光吝惜的照耀著整座酒吧,維持著介于黃昏與夜晚的亮度。
在這樣的環境里,常人的視距縮小到幾米以內,賭客和侍者們從一團團土黃色的燈影里鑽進鑽出,活象一群忙碌的陰魂。
一個侍者走到那盞即將熄滅的路燈下,借著殘燭的火點著了一只新蠟燭,栽在燈碗里。
侍者正在忙著,幾個顧客從他身邊匆匆而過,腳步聲混亂而忙碌。其中一個不停嘮叨著什麼,侍者听清了兩句︰「……這回,賈尼爾那個老油條沒機會做手腳吧?」
「︱︱費蘭老板主持的賭局,管他做不做手腳呢!」
他蹲在地上,掏出一只小鏟,將地板上干結的蠟油清理掉。這時,與那些客人相反的方向走來一人,矮個子的中年,面帶玩世不恭的怪笑。步子慢得像螃蟹爬。
「杰佛里,那邊出了什麼事嗎?我看見好多人向那邊跑!」侍者攔住矮個問道。
「哦,沒什麼,呵呵。」杰佛里腆著肚子站住,微笑,「只是個隨機的賭局。一個貴族少爺要和禿頂賈尼爾斗狗,用他自己的一只大家伙。」
「賈尼爾的狗可凶的狠!」侍者吐了吐舌頭道,腦海里浮現出隔著鐵焊條向外瞪著的一排綠瑩瑩的眼楮。
「是挺凶的,如果不跟那少爺的惡犬比。那東西,好家伙,真是條巨狼!跟那種怪物打,成年的獅子也不是個兒,別說賈尼爾那堆殘疾狗了。那邊聚了一群看熱鬧的,都想看賈尼爾老頭出丑。老頭這回下不了台了。費蘭老板都听到了消息,派了兩個公證人過去,在那設賭局呢。」
「很多人參加嗎?」
「不少。」杰佛里道,「還會更多的。你自己去看,這可是最近難得的熱鬧事。」
說著向侍者擺了擺手,向前走了。
侍者鏟掉了蠟塊,又用浸過烈酒的抹布使勁擦了幾下,起身繼續前進。又陸續有一些客人超過去,顯然都是為了杰佛里剛剛說的賭局。侍者的好奇心被勾了出來,也加快步伐,跟在兩個人後面,偷听他們聊天。
「……你知道賭局有多大嗎?老頭押了五十個金幣!那少爺更嚇人,丟了塊大寶石在盤子里。誰贏了,可以在克蘭或者阿穆爾買條街了!」
說話的人顯然是從斗狗的場子那邊過來的。
「血本啊!老頭這麼有信心啊!」
「嘿嘿,要是我,我把場子都押進去。這種穩贏的賭局……」
「不是說,少爺帶的狗是只獅子一樣大小的狼嗎?」
「換了。狼太大,進不去籠子。這次是一只小巴狗,這麼大點兒。」用手比劃著說道。
「那不是輸定了!」
「誰說不是呢。但人家有錢,不在乎這點。那少爺身邊帶了兩個保鏢,一個有兩米高,威風凜凜的,看樣子是個騎士,級別低不了。還有個瘦高的精靈游俠,準是銀月城外派的。看保鏢的架勢,那少爺家最小也是個伯爵。對人家來說,五十個金幣也就是買個樂子。少爺後面還跟著兩個十多歲的小妞,他是逗她們玩呢。那兩個小妞,嘖嘖!」
「小妞怎麼啦?」
「自己去看!我說不出來!哎喲,不好,一想起那個金發小妞粉嫩的小臉兒,我骨頭都有點酥了。咱們快點走!」
說著,兩人跑了起來。侍者听得著迷,情不自禁的跑步跟上,懷里的幾件東西撞得叮叮響。路上遇到的人越來越多,一半以上在跑。
來到廣場前面,眼前已是人山人海了。一圈圈的人墊起腳尖,伸長脖子向里面看。那情形活像艾哈邁南區的集會日,沒半點地下酒吧的樣子。費蘭先生的兩個大嗓門公證人扯著嗓子吼︰「最新的賠率!一賠十!一賠十!……不要擠!一個一個來!有的是時間!……費蘭賭局,童叟無欺!」
「只抽取百分之十五的紅利!」一個好事者跟著叫道。
侍者圍著人堆繞了兩圈,一條縫也沒有。他身材不高,根本看不見里面的情況。靈機一動,把工具袋里的折疊凳拿了出來。凳子有半米高,是擦招牌時用的。他把凳子支在離人群一米多遠的地方,小心的踩上去,朝人群里面望。身邊幾個人都羨慕的瞅著侍者,搞得他不禁得意莫名。
人圈當中,果然便是禿頂賈尼爾的場子。一排大大小小的鐵籠,一群好斗的惡狗。這些狗經過嚴格的訓練,人越多越顯得興奮,在籠子里不安分的走來走去。最大的斗狗籠子里已經有一只長狗在等著。
籠前不遠處,賈尼爾老頭捧著盤子,讓一個人點數里面的金幣。再向前一點站著一伙人,一個白衣少年站在中間,緊挨著的是兩個少女,一個金發,一個棕色短發,再外圍是兩個大個子保鏢。他們背對著侍者,看不到表情。只有那個短發女孩不時回過頭來瞅一眼,好像有點怕生。
最驚人的東西還在外面。在少爺一伙人身邊,有一只身長兩米的黑色巨狼來回巡視,把人群趕出了好幾米遠。狼用深紅色的眼楮瞪著觀眾們,瞪得他們膽戰心驚,一邊興奮一邊發抖。侍者心里忽然升起一個念頭,狼也在瞪自己呢,細窄的三角眼分明在說︰垃圾,滾遠點,老子不想啃你們這樣的髒東西!
︱︱難怪人圈擴得這麼大!可是話說回來,這麼大的東西是如何帶進來的呢。
侍者看了半天,始終沒找到那只「小巴狗」在哪里。倒是那個金發少女回了一次頭。看到這許多觀眾,少女天真的大眼楮里透著一絲明媚的喜悅,嫣然一笑。男人們頓時為之傾倒,「喔」的起哄,紛紛向前擠。黑色巨狼不樂意了,低吼了起來,人群立刻後退,有人絆倒了,不幸被其他人踩到手,尖叫起來。連侍者踩著的凳子也險險受到波及。
侍者自己也暈暈乎乎的,心里只有那少女清麗無碩的笑顏,再有一個念頭,便是狼咬不著自己了。直到听到一聲鑼響,才突然回過神。他發覺他剛剛是被那金發少女迷住了,雖然他連她的相貌都沒怎麼看清。只是驚鴻一瞥,就有這麼大效力,要是天天粘在身邊那還得了!
公證人的喊聲跟著鑼響︰「賭注登記暫停!」
他倒真敬業!侍者心想。
賈尼爾老頭和少年一行都離開了籠子,讓出一段距離。侍者終于能看到被先前他們擋住的一只小巴狗。這只小狗,用一只手就能捧起來,全身雪白雪白,看起來毫無戰斗力的樣子。它在主人的催促下,一步三回頭的走向鐵籠子,樣貌十分可憐。
「阿銀!你一定要打贏!」少女銀鈴般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響起,听得人心里一陣舒服。喧鬧漸漸停止。眾人的視線逐漸都集中到小巴狗身上。小巴狗的對手,一只身體細長的艾哈邁獵狐犬縮在籠子的陰影里,沒人看它。
這也算斗狗?老頭的猛犬可是職業級的,此戰實在凶多吉少哇!待會那女孩子可別哭了才好!侍者心想。
不過小狗的主人,那個衣著華貴、氣質優雅的少年顯然是個缺乏同情心的角色。他對他的精靈保鏢說了句什麼,精靈保鏢點點頭,抱起小狗,走到籠子前,把小狗塞了進去。小狗發出極怨恨的哀鳴,在場的人無不打個寒戰。太殘忍了……
小狗一掉進籠子,立刻開始亂蹦亂跳,一刻也不停,仿佛籠子是燒紅的烙鐵一樣。而禿頂賈尼爾的艾哈邁獵狐犬則爬伏在籠子角落里瞧著,不見其它動靜。籠子里的場面有點詭異。圍觀的眾人見了這離奇的場面,無不瞠目結舌,相互對視。
小狗是嚇壞了嗎?這下大概不用比了吧?侍者心想。
「喂!你過來!就是你!」一個公證人沖著侍者大喊道。
「我?」
「對,就是你。把凳子撂下!」
侍者分開眾人,進到圈子里面。眼前是一張大桌子,桌子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錢幣,各國的、各種面額的都有,總數多得難以計數,掉在桌子下面的錢幣都堆成堆了。一個公證人蹲在桌子上數錢,另一個正看著自己。
「數錢!」公證人拍了一下桌面,好多銀幣跳了起來,彈到地下。「數快點,十個銀幣算一個金幣,銅板不計!」
芬頓各地的銀幣重量不同,西方的銀幣較輕,到了艾哈邁,要十二枚算一個金幣。眼下已沒有時間細數了。反正酒吧是抽紅,無本生意,怎樣都不會虧。
侍者朝公證人作了個揖,︱︱這活不會白做的,開始數金幣。他發現自己離賭局的正主,少年一行人距離非常近,不禁連連偷眼瞧他們。
那個金發少女當然是注目的焦點。膚色勝雪,五官精致得嚇人,漂亮得令人難以置信。少女向前探著身子,神情有些焦慮。
少爺見了她的表情,回頭對高個精靈說︰「這是怎麼回事,佩齊亞?阿銀在干什麼?」
精靈面色尷尬︰「蘭斯大人,銀狼王從小嬌慣,最愛干淨。這籠子銹跡斑斑,又滿是血污,實在太髒。阿銀落不下去腳。」
少爺點了點頭,不言語了。
「那待會打起來可怎麼辦?」另一個保鏢問,「你看籠子里那只狗,身上也夠髒的,阿銀能咬它嗎?」
「肯定不能。阿銀吃東西比我還挑呢,哪下得去嘴?」佩齊亞毫不猶豫的答,「不過阿銀總能想出個辦法。」
正說著,籠子里有了新的變化。獵狐犬邁著方步,朝小巴狗走過去。眾人以為要開打了,一片叫嚷聲。押了錢在獵狐犬身上的人更是手舞足蹈,高叫「把那小崽子撕成碎片!」
相比之下,押錢在阿銀身上的人就老實得多。這些人只是抱著僥幸的心理,想搏個彩頭。在他們看來,蘭斯氣度非凡,前呼後擁,出手豪闊,顯然是大有來頭的人物。想這樣的人,怎麼也不願在斗狗場這種低三下四的地方失了臉面吧?可是直到此時,也不見蘭斯有所動作,本就不怎麼堅定的信心自然化為烏有。氣勢便輸人一籌了。
此間原本人員復雜,爭勇好斗者比比皆是,又兼之沒有艾哈邁巡邏兵的管束,一到群情激昂之時,活像身在角斗場中,四周都是抱著敵意的惡人。蘭斯面色恬淡,環視眾人。眾生智識淺薄,一輩子所求的不過眼前利益。在此時,大約還帶著一點暴虐之心。不由得想起了他兩位老師截然不同的教誨來。
「傳教士須以一己之善教化眾生,使其皈依神教。」洛馬特老神甫如是說。
「利益是最大的宗教。世人所想的,都是實在的利益,而不是玄虛的哲理。既然他們想要,就給他們好了。」這是靈魂引導者西奧的說辭。
西奧說的有理呀!蘭斯心想。這些人想要的從來不是心靈的寧靜。真正潛心向善的人,世上能有幾個呢。洛馬特老神甫以己度人,未免天真。想要更多人加入我們的教派,必須施以利誘。
進而又想,我即將登上教皇的位子,成為神的地上代行者,如此一來,凡信奉我的人,便可算作聖神教的信徒。而我向真神所奉獻的,則是信仰的精神能量。人生短促,唯有神才能永生不死。在此塵世間,何所謂善良,何所謂邪惡呢。是以仁智之心開導人,還是威逼利誘,其間又有何差別呢。
正在想著心事,忽然感到袖子被人扯了一下。原來是小雅,用求助的眼神看著自己,顯是受到了驚嚇。此時酒吧廣場上充滿了貪婪與暴虐的精神能量,小雅的靈感太高,這些負面能量對女孩造成心理負擔了,不過看樣子,她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害怕,求助的同時,還抱著害羞與歉意。
他向女孩笑了笑,向她那邊靠了一步。小雅自然而然的貼在了蘭斯的胳膊上,紅著臉,低下了頭。
再看雅希蕾娜,正全神貫注的看著阿銀,對四周的精神流動沒有一點覺察。蘭斯嘆了口氣,精靈少女的靈感似乎隨著被遺忘酒封印的記憶同時失去了,難怪她怎麼也學不會魔法。
兩只犬之間的距離縮小到幾步之遙,眾人的叫喊聲也隨之升到最高點。人們看得清楚,獵狐犬的個頭有小白狗的十個大,一只前爪的大小就與小狗的腦袋相當,體型相差實在懸殊。獵狐犬根本不需動嘴,只要一爪子下去,小狗非傷即殘。
︱︱卻見獵狐犬走到小白狗面前,就地翻倒,四腳朝上,露出了淺黃色的肚皮。小狗跳到獵狐犬肚子上,趴了下來,心安理得的理起毛來。
這可大大出乎眾人意料。太詭異了!連斗狗斗了十幾年的禿頂賈尼爾都看得傻眼。一時誰都不能出聲,大廳里非常安靜,只听到其它斗犬晃動籠子的吱呀聲。
「原來如此。這樣就不必弄髒爪子了。呵呵,阿銀真是聰明呢!」蘭斯笑了,鼓了兩下掌。
「大人你看,我說的沒錯吧,阿銀很有腦子的!」
頓時,全場哄堂大笑。笑聲之洪大、熱烈,仿佛要把頂棚掀翻。長時間積蓄起來的精神能量隨著音波向上發散,歸于自然的流中。
「我贏了!一賠四十!」一個尖細的聲音高叫道。
「分錢呀!快點分錢!」
「喂!︱︱有人搶我的賭票!快抓住他!」
叫喊聲又混亂起來。蘭斯向賭博公證人那望了一眼,不知什麼時候那兩個公證人身邊多了四五個打手模樣的大漢,神色抑郁的瞪著眾賭客。看來酒吧方面見慣了這種場面,控制得了。人聲固然嘈雜,賭台前秩序卻井然。
「走了。我可不想跟賭鬼們打混。」鮑利說。
「賭本還沒拿呢。」
這時,賈尼爾老頭仍是滿臉不解,倒也不顯得特別難堪。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精心訓練的斗犬怎麼會如此不濟,連撕咬的勇氣都沒有。對方用的明明只是小巴狗,也不見動了手腳啊……看到蘭斯走向自己,慌忙把手邊的盤子舉了起來︰「先生,這是您的……」
蘭斯輕輕搖頭,示意老頭住嘴。伸手把自己的寶石拿出來,「金幣算了吧,老板。」朝雅希蕾娜的方向擠了一下眼楮︰「小女孩家貪玩,只好順著她的意思,多有得罪了。」
蘭斯說得輕描淡寫,但在賈尼爾老頭听來,卻不啻一聲驚雷,壓過了廣場內沸沸揚揚的人聲。老頭驚訝得合不攏嘴,定定的看著他,蘭斯卻只是一笑,回過頭去,漫無目的的掃視爭搶賭資的人群,那目光,仿佛雲中人俯瞰地面上忙忙碌碌的螻蟻。
禿頂老頭心中緩緩浮起一朵疑雲。用手摩挲著下巴上稀疏的胡茬,默然不語。
在顧客們眼中,他只是個擺斗狗攤子的老騙子。賭博是酒吧的重要收入來源,一直佔據最外圍攤位的賈尼爾老頭地位也自特殊,但,也僅此而已。即使是酒吧的內部人員,也只有最核心的幾個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地下酒吧的負責人之一,「蜘蛛」賈尼爾是艾哈邁地下世界中最不好惹的盜賊領主。
在艾哈邁這個地方,如果你想繞過合法途徑獲得某樣物品,想要自己對面的店家倒台,希望某個討厭鬼自然死亡,或者你想阻止上述行為的發生,那麼,在你祈禱的時候,你的聲音多半會傳到賈尼爾的耳朵里,一切事情結束後,天上的神才能由你的懺悔師那兒獲得不確切的答案。在某些領域,賈尼爾擁有大過真神的權力,自然也大過艾哈邁的領主與憲兵。
其實賈尼爾斗狗場的所在已經暗示了他的身份。賭場的經營方式千奇百怪,但總有一些共性。門口的賭台對整個賭場的重要性大過任何其它的賭台。一個即將離開賭場的客人,時常把口袋里最後的零錢投進門口位置的賭台試試運氣,他們並不在乎輸贏。而一個剛剛進入賭場的客人在這里輸了錢,再換到其它賭台就會覺得運氣好轉。因此門口處的賭台永遠設定成最難贏的一個。同時,這里也負責鑒別客人是否別有用心。這與賈尼爾老頭的性格地位不謀而合︱︱你永遠別想從賈尼爾老頭這佔便宜,你必須通過他的眼前才能進入酒吧。
賈尼爾一生閱人無數,上至權傾朝野的公爵大臣、一擲萬金的富商巨賈,下至監獄里的囚徒、流落街頭的乞丐,貧富貴賤三六九等,捫心自問,那一等沒打過交道?只憑斗狗這幾個金幣上下的把戲,性格心機,老頭總能看出個大概。可是眼前這個少年的完全出乎老頭的預計。
五十個金幣,一塊上乘寶石,數額說大也不大。在這地下酒吧中,每天都有千枚金幣級別的大宗交易。但那是交易,以單次賭博而論,這個價碼著實不小。而且最初只是一個金幣,是這位蘭斯少爺玩弄手段,主動把價碼抬高。賈尼爾本以為,這個少爺不過是裝出來的,是個以賭博為生的老千角色。沒料想,對方卻只想博美人一笑,根本不想贏一分錢。那何必非要加大風險呢?要知道,若是獵狐犬贏了,寶石就歸別人了!那位小姐想必也不會開心吧?
老頭眯起眼楮,對蘭斯細細端詳。蘭斯的笑容空無一物,一點也看不到內心。看似隨和可親,實則拒人千里,深不可測。
難道他只是隨便說說,試試談鋒?有此可能。那麼,這塊寶石,外加五十個金幣對他來說到底算是什麼呢?全無價值,可以用作逞口舌之快的嗎?
不過百枚金幣的數目,取舍之間竟然能如此灑脫,直視金錢于無物。這般瀟灑氣質,即使是艾哈邁最富裕的商人也未必能夠。因為,無論商人還是貴族,錢始終是賺來的,即使揮霍,也要分場合、對象。眼前的少年卻似乎連錢的概念也沒有。
沒有錢的概念,這樣的人只有一種,︱︱那即是王族了!
老頭心里一驚,身子頓時矮了許多,看蘭斯的目光也不敢像剛剛一樣放肆。
蘭斯的容貌不必說,世所罕見,但賈尼爾見多識廣,也沒有十分在意,只是一邊觀察,一邊與心目中芬頓王室成員的樣貌對照。芬頓王室人丁凋落,僅剩安德雷德五世一支。兩位王子中較小的一位也有二十五歲了。這位如果是王族,只能是兩位公主中的一位女扮男裝。看了一會,覺得不像。
轉而去觀察蘭斯的幾個隨從,想從他們身上推測蘭斯的身份。
高個、黑臉龐的戰士,面相頗為憨厚,乍看上去並不起眼。不過只消與其他人對比,就能看出長短了。戰士職業的人好勝,廣場中如此混亂,人人自危,戰士們無不顯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但眼前這人卻面色平淡,必是見過大陣仗的人物。
瘦高的精靈容貌平常,但面頰瘦削,頗有風霜之色。值得注意的是,精靈眼中有種難以言喻的凶惡光芒,令賈尼爾不由自主的聯想到狼的目光。
緊挨著少爺身邊的小個子女孩極為膽小怕羞,總是縮在少爺身後,幾乎看不到臉。老頭悄悄換了個角度,偷看她長相,白里透紅的臉蛋,翹翹的小鼻子,秀氣的小嘴,一雙不安定的大眼楮透著聰慧,可愛得讓人吃驚。但旁邊那位大一點兒的少女艷光四射,將她籠罩住了,竟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她的存在。這種類型的女孩子,無論長得多可愛,也可能被人忽略吧。
這個女孩身穿一件不合身的大外套,活像在魔術師禮帽里向外探頭的小兔子。她的一只小手正拉著少年的手臂,從大外套里面露出縴細的手腕,一小截襯衫袖子,襯衫袖口上繡著一個小圖案。賈尼爾知道,如果是貴族身份,衣裳上每個標記都有含義,很多是抽象化的族徽。這個標記可是個不能放過的線索。細細辨認之下,是一只金線縫制的禿鷲。
禿鷲?!看這姿態,難道是︱︱芬頓國立魔法學院的標記嗎?
查看再三,確認是出自那所星落魔法領域的最高學府。大法師簡森所創立,現任校長是號稱當世最強的穆里尼奧大師。賈尼爾倒吸一口涼氣。這下可厲害了!
芬頓國立魔法學院位于聖心城附近,共有三千余名師生,是一所封閉式的魔法學校。依照校規,未能取得七級魔法師資格的學生不能外出,級別考試是唯一的例外。但校內有資格頒發國家承認的七級魔法師資格,故此芬頓學院的學生極少外出考級。這小女孩也就是十四五歲的樣子,竟然已有七級資格認證?
老頭本人不是魔法師,對魔法領域了解不多,只有道听途說的見識。可這已經足夠讓他認識到,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女孩子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少女。即使是芬頓學院,也要視作掌上明珠!這是國寶級別的魔法少女呀!
賈尼爾懷著敬畏之心,又看一眼小雅。這次正好和女孩的目光對上。小雅被老頭嚴肅的神態嚇了一跳,立刻縮進蘭斯背後。
最後一位是斗狗真正的事主,有傾國之姿的金發少女。听蘭斯少爺所說,名字好像叫雅希蕾娜。嗯,這個名字有精靈的味道在里邊。
若說對金錢沒有概念,遠離俗世喧囂的距離,這位雅希蕾娜小姐遠比蘭斯少爺更甚。賈尼爾從第一眼便看出她的與眾不同。雅希蕾娜的美貌固然無與倫比,但那並不是她最特別的地方。她的特別之處在于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超凡氣質,絕對的天真純潔,不帶半點矯揉造作,越是聰明人就越學不到、裝不像。她無論走到何處,總能驚世駭俗。可以說,這位雅希蕾娜小姐不只是不像個普通人,甚至不像個人類。
這個念頭一起,賈尼爾的視線回到旁邊精靈游俠身上,心中的疑竇頓時迎然而解。
︱︱是了!一定是這樣!老頭心中雀躍。這個雅希蕾娜小姐也是個精靈!她的長相實在太細致,膚色太白,眼瞳太澄澈。她戴著那麼個古怪的帽子,是想遮住她細長的耳朵!
賈尼爾微笑了。雅希蕾娜是精靈,有了這個認識,思路立時拓寬了許多。
她是個精靈。不止如此,她還不是個普通的精靈。她的生長環境特別優越,幾乎沒受到任何限制,這才能擁有至真至純的天性。她恐怕是位精靈公主。因此她不是大神殿的人,那里沒有貴族。她可能來自銀月城之外的精靈部落,那個游俠是她保鏢。
她不是蘭斯少爺的下人,但蘭斯少爺也不像是任何人的下屬。他們是結伴而行,一個陪著另一個。他們可能有同一個目的,也可能只是偶遇。
大漢大概是蘭斯少爺的保鏢。魔法少女代表著芬頓學院,是一張適用于任何魔法協會的通行證。
蘭斯與雅希蕾娜的氣質明擺著,肯定是上層人物。而魔法少女則是芬頓學院的寶貝兒。眼前的五個人,代表了三個強大的勢力。不,也許是四個。如果那大漢不是蘭斯少爺自己的保鏢,而是另外的勢力派給他的呢?像這樣一位王子和一位外族公主過境,芬頓學院鼎力相幫,各地的領主大人勢必要表現出支持的意思來,賺取些許好感。
這太驚人了!
老頭的額角流下一滴冷汗,自己卻沒有發覺。即使是賈尼爾這樣的人物,在如此驚人的發現面前也禁不住興奮的戰栗。
蘭斯是誰,還是沒有任何暗示。可是在某種意義上講,他的身份具體是怎樣的已不重要了。有時候,人本身並不解決問題,解決問題的是地位,是人力、財力。如果一個人有了精靈部落和芬頓學院這樣的大組織在背後支持,那還有什麼事是辦不成的?
老頭暗暗下定決心,要與蘭斯結交。這種機遇千載難逢,不容錯過。
這時,由于斗狗結束後場面太亂,佩齊亞收束住了芬里爾狼,使得他們身邊圍了不少人。大多是以羨慕和諂媚的目光盯著蘭斯手里的寶石,或色眯眯的瞧雅希蕾娜。也有眼尖的男人發現了躲在蘭斯身後的小雅,追看不已,弄得女孩既驚且怕,幾乎鑽進蘭斯袍子里面。但也有些麻煩人物靠了上來。這些人普遍肌肉發達,身材有的比鮑利還高,用挑釁的眼光注視著鮑利與佩齊亞,擺明了不懷好意。看他們的眼神,好像在估算雙方的肌肉總重。
這種職業惡棍類的人物從來是不怕麻煩的,制造麻煩就是他們的生存之道。場面越大,觀眾越多,他們就越想鬧亂子。這相當于廣告,因為觀眾之中有他們潛在的客戶。
鮑利想走,發現眼前的路一下子沒有了,不禁惱怒的瞪了惡棍們一眼。他們非但不退,反而更進一步的擠了上來。
「滾開。」鮑利對一個站得靠前的惡棍說。「你擋到路了。」
「這里是地下酒吧,大個子。你來過嗎?知道哪里可以走,哪里不能嗎?」那人惡狠狠的說。
鮑利沖蘭斯聳了聳肩。這個姿勢蘭斯在聖盾騎士團的時候就見過多次,意思是,「又有人討打了。」
蘭斯笑著搖了搖頭。惡棍們以為他怕事,更猖狂了。有的越過鮑利,向雅希蕾娜和小雅貼近。
發現有熱鬧可看,更多人湊了過來。這里面很多人為了阿銀輸錢,懷恨在心,打算借機出口氣。氣氛變得很壞,充滿了危險。
「小子,你養的那小白狗不錯呀,拿來看看!」一個人站在遠處尖聲喊道。
附近的惡漢則笑嘻嘻的伸出了手,阿銀這時正在雅希蕾娜懷里撒嬌,惡漢嘴角流涎,也不知他想摸的是哪一個。
賈尼爾老頭看出情形不對,連忙向身邊的一個手下使眼色︱︱他不能親自出手。
手下以探詢的目光回望他。很明顯,眼下的情況很麻煩,太多人參與,如果不想把事情鬧大,必須用狠手段殺一儆百。
老頭陰沉的點了點頭。
忽然一道電光閃過,那個伸手的壞蛋嚎叫著倒地,全身抽搐不已。惡棍們大為驚駭,都退開,給那人打滾兒的空間。小雅站在雅希蕾娜身旁,滿面怒容。精靈少女卻一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模樣。
蘭斯用精神分支搜索空氣中殘存的魔法波動,知道小雅用的是閃電觸摸。
何必呢!蘭斯苦笑,叫了一聲︰「佩齊亞!」
精靈游俠立刻向蘭斯拱手行禮︰「大人,請吩咐!」
「放狗,開道。」
一直老老實實蹲在佩齊亞身後的芬里爾狼听了蘭斯的命令,喜極而泣。不等狼王下令,搖晃著又粗又重的尾巴,撒歡的沖進人群。
沖突一觸即發。芬里爾狼的突襲造成的第一聲慘叫,成了惡棍與賭徒們進軍的號角。他們怒吼著向蘭斯聚攏過來,有些還掏出了暗藏的武器。
人多可以壯膽,賭輸的怒氣又急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巨狼沒能嚇住暴徒,漸漸四溢的血腥氣反而激起了他們的斗志。
但暴徒們馬上為他們的不理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轉瞬之間,就有十幾個人被芬里爾狼抓傷、踩傷,五六個被鮑利折斷了臂骨,小雅以冰魔法在酒吧的木制地板上涂了一個半米寬的冰環,惡棍們在冰上滾倒一片。最慘的一個惡漢,被幽靈衛隊砍得全身是血,不成人形。
惡棍們受挫,紛紛穩住手腳。他們極不情願的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來柔弱的英俊少年,絕非他們可以對抗的人物,不但財力、實力驚人,而且心腸極硬,毫不手軟。大個子戰士、少女魔法師戰斗力固然強,但他們出手時有所保留,讓對手失去戰斗力了事,甚至那只黑色的巨狼也非常有分寸,亮出獠牙,只用爪子抓人,唯有那個少爺不同。
那恐怖的場面仍在眾人腦海里往復放映︰一個惡漢趁鮑利和巨狼驅趕其他賭客的時機貼近了少年,想來個擒賊擒王。惡漢高舉棍子,正準備撲擊對手,不料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住,懸停在距地面半米高的半空,無法動彈。緊接著,那惡漢全身抽搐起來,胸口、後背和雙腿憑空出現了一道一道的割傷,像同時被四五個看不見的刀客襲擊。更令人恐怖的是,自始至終那個人一聲不吭,面上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渴睡表情。不諧調感與恐懼感像一只堅硬有力的骷髏手爪握住了圍觀者的心髒,使他們一動也動不了。
整個過程持續了十幾秒,當惡漢落在地上時,早已昏厥過去,四肢奇怪的撇開,活像一只破爛布偶︱︱也可能是疼死了。眾人看得脊背發冷,連呼吸都忘了,少年卻只是用手臂攔著金發少女,後退了兩步,免得血濺到自己身上。
事了,蘭斯看了看那倒霉蛋,嘆了口氣。因為察覺到事情不對,他預先召喚出幽靈衛隊在身邊守護,惡漢只是觸發了蘭斯的防衛心罷了,而幽靈地精騎士的攻擊他是控制不到細節的,那些家伙沒腦子。而律令昏睡的效果,不過是為了止住慘呼,避免嚇著雅希蕾娜。
幸好沒把山姆和金引出來,否則,雙頭巨人很可能拆掉大廳里的柱子當武器,那才叫真的危險呢。
只希望那個可憐蟲沒死就好。
他伸手在口袋里摸了一陣,掏出一件東西。眾賭徒以為他又要施展什麼手段,紛紛尖叫逃竄。
但蘭斯拿的只是一塊手帕而已。雅希蕾娜的小臉兒白得像紙一樣,抱著阿銀,不住發抖。女孩記憶中還是第一次看到流血沖突呢。額頭上好多汗珠,蘭斯悉心的洛uo擦去。
如同在燃燒的篝火上澆了一整瓢涼水,賭徒們被沮喪和嫉妒燒壞的腦子迅速冷卻下來。再沒人敢出頭找麻煩了。芬里爾狼沒能盡興,舔著嘴唇,不滿的掃視他們。
受傷者的哀叫聲不絕于耳,蘭斯以為,這會增大雅希蕾娜的不安感,皺著眉頭看了他們幾眼,傷者的同伴立刻動手,把他們抬走了。
蘭斯發覺,人們看他的眼神充滿畏懼,像在看惡魔,無論他看到哪個,都是哆嗦著往後躲。他無奈的笑笑︰這真是大謬不然,我其實是個善良的牧師,有必要這樣嗎。
「走吧。唉……」牧師擺擺手,放棄了辯解。
眾賭徒刷的左右分開,讓出一條可容五人並行的大道。即使是王家騎士團也未必這般訓練有素。只差鋪上一條紅氈,教皇便要在艾哈邁黑市登基了。
等蘭斯一行人走遠,賭徒們又聚在一塊,向教皇繼承人的背影眺望。在他們身前有一條看不見的界線,寫著「大人物,危險」幾個大字,誰都不敢越過。賭徒們感慨一會,開始交頭接耳。
「那個危險份子叫什麼?有人听到嗎?」
「似乎叫‘蘭斯大人’。」
「笨蛋!哪有人叫大人的?這是保鏢對他的敬稱。」
「不過,這位,咱們稱他大人也無妨。唉,那兩個小妞真漂亮啊……」
「蘭斯?這個名字……」一些黑市的高級顧客沉吟起來。
「就是格雷堡舞會的那一位吧?」一個貴族問身邊的同伴。
「嗯。應該是同一人。阿諾先生,你大概沒有見過,這個就是我上次說的,在舞會里出盡風頭的少年,阿貝爾子爵的朋友。好像侯爵小姐對他頗有意思……」
名叫阿諾的魔法師干笑兩聲︰「我在光明塔見過他兩次了。到哪里都是風雲人物啊!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是那個小個子的女孩,她可能是……」
阿諾注意到幾個人豎起了耳朵,不言語了。
「咱們出去說。我看那位少爺不會在這兒待很久,到上面等他吧。
「他恐怕不會理咱們。他連魯卡多伯爵都不理。他給老頭吃了兩次閉門羹。哦,還有杜馬略大人,也是兩次。」
「這可未必,相請不如偶遇嘛。像這樣的人物,結交一下沒壞處。」
很多人點頭。手腳快的,立刻轉身往樓梯間的方向走去,想到樓上佔個好位子。
蘭斯的威名以音波的速度在整個廣場內傳開,所過之處,盡是畏縮的人群,顧客們遠遠避開。牧師帶領著女孩及保鏢,不必猛犬開道,也能暢行無阻了。
蘭斯的一門心思都放在雅希蕾娜身上,已走出很遠,少女︱︱小女孩仍在不安的發抖。
「蘭斯哥哥,那個人會死嗎?」雅希蕾娜仰起小臉問蘭斯。
「不會。傷口很淺,不會致命的。」雖然這樣說,他並沒有把握。
「喔。那一定很疼!」
「是啊,疼是免不了。誰讓他嚇唬雅希蕾娜妹妹呢。」
「在我的家鄉,德拉尼爾,人們不會做這樣的事。連吵架都很少。」
蘭斯立刻打起了精神,這是第一次听雅希蕾娜說自己的事。德拉尼爾,是精靈部落吧。具體位置在哪兒來著?回去查一下。
「在新伊甸,人們可能會有決斗。不過他們不用刀子。他們的武器造成傷害時出血很少。雅希蕾娜好害怕血!蘭斯哥哥,以後你也別用那些冷兵器好不好?」
新伊甸?冷兵器?蘭斯听得十分糊涂。這兩個詞全無概念。
這時路旁忽然閃出一個人來,個子很高,骨節粗大,衣著邋遢,一看就是老賭鬼。
這個人倒蠻有勇氣。蘭斯在心里點了點頭。
「蘭斯大人!」賭鬼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沉穩,顯得精明強干。「我是賈尼爾老板派來的。老板希望……」
「賈尼爾?」
「斗狗場的老板,禿頂的那個。」鮑利答道。
「哦,你告訴你老板,賭注就算了吧,我真的不想要。」
「不,蘭斯大人,您誤會了。我老板的意思是,想和您交個朋友。」說著,賭鬼從懷里掏出一疊東西遞給蘭斯。
蘭斯沒有接︰「這是什麼?」
「船票。由艾哈邁經由阿穆爾,至聖心城。」賭鬼低下頭,再次用雙手呈給蘭斯。
蘭斯接過來數了數,足有十幾張。他把票給小雅鑒定,確認是真票。
蘭斯向賈尼爾的使者點了點頭︰「我收下了,謝謝你們老板。」
那人連連行禮,退進了路旁的陰影中,消失了。留下蘭斯一行站在廣場上。
「想不到那個禿頂老頭是這里的大人物。」鮑利說,下意識的回頭望了一眼。
「是啊。他知道我們的來意。他的命令比我們走的快。」
「斗狗真是大賺了!」鮑利樂呵呵的說,舒展了一下手臂。顯然,他剛才那場架打得很爽。「剛剛那個人,你認出來沒有?他是從一開始就在那里的斗狗老賭棍中間的一個。」
「如此說來,他是一個托兒咯?」
「托兒?什麼是托兒?」雅希蕾娜好奇的問道。
「這個嘛。不太好講,打個比方好了。」蘭斯笑著回答她︰「假如街上有一種新的糖果,糖果是黑色的,很難看,你想嘗嘗,又害怕難吃,很猶豫。正在這時,有人買了那種糖,還不停的說,‘很好吃的糖呢,一吃過就放不下了。’你會不會買那種糖果?」
「會啊。有人說好吃嘛。」雅希蕾娜一副「那當然」的表情。
「可是,這個說好的人卻是糖果店的老板雇來,替他做宣傳的。」
「啊?」小雅大吃一驚,叫了起來。
「這樣的人,就叫做托兒。」蘭斯看著小雅道,小雅卻低下頭,擺弄自己的手指。
「像今天這個人,就是斗狗的托兒。別的賭徒在猶豫,要不要賭一把看看呢,好像贏的人很少耶!這時他就跑上去贏一把,給那些人信心。」鮑利搶著說道。
「好復雜!」雅希蕾娜的眉毛扭到了一起。
蘭斯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又笑了︰「可是,今天最大的托兒,是我們啊。」
「哎?」這下連鮑利也听不懂了。
「你想,地下酒吧從我們那場賭局里,賺到了多少錢?保守估計,也有上千枚金幣。」
「只是抽紅,有這麼多錢嗎?」
「不可能只是抽紅。他們自己也下了賭注的,賭客里多的是賭場的人。我懷疑,即使阿銀不是狼族之王,只是一只普通的小巴狗,也一樣能贏得那場斗狗,因為這樣賭博的可控性最高。」
「好玄妙啊……」鮑利撓著後腦勺,放棄思考了。
「但是,這場賭博之所以能運作起來,起點還是靠我們鬧起來的人氣。如果沒人關注,酒吧就無法設賭局了。我有意把事情鬧起來,讓酒吧賺一筆,買船票的事就不會有麻煩。沒想到那個斗狗的老板居然是如此高階的家伙,真是歪打正著呀!」
「大人真是高瞻遠矚!」佩齊亞欽佩之情溢于言表,又向蘭斯行禮。
「嘿嘿,如何在講道之前,以溫和的手段聚得更多的听眾,可是牧師的職業技能!」
正聊著,一個侍者走了過來,向他們躬身道︰「大人,是要離開酒吧嗎?」
「嗯。沒什麼事了吧?」
「那,請跟我來。」侍者說著,帶頭朝一個方向走了。
他們跟著侍者穿越廣場,進了一間布置極為奢華的房間。從房間中一扇隱蔽的小門出來,來到一間樓梯間里。蘭斯看得清楚,不是下來時的那個。這個賈尼爾老板想的確夠周到,如果原路返回,上面肯定有人等著,又是許多麻煩。這一間大概是酒吧內部人員使用的通道吧。
其實這通道是酒吧的高級負責人專用的,而剛剛走過的房間,則是原本要接待他們的另一位負責人,費蘭老板的會客室。
這時,蜘蛛賈尼爾派遣的一位使者正由客人走道離開酒吧,趕往麥芽酒館。賈尼爾希望從德摩爾那里購買蘭斯相關的情報,以便能更好的認識這位新朋友。
第三十五章 魔法史上的一頁
清晨將過,陽光繞過凸出的屋檐,照亮蘭斯的窗台。兩盆晚開的魅色百合在陽光中搖曳著,把橘紅色的花粉抖落在空氣里,四處飄散。
陽光也照到了貪睡人的臉上,暖意像蝴蝶的翅膀擦過臉頰。他正在半睡半醒之間,用手胡亂的撩了幾下,想把惱人的飛蟲趕走。自然,未能如願,于是翻了個身,把臉沖著另一面,繼續睡。
「那少年的笑容,是為陽光而生,一者可暖人手足,一者可暖人心意。︱︱不,看看那些小修女們的表情,該當說,陽光是為那少年的笑容而生才對。」
這是一位老嬤嬤,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正午說出的名言,在神學院的小女生中廣為傳誦。就在第二天,說這話的老嬤嬤坐在大搖椅里曬日光浴時安然辭世,使得這句名言,更附上永恆的色彩。
有意無意中听到這句名言的蘭斯,為了測試真偽,曾故意站在操場中心,望著天空微笑。可惜,修女們不比艾哈邁的少女眾,都躲得遠遠的,沒一個人敢看他。事後,莫名其妙的受了許多前輩牧師的排擠,還被迫做了兩天掃除。從此,蘭斯對陽光的好感度大減,總覺得陽光一旦沐浴在身,便有人在背地里陰謀陷害。
「陽光與蘭斯」的名言固然夸大,可在某種意義上也講出了事實。陽光是無私的、博大的,潤物無聲,而蘭斯那拒人千里的微笑則帶著強烈的自我存在意識,內里恰巧相得益彰。老嬤嬤的名言證明,陽光與獨行少年構成的美景,能極大的激發女孩們的母性,引發她們的同情心與好感。聰明如蘭斯,潛意識中十分明白,他的笑容有多麼巨大的力量,對年輕女孩們有著近乎恐怖的吸引力,不過他的自尊心不容許他經常使用這件利器,況且他自認為是專情的楷模,到處勾引女孩子有損他的名譽。
蘭斯對展現笑容,始終較為吝嗇,如無必要他絕不會笑。但對某個少女卻是例外。
「蘭斯哥哥、蘭斯哥哥!」
恍惚中有人叫他的名字。掙扎著睜開雙眼,一張俏麗的小臉倏地從雲霧里鑽出來,在閃耀的光的粒子中閃耀。
「哦,是雅希蕾娜呀!早安!」蘭斯微笑著說。
話音還沒落,他的笑容就僵住了。
雅希蕾娜身上只穿著一件戴蕾絲花邊的白絲綢睡袍,金色的陽光照在瑩白如玉的胴體上,白絲綢幾乎融化,留下絕色傾城的曲線與肌膚。而她那張天使樣的小臉兒上滿是困倦表情,眼楮半睜著,彎彎的睫毛一動一動。他看得清楚,有一粒紅色的花粉掛在睫毛尖兒上,隨時都會掉下來。
牧師的睡意一掃而空。非但如此,他還感到斗志昂揚。努力把微笑做完,悄悄掐了一下大腿,嗚,好疼。
「早……哦……安。」說著,精靈少女劈開右腿,橫在床上,潔白鮮嫩的小腳離某牧師的手只有幾寸距離。她用手撐著身體,把左腿也挪上來,跪在他身邊。
牧師急忙平移了一尺遠。
雅希蕾娜忽然挺起上身,︱︱她的胸部不是非常大,但胸型極漂亮,在他見過的女孩子里無與倫比,︱︱大大的打了個哈欠,眼楮幾乎全閉上了。而後她像小貓一樣趴下,朝蘭斯爬過來。從睡袍敞開的領口可以輕松看進去,只有一邊的蕾絲邊百合著搖擺,偶爾遮住視線。
對方只是五六歲的小女孩!牧師猛醒,狠狠打了自己一個嘴巴。
「你,雅希蕾娜,有,有事嗎?」
問的多傻呀!蘭斯的臉上畫滿了黑線。不過他也想不出別的詞兒。
「雅希蕾娜……哦,熊……小熊……」女孩慢慢伏下身子,「小熊枕頭……呼!」
「小熊枕頭沒有了?什麼時候不見的?」蘭斯的口齒總算伶俐了。
「呼……昨天晚上。早就沒有了。」
原來是這樣啊。蘭斯大大松了一口氣。同時,一種微妙的失落感也涌上心頭。他為了忽略這種感受,急急問她︰「那怎麼現在才想起來找呢?昨天為什麼不告訴我?」
「哥哥好忙。雅希蕾娜不想……好困。讓我睡一會兒」說著,女孩把臉埋在蘭斯枕頭里,幾乎是同時,她的一條腿橫了過來,壓住了蘭斯的一條腿,身子也貼了上來︱︱雅希蕾娜的睡姿出奇的差……
嗚!好軟,好暖和……牧師開始在心里贊美真神,看著天花板,眼前卻浮現出雅希蕾娜的小臉,帽子除去,耳朵卻不在那兒,豎在頭頂,又短又尖的,像小貓的耳朵。嗚!好可愛的小貓。「不行!我在想什麼……」
門砰的一聲打開了,摔在牆壁上,蘭斯嚇得幾乎跳起來。坐起來一看,小雅抱著一件東西站在門口。
「雅希蕾娜!熊枕頭!」小雅聲音清亮,差不多是蘭斯遇見她以來,吐字最清晰、最大聲的一次。
蘭斯一看,果然是雅希蕾娜的大號熊枕頭︰「你在哪里找到的?」
「床下面!雅希蕾娜的床下面!」
雅希蕾娜抬頭,迷迷糊糊的看了熊枕頭一眼,又趴下了。伸出一只光手臂,摟住了蘭斯的脖子。
「啊?!」小雅驚得張大了嘴,站在那里,臉上烏雲變幻。過了兩秒鐘,她忽地跳過來,把雅希蕾娜從床上抱起來就走。
「呼……讓雅希蕾娜再睡一會兒……」
「不行!好孩子到自己的床上睡!」
不一會,隔壁傳來一些動靜。
小雅的力氣真大!蘭斯暗贊道。雅希蕾娜妹妹比她自己要重呢!舒舒服服的又躺下,枕頭上滿是精靈女孩的香味兒,情不自禁的嗅了一嗅。手臂踫到了一件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是雅希蕾娜的熊枕頭。
蘭斯無語。雅希蕾娜現在枕著什麼呢……
這時,門自己合上了。接著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請進。」蘭斯戰戰兢兢的說。今晨所發生的事全都超出他的理解,判斷力受挫,自信心受打擊。
門開了,小雅出現在門口。她穿著一件純白色的硬布內衣,抱著一只素色大枕頭,低著頭站著,不講話。短發下的臉很紅。
「哦,雅希蕾娜的枕頭。」蘭斯把熊枕頭拿起來,遞給小雅︰「你忘記拿了。待會她又會叫……」
「啊?」小雅瞪大眼楮,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愣了好一會,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一把奪過枕頭,轉身跑了。「晚安!」
「晚安?喔……」
不由分說,門關上了,並且閂好。蘭斯動作僵直的向窗外望了望,發現陽光正明媚,再一次感覺自己像個傻瓜。
「等等,我記得小雅第一次進來時,穿戴得好好的呀,怎麼會變成睡衣了?難道我記錯?」
牧師使勁晃了晃腦袋,想把一團漿糊攪開。
「主啊,請賜給我智慧!」他消極的禱告了一番,起床,開始讀腦子里的魔法史書。這個混亂的早晨是難以理解的,比從一百本相互矛盾的歷史書里查找真相的難度高一百倍。
中午時,收到了悠尼夫人的請柬。蘭斯獨自一人坐上馬車,踏進了艾哈邁的街道。陽光雖然燦爛,天氣已有些冷了。人們的服裝正在改變,店面的窗子上似乎也蒙上了秋色,不再像夏天。
蘭斯坐在馬車里,悠哉游哉的望向道旁的樹蔭。一件小事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的雙眼從讀書太多造成的迷蒙明亮起來。
那里正有一起盜竊案發生。
盜賊是個十幾歲的男孩,盜竊技巧十分高超,輕松把一個胖商人的錢袋弄到手里。那商人的目光有些呆滯,神經質的抖著腿,似乎正在等人。商人一點也沒發現錢袋被偷的事。賊嘲弄的在商人面前繞了一圈,哼著歌走了。
蘭斯用拇指和食指圍成一個圓,透過圓圈看那個賊。看了兩秒鐘,他笑了,自言自語道︰「黃色,紅色。」
這是賊精神體的顏色。盜竊時的緊張感還沒有消除,賊有些興奮。盡管他的神態非常自然,但在那一小群人中,他的精神波動最劇烈,無法瞞過蘭斯的眼楮。
蘭斯饒有興趣的觀察著賊的精神體,直到車子走遠,賊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橙色的精神光在車廂板壁上投下一個橢圓像。他眨了一下眼楮,像看不到了,賊的精神波動從腦海中消失。他知道這代表著什麼。他的靈感仍然未能跨越人類的界限。他需要借助建立在物理視覺基礎上的想象力才能捕捉到精神體的形狀,眼楮看不到的,他就無法鎖定精神體。
實際上,閱讀精神體並不依靠眼楮。這也就是為什麼精靈族的弓箭手永遠比人類優秀的理由。人族弓箭教練總是抱怨說,精靈的視距更遠。事實上,那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精靈的靈感更強,他們以精神流和視覺復合系統來鎖定目標。如果精靈的悟性足夠強,他們甚至有能力在簡支上附著微小的精神體,起到導向作用,︱︱像那樣的弓箭手才配得上神射手之稱號。
靈感的強度,悟性的強度是獨立于精神力容量的概念,這在紀元時代的書籍中有明確的理論說明。然而到了芬頓時代初期,所有的魔法師都抱有同樣的誤解︰精神力容量越高,靈感與悟性越高。這在蘭斯看來真夠可笑的。即使在今日,元素使中也有以能量操縱為主的流派,比如季水國的元素使,就是這樣的一群,魔法學界主流卻排斥一切單純提高悟性的訓練方法。他們以精神力容量大小為唯一的選材標準,同時又悲觀的相信精神力容量無法人為拔高。長此以往,魔法的門檻越來越高,魔法師整個人群必然逐漸縮小。
若能糾正人們的這種偏見,對整個魔法學理論的發展必將產生翻天覆地的影響。同時魔法師的選材面變寬,更多的人帶來更多思想、更多交流,研究方式也將相對活躍起來。蘭斯打算由此為切入點,在星落的各大魔法協會、學院進行巡回講演,以確立自己在理論研究界的權威地位。
對魔法發展史上一些類似的事例反復分析,蘭斯找到了一個極為成功的案例,芬頓二世紀中葉,大法師瑪法里奧提出瑪那概念。現代魔法學的一切量化研究都以瑪那理論為基礎,瑪法里奧也因此被稱為現代魔法奠基人,名頭之響,芬頓時代的魔法師無出其右。
瑪法里奧最大的成功之處,在蘭斯看來,是他提出了一個度量衡。量化研究的誘惑力太大,任何理論家都無法抗拒。如果蘭斯也能提出一個度量衡,用以衡量悟性和靈感的高低,那他的理論一定能很快得到承認。數字永遠有最好的說服力,一切正確的感性認識,都會在表面正確的數字結果下屈服。
然而事情並不盡如人意,蘭斯查閱了紀元時代全部相關典籍,發現並無這樣一個度量單位存在,甚至,連一個可供參照的常量都沒有。紀元時代的魔法師們對靈感的評定方法非常粗糙,由低到高分為五個等級︰獸人,矮人,人類,精靈,魔族,而每兩個等級間的分界也十分含糊,全是經驗談與想當然。至于悟性,連等級劃分都沒有。
蘭斯感到頭大。不過他並不打算退縮。他以學前班法師極不嚴謹的邏輯思維和卑劣牧師的結果至上論思考,得出了一個可怕解決方法。紀元時代的前輩們如果泉下有知,定然從墳墓里爬出來,把那個可怕的理論和產生它的邪惡大腦拖進地獄深處,埋在土里踩實。︱︱蘭斯決定偽造一個靈感度量衡,完成他欺世盜名的歷史使命。
「現代人對靈感的認知極為有限。除了極少數的幾個老學究,大多數人連精靈的靈感比人類高的事實都咬不準,因為沒有一個權威理論在背後支持他們。憑他們的知識水平,根本無法判定我靈感理論的真偽。即使那幾個老學究看穿了我的歪理,我的理論知識比他們豐富,口才又比他們好,我還擅長通過演說強迫大眾接受我的觀點,老學究們聯合起來也不是我的對手。與他們辯論,還能提高我的名聲。何樂而不為呢!」
「等到魔法學發展到下一階段,能判定出我度量單位有誤的時候,多半也要一百年。況且,由于理論的進步是建立在謬誤的基礎上,能不能反過來打倒這個謬誤都很成問題。」
幾乎沒有經過思想斗爭,這個牧師就下定了決心,隨便制定一個靈感的度量衡給魔法研究界用。至于這個歪論會對後世造成多大的負面影響,︱︱那是後人該解決的事,他蘭斯要的只是權威的地位,要讓那些小魔法師、中魔法師們一提起蘭斯的名字,崇敬到熱淚盈眶,雙膝跪地,因為他是和傳說中的瑪法里奧一樣偉大的人。
想著想著,蘭斯笑起來,用他明媚的笑容照亮了整個車廂。︱︱蘭斯的儀態表現已經達到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空前絕後的高度了。明明是在白日夢,微笑卻無比純真,若有人看到這樣的笑容,說不定會認為他剛剛做了好事,得到了老神甫的夸獎呢。
以他的知識儲備,本可促進魔法文明的復興,但他對此全無興趣。他並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對當代的魔法師們負責,撈好處才最實際。至于子孫後代,請自求多福……
「盡管是騙人,也得認真考慮一番。中世紀的界定方法可以借用,給每個分界點設定一個數值,常量的大小……嗯,以後再說,先把名字給定了。這個度量衡單位,就叫‘普雷妮常數’,上船後好好想想,賦予它一個物理意義……」
船票的日期是十月二十九日,尚有一個多星期。在此之前,多少還要與賈尼爾老板打些交道,以便使雙方確認彼此間的「友誼」。對此蘭斯倒也不反對。艾哈邁是芬頓乃至星落的經濟中心,任何勢力若想做大,都難免要在艾哈邁設立分據點,籌措資金,建立人脈,打探消息等等。既然以復興教派為己任,重建艾哈邁神學院也是份內之事,與盜賊行會打好關系,對日後的工作的好處多著呢。
他開始考慮和賈尼爾交流的事。首先要確定的是自己的身份。逃兵,外交官,魔法家族後裔,神聖教教皇候補。對方是盜賊行會,消息來源不可能像魔法師一樣少,也不會像貴族一樣,為了攀附權貴而輕信。在蘭斯諸多的身份里,有價值的可靠的身份,只有教皇候補一個。但這個身份目前還不能用,教派還在禁令控制中,自認教皇反而會授人以柄。思前想後,他把主意打到了精靈守護者身上,決定再給自己造一個身份,銀月城特使。
又想到,這城里除了鮑利和夏爾蒂娜,另有一人知道自己逃兵身份,麥芽酒館的德摩爾老板。賈尼爾會否問到德摩爾哪里,不可不防。對了,只說自己是依照大長老艾尼克斯的命令,混入芬頓、矮人聯軍。在此之前,蘭斯是銀月城收養的人類孤兒,作為間諜培養長大。
按照這種說法,即使跟夏爾蒂娜當面對質也不怕,因為他有佩齊亞和艾瑟倫可作證人。精靈們以他為尊長,這個騙局在艾哈邁是無懈可擊的。
「嗯,如此萬無一失了。」牧師無邪的笑了。「今晚就和精靈們統一口徑。」
馬車行至一個十字路口,向西一轉,出了禮天路。再向北轉,走個五百米左右,侯爵夫人府就到了。
上次被老太太和夏爾蒂娜合伙戲耍,結果雖然不壞,還是心存芥蒂。他對老太太們天生的缺乏好感,侯爵夫人不好對付,更惹他討厭。如果可能,他真不願意再來。但這些交際是免不了的。他必須把自己的角色扮演下去,不管它是什麼。
忽然,路邊傳來一個婦女的呼喊聲︰「主啊!救救我的孩子吧!」聲音充滿疲憊與絕望。
蘭斯吃了一驚,把頭探出車窗向後望。只見一個衣衫沾滿灰土的女人坐在地上,懷抱一個嬰兒。
「停車!停車!」蘭斯下意識的喊道。
馬車一下子停住了。
「求求你們……」女人繼續哀告,卻不知是在求誰。
他又開始後悔叫車子停下。事情明擺著,女人的孩子病了,城里沒有一個牧師可以給孩子看病。牧師們都在監獄里,即使有在逃的牧師,對患病的嬰兒也無能為力。他們失去了神力,喪失了自己最根本的職能。這個絕望的女人顯然不知道這件事。
神跡消隱的壞處已開始顯現了。
蘭斯用眼角的余光四處瞄了瞄,果不其然,在一個胡同口的暗處站著兩個憲兵,面帶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們在守株待兔吧?等牧師自己送上門。
蘭斯開始猶豫。他可以救那個孩子。只是舉手之勞,除了他無人可以做到。但是他無法下車。倫伯底張開大嘴,等著他跳進去。
一個憲兵注意到蘭斯的馬車,開始不斷向這邊望。
「開車。」蘭斯嘆了口氣,命令道。
「我想要救那孩子,洛馬特神甫。但我沒有勇氣。我該怎麼辦?如果是你,不會有猶豫吧?更加不會像個懦夫一樣逃走。但是我,只能這樣。」
他有些傷心。在他心底的善良在鞭笞他的自私。他想了一會,找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他讓亮羽來聯絡可憐的女人,決定與她會面的地方。一只展現神跡的鳥,雖然是魔族黑鳩,也不錯。
蘭斯與亮羽進行心靈感應距離的上限是一百米,再遠,他就無法感應到亮羽的精神體。他決定讓亮羽晚上到這邊來找找看。
「仁慈的主啊!無所不至的主啊!求求你……」女人的喊聲漸漸遠了。
「原諒我吧,洛馬特神甫。我不得不如此。我不只是一個牧師,我是一個傳教士,我是聖神教未來的教皇。」蘭斯面色沉重,自語道。
在他心中還有一個執拗的聲音,可是他沒有讓它出口︰「我是深愛著雅希蕾娜妹妹的,害了她的,必須要照顧她的人。我不惜傷害他人,也不惜傷害自己。這是我的贖罪。」
愛情的聲音,在蘭斯的命運里,像蒼穹籠罩大地,永恆的日月星辰。世界的命運與女孩的幸福,何者重要,從他看到女孩的眼淚以後,就再沒有過猶豫。
但是他忘記了,他不願記起,第一個為他而哭泣的少女,不是純真的精靈少女,而是驕傲的領主千金。
馬車一路向前,把可憐母親的呼聲拋在後面,進了侯爵夫人府大門。
第三十六章 被忽略的告白
蘭斯再次坐在那狹窄黑暗的佔卜房里,受悠尼夫人的審。
多日不見,老夫人的容貌顯得清炯了許多,似乎也陷入了秋忙時節的興奮。但蘭斯想不出,像她這樣無所事事、養尊處優的貴族夫人有什麼事可以操心。他覺得像她這樣又老又刁的女人,每天腦筋里只有一種事,就是如何整人。
蘭斯不喜歡老年婦女,他怕嘮叨。平心而論,侯爵夫人不嘮叨,但她壞,她以耍人為樂。上次強吻夏爾蒂娜的事,歸根結底是侯爵夫人造成,從那以後夏爾蒂娜就不來了。
「哦,夏爾蒂娜不來是好事。那個大小姐,做事亂來的,跟她在一塊連我自己也沒了條理。上次把她弄哭了。哭了就哭了唄,她自找,誰讓她使用幻術騙人呢。那是為了救她的命。被強吻了有什麼大不了的,這是有報有還。再說了,強吻侯爵小姐也不犯王法。」蘭斯胡亂想著。
「說到底,她還是只考慮自己。她不想跟佛朗茲子爵結婚,拿我當擋箭牌。哈,這擋箭牌找的真隨便,當街就抓了一個。現在事情鬧大了,啤酒肚領主生氣了,把她關了禁閉。或者是她自己害怕了,覺得我這個擋箭牌會對她動手,很不安全,計劃換一個。不管怎麼說,我和她的關系到此為止。一周之後,她做她的艾哈邁公主,我到聖心城去找我的未來,嗯,也有雅希蕾娜妹妹的未來。和她的一個月期限也到期了吧?好像就是今天!︱︱事到如今,那個約定還有什麼意義?!」
「我對你非常失望!」悠尼夫人說。
「啊?」蘭斯正在想心事,一時轉不過彎兒來。
之前悠尼夫人一直在蘭斯面前走來走去,兜圈子。走了數十個圈子,她停下來,怒氣沖沖的對著蘭斯︰「小蘭斯,我對你百般信任,可是你看看你,做了什麼事?」
「我做了什麼事?」
「天啊!你居然忘了!」悠尼夫人用手帕壓著腦門,向後就倒。她倒得夠慢,給蘭斯足夠的時間扶住她。
蘭斯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退了一步,想回自己椅子上坐著,手被悠尼夫人抓住了,坐不下去。
「小蘭斯!」悠尼夫人抖著蘭斯的手說︰「你把女孩子的貞節看成什麼東西?可以予取予求的嗎?」
「貞節!」蘭斯嚇了一跳,「我沒做過那種事呀?」
「不要狡辯了!她都跟我說了!你做了那樣的事,可叫女孩兒家怎麼辦才好?她嫁不出去了!」
「她?她是誰呀?」蘭斯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誰?你居然把她給忘了?」悠尼夫人眼楮一翻,做出要昏倒的姿態,然後雙手交叉,向上仰望︰「主啊!看看這個不誠實的青年!請寬恕他吧!請把您的怒火,轉嫁給我。因為正是我盲目輕信,才讓這個青年有機會犯錯。︱︱小蘭斯,我想你一定是嚇壞了,才不記得她的名字。那被你輕薄、遺棄、終日以淚洗面的可憐少女,便是我的小寶貝,普雷妮小姐呀!」
「普雷妮?」她竟然會這樣說,出乎蘭斯意料之外。
好。真有你的。蘭斯心里大罵。又在玩游戲了。既然這樣,咱們就玩好了。誰怕誰。
「你終于記起了嗎?被你毀了貞節名聲的可憐的女孩子。」
「我可沒有毀她貞節。」蘭斯做出一副老實認錯的姿態,道︰「那天夜里下著大雨,有點冷。︱︱不過是吻了她一下,讓她暖和暖和。」
「天!不過是吻了一下!這語氣!吻一下不是大事嗎?你沒有翹開她的小嘴,把你的舌頭伸進去?」
這火辣辣的露骨的言辭,再次擊退了蘭斯的防線。他倒退一步,意識到在某些方面,老太太的經驗比他豐富太多。
「我是有做過。」蘭斯定了定心神,答道,「不過那並非她的初吻。你的這位貞節小姐,在兩三個星期之前,在艾哈邁中城區一座小旅館房間里,主動吻了某位男性,︱︱那種吻。」
「那不可能。兩個星期以前,普雷妮還沒到艾哈邁呢。」
蘭斯又退一步,無言以答。的確,兩個星期以前,普雷妮小姐還沒出生呢,誰都不可能吻她。這真是作繭自縛啊。
「唉,事以至此,責怪你也沒用。」悠尼夫人得理饒人,以退為進。
「你的那位普雷妮小姐,嗯……她真的,我是說,她真的很傷心嗎?」蘭斯猶豫的問她。
「還用說。自從賞菊歸來,她就像變了個人,沉默寡言,郁郁不樂。哦,她還開始寫詩。」
「什麼?詩?」
「是呀。雲啊,天空啊,花啊什麼的,傻的要命!」
「這不是挺好的嗎。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
「好?她是什麼人?她是性情暴躁的……咳!」侯爵夫人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趕緊打住,「我那可憐的小寶貝!」她用手帕掩著臉,假裝啜泣。
蘭斯不語。他對悠尼夫人的品性不敢信任。但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夏爾蒂娜因為被自己強吻了,既羞又怕的躲起來不見自己,︱︱他會感到有點開心。
可是,也可能是佛朗茲子爵在這兩天加緊了求婚的腳步,她來不及做其它動作,只好抓起了自己這根救命稻草。
「那怎麼辦呢。」老太太裝哭,蘭斯听得心煩。
「你真的肯為她著想?」悠尼夫人緊緊握住蘭斯的手︰「你不知道,小蘭斯,這種事在夫人們中間傳得有多快。一個星期,流言蜚語已經傳遍艾哈邁,飛到我侯爵府、普雷妮小寶貝的房間里去了!連日來,她顧影自憐,茶飯不思,日漸憔悴,真讓我的心都碎了。你知道,像她那樣溫和內向的女孩子,有什麼事也只會憋在心里,這些傷心、煩惱悶得久了,像毒藥一樣滲入心房……」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蘭斯不耐的說。即使事情是真的,從悠尼夫人嘴里說出來也不像,「只要想辦法堵住那些夫人們的嘴。」
「你怎麼能這樣想?莫非你還沒有看出,普雷妮對你的感情?主啊……」侯爵夫人驚道。
好!你把自己也繞進來了吧?蘭斯心想,幾乎想促狹的微笑。他擺出一副不解的表情,說︰「我和她不過只見了一次面。」
一瞬間,悠尼夫人面上果然出現了錯愕的神情,這讓蘭斯暗自得意。但老太太很快扭轉了局面︰「小伙子!不要自以為什麼都懂!你沒有听說過一見鐘情這句話嗎?你可不能把她看成那種隨便的女孩!」
「普雷妮小姐蠻文靜的。她的性格人品,比她那位表姐強得太多。」
「那,你覺得我家普雷妮的身材樣貌,可還過得去?」
「哈!如果說小姐的身材樣貌還不好,那芬頓再沒有漂亮女孩了!」
「好。既然你對她沒什麼挑剔,她又鐘情于你,我就替你們作個主,把普雷妮嫁給你好了!她父母那邊,我會幫你們解釋……」
「別!」蘭斯立刻搖頭,深感老太太嘴太快,攻勢凌厲,「你看,我是個外國人,沒有爵位,普雷妮小姐卻是貴族家的女兒……」
「這你不必擔心,幫貴族小姐和平民家的好少年牽線搭橋,我已不知做了多少。小蘭斯,你就放一千個心在肚子里,只等抱你的小美人吧,哦呵呵呵呵……」言下之意,落在我芬頓第一媒人手里,你是逃不掉的了!
「不,還不知普雷妮小姐的想法。我還是自己確認一下比較好。」
「我早就問過她幾百次了。怎麼,你信不過奶奶?」
「當然不,尊貴的侯爵夫人。我只是想,這種事情,親口向女孩提出,是男人必須具備的勇氣。」
蘭斯的想法十分明確,悠尼夫人牙尖嘴利,經驗豐富,自己遠不是對手,夏爾蒂娜則很容易對付。她一見自己的面,多半是面紅耳赤,張口結舌,悠尼夫人那一套不攻自破了。
而且他也真的很想見她,想知道她真實的想法。至于她會怎樣說,那之後,自己又該怎樣做,他一點也不願考慮。
「說的好!」悠尼夫人笑眯眯的起身,走過來。她手里多了一只白瓷酒瓶,兩只酒盅,「我沒有看錯你,小蘭斯。真是個好男孩!我的小寶貝能找到這樣的人,也是她的福分。那麼,我就先替她的父親和你干一杯。」
「我不會喝酒呀!」蘭斯為難的說。他確實沒怎麼喝過酒,在格雷堡舞會上有過一次經驗,此外,就只有熬制遺忘酒時嘗過一點。
「那更好︱︱說什麼呢,這樣喜慶的日子,不喝一杯怎麼行。酒盅這樣小,只是表個心意罷了。」說著,強硬的把酒盅塞到蘭斯手里。
蘭斯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和侯爵夫人干杯。他不會喝酒,也不能品味其中的樂趣,只一口吞進肚子,好減少受苦的時間。這下可好,一股熱流從喉嚨升上來,又甜又麻,舌頭也辣得失去知覺。
侯爵夫人卻只小呷了一口。缺乏經驗的蘭斯,根本沒發現。
「呀,差點忘記了,普雷妮的媽媽也是個愛酒的人呢。」悠尼夫人搶過蘭斯的酒盅,斟滿。
蘭斯又喝一杯,酒的沖勁開始在全身散開。忽然發覺持酒盅的右手竟然在打晃,忙穩住手腕,一臉尷尬。
悠尼夫人看得暗暗發笑︰酒是珍藏已久的羔羊鹿角酒,是以胎羊鹿角和多種草藥釀造的補酒,酒性醇厚,效力極強,連嗜酒如命的已故侯爵一次也只敢一盅,還要慢慢的喝。
「可以想見,你們的婚禮怕會有些冷清。唉,普雷妮小寶貝和你,真是天設地造的一對兒,容貌儀態風度全芬頓也找不著同樣的人。女孩子最美的時候,卻沒人來道賀,真替她感到可惜。」說著,又給蘭斯倒滿了。
蘭斯定定的看著酒盅里的液體,澄清透明,和清水沒什麼兩樣,可喝到肚子里卻像一團烈火,燒得頭腦都有些不清了。躊躇一會,還是喝了。
「再也不要了!」才喝完,蘭斯就擺著手叫道。
「如果你願意,今夜就和普雷妮同床共枕也可以喲。像她那樣溫柔怕羞的女孩,……會怎麼樣呢?真是很令人期待。」
「是呀。會怎樣呢。」蘭斯無意識的重復道。「不對!什麼會怎樣?你在期待著什麼?」
「要不要再來一杯呢?暖暖身子。秋天的風很傷人的。」
「不要!什麼都不要!」
「呸!女孩子已經準備好了,男人有什麼可猶豫的。」侯爵夫人惱怒的說道,「我帶你去找她。」
「嗯。拜托。」蘭斯已經分不清自己在說什麼了。
他跟在侯爵夫人身後,走出了房間,來到戶外。風靜靜的吹著,他腳下虛浮,走得雲里霧里。偶然間望到天空,藍得刺眼的底色,雲朵一塊塊聚在一起,顯得十分厚實,匆匆向南飄去。夏爾蒂娜的痴痴的眼楮,透過雲與晴空,在陽光掩蓋的星河向下望。城外的花海早已繁花落盡,陌生而又熟悉的花香只在夢里醞釀。
「好久不見。」
悠尼夫人給蘭斯指了指,在花園中央的一座孤立的小房子,便停下腳步,看他搖搖擺擺的走過去。淡黃的銀杏樹葉在風里打著旋兒落下,堆滿了小徑。
「夏爾蒂娜,奶奶的小寶貝。我實在不想你嫁給那個聖心城來的什麼公爵。」悠尼夫人自語道。她年紀大了,精神不能長時間集中,常常把記憶中的事物和現實混在一起。她還記得佛朗茲子爵的父親蘭奇,一位聖騎士公爵的樣子,那瘦削的臉,陰沉的眼楮,和他弟弟菲爾南,他兒子佛朗茲,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塑出來的。
「我可以確信,蘭斯的確是喜歡著你。否則,他不會想見你的面。那些負心漢是世界上最忙的人,總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做。我的小寶貝,別害怕,奶奶我會幫你把幸福抓到手里。」
侯爵夫人知道,自己選擇的方式可不怎麼優雅。不過,以上車補票的方式逼婚正是她的拿手好戲。包括自己在內,已經有多位艾哈邁少女受益。
「唉,女孩子的第一次,多半是不怎麼舒服的。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就是最好的了。只希望別嚇著你就好……」悠尼夫人搖著頭,十分現實的想著。
蘭斯走到門口,一個穿著淡綠色衣衫的少女快步迎出來,攙住他的手臂。正是性格別扭的艾哈邁大小姐,夏爾蒂娜了。
夏爾蒂娜臉頰上帶著兩朵紅雲,幽幽的眼楮透出關切之情,然而眼中的茫然卻更深,仿佛一直在望著視距之外的某處,而看不到近前的事物。
她定定的看著蘭斯,看了十幾秒,眼里才終于有了活氣。
「蘭斯……」夏爾蒂娜低下頭,小聲說。
「夏爾蒂娜。好久不見。」蘭斯說,噴出一股淡而悠長的酒氣,「不,我應該叫你普雷妮小姐。」
「蘭斯,你喝醉了!」她被酒味兒燻到,眉頭立刻擰到一塊,但她忍了忍,又展開了笑顏︰「別看悠尼奶奶這樣子,她拼酒很厲害呢。據說索爾侯爵……」
「普雷妮小姐,我好想你。不對,我是好想她。」
夏爾蒂娜的小臉兒立刻皺了起來,要哭了︰「我也好想你。你為什麼……」
蘭斯耳鳴得厲害,根本听不到她在說什麼。整個世界都在旋轉,雨點從四面八方落下來,女孩在懷里低聲抽泣。夏爾蒂娜的臉頰出現在眼中,與夢里人的影像重疊在一起。
「其實,我應該時時想著你才是。畢竟我是欠了你的。而她,只喜歡捉弄人,只想著她自己。我想她欠著我。即使我離開,也不會有負疚。」
夏爾蒂娜瞪大眼楮,認真的看了蘭斯一會︰「你真的醉了!進來吧。奶奶為你準備了醒酒的藥哦。」
她把他攙進屋里,關上門。蘭斯仍在胡言亂語︰「文靜的女孩子,我比較喜歡。可惜你們不是同一個。她是可怕的大小姐,而你,你是不存在的。我想我要跑掉了……」
夏爾蒂娜把醉酒的蘭斯扶到椅子上,但他總是往下倒,她只好把他拖到床上去,讓他躺著,自己在梳妝台上找悠尼奶奶今天給她的醒酒藥。
正在賴床的咖啡被蘭斯擾醒了,氣憤的跳過來,威脅的瞪著蘭斯。
蘭斯繼續說道︰「可是我和她的約定還有一天。雖然那個約定已經無效了,可我還惦記著。因為我是個守信的人嘛。我想至少要和她道個別。」
道別兩個字格外清晰的刺進夏爾蒂娜的耳朵,她感到鼻子發酸,眼淚又涌上來。她有些生氣,因為她記得自己不是那樣愛哭的女孩。蘭斯只是在說胡話,別的都沒听清,只為了道別兩個字就傷心?多沒道理呀。她賭氣的按著小鼻子,用左手倒了一杯水。等眼淚漸漸忍住,連同那粒藥丸一起拿了給他。
「來,乖,吃藥。」夏爾蒂娜用勸咖啡吃藥的語氣說。
貓納悶的看了看夏爾蒂娜,發現她不是要喂給自己,轉而用更凶狠的眼神瞪蘭斯。
蘭斯听話的把藥丸吞了下去,喝了水,不言語了。
「好一點了嗎?好些了嗎?」夏爾蒂娜不停的問。
沒有回答。他仰躺在那兒,緊閉著雙眼。他的膚色漸漸變紅了,亮得有點嚇人。咖啡的尾巴不時在他英俊的臉上掃過。
看著他的睡臉,夏爾蒂娜的心跳開始亂了,呼吸也越來越濁重。她不得不用手按著胸口,免得她的心兒從胸腔里蹦出來,飛到他那兒去。
「博梅爾叔叔說,如何愛上一個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去愛他。」夏爾蒂娜對自己說,「我只是因為蘭斯長得很帥,就喜歡他了,那又怎樣呢?是的,這和那些淺薄、幼稚、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們沒什麼分別,可那又怎樣?」
她拿起窗沿上的小鏡子,照著她紅撲撲的小臉,鏡中的她,星眸輕合,含羞脈脈︱︱她從來也沒有這樣美麗過,在星落這片富饒的土地上,也未曾有更美麗的少女。
「蘭斯哥哥,不是貴族,不是個好魔法師,當然也不是什麼富甲天下的外國大使。他什麼也沒有,世俗強加給他的那些虛幻的名聲,遲早有一天會拆穿。可是,對我而言,只有蘭斯哥哥才是最重要的。他的樣子,他的才華,他的狡猾和膽怯。那才是世上唯一,誰也不能替代的東西。我願意舍棄虛妄的榮華,陪在他身邊,到一個不為了他的外表氣質而迷惑的地方。」
「︱︱不,那一樣也是逃避。我在害怕別人的風言風語,說艾哈邁的公主,被一個沒身份的騙子給迷倒。我,夏爾蒂娜,只想陪在蘭斯哥哥身邊,只想這樣,就足夠了。舍此別無所求。」
夏爾蒂娜伸出手,輕輕撫摸蘭斯的臉龐,緩緩俯下身體。她心跳得厲害,砰,砰,整個房間都在震動,像地震似的。她低下頭,和他靠得無法再近,近到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與呼吸。一瞬間,她仿佛又回到中城區小旅店的房間,蘭斯閉著眼楮,等待她懲罰。而雅希蕾娜終于不在他倆身旁。
「蘭斯哥哥,我喜歡你。」夏爾蒂娜想要告白,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就是講不出口,只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預演。
「我喜歡你。」
「喜歡。」
「……」
「喵!」咖啡忍無可忍,女主人怎麼能親吻咖啡以外的別的動物呢,一定要阻止!咖啡生氣的舉起前爪,撲了過來,夏爾蒂娜不提防,一下失去了平衡,撲倒在蘭斯身上︱︱嘴唇正好和蘭斯的嘴唇相接。
「呀!唔……」她瞪大了眼楮,頓時什麼想法都沒有了。她的感官也變得糊涂起來,分不清身體的感受。
臉頰貼著臉頰,心跳貼著心跳。少女的體香驟然間溢滿了房間。
像在紅熱的炭火上倒了滿滿一盆油,烈火忽地竄了起來︱︱被補酒和某種奇怪藥物刺激得神志不清的蘭斯立刻醒過來,或說,他的意識還睡著,醒來的只有欲望,沒有起身,就一把抱住夏爾蒂娜,撕扯她的衣裳。綢衣並不結實,一下就給扯壞了。夏爾蒂娜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蘭斯的手已從裂縫里伸進去。
「呀!你做什麼!不要!」夏爾蒂娜急了,使勁推蘭斯。但悠尼夫人的補酒和藥物威力十足,蘭斯完全處于閉目塞听的狀態,根本听不見。
她掙扎了幾下,終究無濟于事。不是蘭斯的力氣大,實是夏爾蒂娜的力氣太小。他粗魯的愛撫更帶給她一種前所未遇的感受,一種生病時的無力感在她身體里擴散。她的掙扎漸漸無力,變成說不清是渴求還是無助的扭動。
「他在做那件事情嗎?」純潔的少女終于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麼,這個認識是她變得更無力,幾乎是完全任人擺布。
他重重的壓著她,她幾乎難于呼吸。他的重量和肌膚的觸感是如此真實,她感到充實極了,但又感到不能滿足。她不知該怎樣做,只是使勁的抱著他,想擠進他的身體里。
「蘭斯哥哥,我好喜歡好喜歡你!真的好喜歡你!」少女在心里呼喊著。
但是她仍然無法把這句話說出口。
她的心在渴求他的懷抱,但她的大小姐情緒卻在抱怨。
「他還沒有說喜歡我呢。這種話怎麼能讓女孩子先出口呢。」
「既沒有說喜歡我,也沒有吻我,就做這種事情。我,我……順序全都亂掉了呀!」
「他也不問,那天人家為什麼會主動吻他。人家想了好久好久,才知道答案。」
「難道男人在做這種事情的時候都是這樣不說話的嗎?」
「別傻了。才不會。這種事情不是常听那些老女人們說嗎,那些好羞人好羞人的話……」
「他只想做那件事情嗎?無論哪個女孩子都可以嗎,只要是美麗的女孩子,像我一樣美麗的女孩子,他一有機會,都會對她做這個?」
她沒敢繼續往下想。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孩子,直到見了雅希蕾娜的面,才不再有那種自信。她覺得雅希蕾娜至少不遜色。而精靈少女又總是陪在蘭斯身邊,她真的很害怕,他會更喜歡那個女孩,而不是自己。
從窗縫間透進來的風吹到她赤裸的身上,涼颼颼的。她吃了一驚,突然發覺,自己身上的衣裳都被蘭斯剝掉了,只剩一件不大點兒的褻衣掛在腳踝。她感到一陣迷亂,隱約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但細節是怎樣,全不清楚。她有點期待,但更多的是害怕。
蘭斯的表情很凶,她不敢看,便側過頭,正撞上咖啡凝視的眼神。
貓前腿平伸,趴在床單上,歪著腦袋,睜大眼楮,好奇的看著她。藍色的眼眸里寫著埋怨,「主人,你都不理咖啡。」綠色的眼眸里寫著疑問︰「主人,你在玩什麼游戲嗎?」
「呀,咖啡,不要看!」夏爾蒂娜羞怯的說。
她的聲音忽然傳進了蘭斯的耳朵,他的動作停止了,但只有一秒鐘。
少女的熱情忽然打斷,取而代之以不安。她感到羞恥,身體也僵硬了。她的依賴感開始被侵蝕。
「不要︱︱」少女哀聲說。
但是,已經無法停止了。海潮像溫柔的手臂,緩緩侵入白色的沙灘。猛然間,一個強烈的浪頭打了過來,在沙灘上碎裂開,水和沙激蕩著向上攀升,形成一堵遮蓋天空的牆壁,在陽光里絢爛奪目。
那種混合了舒服與虛弱感的奇妙的感覺一下子消失,疼痛突如其來,潛入到靈魂深處。
可憐的少女痛得身體都蜷曲起來,微微的顫抖,幾乎要昏厥過去。
那種痛楚是如此可怕,全部感知都要崩潰了,媽媽和其他人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在所愛的他的懷抱里的時候,她只想幸福的哭,不想難過的流淚。她用齒尖輕輕的咬著食指的指節,免得哭出聲音。可是,從喉嚨深處發出嬌弱的呻吟,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氣息,像晨霧般充滿了整個空間。
最後她還是哭了,她不是個堅強的女孩。哭泣的時候,身體的重量好像在逐漸增加,到無法承受的地步。空氣很冷,讓她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肌膚滾燙,有火焰自內向外燃燒。
她感到肌膚一寸一寸在燃盡,漸漸的,也燒到了被海浪灼傷的灘頭。火辣辣的痛覺開始模糊。
痛楚並沒有消失,只是被更刺激的感受所吞食,混合在一起,隨著火勢在全身蔓延。
她病了。一種饑渴的折磨在心中擴散。有什麼,一直被困死在身體里面的東西在跳動,想要涌出來。
頭腦麻木,身體的感觸卻又回來。秀發凌亂,被汗水濡濕的床單粘在光著的後背上,仿佛融入血肉。有些難受,同時,又像卸下了某種包袱,讓她可以放縱自己,全身心的體味此刻的感受。
害羞,疼痛,饑渴,沉重,還有充實。夏爾蒂娜不知道,那是否可稱作「快感」。但是她已經被它所征服。
忍不住叫出了聲音。咖啡悄悄的爬過來,用它濕濕的紅色的舌頭舔拭她臉頰上的汗水。貓的舌頭上生著許多堅硬的凸起物,很粗糙,也很有力量。
一波更強烈的沖擊隨之到來,她掙扎著用手肘倚著身體,仰起面孔。睫毛上掛滿了淚珠,眼皮十分沉重。少女用盡全身的力量,睜開眼楮,模模糊糊,看到她所愛的他的面貌。
「蘭斯……蘭斯哥哥,我……」
什麼,有什麼東西涌上心頭,再也無法壓抑。
「喜歡!」
滔天的巨浪,直沖到太陽旁邊,吸取了天空全部的色彩,猛然落下,將她攫取。欲望的漩渦吞沒了一切。一切歸于黑暗。在終極的孤獨之中,只有最後的呼喚留下回音,一遍遍回響。
少女失去了意識。
蘭斯做了一個夢,夢見西奧召見自己,帶他到一個巨大的熔爐旁。熔爐的蓋子忽地打開,熱量撲面而來,立刻就聞到頭發燒焦的味道。
「這是最後一個試煉。」
話音未落,他飛起來,被扔進了火爐。他立刻燒了起來,轉瞬就只剩下焦黑的骨骼。火沒有熄滅,要把他的全部精神體也榨干為止。他在火焰中拼力掙扎,想保住最後的意志力。
「喜歡你!」
不知是誰的呼喊聲,跨過真實與虛幻的阻隔,傳到他耳中。
夢醒了。
蘭斯頭昏腦脹的坐起身。四處看看,身處在一個精致典雅的小屋,一股淡淡的、富于誘惑力的香氣在空氣中氤氳,有種炎熱時節雨天的味道。忽然听到「喵喵」的貓叫聲,下意識的伸手去摸,滑膩的、溫軟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蘭斯低頭一看,一個光著身子的女孩,仰面躺在床上,好像全身脫力的樣子。凌亂的黑色發絲橫在紅潮尚未褪去的臉頰,使她看起來有幾分憔悴。她睡得太沉了,好像是昏迷。
一只胖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白貓蹲坐在身旁,怒目相向。
是夏爾蒂娜!蘭斯大吃一驚。進而發現了自己做的事,︱︱在乳白色床單上有幾點梅花樣的血痕,深紅深紅,鮮艷得刺眼。
牧師頓覺天昏地暗,迅速穿好衣衫,逃離了小屋。
第三十七章 倫伯底獄堡
蘭斯離開侯爵夫人府,匆匆逃回自己的住處。也沒有吃晚餐,就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里,閂上門。
沒有什麼可想的。一切都很簡單,像他這般聰明,用指甲也能想清楚。但他完全無法思考,腦中一片空白。
黃昏過去,夜幕降臨,轉眼間,月亮已經探出了頭。
蘭斯只是枯坐在窗前,陷入了近于深度冥思的狀態,听而不聞,視而不見,連自身的存在也感受不到。
這個晚上他唯一做的事,是派遣黑鳩亮羽到北城區尋找那個可憐的母親。
他很慶幸自己還記得那對可憐的母子,全賴他們,他才在這虛無飄渺的世界上把握到一點真實,不至于永遠逃避下去。
無論事情緣起是怎樣,都已然發生,如禮天路上每一塊青石板一樣真切的存在。
昨天以前,她還只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握著自己把柄的,對自己抱有不知是真是假的好感的領主女兒,但以後,他再也無能這樣看她。
他奪走了她的第一次。不管她的身份怎樣,她都已是他的女孩。
那麼,他應該怎樣對待她?
事實很簡單,要做出的選擇也很簡單,唯一要確認的,只是自己的心意。
蘭斯一直在問自己,是不是愛夏爾蒂娜。
如果答案是「是」,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她的美麗,高貴,因為她主動靠近自己,因為自己吻了她,奪走了她的貞操?還是,因為雅希蕾娜的純潔與天真留下的空缺,恰巧被她的潑辣與強勢所彌補?
「她是不是愛我呢?」
或許她愛我,或許不是。她可能是個為了所謂自由,不在乎獻身給任何人的放蕩的女孩。佛朗茲子爵的話肯定有幾分真實。
蘭斯在心底相信,夏爾蒂娜不是那樣的女孩。但她也從未向他表露過心意,無論牽手,接吻,還是發生了那件事,她都沒有說出「喜歡」這兩個字。這讓蘭斯有些茫然。她可以主動親近男孩,大膽的做那些普通少女想想都會臉紅的舉動,卻不能向自己告白?
為什麼?是覺得沒有必要嗎?是因為害羞嗎?還是有什麼束縛著她,使她不能開口呢?
他舉起雙手,在蒼白的月光中端詳。
她的體溫,肌膚的觸感,汗水和氣息,微弱的、無比哀怨的呻吟仿佛都還存留在掌紋之中。
現在,她在做什麼呢。是否和我一樣彷徨?還是興沖沖的拉著那位無與倫比的老夫人,一起向葛朗台侯爵逼宮?
他試著回憶夏爾蒂娜的樣子,幻想她在做什麼。她的容顏已深深刻在他心里,一閉上眼楮就會浮現,︱︱但無論他怎樣努力,她的表情總是帶著哀婉,他無法想象出那副情景︰她帶著志得意滿的神氣,囂張跋扈的告訴她父親,甚至還有佛朗茲子爵,說她不能嫁給子爵,因為她找到了自己真正愛的人,還和他同床共枕。
蘭斯並不把他的想象看作證據,他認為,這只是符合自己心中祈望的自我欺騙而已。
一整夜過去,蘭斯的思路沒有絲毫拓寬。始終在「夏爾蒂娜真正的心意」這件事情上繞圈子,以致無法規劃接下來的行動。天漸漸亮了,他覺得不能再沉迷于空想,非得做出個決定不可。
「好吧。」蘭斯推開窗子,讓冷空氣侵入房間,「我今天就去問問她的心意。即使她恥笑我,告訴我一切都是自以為是的幻想,我還是會幫助她完成她的計劃,盡管她可能已不需要我的幫助。如果她說她愛我,……無論如何,我對夏爾蒂娜做了那樣的事,我必須要對她負責。不管她在不在意,我是在意的。若她肯喜歡我,我便喜歡她。」
蘭斯下定了決心,覺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壓力減輕,他覺得有些餓,開始四處找吃的,︱︱那些為了取悅雅希蕾娜而藏在各個角落里的零食。
蘭斯絲毫也沒有發覺,自己的結論是多麼可笑。是否愛一個人,並不以對方的心意為轉移。愛是非理性的。負疚心與斤斤計較的計算無法產生愛,反之,如果他愛她,即使她的付出只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遲早會棄他不顧,他也一樣會愛她。
天色終于全亮。牧師嚼著甜膩得過分的糕點,默默的等待時間。當第一個早餐小販開始吆喝的時候,他就沖下樓,叫輛馬車,跑到格雷堡去敲夏爾蒂娜的門。領主大人和佛朗茲子爵的辱罵和刀刃也趕他不走。
蘭斯覺得夏爾蒂娜會答應他的,她一定會走向他,把頭頂在他胸口,用溫柔的聲音向他抱怨︰「你好過分!」
等了好久好久,窗外卻始終安靜,蘭斯幾乎懷疑天亮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他等不及了,決定這就下樓去。早已穿戴整齊,對著鏡子又梳理了一番,失眠造成的黑眼圈怎麼也消除不了,可實在有失蘭斯的臉面。不得已,又翻出了打算送給小雅的脂粉,自己擦了一些。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蘭斯要鄭重對待。
他溜出房間,躡手躡腳的下樓。鮑利又在肯特家過夜,兩個女孩都貪睡,這時多半沒起來。但小雅警覺得很,只要在樓下踫到店主,打一聲招呼,小雅立刻就追下來了。
運氣不錯,店主並未像往常一樣,在一樓打掃。牧師雀躍的跑到大門口,輕而快速的拉下門閂,推開門。眼前一亮,寒冷的空氣忽的涌向他,灌進脖頸里。
街市空空,一個路人也沒有。但在旅店門前卻停著一輛包得嚴嚴實實的黑馬車。
馬車左右各站著一個憲兵,身著輕質皮鎧,腰挎佩劍,頭盔上的三色花翎和護肩上兩道月牙形徽章說明了他們的身份,憲兵隊中隊長,如果換算成騎士團的軍餃,相當于千夫長的角色。風很硬,兩個憲兵的眼楮都眯著,只露出一絲眼光斜視著蘭斯。
牧師心里頓時升起強烈的不安。他縮了縮脖子,裝出一副凍得不行的模樣,就想合上大門。就在此時,早就站在門一旁的另一個憲兵大踏步搶過來,卡在門檻上。
憲兵舉起榜文,讀道︰「奉我芬頓王御旨,緝拿犯有瀆神之大罪的聖神教教士及徒眾,凡有知情不報者,以同罪論處!」
語調恭敬,聲音卻極低,只有蘭斯一人能听到而已。
蘭斯的心情頓時掉進了冰窖,但他的表情卻仍不失自然,對那憲兵微笑了一下,說︰「听過了,听過了。還有漏網的嗎?」
憲兵冷冷的看著他︰「神聖教教士,艾哈邁神學院五級牧師,院長助理,蘭斯。需要我重復一遍嗎?」
牧師臉上的微笑沒有絲毫改變︰「那是誰呀?」
暗地里已開始召喚教皇衛士。他需要時間,讓幽靈們在物質界獲得力量,一分鐘即可。
但即使幽靈們召喚過來,他也沒有打贏那兩個中隊長的希望。
蘭斯的戰斗技巧有一個無法彌補的缺陷,作為低等級魔法師與牧師,他的防護能力極差,好用的防御魔法只有神術中的神聖領域,能抵抗非魔法性武器的攻擊,然而需要較長的施展時間。
對方的戰士等級必然超過十級,一瞬間就能制服他。蘭斯的抵抗只能是盡人事,听天命。
「幽靈生物,召喚。」一個低沉的,腔調有些怪異的聲音從車廂中傳出來。
「停止你的行為。」坐在車夫位置上的人叫道。這時蘭斯才注意到他。那人穿著帶兜帽的灰色長袍,乍看上去與貴族家車夫御寒用的風衣差不多,細看卻是一件法袍,袖子、袖口寬大,有利施法。臉躲藏在兜帽的陰影里,只看到花白的眉毛與胡須,是個年紀很大的人。
那魔法師望望蘭斯,又抬頭向上望,伸手指了指。那兒大概是小雅的房間。
「不要做無畏的抵抗。這是一次秘密逮捕。在方圓五十米的區域內,我們已布下幻象,踏入結界範圍內的人,將以死亡來確保沉默。」
魔法師又向頭頂指了指,在十五米左右的高空,有一尊巨大的火元素懸著。它的身體是半透明的,構成軀體的火焰不發光,好像活動著的晶體。
魔法師說的是真話。如果不是幻象的作用,早就有人看到火元素而大叫了。
蘭斯放棄了召喚。眼前這個魔法師的能力,在他所認識的魔法師中,恐怕僅次于妖術宗師福格森。這種級數絕非他能夠對付的。
「很好。」拿榜文的憲兵點了點頭,「上車。」
那憲兵說著,轉身走向車前。蘭斯偶然瞟見他腰帶上並排掛著四把帶鞘的短匕,長短都不一樣,其中一把最長的一把匕首露出半截鋸齒狀刀刃。顯然這並非憲兵隊配備的武器,這個憲兵身上也沒有表明軍餃的標識。
是個臨時憲兵。蘭斯判斷。說不定這家伙的武技比那兩個中隊長更好。
三個高等級戰士,一個頂級魔法師。蘭斯估算著對方的戰力。最可怕的是轎子里的人。他憑什麼可以知道我在召喚幽靈呢?這應該是除了西奧和我,沒別人知道的秘密。
不對。蘭斯登上馬車。還有死了的達安特伯爵也知道。這個人當然不可能是達安特伯爵。他是︱︱
蘭斯走進車廂,證實了他的猜測︰一個有著蒼白色頭發的男子倚牆而坐,正在閉目養神,一個魔族,靈感大到可以不依賴視覺,察覺到附近精神體的波動的魔族。
蘭斯打量著魔族,在他對面坐下來。魔族卻一直不看蘭斯。
車子里面很寬敞,也沒人來綁住他的手足。但蘭斯逃走的念頭早已打消。如果魔族、帶短匕的憲兵能力與魔法師車夫相當,這三個人的能力便相當于半支兵團,或一個中型的法師協會。起初看重的兩個中隊長是不折不扣的隨從。
沒有人出聲,馬車緩緩移動起來。蘭斯試著判斷了一下車子的方向,知道他在向西行。越過半個艾哈邁的距離,就是倫伯底獄堡的所在地。
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偷偷的把口袋翻了個底朝天,證實了那個不幸的預感︰他把元素戒指落到夏爾蒂娜的床上了。這可是他最有力的武器了。
也罷,都給了她吧。這是她應得的。想不到竟有這樣的女孩子,連貞操都不當一回事。
他順著椅背滑下去,使自己坐得舒服一點。
最終,他還是未能逃脫倫伯底的召喚。
沒有把雅希蕾娜和小雅牽扯在內,已是不幸中的大幸,鮑利會照顧她們的,他可以放心。
牧師默默的坐在囚車里,凝視著眼前的虛無。一刻鐘之前,他還滿懷興奮與憧憬,要趕赴一個把幸福放在輪盤中賭博的約會,現在,卻什麼都失去了。
因此,也不再有什麼可擔心。他的頭腦出奇的活躍起來。
事情全清楚了。夏爾蒂娜出賣了我。她早就叫人到倫伯底查明了我身份,為的就是這一天,捉我時能有真憑實據。
這一次秘密逮捕,可最大限度的消滅可能有的傳聞。只是她太看得起我,不,是她父親太看得起我,把艾哈邁的厲害角色一起派來了吧?
看來,她還是選擇了佛朗茲子爵啊。听阿貝爾說過,佛朗茲子爵是未來的公爵和騎士團團長。老國王一死,芬頓的權力便將重新洗牌,艾哈邁與軍部結盟,對兩方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可籍此在未來的競爭中立于不敗。
永遠冷靜的佛朗茲子爵,對未來的公爵夫人婚前那一點點緋聞,想必不會放在心上。畢竟那只是年少時荒唐的游戲。也許他對他夫人那全芬頓獨一無二的美貌也視若無睹呢。
如此,一切都踏上正軌了。從不被人注意的小人物,在一場眾人追捧的鬧劇之後,也將黯然退場。甚而,神跡是否失去都無所謂,芬頓的歷史仍然在幾大家族的分分合合中繼續。誰掌權,誰下台,又有什麼分別。每個人都只想自己,卻從沒有一個人,真正掌控全局。
蘭斯靜靜的想,以往懶得去看而懶得去想的東西,突然間撥開華麗的、腐敗的表皮,把內里赤裸裸的呈現出來。
不久的將來,貴族們會放棄舞會的虛偽,拔出鋒銳的利刃,這個在你來我往的爭斗中存在了九百九十八年的暮年國家,也將畫上句點。
蘭斯的唇邊漸漸浮現出冷笑。這一切,他所看到的一切全都不值得留戀。沒有什麼是值得保護的,縱然毀滅也不值得惋惜。
瀆神!呵呵,的確是瀆神!
由我們教士代替世人受懲罰,也可說是我們的本分。
只是,領主大人,子爵大人,還有其它權貴們,你們忽略了一點,還有天上的神,同關在黑牢里的教派一起被遺忘的神。
西奧不是個高尚的教師,但從他那里,我真正听到了神的聲音,也感受到力量的存在。
那些虛偽的小善,不值得堅持。神想要實現的是大善,是秩序。即使是靈魂引導者也沒能理解到這一點。而我,看到了。
我將代替神,來行使他的權力,在世界上重建秩序。所有擋在我面前的人,將在神罰的烈焰中永劫。
在長長的旅途中,牧師不停思想。這其中有多少頓悟,又有多少只是報復心作祟,他完全不願進行反思。他只是沒完沒了的想著。
他樂于如此,可以忽略心中的另一種感受。
一種絕望的,無法挽救的哀傷在靈魂的海面上蕩漾,擴展開來,染藍了整個大海。
只有在此時,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喜歡夏爾蒂娜。即使她是那樣的女孩,根本不值得他愛;即使她只是利用他,他在她心中一文不值,任誰都能替代;即使再也見不到她的面,每一絲留戀,每一絲回憶都會變成鎖心的鐐銬。
馬車停了一下,听到門鉸鏈發出的摩擦聲,鉸鏈有手臂粗細,再不就是有上千條,聲音大得不可思議。接著馬車一震,像是跨上了一個斜坡,又向前行。外面開始有各式各樣的動靜,只缺少人的說話聲。
聲音紛繁復雜,蘭斯的心緒隨之亂了,而他的頭腦也有些疲憊。
他判斷,車子已經進了倫伯底獄堡的大門,在外牆與主城堡之間的場地里行進。聲音肯定是放風或做苦工的囚徒,和看管他們的守衛們弄出來的。不知為何沒人講話,大概是這里的規矩吧。
一想到已進了倫伯底,牧師的心情更難平靜了。他從座位上站了一下,發現對面的魔族正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
「很吵,不是?」魔族瞪著淡綠色的眼楮說,不仔細看,很難發現眼眸中心針狀的深色塊。
蘭斯以同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與魔族對視。
「聲音,噪音,魔力最大的敵人是。」魔族音調僵直的說︰「破壞,在這種時候。只想破壞,砸爛。」
魔族說話時用的語序很奇怪,像是芬頓語與另一種語言的混合體,听來似曾相識。牧師在記憶里搜刮了一番,找出了可能的答案︰晨星高原的矮人語。
矮人語是神學院試行的課程之一。芬頓早年的一位教皇曾夢想向矮人們傳教,定立了這門課程,後來卻成為神學院里眾多流行笑話的來源。魔族現在采用的這種講話方式,正是一些最頑皮的小教士在矮人語課上常用的。
「矮人?」蘭斯試著問道。
「是呀。很悅耳,錘子的聲音。很多很多錘子,一點不亂,但是很多,叮。」魔族閉上眼楮,陶醉的說,好像陷入了回憶。
「矮人很可愛。我見過很多矮人,憨厚極了。」
魔族咧嘴笑了︰「蠢!他們非常!哈哈!我喜歡,他們的工作,但是。藝,文字,繪畫,琴……」
魔族找不到合適的詞匯表達想法,苦惱起來。
蘭斯猜道︰「藝術?」
「對!藝術!」魔族十分高興,向蘭斯擺了一下手。
蘭斯對他笑了笑。這個魔族顯然從晨星來芬頓不久。他的主子好像沒給他配備一個芬頓語教師,也許是怕太多人知道魔族的存在吧。
「矮人的工作確實是種藝術。」蘭斯說,有意教會魔族芬頓人的講話方式。
「矮人的工作是藝術。」魔族學舌道,臉上慢慢開朗起來。
蘭斯微笑不語。
「矮人的工作是,藝術。」魔族又重復了一遍,笑了。
「你!很好!牧師!他,不一樣,完全和。」魔族扭頭朝一個方向望,皺了兩下眉頭,表示厭惡,「不讓,學習說話,他怕我,我離開。諾伊斯,奴隸,囚犯。」
「諾伊斯?」
「我。諾伊斯是我。諾伊斯,你,喜歡。你,牧師,也是囚犯。永遠不離開。」
馬車停下,門從外面打開。用短匕首的戰士出現在眼前,示意蘭斯下車。
蘭斯友好的向魔族微笑,魔族轉過臉不看他,︱︱走出車廂。眼前一片昏黑,不像下午,像背山處的黃昏。抬頭一看,馬車停在一個巨型拱廊下面,拱廊連接著兩座獨立的獄堡,有兩百米長。左右獄堡像一高一低兩塊大青石,年深日久,烏亮烏亮。
听阿貝爾介紹過,兩側的獄堡建于不同的年代。右側的舊堡是芬頓二百年建成,分六層,最高的地方有二十米,是作為西城區司令部而建的,當時的西城區,整個是一座巨大的監獄,倫伯底獄堡便建在監獄中央;而左側的新獄堡則是在上一次獸族戰爭後,由獸族俘虜所修建。新獄堡有十五層,高近四十米,是個真正的龐然大物。
在倫伯底新獄堡落成之前,全星落地區高過二十米的建築物無一不是法師塔,光明法師塔高三十五米,一直是艾哈邁最高的建築,新獄堡算是連破了這兩個記錄。
倫伯底的門禁極嚴,能親身來到艾哈邁最高建築中游覽,無疑是難求的人生經歷,即使本城有權勢的貴族青年也少有這種幸運。
「如果他們放我進去,我寧願在里面蹲兩晚。」阿貝爾曾開過這樣的玩笑。
如今,蘭斯算是替他的貴族朋友滿願了。比較不順心的是,導游是個俗不可耐的粗人,身高兩米,滿臉絡腮胡,全身散發惡臭,活像一只人化了的巨魔。帶蘭斯來的四個人,把蘭斯夾在中間,離獄卒遠遠的,面上厭惡之色難以掩飾,︱︱魔族留在車上,並未跟進來。
他們帶著他,由一扇窄小的側門進了舊堡,沿樓梯一路向上,進入一個用鐵皮包著、充滿銹味的小房間。牆壁四角擺著奇怪的器具,蘭斯戰戰兢兢的觀察,覺得不像刑具。
巨魔朝蘭斯的看守鞠了一躬,從向上的樓梯口艱難的擠了出去。蘭斯清楚的听見身邊的幾個人都舒了口氣。
「沒你們的事了,到典獄長那兒復命去吧。」魔法師對兩個憲兵說。
兩個憲兵中隊長答應一句,從另一邊的出口走了。
房間一角傳來鐵器踫撞的響聲,蘭斯一看,那個使匕首的假憲兵正在壁櫃翻找東西,心里又是一陣害怕。
我會向神祈禱,虔誠的祈禱,乞求靈魂引導者西奧趕快把我弄出去。在此之前,他們可千萬別對我動用私刑!牧師心想。
假憲兵找出了一副青綠色、銹跡斑斑的鐵枷,走向蘭斯︰「把腦袋和手伸過來!」
蘭斯無奈,伸出了雙手。枷上刻著幾排陰文,像是某種咒語,大概是干擾施法用的。其實,戴著枷鎖能施展的法術本就不多,蘭斯會的法術,更是用手指就能數過來,禁魔沒多大必要。
「 嚓」一聲,鐵枷鎖上,蘭斯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心情又悲觀了幾分。
「試著放個魔法看看。」假憲兵似笑非笑,捉弄蘭斯道,「我保證你會很慘。」
對著蘭斯的脖子猛瞧了一會,又說︰「你的脖子夠細,不會夾斷也說不定。手腕就難保咯。」
「別嚇唬他。西米塔爾,你太不穩重了。大人最不喜歡的就是你這一點。」魔法師說,「他會什麼魔法?一個低等級的牧師!」
「諾伊斯不是說……」
「叫那個白痴魔族參與,根本是多此一舉。他們兩個聊的倒愉快!」魔法師惡狠狠的看著蘭斯,說道。
從樓梯口射進來的光照著青色的鐵皮牆壁,又反射到魔法師臉上,一片慘綠。魔法師的長相沒有想象中的老,大概不過四、五十,只是臉上皺紋很深,須發蓬亂,乍看去才格外顯老。不過他的表情真夠凶。這是蘭斯第一次看清魔法師的面貌。
看來,自己和魔族的對話很快要上報到某位「大人」那兒去了。這也不錯,最好把那個精通矮人話的魔族調得遠點,這樣教皇衛隊才可以使用。
偷眼望了望那魔法師,已經轉過臉去了。論等級實力,這個魔法師顯然比蘭斯好無數,可是他一樣還是個魔法師,仍是個脆弱的殺人者。說不定他會為了趕走諾伊斯付出代價。
「大人有他的打算。諾伊斯不傻,你知道,所以要考驗他的忠誠。」
「這游戲已經玩了二十年了。大人得不到的。那是個白痴。若非如此,我們也沒法養他二十年。」魔法師擺擺手,結束了話題,又對蘭斯說,「跟我來。」
他被帶出了房間,交到兩個普通獄卒手里,又被領到六層。眼前是一條細長的走廊,兩端一間一間都是囚室。囚室兩兩相對,在牢門正上方的高處牆壁上有三角形的隔板,連起來看像一排並列的橋拱。
在倫伯底舊堡中,類似的拱形結構不少,不知是什麼意思。
這其中的一間囚室,將成為蘭斯今晚的住處。
獄卒們領著蘭斯穿過走廊,不時有囚徒起來,把臉貼在鐵欄桿上向外望。囚徒們蓬頭垢面,眼神中帶著奇怪的凶惡,給人以困獸般的印象。
有的很明顯還穿著牧師的長袍,只是破爛不堪,髒得變了顏色罷了。
沒有一個囚徒說話。
走到最里面的囚室,︱︱最後一間,對面是又一個樓梯口,樓梯扶手全爛掉了,油漆上粘著木屑,紅褐色,似乎停用很久了,︱︱獄卒打開牢門,囚室又窄又長,形狀像一本豎立的書。里面空著,沒有其它囚犯。
蘭斯被推進去。門關上,發出朽爛的鐵塊所能發出的最難听的撞擊聲。
獄卒們沒有沒收蘭斯的隨身物品,甚至連他的口袋都沒有翻,也沒給他換上囚服。蘭斯猜測,大概還要進行一次非正式的審判,才會給他定罪。
蘭斯認為,自己和普通的犯人不同,一旦受審,不是直接判處死刑,就是送進最幽深的大牢,從此不見天日。若要獨立逃獄的話,初進監獄時也是個不錯的機會。
他越發懷念起他的戒指來,沒有戒指,他比尋常的低級魔法師也強不了多少,只有法術數量和施法速度的優勢,論戰斗力,只相當于一群低級魔法師。低級魔法師的人數再多,也很難戰勝真正的高手。
除了魔法,他的另一個絕招,教皇衛隊,也有明顯的缺陷︰攻擊方式單一。除了山姆和金的投擲技,幽靈地精騎士的攻擊能力與普通地精差不多,強者面前,同樣是無用武之地。
至于山姆和金,固然破壞力十足,無堅不摧,可卻完全沒準頭。蘭斯研究了多次,始終無法改善。是以幽靈雙頭巨人的作用,與其說打人,不如說嚇唬人。
進而又想到亮羽,元素戒指只能增大蘭斯的魔法能力,在高手環視的獄堡中,聊勝于無,而魔族黑鳩的偵察力則是決定性的。沒有黑鳩的眼楮,巨大的倫伯底監獄便如迷宮一般,放蘭斯在里面亂闖,也只會無數次撞到憲兵手里。
運氣實在太糟糕了!蘭斯躺在草氈上,草氈只是薄薄一層,跟躺地板上差不多,︱︱望著黑乎乎的,倒掛著許多蛛網狀東西的棚頂,苦笑不已。
黑鳩是很專業的探子,要找到北城的那對母子不是難事。然而,找到也沒用。自己進了監獄,黑鳩難道能獨力救人?
到頭來,人沒幫成,反害了自己。
「我只不過想做一件好事嘛。」牧師自嘲的笑了,閉上眼楮。
到了晚上,中間一間囚室里的犯人忽然慘叫起來,那喊聲,活像跟獅子關在一起,被一口一口的吃掉,嚇人極了。蘭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跑到牢門前,把臉貼著欄桿向那邊望。什麼也看不見。
「怎麼回事?」他對走廊喊道。無人回答。
蘭斯坐立不安,毫無辦法,最後也只能听任那囚犯慘叫。
走廊又高又長,回音很大,過了一分鐘之後,慘叫竟如同引發共鳴似的擴大了無數倍。捂著耳朵都沒用。
在淒厲的嚎叫聲里,也有一種風聲似的怪響,呼呼的,一下一下,很有節律。蘭斯分析了半天,最後認定,是有人在打呼嚕,不禁大為訝異。
慘嚎持續了差不多半個晚上。過了半夜,一個獄卒進來把人提走,再未見回來。
第三十八章 華蓋之外的人
把怪叫犯人抬走後,牢房里漸漸安靜下來,只有囚犯們的鼾聲依舊在響。
這鼾聲,對剛入獄的蘭斯而言,沒有一點催眠效果,反使他不安,深恐自己會變得像其他犯人一樣遲鈍。
可是,若要讓他想個辦法救自己出去,也是不能。蘭斯的機變才華只在人前有用,面對枷鎖鐵牆全無用武之地。
蘭斯望著鐵窗外一塊暗藍色的牆皮,無所事事的躺著,等待亮天。
監獄的地面又冷又硬,還堆著些不知是什麼的雜物,躺在草氈上連翻身都覺為難。空氣里充斥著奇怪的霉味。
日出東方,曙光從走廊另一頭的天窗射入,曲曲折折照到蘭斯眼里,早已不帶一絲亮色,反而把牢房里的骯髒景象照出來給蘭斯看,弄得他連牆壁也不願靠了。
再想想旅館里的清晨,閑適的躺在旅館柔軟舒適的床鋪上,兩個少女在身旁打打鬧鬧,把撲鼻的幽香散播到房間各處,令人愉快得發昏,︱︱其間相差何止千里!
一者如在天堂,一者卻如在地獄,讓人無所適從,總懷疑兩個清晨中有一個是夢境,美夢,或是噩夢。
不知不覺間,思緒又回到侯爵夫人府,花園中的小屋。一種濕漉漉的香味兒在空氣中醞釀,雲蒸霧繞,粉紅色的紗帳如高樹上垂掛下來的枝條,微微搖蕩,少女縴細而嬌嫩的手臂裸露在烏亮的秀發外面,清晰的看到肌膚下紅色的血脈,隨著生命的節律輕輕跳動,脆弱得只要輕輕一踫,就會壞掉。
那才是真正的人間天堂,其中的纏綿歡樂,只怕在極樂世界也不會有。
蘭斯憤怒的在牆壁上拍了一掌,手心生疼。為什麼要想到那件事?他深恨自己的不爭氣,在這不見天日的牢底,竟還想著她,那個輕浮善變的女孩。
靠著憤怒的激勵,牧師拾回了一些勇氣,開始考量越獄的可能。
他試著召喚教皇衛隊,輕而易舉的達成了,位于異空間的教皇親衛隊與蘭斯的精神流取得了聯系,飛速趕來,身上的枷鎖沒有起一絲反應。
這個成功給了他很大的慰藉,只要有教皇親衛隊在,尋常的獄卒輕易就可打發了,甚至對高手也有很大可能偷襲成功,︱︱只要魔族諾伊斯不在身邊。
但是想單純依靠幽靈的力量逃出獄堡並不現實。在倫伯底監獄漫長的歷史中,曾有十數位聖騎士級別的囚犯試圖逃獄,成功者不過三人。依照獄堡的慣例,越是重要的犯人,囚室的位置越靠上,實力強橫的戰士常常被關押在倫伯底新獄堡最上面的兩層,這樣萬一犯人有越獄企圖,必須通過整個倫伯底獄堡,穿越自上向下所有的關卡才能成功,而新獄堡的螺旋式階梯也最大限度的增加了逃跑的距離。
只要實施一次攻擊,整個獄堡的防衛系統便會啟動,如果不能隱藏自己,再強的戰士也會倒在車輪戰術之下,成為獄卒劍下的冤魂。
至于魔法師,「禁魔枷鎖」會很好的阻止他們的妄想,那也是在分立之戰末期的焚書運動中存留下來的少數紀元時代魔導器之一。
目下,蘭斯還未被押解到倫伯底新獄堡,逃跑的難度相對低許多,時間寶貴,須得盡快找出逃獄的辦法,否則進了新獄堡,再想跑就難了。
蘭斯抖擻精神,打開了紀元時代與芬頓時代的記憶碎片文庫,打算參考一下歷史上著名的越獄案例。倫伯底獄堡是芬頓時代才建立的,紀元時代不可能有它的資料,但相對的,禁魔枷鎖的構造肯定能在紀元時代的文庫中查到。如果能自己打開禁魔枷鎖,逃跑就輕而易舉了,只需一個隱身術,就能逃避許多危險。如果可以施展傳送術,更是不必多說。
翻查了一陣,沮喪的扔下了芬頓時代的資料。
芬頓時代,被關押在新獄堡頂層的頂級囚徒,成功逃獄的三人,竟都是靠內奸的照應,一路帶出獄堡,看得蘭斯啞口無言。
倒是紀元時代的幾本騎士小說,其中有一本,給了蘭斯很大的啟示。講的是一位魔法師因為貪戀公主的美貌,得罪了國王,國王愛惜魔法師的才華,向他許諾,只要他放棄追求公主,便還他自由,還另外幫他物色個貴族小姐做妻子。魔法師一口回絕,被戴上禁魔鎖鏈,囚禁在高塔中。不料這個魔法師有著不遜于亞巨人的怪力,他猜出了禁魔鎖鏈的咒語,又以怪力拉斷鎖鏈,施法逃脫,當夜就偷走了公主,遠走他鄉。
這本小說,是紀元時代一位著名的吟游詩人所作,此人另有幾部作品,都以魔法資料詳實而著名,據說作品中提及的魔導器、咒語皆是確有其事,只要悟性、魔法等級足夠,便可成功施展。
蘭斯又看了一遍小說里魔法師打開禁魔鎖鏈的情節,︱︱那書中還有一頁插圖,描繪的正是魔法師開鎖的場面,︱︱熟記一遍,開始研究禁魔枷鎖的構造。這部分正是他賴以嚇人的紀元時代魔法理論,平時經常看,熟得很,雖有數千本資料之巨,還是很快有了進展。
在一本名為《魔導器與箴言》的書中,祥述了禁魔枷鎖與類似的魔法道具密碼的構造方法。理論很簡單,大體上講,是一問一答的形式。問句以煉金術將咒文刻在魔導器上,答語以咒語的方式念出,︱︱不能調動魔法能量的尋常人是無法讀完咒語的,若正確,便能解開魔導器上的咒語。問與答的對應並不全取決于制造魔導器的煉金術士的意思,有咒語本身的對應性。簡單來說,如同數字游戲一般,答語的構成都有據可尋。
道理雖簡單,悲哀的是,以蘭斯的學識根本看不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也怪不得他,雙方的理論水平不在同一層次,蘭斯若要真正弄懂那些學問,必須先學會相關的若干學科。蘭斯讀書以裝腔作勢為目的,不求甚解,怎麼可能讀得懂呢。
另有一本由紀元時代一位大法師和矮人族工匠合著的《魔導器的構造學》,里面有禁魔枷鎖的物理構造學說,這部分非常簡單,只需一個普通鎖匠的知識儲備,遺憾的是,蘭斯也不是鎖匠。
綜合了三本資料,蘭斯對禁魔枷鎖的構造有了大概的認識。現代所使用的禁魔枷鎖是采用雙保險的模式,要打開它必須要兩個條件,輸入正確的咒文密碼,打開物理鎖具,二者缺一不可。換言之,一個沒鑰匙的魔法師,一個不會施法的鎖匠,技巧再高也無能為力。
若是騎士小說里那種老鎖頭,只要解開咒語,讓山姆和金把鎖鏈拉斷就行了,新鎖頭要多費一番事。但這對蘭斯沒多大影響,反正他解不開咒語。
蘭斯正頭疼不已,牢門忽然打開,獄卒進來,在地上撂下一只淺盤子,倒了點兒稀粥,鎖上門走了。
蘭斯隔老遠便聞到那粥發出的糊味兒,一陣反胃,挪了挪身子,離粥遠一點。
又發現獄卒忘記留勺子,難道要舔食不成!牧師本來就心煩,這下更沒好氣了。
五分鐘後,獄卒進來把盤子收走了。獄卒年紀不小,是個身形佝僂的老頭,收拾盤子的時候抬眼看了蘭斯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說︰新來的吧?
在左手側不到兩米的空間里,重疊的站立著蘭斯的一伙幽靈衛士,地精騎士、弓箭手、雙頭巨人,只要蘭斯心里稍稍泛起殺機,這個獄卒便再也不能抬起頭。
蘭斯沒理獄卒。他心里清楚,從這個牢門里逃脫很簡單,但只要不能施展魔法,他沒有任何機會離開倫伯底獄堡。再等一天,他可能會被送到新獄堡的高層去,可是在解開枷鎖之前,他必須忍耐。
此時的心情,猶如跌落絕壁,瞪著雙眼尋找崖壁上可以依托的樹枝,是否能如願,沒有任何把握,但是也不能舍棄希望。
門關上,生銹的門軸吱呀怪叫,再以踫的一聲為終結。
時間不多了,蘭斯想。猛然間記起,老頭在進他牢房之前,曾叫過某個號碼,大概是夜里抬出去那人。由此可見,犯人們在監獄里是有代號的。而自己卻沒有,這也驗證了之前的猜測,必然有一次審判要等,這間囚室不是他在倫伯底的最終居所。
等獄卒的腳步聲完全消失,蘭斯走到牢門口,借著從欄桿間照進來的亮光看鐵枷上的文字。是古西國語,紀元時代的大多魔法典籍都是譯本,這種古代語言才是咒語最原始的出處。
蘭斯知道,以古西國語的方式撰寫咒文根本是故弄玄虛,存留下來的古西國語咒文很少,只有幾十句,又都有翻譯定式,直接以現代咒語對應即可,要破解這種咒語實在比破解現代語咒文更簡單。不過這個玄虛,對蘭斯這樣的假學者無比奏效,他對這種語言一字不識。並且那本古代語翻譯,因為當代魔法師不知古西國語的存在,嚇不到人,根本沒有記憶。
忍耐再忍耐,蘭斯氣得發狂。很明顯,他戴的禁魔枷鎖差不多是最低級的,粗制濫造的量產品,一枚銀幣一個的街頭貨,只有魔法文明極度衰落的芬頓時代才會拿來鎖犯人,在紀元時代,只能用作煉金術士學前班的講課模型。如果是紀元時代的學者,花一分鐘時間就能解開咒語。但他就是解不開!枉費他讀了那麼多書,以當代最強學究自居,真是時不利兮!
考試!牧師在心里吼道。眼前就是一場考試!和在神學院一樣。考試這種東西,別管用什麼方法,只要過了就好。在神學院掛科會挨罵,讓老神甫失望,眼前的考試要是過不了……老神甫,洛馬特神甫!他也在這座倫伯底獄堡中!
這個突如其來的認識給了蘭斯重重一擊。他猛然間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如此寡情的人。事隔一月,竟把老神甫的事情完全拋諸腦後。
無論口頭上說得多麼好听,最終只是自欺欺人。一旦自己陷入險境,心中就沒有他人的位置。
蘭斯扶著鐵門,頹然的跪了下去。
我也許能逃出去。牧師心想,我非得逃出去不可。只要我找出一種合適的途徑,就也能把洛馬特神甫救走。
蘭斯抖擻精神,又翻出了那三本「開鎖寶典」,打算硬啃一番。考試、教學模型這兩個概念在腦海中靈光一現,連接在一起,他忽然想到,自己脖子上的禁魔枷鎖所用的咒文,會不會恰巧是《魔導器與箴言》中舉出的例題呢?
一頁一頁對照,非常遺憾,沒有對應的咒語。
蘭斯不放棄,又反復查了幾次,終于泄氣了。
「對了,還有那騎士小說。」自言自語道,抱著萬一之希望,又舉起鐵枷,對著光查看。
「達由,達由,賽爾文,圖斯堪,歐伯西恩︱︱」沒花任何心思,自然而然的念出聲。
一看之下,那些不認識的文字,作為圖案卻如此熟悉,牧師的聲音禁不住開始顫抖,他仰起頭,閉上雙眼,憑記憶繼續讀道︰「歐拉瑪雅,克蘭,奧妮!」
牢房中的空氣忽然凝滯。在充滿了精神流的能量世界,忽然敞開一條裂縫,泄漏的能量飄溢而出,又在物質界的空氣中揮發,消散。
刻在鐵枷上的文字,正是騎士小說插畫中,浮在魔法師雙手之間的圖像,照著小說里的現代語讀過一遍,咒語便解開了。
最終,這枷鎖也不過是玩具,竟然是依照民間故事記載的魔法仿制出來。蘭斯想大笑,但他全身無力,喉嚨干得像火燒,只做出了大笑的表情而已。
接下來,便是如何開鎖。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听聲音有三四個人的樣子,牧師嚇了一跳,快速退到牢房的陰影里,蟄伏不動。
看了一下項上的枷鎖,發覺它沒有一絲變化,魔法文字發著隱隱的微光,與最初看到的一樣。看來,在輸入咒語之後,如不能盡快開鎖,禁魔枷鎖會自動吸取自然界的能量恢復原貌。
腳步聲越來越近,走到蘭斯的牢房前停下,又傳來翻找鑰匙的聲音,顯然獄卒正在開門。
難道是那個魔族一直守在附近,感應到我施法了嗎?念頭一起,心中十分害怕,在陰影里藏得更深了。
門開了。蘭斯轉過臉,面向牆壁。
「進去!二團的豬!」一個聲音叫道。
推進來一個人,腳步踉蹌,磕磕絆絆,終于摔倒在蘭斯的草氈前面。
牢門再度合上,鎖好。
蘭斯在黑暗中抬起頭,審視那個新來的囚徒,後者剛好從地上爬起來,露出滿是黑胡茬的寬臉龐,看樣子不大像牧師,雖然落魄,還保有幾分士兵的架勢。
蘭斯估計,這人已在倫伯底關了一段時間了,要不就是在其它監獄,不然不至于如此慘相。
那個人沒看蘭斯,快速的扭過身子,沖著牢門大罵︰「媽的!你們這幫躲在黑牢里的鳥,獸人來的時候,就只會往褲子里面拉屎!」
潑辣的髒話听得蘭斯直皺眉。
看來他的確做了一段時間的囚徒。不然,一個芬頓兵不會在起身之前開罵。听他的話,他好像參加了白山戰役。不知他是隸屬于哪一個團?
「豬!」外面的獄卒只嘟噥了一句,沒繼續回嘴,走遠了。
「爺爺是聖盾兵團的最後一個兵!媽的!我們是蠢兵,不是蠢豬!」
「聖盾?」蘭斯失聲說道。
那士兵這才注意到他,看了過來,也是一臉詫異。
士兵問蘭斯︰「你知道聖盾兵團?」
蘭斯等了一下,確認獄卒沒有折回來偷听,緩緩向士兵點了點頭。
「我知道第二騎士團的編制中,曾有過這樣一個番號。」牧師說,完全與聖盾兵團撇清界線,「好像在白山戰役時全滅了吧?」
其實蘭斯根本沒想過該不該表露自己的身份,他的自我保護乃是一種反射神經,根本不需經過大腦。
聖盾兵團全軍覆沒一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有濃重的政治味道,還是少惹上為妙。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士兵的表情由雀躍變成失望,靠著對面牆壁坐下。蘭斯不理他,等他自己過來搭話。看得出,士兵有一肚子話要說,而蘭斯對聖盾兵團的結局也確有興趣,畢竟是他生活了兩個月的團體。
「我叫高爾察克。」還是士兵先開口,「聖盾兵團的一個老兵。」
「我叫蘭斯。」蘭斯簡短的回答他。
「你是怎麼進來的?」
「哦,他們說我是牧師。」蘭斯聳了聳肩,表現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你是嗎?」
「我是。」蘭斯笑了,想以此博得對方的信任。
「哈!為了那個瀆神的罪狀吧?這真是沒天理,丟命的是我們,瀆神的是他們自己,受罪的是牧師。」士兵大笑起來,听聲音,他倒不怎麼頹喪。
「他們?他們是指誰?」
「那些大人們唄。」士兵終于打開了話匣子,「第四團和第二團的指揮官。兩個團名義上都隸屬于菲爾南公爵,但第二團的實權把持在瓦勒手上,團長只是個傀儡,聖盾歸第二團。」
這些事蘭斯清楚的很,聖盾的團長是個老古板,對瓦勒掌握軍權相當不滿,曾多次當面頂撞宰相,蘭斯早看出這個兵團脫不了炮灰的命,這才當了逃兵。
「哪個團與矮人們協同作戰來著?好像有這回事吧?」
「有這回事,是第四團。我們根本沒和矮人照過面。矮人們雖然蠢,打仗可是把好手……現在想起來,聖盾和矮人軍從沒遇上過,一開始就是有預謀的。」
「這話怎麼說?」
「你知道,矮人戰後和我們鬧翻了,現在北方又要開戰︱︱」
「已經開戰了。」蘭斯說,他听說過這件事。「據說是為了戰利品分配不均,我們拿的多,矮人拿的少。」
「嘿嘿,這種說法也只能騙騙平民。你倒說說看,獸人那兒能搶出什麼戰利品來?斧子嗎?還是石頭戰錘?」
「確實……它們本來就是到星落來搶劫的。那戰利品是指什麼呢?」
「他們搶到的東西,就是戰利品。」士兵有些賣弄的答道。
「搶到的東西?」
「是呀。獸人每洗劫一個鎮子,就多了不少大包小裹的零碎,那些東西就是所謂戰利品了。︱︱就是說,若是沒搶到東西的獸人分隊,消滅它們,也沒戰利品可分。」
蘭斯張大嘴巴,表示驚訝。
「白山戰役之前,我們對獸族有很大優勢。兵力對比是四比一左右。當然,獸人的單兵戰斗力強,若是展開決戰,我們也未必就贏,但是兵力調動上始終有很大優勢,人數多,又有騎兵略陣。」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有足夠的力量保全白山一帶的村鎮咯?」
「是這樣。但是主戰場開戰之前,那一帶的村落,總共有七八個鎮吧,還是盡數遭劫。其中有一半是晨星的矮人移民建的,︱︱媽的,牧師,你能想出這是為什麼吧。」
蘭斯裝出一副怕事的模樣︰「我可不敢亂猜!菲爾南公爵不至于如此缺錢吧?他家可是世襲了四代的公爵!」
「宰相大人缺錢。」高爾察克滿臉不屑的說,「你知道,獸人每次入侵,星落都會損失一大筆,接下來便是四五個災年,連王室都要縮減開支,軍隊打了勝仗,也不會得到任何賞賜。瓦勒不是將軍,他籠絡騎士團的方式,還是文職官員的那一套,拿金幣換忠誠,這金幣自然不能從自己口袋里出。」
「故意讓獸人洗劫矮人村落嗎?︱︱難怪!矮人王會跟我們翻臉了!」
「還不止如此呢,牧師。你沒去過那種矮人移民鎮吧?你知道那些矮人是做什麼的?賣武具裝備!他們自己就是好工匠,晨星出產的武器又大量的運到那幾個鎮子,再轉賣到西方五國。其實,芬頓的好多高級武具也是從那兒買的呢。批發軍用武器的矮人行商經過艾哈邁,從來不卸貨,都是運到白山那邊的矮人鎮才卸下,我們要買還得到鎮里聯系。也有我們造的半成品,送到矮人鎮加工的。一來二去,矮人鎮里總是堆積著大量的軍用武器。非常非常多,比他們的人口多一百倍。你明白意思嗎,牧師,整個鎮子都是武器,優質的軍用武器,而鎮里又都是倔脾氣、又粗又壯的矮人,每個都是天生的斧頭、戰錘好手,像這樣的鎮子,如果有一支‘打食隊’的獸人靠近,你說會怎麼樣?」
獸人部隊從來沒有後勤部,物資都是就地攫取,一旦深入星落平原深處,與人類軍隊、或是人類、矮人聯軍陷入僵持,便後繼乏力。這時,獸人族會利用他們單兵作戰能力強的優勢,派出許多五人、十人的小分隊,到戰場附近的村鎮、有時也到城市搶劫,獲得補給,這種隊伍就叫打食隊。︱︱蘭斯在牧師營里听別的牧師講,只是沒遇上過。
「會怎樣?」蘭斯故意問高爾察克,牧師擅長講話,也擅長听別人講話。
高爾察克笑了,雙手橫在胸前,好像平舉著一把戰錘,比劃起來,「 嚓! 嚓!矮人鎮的兵力比普通的兵團還強哩!」
「但是你剛剛說,有好幾個矮人鎮被洗劫一空。」
「那是我們做的。不是獸人!哈哈!你不知道獸人的手腳有多粗,好東西到了他們手里,三下兩下就不能用了。與其讓他們搶,我們搶回來,還不如我們直接去搶!」高爾察克大笑起來,任誰都能听出他笑聲中的苦澀︰「我們聖盾兵團,便是專門做打食隊的兵團!」
「聖盾的名聲並不差!」蘭斯道︰「不是芬頓騎士團里,軍紀最過硬,防御能力最強的一團嗎?不可能在做這種事!」
「那是從前,老索爾侯爵在世的時候,杜馬略大人沒退役的時候。現在不是了,再也不是。」
「你們殺害矮人平民嗎?」
「我們?何必!第二騎士團團長下的命令,是向矮人鎮征收軍需品,把他們的武器拿光。然後,我們一離開,獸人打食隊就出現,屠城,配合得天衣無縫。這種事發生了四次!老天!如果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一點。我們的斥候真是完全掌握到獸人的行蹤!只有第五個鎮子出了差錯,高山氏族派遣了分隊支援矮人鎮,把獸人打跑了。我們打食的事這才暴露。」
蘭斯沉默。他沒有資格像高爾察克表示同情,如果不是做了逃兵,他和鮑利也將是人類打食隊的成員。
「後來,就到了白山戰役。聖盾兵團在戰役中負責誘敵,以自身為魚餌,帶獸人進白山西麓的包圍圈。這是個送死的活計,又有很多人一心求死,于是,哈!下面的事,艾哈邁的平民也都知道了吧?最後剩下的,就是在殺戮場里假死的笨蛋,呶!你瞧!」
高爾察克掀起褲腿給蘭斯看,他的右腿自小腿以下被截斷了,什麼都沒有。可怕的創傷使他昏死在戰場上,才保住了一條命。沒有牧師為他醫治,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
士兵繼續說︰「我們不能抗命,雖然新團長是瓦勒的傀儡。︱︱他們說的對,我們聖盾是豬兵團,滿滿一團的豬。先替獸人洗淨了矮人的脖子,再自己挖個坑,跳進去,填好土,免得大人們髒了自己的手。」
「整個事情像是計劃好的。」
「誰說不是呢!」
高爾察克的情緒一下子低落起來,仰起頭,雙眼無神的望著牢房棚頂。他似乎覺得活著便是一種罪惡,只把講出聖盾覆亡的事實當成自己存在的意義,在蘭斯听完故事以後,他的生存欲望就暫時消失了。
由于士兵的存在,蘭斯放棄了撬鎖的嘗試,轉而在精神世界中學習鎖具相關的知識。可惜那不是魔法師該掌握的內容,因此在他記憶的魔法典籍中也沒有過多描述,最後他只能抱著一張禁魔枷鎖的設計圖翻來覆去。
其實他另有一種脫獄的可能,︱︱靠西奧救助,但蘭斯有意壓制了這種想法。他心里明白,有了依賴心,他便不可能逃出倫伯底,而西奧多半會把這次歷險作為教皇試煉的一部分。而靈魂引導者在物質界中有多大的力量,仍是未知之數。
牢房外,一只肥地鼠從牆角處的一個老鼠洞里鑽出來,沿著走廊快速移動。在它灰色的小眼楮里,有一個長袍法師的影像,北風會八議員之一的十六級妖術師,火元素永久契約人法爾考,正在呼喚它趕去報告。
在倫伯底新獄堡十五層的一間小室里,一個相貌丑陋的老人坐在書案前,悶悶不樂。
這個人,就是芬頓王國的宰相和大祭司,瓦勒,也是代安德雷德五世擬定聖神教教士瀆神之罪狀的人。一個多星期之前,他剛剛審查完聖心城獄堡的聖神教教士眾,便風塵僕僕的來到艾哈邁,推掉了數十份邀請函,一頭扎進倫伯底獄堡。
瓦勒的目的,是一份由聖神教教會所把持著的文件,關于「科魔文明水晶」的。「科魔文明水晶」是一份古代文書,真實性一直未得到確認,據說有重塑山河之偉力。
芬頓九九三年年初,瓦勒安插在晨星高山氏族中的密探盜取了矮人族的古代筆記,筆記中肯定了古文書的存在,並指出,聖神教教會的最高權力者手中可能保有文書的線索。
因為文書的內容與聖神創世的故事多有沖突,教會拒絕承認其真實性,多數教士對傳言嗤之以鼻,甚至比普通人還要抵觸。
但瓦勒認為,天性淳樸的矮人們留下的記載,一定比修改增添了無數遍的人類典籍可信。文書事關重大,教會一定藏得極為隱秘,普通教士不可能有機會參與。最終,他將目標指向聖神教的最高層。
瓦勒花了近五年時間,在聖神教中發展了自己的勢力,還自任芬頓大祭司一職。然而,聖神教的組織,較之分立之戰前,固然衰弱至極,但只要有神跡信仰,內部就能保持某種程度上的團結,階級分明,瓦勒和他的手下們始終不能打進聖神教的核心。多番努力,古文書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見,瓦勒的耐心消磨殆盡。
直至今年九月白山戰役前後,全星落平原的人類牧師突然失去神力,事情才有了轉機。
瓦勒向芬頓國王進言,以瀆神罪緝捕全國的聖神教教士,投入大牢。他再以查罪之名,把各地的主教們提來拷問,尋求文書的線索。
自芬頓建立以來,艾哈邁教區與聖心城教區的地位一直不分高下,教皇或代理教皇的大主教也由兩地教會的首腦輪流擔當。這一任代行教皇職責的人,是艾哈邁神學院院長,洛馬特神甫。
瓦勒相信,他要找的答案十之七八在洛馬特神甫的肚子里,因此從一開始,搜索的重點便放在艾哈邁,而非聖心城。親臨艾哈邁前,早已派出數位心腹,將倫伯底獄堡的要職盡數把持在手。
查獄的事務,因聖心城本就是瓦勒的地盤,省了不少手腳,而克蘭和阿穆爾教會的地位不夠高,文件在那里的可能性不大,干脆派手下去查。
果不其然,其余三個教區的教長都不知道文書的事,下屬的調查也只能走走形式而已,事情歸結到德高望重的洛馬特神甫身上。
瓦勒把聖心城的事務交給副手,匆忙趕赴艾哈邁。
現如今,老神甫已落在手心,瓦勒卻找不到一種途徑,能把所要的從老神甫那兒挖出來。試遍了各種酷刑、魔法,老神甫就是一個字也不吐,即使如瓦勒這般堅忍狠毒,也拿老神甫沒辦法。事情再度陷入僵局。
直到一個縱橫艾哈邁貴族交際圈、魔法協會、地下生意場三屆的風雲人物出現在瓦勒面前,他才又看到了一線曙光。
這個風雲人物,自然就是外國大使、超級魔法家族後裔、精靈公主與天才魔法少女的臨時監護人,天生英俊,談吐優雅,交游廣泛,平易近人的好青年蘭斯。
在芬頓九九八年秋天來到艾哈邁,無法不听說蘭斯的大名,無法不對這個不可思議的交際天才產生興趣,瓦勒宰相也自不例外。他來到艾哈邁第二天,即派出兩個常年隨行的心腹,四處打探蘭斯的虛實。
出乎瓦勒的意料,這個蘭斯卻不是陌生人。據兩個手下說,兩個月之前,瓦勒曾與他在聖盾兵團的牧師營里有過幾次謀面。那時瓦勒已計劃好要聖盾兵團做替罪羊,因為怕這支預訂了死亡旅票的兵團里有未被發掘的人才,時常到聖盾巡視。那時蘭斯超群的儀表便引起了瓦勒的注意,只有由于神力低微,才沒有收歸己用,事後還後悔了很長一段時間。
蘭斯的身份,瓦勒的手下咬的很死,相當有確信,但瓦勒仍不願輕舉妄動。因為此時的蘭斯已不是聖盾兵團那個無足輕重的低階牧師了,他在貴族、魔法師、盜賊中都有朋友,其中響當當的人物大有人在,對蘭斯動手牽扯甚大。
直至瓦勒在倫伯底的下屬收到了來自艾哈邁地下權力場二號人物,薩達特的上報,確認這個蘭斯來到艾哈邁之初,曾以佣兵的身份在麥芽酒館登記,被領主家小姐看中後,命運才離奇的轉變起來。
這個情報的交換條件,是蘭斯身邊的兩個少女。如倫伯底方面著手擒拿蘭斯,他身邊的兩個女孩要留給薩達特。薩達特西城區的酒樓正缺兩個清純型的女郎。
這樣,瓦勒便有了足夠的證據,以牧師或逃兵的罪名緝捕蘭斯。可是他又有了新的打算。蘭斯的價值無疑很大,非常大,瓦勒在對付他之前,不能不認真考慮,如何才能使這個小教士發揮最大的效用,而不致浪費。
在瓦勒看來,一個交際王子、魔法天才的用途顯然比逃兵和牧師要大,而且,只要操作得當,說不定還能把這個家伙變成艾哈邁領主的女婿,那時就更加有用了,價值無可估量。
為了能更好的控制蘭斯,瓦勒派出大量探子,四處調查蘭斯的背景資料。沒過多久,倫伯底獄堡傳來喜訊,蘭斯的身世背景全查清了。
這個少年是克蘭的貴族子弟,父母早死,從小寄住在叔叔家里。他的叔叔是在克蘭城頗具權勢的一位子爵,因得罪了領主,家道衰落,後來被廢除了爵位、領地。對頭搞垮了子爵後,怕遭報復,四處打听蘭斯的下落,想斬草除根。一探之下,吃驚不小,蘭斯在艾哈邁神學院混得如魚得水,深受院長洛馬特神甫寵愛,竟做了院長助理。對手暗使手腳,把蘭斯弄到戰場上送死。後來的事情,瓦勒都清楚,不用探子再講了。
到此,瓦勒宰相心中又有了新的想法。早听他在艾哈邁神學院中的內線講過,洛馬特老神甫有一位極之寵愛的學生,視若親生兒子。他對那小教士毫無保留,無所不談。後來,小教士被抽調到第二兵團,上了戰場,老神甫便像丟了魂似的,一下老了十歲,每天忘東忘西的。
那個院長惦記的小教士,肯定是蘭斯。瓦勒想,一邊派出手下去確認這件事,一邊打起了算盤。
以洛馬特老神甫的名聲威望,要使一個小牧師免于兵役,輕松得很,他為什麼不那樣做?另外,老神甫對蘭斯知無不言,會不會連那個大秘密也告訴他了呢?
這兩個疑問像生著倒刺的毒藤,將宰相的心一層層捆綁起來。
莫非,作為聖神教的領袖,洛馬特早已從異界得到了神罰的預示,便將那個價值整個大陸的秘密交由弟子帶出教會?如果真是如此,讓蘭斯悄悄走掉不好嗎,何必要送上戰場!
不,不對。根據手頭的資料,這個蘭斯可謂是八面玲瓏的人物,一嗅到危險,遠遠的就躲開,洛馬特一定是看重他這一點,才將秘密交他保管。
換個思路,如果蘭斯跟那個秘密根本沒關系,仍然可以借蘭斯為切入點,撬開洛馬特院長的嘴巴。洛馬特連日來受了幾次拷問,恐怕也活不多久了。如果他就這樣死了,沒有把文書傳遞下去,那可謂是失職。蘭斯在這個時機出現在他眼前,他無論有什麼秘密,都會說給他听。
即使洛馬特有一種方式可以瞞過別人,把秘密交給蘭斯,那也沒關系。要從蘭斯嘴里問出話來,說簡單不簡單,說難卻也不難,至少比面對洛馬特這塊石板容易得多。
蘭斯是個人才,不能為一件不相干的任務消耗掉。此事一了,還是要將他送出監獄,讓他在外面更大的天地里自由發揮。上個月剛好有一名議員被聖心城的魔族暗殺,北風會八個席位里,倒可以給他一個位子。
眼前要做的,就是給洛馬特和他的小助理安排一次會面。
瓦勒宰相皺紋縱橫的臉上,終于浮現出收斂的笑容。
正在這時,有人輕輕敲門︰「大人。」
「進來吧,法爾考。」
妖術師出現在瓦勒面前,在他身後,緊緊跟著一尊巨大的火元素,半透明的身體伸進門框與牆壁中數尺。
「如何?有進展嗎?」瓦勒問法爾考。
「如果他就是您所說的那個人,大人,他沒有漏出任何破綻。依照他的說辭,他與聖盾兵團沒有任何聯系,只是個四處招搖撞騙的小牧師。」
「不出所料。高爾察克是個太好的話匣子。」瓦勒向後仰了仰脖子,「他就是我在聖盾見過的那個,不會有錯。我只想听听他口風而已。」
法爾考低著頭,又道︰「還有。秘密逮捕的事,格雷堡方面已經知道了。」
「不可能瞞得過他們。放心吧,老葛朗台是個不愛管閑事的人,何況我們把蘭斯抓起來,等于搬掉他的絆腳石,不用再為他那個寶貝女兒發愁了。」
「接下來要怎麼做?」
「把他和牧師們關到一起看看,看他會說些什麼。」
「是。大人。」法爾考躬身行禮,卻沒離開。
「還有什麼事嗎,法爾考?」
「大人,請恕我多嘴,您太看重那個魔族奴隸了。這次的行動不該讓他參加。」
「我沒辦法呀,法爾考。蘭斯這個人很不簡單。他懂得一些魔族法術,在達安特曾破除了吸血鬼加持在棺材上的魔法。如果不讓諾伊斯盯著他,我怕他會在車里做什麼手腳,對你和西米塔爾不利。」
「那只是艾伯特的一面之詞。大人,我不覺得這個蘭斯有那樣厲害,他的魔法等級,據我觀察,只在五級以下。即使他懂得魔族的旁門技巧,要殺我和西米塔爾也早得很。」
「但是諾伊斯。」瓦勒頓了一下,說道︰「他會對別人說哪些話,他到底有多聰明,我很感興趣。」
妖術師再次向瓦勒行禮,退出了房間。門合上了。
第三十九章 意外轉機
蘭斯在舊獄堡頂層的牢房里冥思苦想,想找出開鎖的方法,不到中午,肚子便餓得咕咕叫。
不料監獄的這一層不給犯人吃午飯。
等到了下午,蘭斯餓得頭昏眼花,基本無力動彈。他開始後悔,早晨那一餐稀粥真應該吃點兒,接著又罵自己沒用︰「呸!那是人吃的食物嗎?」
他一邊抱怨,一邊暗自祈禱,晚飯能有好吃的東西。為了分散注意力,牧師開始不停背誦《聖典•啟示之書》,並把這當作一種功課,希望背完若干次之後,神力能有所長進。
好不容易等到晚餐,獄卒進來,擺上兩只碗,兩只盤子,關門出去。饑腸轆轆的蘭斯剛湊得近一點、還沒看清食物是什麼,就聞到一股爛蔬菜味道。
高爾察克卻不管,快速爬過去,狼吞虎咽起來。
蘭斯小心翼翼的拿起碗,只見里面是混濁的白色液體,上飄著幾片菜葉,還有些看不出是什麼的雜物,估計是一碗菜粥。他分析不出粥的成分,不大敢吃。
旁邊盤子里是黑乎乎的干面包,倒沒什麼怪味,只是堅硬如鐵,非常鍛煉咬力。
他開始吃面包,還沒咬下兩塊,高爾察克爬過來,指著菜粥問道︰「牧師,這個你還吃嗎?」
「給你吧。我不要了。」蘭斯無力的回答。
「不愧是牧師!」高爾察克大樂,端起蘭斯的粥喝起來,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
同樣的聲音也在其它牢房里響著,走廊兩側,一百多個犯人在喝粥。
牢里的地鼠被食物的氣味引了出來,在走廊里奔跑。
蘭斯嘴里餃著面包,深深感到所在之地的奇怪。我要在這樣的地方住多久?我會不會變得跟高爾察克他們一樣?變成很「專業」的囚犯?
這樣的想法讓他感到絕望。
蘭斯正在苦惱,有人用系鑰匙的鐵鏈敲打牢門。
「蘭斯!新來的!出來!」
蘭斯懵懵的站起身,向牢門看,只見一雙狡猾發亮的眼楮,在鐵欄桿間望向自己。
高爾察克說︰「牧師!你運氣真好!就這層的伙食最差!換到哪兒都比這兒強!」
「喲,那不是高爾察克隊長嗎?今天又吃得很飽啊。上頭讓你來教育新人,真是沒找錯人啊!」牢外的小眼楮說。
高爾察克正在吞蘭斯撂在地下的面包,听聞此言,狠狠的咽了一下。
外頭的人打開牢門,放蘭斯出去。剛剛說話的是一個矮個子的中年人,上身奇怪的向後仰,好像有意突出他那大肚子。
「出來吧,小牧師,帶你去見見同伴。」
「同伴?」蘭斯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牧師呀。老的小的,新獄堡中間的幾層,滿滿的全是。」說著推了蘭斯一把,讓他走起來。
兩個獄卒一左一右把蘭斯夾在中間,矮子走在最前。省下的一個獄卒在鎖門。
「只要是新堡,就有機會吃到肉了……」牢房里,高爾察克還在嘟噥著。
獄卒帶著蘭斯,下到舊堡五層,再由那里的一座天橋通道向新獄堡走。眼前的景象沒有大改,還是一如既往的陰郁。
「覺得倫伯底怎麼樣?」看守的頭兒說道,「我叫杰佛里,是這兒的苦工。」
蘭斯遲疑了一下,才發覺對方是在問自己。
「沒有在外面看起來好。食物尤其差勁。」蘭斯大大咧咧的說。
「哈!說得好!連我這個做獄卒的,也不願進倫伯底,不願吃這兒的飯,別說你這犯人了。今天一天,你還沒吃東西吧?」
「還有昨天。」
「你一定餓了,小牧師。」杰佛里停下腳步,看著蘭斯。
他們站在通道中段,天橋距地面二十米高,像牢房一樣密實。僅有的幾扇通風窗都用鐵欄桿封著,由窗沿看出,通道的側壁是整塊整塊的大石頭砌成,厚達半米。
杰佛里身後就是一扇窗。外面的天是藍紫色混濁的,像用火龍果果汁漂染過的灰布。
一只夜鳥飛過窗前,蘭斯靈機一動,忽然想起了什麼,但眨眼又忘了,再也找不回來。
「是有點餓。」蘭斯說。
「正好,我這有多余的東西,吃不下。︱︱別擔心,是外面來的。牢飯就是牢飯,我們的也一樣沒法吃。」
說著,杰佛里又邁開步子前進。他前進的方向略微改變,轉向通道左邊。
「為什麼?」蘭斯幾步跟上去,問杰佛里。另兩個被落下幾步的距離。
「為什麼?有東西吃還要問為什麼!哈!好問題。讓我想想。」杰佛里怪笑了幾聲,說道︰「不吃東西哪有力氣?有了力氣才好做事。」
「做什麼事?」
「吃過了再告訴你。」杰佛里神神秘秘的說道,不再開腔了。
杰佛里的房間在新獄堡的第二層。這一層的住客很有特色,大都是倫伯底駐軍的下層軍官,也有幾個職位高的,因負責調派人員之類的工作,也住在這一層,方便與士兵聯系。
杰佛里就是新獄堡二層高級軍官中的一員。不過很明顯,這並非他唯一的身份。
杰佛里很狡猾,這蘭斯一眼就能看出來。此外,在杰佛里閃亮的小眼楮里還有另一層含意,在那些背著商隊隊長,暗地里運私貨的商人與人討價還價,暗示他有「特別便宜」的貨物時,眼里閃動的便是這種色彩。
我不是尋常的囚犯,蘭斯看重杰佛里開門,想,︱︱他也不是普通的獄卒。
杰佛里只帶蘭斯一人進房,當著兩個獄卒的面關上門。在門完全合上的瞬間,蘭斯有意瞥了兩個獄卒一眼。他們的表情很平靜,沒有詫異,沒有倦怠。顯然,都是杰佛里的手下。
「小牧師,你今天運氣真好。」杰佛里走進里面的小間,打開櫃子,把里面的飯菜一碟碟的搬了出來,一邊忙活一邊跟蘭斯說話。「這里有兩人份的美食,其中一份本來是給某位富家大少爺留的,他今天沒來。︱︱他很久沒來了,我想我是不是以後只要一份比較好。」
一會兒,桌上就擺滿了飯菜,沒什麼特別貴的食材,都是牛肉、雞蛋、萵苣之類尋常的食物,但手藝卻很棒,菜雖已涼了,仍發出一陣陣香味兒,引得蘭斯空空的胃一陣抽動。
蘭斯懷疑,香味兒都是餓得慌了,想象出來。
「小牧師,你說呢?」杰佛里看著蘭斯,等他回話。
「叫我蘭斯。」牧師毫不客氣。
「好!真有你的!這樣不錯,我喜歡叫別人名字,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劃清界線,誰也別妨害到誰。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開明就好了。」杰佛里把一瓶紅酒擺在桌子上。
看到酒,頓時引起了蘭斯很多不好的回憶,弄得他一陣反感。
「我不喝酒。」
「我喝。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花三百金幣在地下酒吧拍來的,連我自己也要省著喝呢。」
「那可是不小一筆錢。︱︱以獄卒的薪水來說。」
「是不少。︱︱請坐!」杰佛里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自己搬了另一把坐下,「對苦工來說,錢不少,對大人物來說就一文不值了。那些真正有錢的人,花錢的方法千奇百怪,自己花大價錢買一件不要的東西,只為了不讓別人得到,在地下酒吧里,這種事經常有。」
「你就成了那個無所謂是誰的受益者?」
杰佛里沒立刻回答,倒了一杯酒,向蘭斯舉杯︰「我享受生活。」
喝了一口紅酒,杰佛里的臉上飛快泛起紅暈,又補上一句︰「誰也無權不讓他人享受生活。」
蘭斯已經很餓了,但是,在確認對方的意圖之前,他不願動桌上的東西。
蘭斯冷冷的問道「你代表誰?」
「在哪件事上?」杰佛里反問。
「我這件事上。我不覺得倫伯底會讓每一個新來的囚犯坐上士官長的餐桌,吃飯,聊天,還奉上最好的紅酒。」
蘭斯閉上嘴,臉上沒有半點笑容,靜靜的看著杰佛里。
杰佛里面上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眯著小眼楮,以飽餐一頓後,在商業街消食,走進瓷器店里隨意瀏覽花瓶瓷器的目光打量蘭斯。
牧師那清秀得不可思議的臉,伴著桌面上的燭光投進杰佛里眼瞳,不經意間,說不清原因,杰佛里全身忽然泛起可怕的寒意,簡直要顫抖起來。
杰佛里舉起杯子,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紅酒,讓酒的暖意快速充滿全身,這才好過了一點。
他沒有立刻放下空杯,而是舉著杯子,從杯子上面望過去,看一眼蘭斯的表情。少年仍坐在那,沒有一絲改變。杰佛里不知道自己剛剛是否露出了恐懼的表情,也不知道蘭斯是否看到了。
的確是恐懼。杰佛里想。他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才從事了間諜這種最危險的職業。賈尼爾、薩達特、西米塔爾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角色,與他們對峙,杰佛里從沒有害怕過。在他成年以後,只體驗過一次凍結靈魂般的恐懼,那是在麥芽的德摩爾老板對他笑的時候。說也奇怪,那胖子的笑臉平時看著是多麼可親!
杰佛里知道自己為什麼害怕德摩爾,但他不明白他為什麼害怕蘭斯。這種認知讓他更覺得蘭斯的可怕。
杰佛里不是魔族,他沒法看到一直舉著滴血的刀刃,對著他短粗的脖頸比劃的幽靈怪物。剛剛蘭斯在向杰佛里攤牌時,也在考慮奪得杰佛里的軍服和裝備,混出倫伯底的可行性。
「哈!仔細一看,蘭斯先生,你這張臉蛋真是漂亮得要命!天上人間的小妞里都難找這麼俊俏的。難怪你走到哪里,那塤u Ⅸ雕X頭都會尖聲大叫。」飛快的開完玩笑,杰佛里的表情鄭重起來︰「我是地下酒吧的賈尼爾老板的人,蘭斯先生。地下酒吧有兩位負責人,費蘭老板把你賣給了麥芽的薩達特,而賈尼爾老板準備站在你這邊,更重要的是,德摩爾老板站在你這邊。」
說完有些後悔,杰佛里本不想提到德摩爾的名字的。
「薩達特是誰?也是佣兵行會的人嗎?」
「他和德摩爾老板是合伙人,他手里有百分之百控制權的生意是艾哈邁全城的妓院、提供此類服務的大型酒樓,他對蘭斯先生的兩位女奴感興趣。」
「女奴?」蘭斯感到有點發昏,說他是保姆還差不多。「賈尼爾準備怎麼幫我?」
「這,要我跟你商量之後才能決定。因為你的事,我的兩位老板和上頭的兩位老板都鬧得不可開交,整個行會都亂了套。我敢說,要是有一位巨人在今天上午揭開了艾哈邁的蓋子,準會被地下的烏煙瘴氣燻倒。」
「他們怎麼說我?」蘭斯看到杰佛里夸張的表情,感到十分有趣,對他笑了笑。
杰佛里馬上從這一笑里得到了鼓勵︰「是薩達特老板和德摩爾老板的談話,我在場旁听。德摩爾老板對薩達特老板擅自出賣你的事很不滿,說︰‘他一日是我麥芽的顧客,以後也都是!你這樣對他,要我的中介機構如何做下去?’薩達特老板回答︰‘但你從你這位貴客那得到了什麼?一個金幣的中介費!而他,此後如魚得水,身價天天飛漲,你又得到了什麼?我們是商人,不是慈善機構。對方是貴族,我們和他做生意。對方是騙子,我們撈我們的好處!’」
「他說的有道理呀。」蘭斯評價道。
在心中,牧師給薩達特的名字重重畫了一筆,判到地獄那一邊。出賣自己倒沒什麼,竟然想把他喜歡的女孩子也賣到妓院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開始也這樣想。」杰佛里繼續講道,「德摩爾老板問薩達特老板︰‘你從蘭斯身上得了多少錢?官方的五金幣賞金嗎?’」薩達特老板得意的答道︰‘至少一萬五千枚金幣。你看看他身邊那兩個女孩子,都是萬中無一的貨色!尤其那個小精靈,漂亮不說,還在艾哈邁歌劇院大大風光過一回,為了她,很多老爺子不惜血本。’」
「老爺子?」蘭斯的怒意再也掩飾不住了。
「德摩爾老板說︰‘女人就是他的價值嗎?’‘那當然,他又不是真的魔法天才、外國大使。一個騙子,低級法師,有什麼價值。’听了這句話,德摩爾老板開始冷笑,說︰‘在我看來,蘭斯先生的價值可不只把他那兩個女孩簡單加起來那麼多。是的,他是一個騙子。可是,當一個騙子本身的價值超過他所扮演的角色的價值,你就不能把他作為一個簡單的騙子來對待了。那些魔法師也許是瘋子,但他們不是傻瓜。’」
說到這,杰佛里停下來,開始感到後悔。他不該把德摩爾對蘭斯估價的這段話講出來,可不知怎地就說出來了。對面那少年很明顯有一種魔力,可以讓人不自覺中喪失自制力
「那麼,德摩爾為我估價多少呢?」
話到嘴邊,不說也不行了。杰佛里狠了狠心,說道︰「一個國家,蘭斯先生,德摩爾老板認為你值一個國家。可以顛覆一個舊國度,也能再創造一個新的。」
此言一出,蘭斯與德摩爾的交易天平瞬間失去平衡。德摩爾既然如此看重蘭斯,那麼蘭斯向他提出條件,自然很難回絕,而換得的只有蘭斯口頭保證的同盟。至少在當前這個時間點,蘭斯的優勢確立無疑。
蘭斯臉上的笑意終于有了真實的色彩。
「說實話,蘭斯先生。」杰佛里的表情局促不安,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無意中掀開了老板的底牌,想盡力彌補︰「我覺得德摩爾老板這次做出了錯誤的判斷。不論你曾經是什麼,︱︱原諒我的冒犯,你現在是倫伯底的囚徒。三百年來,能從這里出去的人並不多。越是強有力的人,就越難出去。」
「有三個,關在新獄堡頂層的重罪囚犯成功逃脫。」
「他們有內線。」
「我也有。」蘭斯伸手拿起了一塊雞腿,放在嘴邊。
「你是說我?我不行。我的級別不夠。話說回來,沒什麼人級別夠。你知道倫伯底現在管事的是誰嗎?是瓦勒宰相,那位權傾朝野的重臣,芬頓的半個國王。他是天下牧師的仇敵。而且他對你顯然另眼相看,有所冀望。最大的問題是,他想要什麼,我還不知道。眼下,你準備怎麼辦呢?我可以把你的意思帶給賈尼爾和德摩爾兩位老板。」
蘭斯大略的想了一下,說道︰「讓人稍信給佩齊亞和艾瑟倫,他們在麥芽登記過,德摩爾肯定能找到他倆。告訴他們,把亮羽找到倫伯底來,與我聯絡。叫佩齊亞保護好雅希蕾娜和雅尼小姐,把艾瑟倫調到獄堡這附近來。最好把鮑利也叫到旅館。哦,不,還是不必叫他,如果他不回旅館就算了。」
「要如何向兩位小姐解釋你失蹤的事?」
「就說有位子爵邀我到城外的鎮子旅游,一周之內肯定回來。不必說是哪位子爵,讓她們自己瞎猜。」
「知道了,讓精靈聯系亮玉,佩齊亞守護兩位小姐,艾瑟倫來倫伯底……」杰佛里復述道。
「不是亮玉,是亮羽。你就這樣跟佩齊亞說,他會知道那是什麼。︱︱主啊!這飯菜真的不錯!」
「當然不錯!這是西城區最美麗賢淑的一位艾哈邁少女做的飯菜!那女孩子,相貌人品都沒的挑剔,照我看,比艾哈邁任一位貴族小姐都好。連她的名字都美妙得很。」
「哈!人生真奇妙!」蘭斯不接杰佛里的話茬,拿起為他準備的空酒杯,示意杰佛里洛u災v倒酒,「戴著枷吃飯可真不方便啊。」
「我沒辦法把枷給你去下來,蘭斯先生。這是禁魔枷鎖,鎖高級魔法師用的,鑰匙都在監長西米塔爾手里。他是瓦勒的紅人,典獄長安齊尼早就被他架空了。跟那種大人物我可說不上話。」
蘭斯酒足飯飽,杰佛里把他帶到了新獄堡四層,關押牧師的地方。
這層牢房外觀十分干淨,比舊獄堡頂層不可同日而語,讓蘭斯想起神學院小懺悔室的走廊,白牆壁刮得一塵不染,如多了裝飾,反而會影響整體的整潔。
牢門上的窗子仍只是一點點大,但欄桿之間的間隔很寬,有人可以從欄桿間探出頭來,︱︱監獄不怕牧師們逃跑?還是認定這些人根本不敢逃跑?
看來,這層原來不是牢房,大約是倫伯底的醫護室,如今牧師失去了神力,醫護室自然也沒了用場,改牢房了。
「教友!教友!」牧師們紛紛從牢門後探出頭來,向蘭斯致意。
看樣子,只是頭發有些亂,略顯落魄,沒有另一層的囚犯看起來那樣夸張。
牧師們聲音輕且明晰,還有一種優雅的韻律感,許多人一起喊也不顯得凌亂,反而像一種清雅的樂音。
這感覺蘭斯是熟悉的,此時仿佛置身神學院,因起得晚錯過了早課,趕往授課室的途中。心里升起一陣溫馨。
有的還認出了他,高叫他的名字。
「蘭斯牧師!你終于來了呀!」
「歡迎!」
蘭斯無奈的苦笑。
第四十章 少女抱擁著的夜空
蘭斯被關進牧師牢房的第二日,他發覺,牧師的牢獄生活並不像他們表現出來的那樣安逸,至少他在舊獄堡六層時,從來沒見有犯人遭受拷打,在這邊,卻是家常便飯。
不時見到獄卒走進來,叫道某個牧師的號碼,帶他出去。也不時有一瘸一拐的牧師被挾回來,丟進牢房。
蘭斯判斷,每個牧師身上都有傷,只是不在臉上罷了,看他們走路奇怪的姿勢,沒事就要靠牆的習慣︱︱蘭斯也有靠牆的習慣,不過那是因為懶︱︱就知道挨打是多麼頻繁,牢獄生活是如何悲慘了。
但真正令蘭斯感到害怕的是,從牧師們的精神狀態里,他讀不到一絲憤怒或絕望,有的只是平靜,如晴空一般的平靜,仿佛酷刑折磨只是微風,吹掉表面的雲,吹不動天空本身。
他著意觀察了當一個挨打的牧師回來,眾牧師的面部表情,這下可真是驚恐萬分︰有幾個牧師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羨慕二字,好像那個可憐人因功課做得勤,剛提升了神力等級。
由此可見,牧師們已經把日常的挨打當作一種修煉,思想狀態已經和苦行僧、苦修法師相差無幾。這種結局在蘭斯看來,比高爾察克那種痞子犯人還要糟。
他有時感到納悶,那些不屈服的牧師到哪里去了,怎麼一個也看不到,後來想想,也只有有苦行僧潛質的牧師,才能在這樣一天天沒理由的拷打里生存下來,堅持兩個月。那些血氣方剛的牧師,一定是死了,或是被同化。
到了中午,兩個獄卒進來,叫到蘭斯的名字。
蘭斯感到腿腳發軟,摸著牆站起來,環視四周,盡是鼓勵與羨慕的眼神。
「勇敢些!主會記得你在塵世受的這些苦!」一個高齡的牧師言道。
牧師眾紛紛點頭。
蘭斯戰戰兢兢,跟著兩個獄卒走出監牢區。門一關上,眼前就是杰佛里那張浮腫似的奇怪笑臉,蘭斯懸著的心頓時放到肚子里。
「我交待的事都辦妥了嗎?」蘭斯低聲問杰佛里。
「基本辦妥了。佩齊亞已經趕到了旅館,住進了一樓。亮羽還沒找到,等佩齊亞的消息……」
蘭斯打斷杰佛里道︰「兩位小姐對佩齊亞的說法接受嗎?我失蹤了兩天,她們一定很擔心!」
「還好。雅希蕾娜小姐有點不滿,雅尼小姐在安慰她。」
「那就好、那就好。我得盡快回去。雅希蕾娜鬧得很,小雅看起來可靠,其實卻更難安慰。佩齊亞很難照顧好她們的。」蘭斯擔憂的說。
杰佛里點了點頭,繼續報告︰「我們給艾瑟倫在西城區租了房子,禁挨著獄堡北牆︱︱正門是駐軍區,讓土歧族進去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說著,忽然抬高聲音︰「你很快會見識到,我們怎樣對待‘虔誠’的牧師。」
蘭斯順著杰佛里嘴角的暗示,向一個方向望去,一個身著便服的男子站在走廊拐角的天窗下,沐浴著清冽冷徹的日光,︱︱正是向他宣讀榜文的那個假憲兵。
「帶他走。」杰佛里說,自己迎向那個男子。
蘭斯被帶到杰佛里的房間,獄卒關上門,在外面守著。桌子上已經擺滿了菜肴,熱氣騰騰,菜色比昨天還要豐盛,一瓶新的紅酒,一個杯子也準備好了,就連桌邊的座椅也換過,似乎是從某位官員的辦公室搬來的,十分舒適的樣子。
蘭斯在椅子上坐定,不客氣的大吃起來。沒過不久,杰佛里敲了下門,走進來。
杰佛里沒有就座,而是站在一尺之外,像下屬對上級作報告,蘭斯也處之泰然。
「那個男的是誰?」蘭斯撂下酒杯,問杰佛里。
「西米塔爾監長,瓦勒宰相帳下的紅人,我跟您說過的那個。」
原來那人居然是監長,看來瓦勒對自己這件事十分看重呢。不論瓦勒想的是什麼,蘭斯對他的方式很不喜歡,只想快點離開監獄,回到他那個溫馨的小窩。
蘭斯對杰佛里點了點頭。
「他是個非常、非常強的戰士。我們行會曾接受典獄長安齊尼的委托,暗殺西米塔爾,結果在一個晚上折損了行會里最強的三名刺客,其中有一個是負責切斷目標後路、報信的,若前兩個人失敗,他根本不會露面,至今賈尼爾老板也未能查明他的死因。有一點可以確定,以殺人的技巧而論,那個男子是個惡魔。」
「西米塔爾。」蘭斯記下了這個名字︰「可是,西米塔爾是瓦勒的人,安齊尼若是殺了他,自己又怎麼會有好日子過。一個能混到倫伯底典獄長地位的人,思維不會如此簡單。」
「哦,安齊尼是托雷王子的人,而瓦勒,一般認為他是支持大王子西德尼殿下的。菲爾南公爵同樣效忠于大王子。但若論及聰明才干,實是二王子更為優秀。現在二王子的羽翼在各地都遭剪除,自己也有些心灰意懶,據說已不問政事了。」
蘭斯默默的點了點頭,開始吃飯。在亮羽趕到之前,也沒有太多計劃好做。
吃過了飯,杰佛里帶蘭斯到審訊室,見識了一場拷問。遭罪的是一個不認識的牧師,儼然又是苦修派的,嘴里不停念叨著什麼,對周遭的一切視而不見,仿佛鞭子抽在別人背上,與他無關似的。
而施刑的獄卒似乎也沒什麼精神,好像只是在例行公事。不怪他們,這種從無進展的活動已持續了兩個月,有精神才怪。
臨到打完,一個獄卒才有氣無力的問了一句︰「說,科魔文明之書藏在哪里?」
牧師這時也禱告完畢了︰「主啊,感謝您的恩賜!」
蘭斯的心思早已不在此處,對他們的對話沒太在意。
「這個牧師是關在七層的。」杰佛里告訴蘭斯。
杰佛里領蘭斯出了審訊室,又下了一層。在這一層的角落是一個封閉的區域,只有一扇層層把守的大門與外界相通。走進去,看到的第一件事物竟是一顆水晶球,跟光明塔用的那種一模一樣。
這里是倫伯底的精神魔法審訊室。在紀元時代,精神魔法大多集中在附魔這一宗派,然而經過分立之戰的戰火洗禮,大部分精神魔法的資料都散失掉了。芬頓時代的精神魔法統一歸類到幻術一系,唯一例外的是妖術中的恐懼術,與死靈相關。
倫伯底的精神魔法審訊室,名義上是以魔法對犯人進行問訊,實質上卻是巧設名目,把犯人用作魔法實驗之用。
蘭斯跟著杰佛里進入這個小區,走馬觀花的逛了一圈。這區大部分的房間是封閉的單人間,連一扇窗子都沒有,每個這樣的小房間外面都配備了一顆水晶球,通過它可以看到房間內犯人的狀況。
蘭斯試著觀察了幾個房間,里面的犯人或站或坐,都神經兮兮的。犯人的體表一般看不到什麼傷痕,有一個用厚厚的紗布包著腦袋,但他們的精神狀態可就太糟糕了,一句話,行尸走肉。
一個穿黑袍的人和蘭斯他們擦肩而過,懷里抱著一只透明的大罐子,罐子里裝著一團黃乎乎的很多褶皺的東西,蘭斯看了,感到一陣惡心。
在這一區的盡頭,另有一扇頗隱蔽的小門,門口沒有衛兵,門上也沒有門牌標識。
蘭斯在門前站定,看杰佛里。
「哦,這間屋子里裝著什麼,我也不知道。」
蘭斯不說話,還是那樣看他。杰佛里哼哼了兩聲,又說道︰「這屋子多數時間都沒人。不,應該說兩年以前從沒人用過。」
「這屋子建好了多少年呢?實驗室里不會一直留個空屋子不用吧?」
「快二十年了。早在我的前任、費蘭先生在倫伯底工作的時候,這房子就已經存在。是上頭的上頭來的命令,建好後一直空著,直到最近。听做打掃的人說,有一次看見法爾考大人︱︱是瓦勒宰相帶來的人︱︱走進這個房間,里面坐著一個白頭發的人……」
「白頭發?老人嗎?」
「不,年輕人,據說長相很俊,不太會說話。房間里有一個很顯眼的魔法裝置,直徑半米的環形底座,上面豎著一些相互交叉的金屬條,像欄桿很稀的鐵籠子。」
傳送裝置,蘭斯與記憶中庇護所里的傳送門一相對照就明白了。這也是這間屋子為什麼在獄卒們看來,經常空著的原因,它有另一個秘密入口。
「法爾考是個怎樣的人?」
「大概五六十歲年紀,北方人,是個魔法師。他也是瓦勒宰相的親信之一,經常伴在宰相左右。他的魔法師級別恐怕非常高。如果您打算強行突破倫伯底,他和監長一定會成為您的阻礙。」
蘭斯沒有立刻回話。他在腦海中勾畫出兩個人的面貌,念榜文的憲兵,趕車的魔法師。兩人身上沒有太多的共通之處,但他們的一言一行,有極高的默契,還有眼神,那眼神中的冷漠、高傲和自信,實在是如出一轍。
聯系杰佛里對法爾考的描述,事實已經很清楚了。那兩人是搭檔,是瓦勒大人的左膀右臂。刺客型的戰士西米塔爾,擅長局域控制的魔法師法爾考。
再進一步想,關在眼前這個小房間里的人,為什麼不可能是那個叫諾伊斯的魔族呢。瓦勒宰相實在有太多理由隱藏這個魔族。他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諾伊斯的存在,他想要諾伊斯只屬于他自己,成為一個秘密武器。
由時間上判斷,瓦勒收養諾伊斯時,魔族大概只是個幼兒。
這樣,到旅館抓人的幾位演員便湊齊了。蘭斯心想。瓦勒抓我做什麼?不會是害怕他在聖盾兵團的所作所為外泄吧?不,這對他根本沒多大影響。他一定會安排一次會面的,當面提出要求。
那個殘忍好殺的當權者,將聖盾兵團的二百五十名步兵、三十名牧師親手埋葬的人,蘭斯不想跟他進行任何交易。蘭斯想憑自己的力量逃離倫伯底,這樣,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沒什麼阻礙。」蘭斯看著杰佛里,他的眼神清澈極了,像用梅雨洗了整整一季的小湖,「德摩爾是怎樣為我估價的來著?一個國家是吧。呵呵,他太高看我了。不過,有一點他沒有做錯,就是他沒有利用我在麥芽登記的身份來敲詐我。我這個人,最不喜歡被別人束縛。不管是芬頓的宰相,還是別的什麼人。︱︱倫伯底不錯,被關在這兒也算是一種不錯的經歷。」
蘭斯用手背在面前的門上擦了一下,轉身離開。杰佛里老老實實的跟在他後面,蘭斯話語里強烈的自信心,驅散了杰佛里最後的懷疑,使他確信,眼前這個少年,必將成為比任何人還要可畏的大人物。
幽靈地精弓箭手漢尼拔穿過禁閉著的門,進入里面的房間。魔族諾伊斯正躺在他寬大的床上午睡,復雜的傳送裝置放置在房間一角,比光明塔或庇護所里同類的裝置笨重許多。
愚蠢的地精舉起鬼魂弓,瞄準床上的魔族,但一種可怕的壓迫感迫使它放棄了這次舉動。漢尼拔本能的感應到,魔族的精神體正處在極不穩定、富于攻擊性的狀態,如果它襲擊他,等于引爆一包炸藥。
漢尼拔靠近了床,想近點觀察魔族。諾伊斯睡得很熟,但面容扭曲得厲害,好像正在做惡夢。
「別吵了!聲音!諾伊斯呼吸, 不能!很響!」魔族忽然大叫起來,伸出手臂,向空中亂抓。
漢尼拔嚇了一跳,以為被發現了,連忙跑到門口。但是魔族的眼楮仍閉著。地精心驚肉跳,鑽出門找蘭斯去了。
到了樓梯口,蘭斯被交到兩個獄卒手上,送回四層牧師牢房。
一進走廊,便受到牧師們的隆重歡迎,兩邊的窗口都被人臉擠滿了。牧師們知道,這是新人受刑的第一日,必須要同伴們的鼓勵開導,才能闖過這一關。因為最初的苦刑倒下的牧師太多了。
「兄弟!」一個牧師沖蘭斯叫道。
這個稱呼無疑比教友拉近許多距離,其他牧師也紛紛效仿。
「兄弟!兄弟!」
牧師們看到,蘭斯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走路姿態也正常,只是表情有些疲憊。很顯然,這個小牧師不是受了鞭刑,而是受了精神魔法審訊,︱︱倫伯底的刑罰中最殘酷、最不人道的一種,因為受不了精神魔法折磨而崩潰、自殺的囚犯不計其數。
眾牧師心情極為沉重,望向蘭斯的眼神中混合了憐憫、羨慕、敬佩等復雜的情感,看得蘭斯一陣心煩。
蘭斯對其他牧師非常冷淡,什麼也不說。牧師們也知趣,紛紛遠離了蘭斯,把牢房里大部分空間讓給他。
蘭斯樂得清靜。
夜很快降臨,蘭斯又被接出牢房,帶到杰佛里的私人房間受了一頓「精神折磨」。
這一餐豐盛不說,菜式與前兩餐又是完全不同,吃得蘭斯連連點頭。
小雨嫂嫂真是手藝超群!蘭斯想,格雷堡的名廚都趕不上她呀。真替阿貝爾感到高興。
雅希蕾娜長大以後,手藝會怎樣?看她那樣子……唔,她可能學會廚藝嗎……以後一定要注意培養,讓她學起來,不能每天吃買的東西!一邊吃,一邊胡思亂想著。
吃過了飯,又到刑訊室轉悠一圈,消食,返回牧師牢房。
由于牢房供應的食物很少,牧師們沒有力氣,都無精打采,歡迎蘭斯歸來的聲浪也不比中午。
剛進牢房,一股熟悉的精神波動向蘭斯沖來。是亮羽!蘭斯喜出望外,快步沖向靠獄堡外側的牆壁。由于他的意念太強,他的腳剛剛跨過臨界點,視覺與其它感觀便忽然穿越了厚厚的石牆,與牆外的黑鳩統合在一起。
在新獄堡四層的外側牆壁上,奇怪的伸出一只燈柱。燈碗與四周的牆壁都有一段距離,城牆上也沒有任何階梯可以攀援,不知要如何把燈具放到那里。
黑鳩亮羽便蹲在燈柱上,仰著頭,望向無星無月的夜空。
北來的風把冬天的氣息遠遠送來,撥撩著身上厚厚的羽毛,想要把寒冷的針尖刺進亮羽︱︱蘭斯的身體。
但它(他)的羽翼非常厚實,外界的風無法傷到它(他)的內心。
世界是如此黑暗,沒有一絲光明可以握住,借以祈禱未來。
「你見到艾瑟倫了嗎?」蘭斯問亮羽,腦海中很快浮現出土歧族短粗的身材。
艾瑟倫是精靈守護者,但他不是精靈,是土歧族,星落南方一種常見的山怪。他沒有脖子,腦袋和肚子一樣粗,身材像一只帶尖的圓筒。他的手腳非常大,善于挖掘隧道,如果不考慮隧道是否結實,多久以後會坍塌,艾瑟倫可以自由在土里行動,像水里的游魚。
「主人,艾瑟倫已經在倫伯底地下調查了一整天了,是亮羽讓他這麼做的。」
「你還真能猜到我的心意呢。他怎麼說?」
「很糟糕!新獄堡的整個地基都是石砌的,完整度很高,艾瑟倫沒辦法穿過石頭︱︱在短時間內。如果想用地道離開倫伯底,只能在監獄的院子里挖洞,到西城區北側,賈尼爾那個禿頂已經備好馬車,日夜守在那里。主人需要創造一個機會,進監獄的院子。」
「這個地道要幾天才好?」
「三天,人類使用的話。亮羽會把地道的出口位置告訴主人的。」
「讓艾瑟倫去挖,盡快。我會創造出離開獄堡的機會,那個瓦勒宰相似乎對我有所企圖,他太重視我了。這件事……不是夏爾蒂娜做的,她沒有陷害我。」
「主人,你愛那小妞嗎?」
「是的。我想我可以確認這一點。」
「那麼,要不要亮羽給她傳話,說主人一直想著她?她大概有辦法幫助主人脫獄。」
「不要。我不想利用她。她現在會怎樣看我呢,是不是以為,我只是為了她的美貌才靠近她,佔有她,又狠心拋棄她,是不是以為我在用這種方式向她報復?我不願知道她的想法,我不敢。我不敢看到一個女孩子再為我哭泣。」
「主人你要任她傷心下去嗎?亮羽覺得,那個人類女孩,沒有看起來那樣堅強。」
「在我能給她承諾以前,我不能做出任何保證。監獄的牆壁很堅固,敵人很強,其實,我沒有信心能逃出去。若我向瓦勒屈服,答應與那個弄權者合作,我也將不再是我。不論他想要我為他做什麼,我都不會答應。不說這個了,你見到那個人類母親了沒有?」
因蘭斯的精神體與亮羽的連接在一起,不知不覺中,蘭斯的想法也帶上了黑鳩的習慣,在母親之前加上「人類」二字。
「找到了。我趁夜去看過,她的孩子病情稍有好轉,但仍在發燒,如果沒人給治病,還是撐不下去。」
「我沒法過去。你有什麼辦法嗎?」
「亮羽知道一種草藥,可以退燒。非不死系魔族無法以光明法術自救,常常使用草藥療傷。草藥城北的草場大概會有吧。」
「好吧,你先去做這件事,明天晚上再來見我。」
「……主人,不知你想過沒有,瓦勒這個人類可能掌握著人類國家最大的權力資源,如果與他合作,主人的無論什麼願望,都會很容易達成。」
「我懶得理他。亮羽,我想你明白,我雖然命中注定要為權力而戰,以後也可能變成瓦勒那樣的人,甚至比他更壞,但我從來不覺得權勢是這世上最寶貴的東西。」
黑鳩扇動翅膀,飛離了燈柱,緊貼著城堡弧形的牆壁沖向夜空。那兒始終是一片黑暗,鳥兒赤色的雙眼劃出兩道盤旋的弧光。
「純潔的少女,才是世界的珠寶,是救贖世人的天使。即使大地墮入黑暗,那些天使般的女孩也必須得到保護。被少女淚水沾濕的天空,只能在她的微笑里得到拯救。」
蘭斯把臉貼在冰涼的牆壁上,自言自語道。
牧師們看得心痛不已︰又一個年輕有為的教友,在連續的精神折磨下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