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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第54章
第54章 雙王亂(下) …

 荊鴻不在,皇長孫還在,

 許是哭得累了,或是知道哭也哭不來想要的人,夏瑜望著顧天正,又抽噎了一會兒便安靜下來,只是睜著一雙淚眼,不鬧,卻也不睡。

 外面大雨滂沱,顧天正咬牙撕了被單,將皇長孫裹在懷裡繫好,他以為太子去了奉天殿,匆忙趕了過去。

 穿過幾座偏僻宮殿,顧天正聽到遠處隱約傳來兵刃聲響,立時停下腳步。

 怎麼回事?怎會打起來?

 他孤身一人,還帶著個孩子,那邊情況不明,他不敢貿然靠近。心念電轉,他一躍登上對面屋頂,遙遙望向奉天殿。

 雨幕籠罩下,奉天殿前的景像一片朦朧,然而顧天正還是分辨出了交戰雙方的身份。

 安慶王。聶司徒。

 兩方人馬正在對峙中,看起來兵力相當,不過從衣著判斷,聶司徒一方中似乎有皇帝親衛,顧天正皺了皺眉,心下疑惑:這是宮變?安慶王要篡位?可聶司徒如何得知?又如何指揮得動禁衛軍?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呢?

 不及多想,顧天正當機立斷,從南面出了宮,牽了匹馬,一路疾行神威軍營。且不說宮中局勢究竟如何,至少神威軍是值得信賴的。

 神威軍營。

 孟啟烈自聽到鐘響,左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

 被調去城防的那隊人來報,說城外聚集了皇城附近的各處駐軍,將整座皇城團團圍了起來,正在待命,卻不知在待誰的命。

 又有人道,先前看到輔學大人策馬朝著城門而來,本以為是帶來了太子軍令,誰知輔學大人又掉頭走了,像是要來大營。

 那人四下看了看:「哎?輔學大人沒來嗎?」

 孟啟烈眼皮子跳得都快抽筋了:「沒有。」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一聲無比響亮的嬰兒啼哭,竟是蓋過了同一時刻的雷鳴。孟啟烈眼睛驀地一亮:「這哭聲……定是長孫殿下!」

 夏瑜蓄好了力氣,又開始放聲嚎哭,顧天正一身雨水,護著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大團,掀帳衝了進來:「點兵,速與我進宮救駕!」

 孟啟烈問:「出了何事?」

 顧天正脫下皇長孫半濕的襁褓,扯來幾件乾淨軍服,手忙腳亂地又把他綁到身前,沉聲道:「宮變。」

 預感得到印證,孟啟烈眼皮不跳了:「城外都是兵……」

 顧天正道:「顧不得了,先進宮,見太子!」

 城外戒備森嚴,宮裡的防衛卻是極其薄弱。

 孟啟烈率領神威軍精銳長驅直入:「這不合常理。」

 顧天正道:「都在奉天殿。」

 「太子也在?」

 「不在。」

 「太子在何處?」

 「……不知。」

 「不知?!」

 孟啟烈左眼皮又開始跳了。

 派出一隊人馬偵查,孟啟烈帶著剩餘神威軍在偌大一個皇宮裡亂竄,遇到一撥兵馬,他問:「是誰麾下!」

 對方不答反問:「你們是何人?」

 孟啟烈傲然道:「太子麾下,神威軍!」

 對方不由分說衝殺上來,神威軍自是應戰,此時便可看出這支特殊訓練下的軍隊之勇猛,瞬息間便把對方全部擊潰。

 顧天正上前挑開一人蓑衣,瞥見他們領口的深藍滾邊,告訴孟啟烈:「安慶王的人。」

 不久他們又遇上一隊人,又是一番不問緣由的對殺,殺完了顧天正再一看,赭色滾邊:「城南駐軍,聶司徒的人。」

 孟啟烈懵了:「怎麼兩邊都要打?我們是太子親衛,隸屬王師,他們瘋了不成?」

 顧天正也說不清楚。

 孟啟烈甩去劍上雨水,歎道:「若是荊鴻在這兒,斷不會如此抓瞎!」

 不遠處一人踉蹌而來:「報……報……」

 孟啟烈握劍的手一緊,待看見那人是自家衣飾,料想是先前派去偵查之人,趕緊迎了上去,那人一身熱血,所立之處雨水都被染紅,孟啟烈急道:「怎麼回事?」

 那人傷重,已是站立不穩,跪在孟啟烈身前,垂首泣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已……薨逝了。」

 孟啟烈心中一涼:「休得胡言!殿下現在何處!」

 那人斷續道:「安、安慶王意圖篡位,將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困於西凰宮,皇上駕崩之時,便下令殺儲君……我們趕到時,殿下已戰至力竭……兄弟們欲解殿下圍困,在西凰宮迎戰安慶王麾下將士數百人,奈何他們人多勢眾,殿下終是……」

 顧天正身形微晃,雙手竟是不受控制地顫抖:殿下若是死了,那蕭廉……

 那人從懷中拿出一物:「兄弟們怕是回不來了……殿下遺命……著我將此信物交予孟將軍,要孟將軍務必保全皇長孫,即刻到奉天殿取先帝遺詔,助……長孫殿下順利登基。」

 孟啟烈低頭看去,只見掌心中一隻圓滾滾的小金豬,正是殿下頸中飾物,他曾好奇問過,是荊鴻所贈。

 收起金豬,孟啟烈拍了拍那人的肩:「兄弟,多謝。」

 旋即抽劍出鞘,一劍削了那人頭顱。

 他身後神威軍俱是一怔,顧天正亦是驚駭:「你……」

 孟啟烈翻過那人斷頭,冷冷道:「此人殺了我們兄弟,換了神威軍服,是冒充的。不過至少帶來一條有用的軍報,姑且讓他死得痛快點。」

 顧天正明白過來:「殿下就在西凰宮!」

 一名副將忍不住詢問孟啟烈:「如何得知那人是冒充的?」

 孟啟烈道:「軍中何時有人喊過我『孟將軍』?太子殿下更不會這麼喊我,要不是叫『孟小將軍』,要不是叫……咳,『小雞將軍』,大家叫習慣了,我聽也聽習慣了。」

 副將眼含熱淚:「小雞將軍真是體恤下屬啊。」

 孟啟烈:「……」

 奉天殿前。

 安慶王被擒,他知自己中計,卻十分不恥聶司徒作為:「堂堂司徒,竟聽命於張謙那虛偽小人,當真可笑,被人利用了也不曉得。」

 聶司徒嗤了一聲:「總比王爺你竹籃打水一場空要好。」

 安慶王道:「若是那人獻計,定不會如此大費周章。」

 聶司徒笑得得意:「王爺所說那人,現下也已身在囹圄,自古成王敗寇,王爺還是不要逞口舌之快了。」

 聶詠姬收到父親那邊傳來的訊號,在王順德耳邊說了一個字:「殺。」

 西凰宮中,囚著華晉的皇后和太子,亦是她的婆婆和夫君,這個字,她卻說得毫無遲疑。望著窗外茫茫雨幕,聶詠姬眼中漾起一抹滿足笑意。

 只要這一殺,她便可稱為母儀天下的太后,省去了多少年的深宮掙扎。

 比之傳言中的驚世才女沈凝玉,她自覺有過之而無不及。

 「蕭廉,護著我母后!」

 「為何荊鴻還不來!」

 「母后莫慌,別往那處跑!」

 「母后!!!」

 夏淵心中哀慟,雖說皇后不是他親娘,到底是他的親小姨,那雙與生母同樣溫暖的手,此時卻被人踩在泥中,滿身綾羅,俱是血紅。

 ……

 「殿下!皇后娘娘!」

 神威軍堪堪趕到,卻見皇后娘娘已香消玉殞。顧天正看著包圍圈中蕭廉明顯遲滯的身影,每一道劍光閃過,都在他的心中燙過一道血痕。

 他想上前相助,卻聽懷中嬰兒又是一聲蓋過雷鳴的哭嚎:「哇!」

 瑜兒來了,那荊鴻也該到了!

 夏淵精神一振,顧不得襲來的刀刃,向外喊道:「荊鴻!」

 這匆匆一眼,卻沒看到那人。

 孟啟烈率神威軍悍勇殺入,生生切開一條通路:「殿下!隨我來!」

 顧天正護著皇長孫,不敢衝入戰圈,只覷準時機,為蕭廉斬開圍攻。

 蕭廉見他臉色發白,竟還有心情開玩笑:「怎麼還當上奶娘了,就是你這張木頭臉,把孩子嚇哭了吧。」

 顧天正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回嘴。

 「顧侍衛。」

 顧天正回頭,看到渾身泥水,狼狽不堪的太子妃。

 聶詠姬看著他懷裡的夏瑜,目中含淚,朝他伸手:「找了許久,原來在這裡,把孩子還給我吧。瑜兒,瑜兒不哭,娘來了。」

 顧天正奇怪她怎麼會躲在這裡,想了想,後退一步:「太子妃請恕罪,現下情勢危急,您保重自己身體要緊,長孫殿下還是由末將代為照顧吧。」

 聶詠姬道:「這是我的孩子。」

 顧天正道:「這是殿下的孩子。」

 當真是一場浴血奮戰,孟啟烈帶來的神威軍最後只剩下區區數十人,夏淵和蕭廉衝出來時,身上多處帶傷,好在不重,衣服上的血還冒著熱氣,大部分是他們所殺的人的。

 混亂中,聶詠姬不知所蹤。

 顧天正自請疏忽之罪,夏淵擺手:「她要走,不關你的事。」

 夏淵歇了兩口氣,顫聲道:「瑜兒還在哭。」

 孟啟烈怔忡:「是啊。」

 夏淵又道:「這會兒誰哄都沒用。」

 孟啟烈歎氣:「是啊。」

 「……」這人從來領會不了他的意思,夏淵忍無可忍,「荊鴻呢?為什麼他沒來?」

 沒看到人,這一路他一直不敢問,就怕問出一個自己不想知道的答案。

 孟啟烈這才頓悟,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和顧侍衛都沒見到他,城防軍那邊有人說看到他準備出城,但又掉頭了,說是可能往神威軍大營來了,可我們也沒見到。」

 身後追兵不止,他們向著奉天殿奔去,遺詔未出,夏淵當以太子之身監國,要指揮宮中禁衛軍該是綽綽有餘,孰料前方又來圍堵。

 天已黑得透了,大雨仍未止歇,夏淵定睛看去,竟是聶司徒的人,由張謙率領而來。

 張謙喝道:「什麼人!」

 夏淵瞇了瞇眼:「好大的膽子,太子也敢攔!」

 張謙額上一層虛汗,不曾想這太子居然還沒死,但此時騎虎難下,裝模作樣道:「滿口胡言!太子殿下被安慶王所害,屍骨未寒,豈是爾等宵小可冒名頂替的!」

 夏淵心思電轉,沉聲道:「張大人為何說本王被害?神威軍應輔學大人求援,得知本王被囚,特來營救,有膽上前來看,本王讓你驗明正身!」

 張謙笑了:「還說不是冒名頂替!荊輔學與蒙秦勾結,先借武鬥大會調走定嘉王,又在半途施以重創,更以邪術謀害皇上,畏罪潛逃,幸而被聶司徒及時發現,攔截於城門口,現關押在德落寺候審,怎可能去給太子殿下求援?」

 夏淵怒斥:「休得污蔑!」

 張謙道:「蒙秦幾次襲擊,都與他有關,未免太過巧合,而先前被關在德落寺的蒙秦奸細,亦是被他殺人滅口,至於邪術,太子妃親眼見到他在身體中飼養蠱蟲,這等人,還不該治他通敵叛國之罪嗎!」

 夏淵冷哼:「無憑無據,信口雌黃。」

 張謙不緊不慢地從袖中甩出一封信:「抓到他時,他身上正帶著一封寫給蒙秦王的親筆手書,熟悉他筆跡的人,想必都能看出來是不是偽造吧。」

 夏淵沒動。

 孟啟烈撿起那封信,他見過荊鴻寫的秘籍,對他的筆跡也有所瞭解,展開信紙,一眼便認出這確是荊鴻親筆所寫,看完後,他不可置信道:「是……一封自薦書……」

 夏淵只看見了信封上的血跡。他閉了閉眼,斂去眸中映出的血紅。

 「德落寺……」他不再理會張謙,朗聲道,「神威軍聽令!隨我去德落寺救人!」

 眾人嘩然,孟啟烈結結巴巴道:「殿、殿下,他……荊鴻他……通敵……」

 夏淵橫他一眼。

 孟啟烈嚥了口唾沫,但還是斗膽諫言:「殿下,遺詔就在奉天殿……皇位……」

 夏淵道:「奉天殿?我們去不了了。」

 孟啟烈不再做聲,既然主子心裡有數,他們只要聽從就好了。

 夏淵提氣,再度發令:「神威軍!」

 「是!」

 「救人!」

 「是!」

 ……

 張謙長出了一口氣,他對身後暗處的人道:「還是太子妃您瞭解殿下,料到他會去救人。這樣一來,我們便搶佔先機了。」

 聶詠姬走出來,望著遠去的那人:「在他心裡,那人比皇位還要重要。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我,這樣的局。去追吧,殺了他們,把我兒子帶回來。」

 德落寺也有著重重把守,但遠比宮中好控制。

 夏淵拼著一身血勇之氣殺進地牢,看到荊鴻靜靜坐在石床上。

 荊鴻看著他,歎了口氣:「殿下不該來。」

 夏淵砍斷枷鎖:「哪裡受傷了?他們逼供?信上有血。」

 荊鴻頓了頓,道:「無礙,落馬時手上有些劃傷,他們來不及審我,搜了身便走了。」

 「跟我走。」

 夏淵拉著他,又一路殺將出去。

 荊鴻看到神威軍越來越少的人,還有孟啟烈閃爍的眼神,又道:「殿下不該來,皇位本是唾手可得。」

 「別說了。」夏淵拽過顧天正身前襁褓,丟給荊鴻,「哄孩子去,讓他別哭了,煩。」

 「……」荊鴻笑了笑,一手輕輕拍著夏瑜的背,一手替他遮去飛濺來的鮮血,「瑜兒乖,別哭了,你要當小皇帝了,要高高興興的。」

 夏淵啐了一口血出來:「老子還沒當,白讓這小子撿了個便宜。」

 荊鴻衣袖拂去一支箭矢:「有人放冷箭,殿下小心。」

 「知道。」

 「王德順叛了安慶王,他是聶司徒的人。聶司徒要反,太子妃想當太后,我不知安慶王原本作何想,但他現在不過是只替罪羊。」

 「知道。」

 「你的神威軍……就剩十三人了。」

 「城防處還有,可保我們出城。」

 「出城了……殿下!!」

 「沒事,給你擋一箭,這叫英雄惜英雄。荊鴻,把孩子丟下。」

 「瑜兒,乖,他們不會傷你。餓了?別拱了,說了我沒有奶水……」

 「丟下!」

 張謙抱走了襁褓,夏瑜伸著小胳膊,哭得聲嘶力竭:「雞糊……」

 那哭聲,比雷鳴還要響。

 皇城之外,荒山野嶺。

 隨他們出來的神威軍只有寥寥數人,躲在一座山洞中,身上的傷口都被雨水泡得發白,屁股剛沾了地,下一瞬就昏睡了過去。

 荊鴻挨個查看了一番:「這樣不成,明天要去買藥。」

 夏淵笑道:「幸好盤纏足夠。」

 「去哪?」

 「甌脫。」

 「……」荊鴻為他清理箭傷,「你還信我?」

 夏淵道:「父皇那日找我,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身為王者,不是不可信人,而是無論被什麼人背叛,都要給自己留有一條後路,如此才能不生,不滅。」

 荊鴻拗斷箭尾,燒紅了匕首,去挑埋在肉裡的箭頭。

 夏淵看著荊鴻:「我倒是覺得,留有後路便不是『信』,用人不疑,無論外界看來怎樣,我仍會相信自己的判斷……唔!」

 「所以你就來救我了?」荊鴻將箭頭置於地上,撕了裡衣給他包紮,「殿下,你還是太意氣用事了,你心中信我便已足夠,這種時候應當知道孰輕孰重,我亦不希望成為你的拖累,誤了你的大事。」

 「誤了大事?」

 夏淵笑了,笑得灑脫。

 他手指撥弄著那個帶血的箭頭,又把那溫熱的血塗抹在荊鴻唇上。

 他說:「還能誤了什麼事。有些人,初見時,便已誤了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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