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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第70章
第70章 練練手

 大賢院。九重塔。

 曲折的迴廊引著人一層層向上,因長年被香火繚繞,木質的樓閣散發出古樸沉鬱的香氣。這裡出奇的乾淨安寧,彷彿神明真的在垂目眷顧。

 然而在蘇羅眼中,這裡骯髒腐朽如一團爛肉,根本是臭不可聞。

 外面虔誠跪拜的百姓,有誰知道這座塔下壓著纍纍白骨?當年所謂的「清教令」下達之後,多少無辜的人被冠上「異教徒」的罪名,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如今大賢教換上一副慈悲嘴臉,在封楚散播教義,招攬信徒,地位如此穩固,更是容不下一點叛逆之音,哪怕這聲音是從正統王族口中發出來的。

 蘇羅站在七位聖者面前,未執任何禮節:「不知聖者傳我來有何事?」

 中央的大聖者佝僂著身體,身披斗篷,隱約得見半張滿是皺紋的臉:「聽聞華晉使者前來討要說法,這窩藏別國叛黨一事,王要怎麼解釋?」

 「此事君上自有定奪,不勞大賢院費心。」

 「朝政之事,我大賢院本也無意插手,但天興祭禮在即,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出什麼岔子才好。既然華晉君主派人來交涉,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叛黨交給他們自行處置就是了。」

 蘇羅心中冷哼,你們插手朝政還少了嗎?

 他道:「大聖者想得未免太簡單了,華晉的目的可不是讓我們把人交給他們處置,他們是想讓我們幫著除了心腹之患,來個借刀殺人。日後無人追究起來倒還好,若是被有心人逮著錯處,豈不是平白給咱們君上扣了頂干涉別國內政的帽子。」

 大聖者蒼老的聲音如同刀刮銹鐵:「這人還謀害了我們一名信徒吧,在祭禮將至之際帶入血災,如此不敬神靈,本就該死,再者說……」

 一名信徒,呵,說得無足輕重,這其中的憤怒譏諷蘇羅卻是明白的。

 他設計除了四王爺——大賢院根植在朝堂中的那枚最好用的棋子,又把案件相關的所有人關進地下牢,讓他們碰也碰不到,審也審不著,兩眼一抹黑,他們怎能不氣!

 大賢院雖不知那個小君主打的什麼算盤,可他們知道,只要事事與小君主對著幹,定能滅了他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使者帶不走,王又殺不得,看來我大賢院也不能作壁上觀了。」

 大聖者說了這半天,無非是想把人要過來,逼出個國師的把柄。

 蘇羅自然不會叫他得逞:「雖說四王爺是賢靈的信徒,但他的身份首先是王親,王親殞命,君上豈有不管之理,這案子已由斷罪監徹查審理,大賢院此時插手,恐怕不妥。況且天興祭禮要籌備的事務眾多,聖者們近來忙碌得很,還是不要再為這些事情勞神了吧。待祭禮過後,君上自會給賢靈一個交代。」

 他硬是把話堵了回去,幾位聖者頗為不滿,紛紛站出來斥責。蘇羅不慌不忙地一一回敬,他能坐到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早已不懼這些口舌之爭。

 吵嚷了半晌,大聖者自知人搶不來,便抬手止了爭論:「既如此,我們亦不強求。」隨後拖著粗嘎的嗓音祭出後手,「不過另有一事,還請國師轉告於王。」

 「何事?」

 「此次祭禮,王斷不能缺席,也不能遮掩面目。身為一國之君,平日裡不願露面也就罷了,若是連祭禮也畏畏縮縮,那真是會觸怒賢靈的。」大賢院料想那封楚王定有惡疾,初登王位就「沒臉見人」,不正是「王權污穢」的有力佐證嗎?動不了奸詐狡猾的國師,直接削了小君主的威嚴也是好的。

 令他們沒想到的是,蘇羅雖面色不虞,但並未猶豫很久,算是爽快地應了下來:「那是應該的,君上對賢靈向來敬重,也不願辜負前來觀禮的百姓,到時自會素面親臨。不過,既然君上如此有誠意,大賢院也該答應我們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蘇羅肅然道:「今年的天興祭禮上,不要再出現為塔托爾之難伸冤的刁民!」

 大聖者神色微變,果然,這件事是封楚王和國師最忌憚的。眼下當著他們的面提起,莫非是察覺到了什麼?

 塔托爾之難。

 是了,還有什麼比這個帶給封楚王族的打擊更大?

 以往有老君主的鐵血手腕壓著,今年新帝即位,人心浮動,卻是再也壓不住了。

 大聖者粗噶的笑聲透著涼意:「呵,王室自己犯的錯,還害怕承擔麼?大賢院一心侍奉賢靈,待所有信徒一視同仁,總不能為了照顧王的面子去堵住悠悠重口,更何況那些信徒也是情有可原……」

 蘇羅冷冷打斷:「我不管他們什麼情什麼原,先跟你們大賢院打聲招呼,只要有人意圖惹事,我會立即鎮壓!君上若是傷了一根汗毛,我讓他們全部陪葬!」

 他說完甩袖離去,大聖者面上憤慨,心裡卻滿足得很。

 好一個鎮壓,正合了他們的意。

 五日前。

 待在牢裡一派愜意的夏淵說:「這事如此詭異,這麼多年過去了,就沒人質疑嗎?當年那場大旱,哪裡都缺水,偌大一個封楚,怎麼就那個塔托爾城死那麼多?縱然老君主再怎麼痛恨那些愚昧又激進的信徒,到底是自己的臣民,也不至於恨到這種地步吧。」

 蘇羅坐在鐵柵外,擺了一桌茶點,端起一杯清茶抿了口:「塔托爾的三萬信徒被朝廷輸送過去的水源毒死,這是事實,當時連老君主都無可奈何,只能硬把事情壓了下去。如今民憤日積月累,大賢院必然不會放棄這大好的奪權機會。」

 夏淵胳膊伸出鐵柵,從他桌上拈了塊糖糕吃了,皺眉抱怨:「你們封楚的東西太甜,茶給我……」就著茶盞喝了兩口,接著道,「別說大賢院,你不是也籌備了這麼久了嗎?連人證物證都被你給挖出來了,看來你這個國師也不是白當的麼。只不過,那些人聚集起來,情緒大概會比較激動,未必能控制得了啊。」

 「那就鎮壓!」蘇羅將茶盞頓在桌上,顯然為這事煩得不行,「我情願不澄清真相,也不會給那些人傷害鳳來的機會。往年他們鬧過不少次,老君主曾經因為一個疏忽,差點被人暗殺在祭禮台上,我不能讓鳳來承受這種風險!」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吶。」夏淵瞥他,「荊鴻跟我說過,民怨只能疏,不能堵。老君主已經堵了這麼多年,再堵下去,一旦決堤,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那也不行!」蘇羅斬釘截鐵,「那些人都是瘋子,他們早就被大賢院煽動得毫無理智可言了,在他們眼裡,鳳來就是給他們亡親的祭品!」

 「那你乾脆讓你家小君主迴避算了,或者找個替身。」

 「你以為我不想嗎,可是大賢院這次志在必得,他們絕對會逼著鳳來露面。而且鳳來自登基以來飽受非議,也要藉著這次祭禮樹立威信,正是他自己要求出席的,所以我才會急著讓荊鴻治好他的眼睛。」

 「又要給他樹立威信,又要讓他避開危險,你也真是夠貪心的。」夏淵哼哼兩聲,轉轉眼珠,「其實,兩全的辦法不是沒有……」

 「哼,還學會吊人胃口了。」蘇羅把桌上一碗豬骨湯挪遠了些,示意他愛說不說。

 死狐狸欺負人真是一點不手軟!這次長談之前硬生生剋扣了他兩天的葷菜和湯水!就等著在這兒剝削他!明知道他要長個子!

 夏淵磨牙,手指在那桌上點了點。

 蘇羅把香噴噴的豬骨湯往前推了推,剛好在他碰得到端不了的位置。

 夏淵無奈,只得先說:「你就說你要武力鎮壓,大賢院想激化王族與百姓的矛盾,定是求之不得,等他們召集了塔托爾之難裡的倖存者和苦主,你們行事反而會更加方便。」

 「就算有人證物證,也要那些愚民肯信才行。」

 「由不得他們不信。大賢院的祭禮是請神送神,那封楚王也搞一個祭禮好了,不過是請魂送魂,請的是塔托爾亡者的魂,送的是大賢院聖者的魂。」

 「……」

 蘇羅把豬骨湯遞到他手上,夏淵如願以償。

 「我可以把我的人借你用,你要殺聖者也好,殺朝中餘孽也好,都隨你。反正他們不是封楚的人,即便有人找茬,也怪不到你家小君主頭上。」

 「你倒真是個心狠的,這是荊鴻教你的?」

 「不是,他教我仁德愛民,謹慎用人,勿妄動殺念。」夏淵微笑說,「他比我善良得多,雖然他總以為自己非常狠心。」

 「你把你手底下的人都弄出去了,自己不出去?」

 「我現在是流落異鄉的悲情太子好嗎,才不要趟這渾水。我就想在這牢裡,看你家小君主開創革新,看那些圖謀不軌的壞蛋覆亡,就當給我自己練練手了。」

 蘇羅從大賢院回來,斂著一身的煞氣,先去徹徹底底洗了個澡,把才纔穿過的衣服全部扔了,重新換上乾淨衣物,面色才稍微好些。

 他去找了荊鴻。

 三葉蟲提前煉好,這幾日正在加緊試驗。

 蘇羅從未接觸過此蟲,不瞭解這種蟲的習性,荊鴻一步步教他如何控制它們,用封楚王眼中收集到的瘴氣作為標靶,讓蘇羅學會駕馭該蟲。

 好在蘇羅亦是極有天賦之人,在經歷過數十次的失敗後,已可以做到收放自如,那些三葉蟲對他唯命是從,而且在荊鴻的餵養下,它們變得十分勇猛。

 荊鴻說:「雖不能保證萬無一失,但應當不會傷及性命。」

 蘇羅抿唇:「倘若失敗,最壞是怎樣?」

 荊鴻蓋上蠱盅:「最壞……眼睛再不能復明。」

 「他……」

 「沒關係呀,那就試試吧。」

 於鳳來光著腳從屋裡跑出來,蘇羅趕緊上前抱起他。

 於鳳來笑嘻嘻的,彷彿一點也不擔心:「我們試試吧蘇羅,我不怕的。」

 可是我怕。

 蘇羅心裡糾結,卻給了他一個肯定的回答:「好。」

 於鳳來恢復意識的時候,感覺到眼皮上透出淡紅的光。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團糊糊的人影,焦點有些渙散,但確實能看到了。他往前探著身子,距離那個人影很近很近,幾乎要貼在那人的臉上。

 蘇羅看他微瞇著眼靠近自己,心跳驀地加快,一時竟僵在那裡。

 於鳳來還是看不太清楚這人的臉,可他嗅到了熟悉的氣味,登時眉開眼笑,吧唧一口親在蘇羅鼻子尖上,胳膊摟上去:「蘇羅,我看見你了!」

 蘇羅臉頰漫上一層薄紅,竭力掩飾自己的失態,拍撫著他的背說:「嗯,看到就好。」

 可是於鳳來這個樣子,顯然目力還有障礙,他轉向荊鴻:「這是怎麼回事?」

 荊鴻一邊焚燒石剌蟲的屍體一邊說:「母蟲已經祛除了,不過他的眼睛被毒瘴入侵已久,要想完全恢復,還需要一些時間。你看他眼白中的黑氣並未完全消散,這幾日別忘了按時用藥水點目驅瘴。」

 蘇羅點頭,心裡這塊大石頭總算放了下來。

 於鳳來昏睡的這三天,他不眠不休地控制著這孩子體內的蠱蟲,生怕一不留神害他出事。現下一切順利,看樣子在祭禮之前,至少表面上能恢復得與常人無異。

 於鳳來照舊不穿鞋,蘇羅照舊抱著他洗漱、吃飯、服藥,細緻得荊鴻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先前是個小瞎子還算有理由,如今還這樣,只能說蘇羅對這孩子的溺愛已經入了膏肓。

 午後,於鳳來鬧著說不想睡覺,蘇羅給他敷上一個浸過少量藥水的蒙眼布,哄了好一會兒,他才委委屈屈地睡去。

 蘇羅走到外間,在荊鴻對面盤膝而坐。

 他說:「我聽說過一個出世之族,名叫臨祁。」

 荊鴻抬眼,目光淡淡。

 蘇羅道:「相傳臨祁人能通天機,一旦插手世事,便有逆天改命之能,他們行蹤詭秘,前朝年間幾乎絕跡,然而當今世上,卻有位曇花一現的臨祁人,曾在蒙秦出現過。」

 荊鴻耐心聽著,權當故事。

 蘇洛看著他:「那人名叫謝青折,不知你可認得?」

 荊鴻搖頭:「聽過,不認得。」

 蘇羅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又問:「那你與臨祁有何關係?你與蒙秦王宇文勢,又有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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