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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第5章
第5章 朽木雕

 夏淵道:「荊鴻,本王要你侍寢。」

 荊鴻一僵,下意識地就要推開他,豈料夏淵用上蠻力按著他,雖說是個少年,手勁倒不小,荊鴻不敢大力掙動,恐傷了他,只得任由他按著。

 夏淵感覺到他的牴觸,皺眉道:「怎麼?」

 荊鴻看著他,斟酌了一下詞句:「殿下,臣是輔學,侍寢一事……實在有違禮法規矩,恕臣不能遵從。」

 夏淵怒了,語氣蠻橫起來:「父皇讓你到我這兒來,你什麼都該聽我的!不過是讓你守著我睡覺,你居然敢推三阻四!」

 荊鴻愣了愣,忽然明白過來,太子所說的「侍寢」壓根不是他想的那麼回事,想來也對,這孩子尚未開竅,怎麼懂得了那麼多。

 他哭笑不得:「臣不敢。臣剛剛是會錯了意,還請殿下見諒。殿下若是不嫌棄臣笨手笨腳,臣甘願侍……侍寢。」

 「嗯,那以後每晚你記得過來侍寢。也不知怎的,有你在旁邊我就能睡得好。」

 夏淵小孩心性,聽他答應了,什麼火氣也沒了,只賴在他身上繼續嘟囔:「所以說啊,你這人有時候真笨得可以。哼哼,以後我當了皇帝,封你做了大官,你要是琢磨不透我的心思可不行吶……」

 「殿下!」荊鴻立時打斷他的話,神色嚴峻。

 「嗯?怎麼啦?」夏淵一臉茫然。

 荊鴻側耳聽了聽門外動靜,壓低聲音:「這話不能說。」

 「為何不能說?」夏淵沉了臉色,「我是太子。」

 「……殿下,你是太子,但現下卻不能把皇位掛在嘴邊。」荊鴻斟酌再三,還是決定對他明言,「自你被立為太子的那一刻起,朝陽宮裡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整日盯著你。你隨便一句話,就有可能成為他們對付你的借口,而他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的野心。」

 「什麼野心,明明是我應得的!」夏淵眼睛發紅,他雖愚鈍,有些事還是懂的,「我知道,他們誰都不看好我。舅舅他們只當我是個扶不起的廢物,二弟三弟他們個個都比我聰明機靈,都等著把我拉下馬。說是太子,平日連這朝陽宮都出不得,這個太子不當也罷!」

 「陛下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你會當上皇帝的,只是不能急於一時。」身為太子,卻為了明哲保身,要做個離皇位最遠的人……

 望著夏淵委屈的模樣,荊鴻心中淒然,離開他八爪魚般的摟抱,彎腰給他穿鞋:「殿下,別想這麼多了,來,臣陪你抄書寫字。」

 因為太傅明令禁止他代筆,荊鴻只好想盡辦法哄著夏淵習字。

 可夏淵的心思完全不在功課上,一會兒嫌墨淡了要荊鴻磨墨,一會兒說手腕好疼要荊鴻給他揉揉,最後乾脆一摔筆桿,賭氣道:「啊啊,我不寫啦。這個叫新的人如此淫亂,居然還能給寫進書裡?」

 正在給他鋪紙的荊鴻一愣,沒聽明白:「殿下何出此言?」

 夏淵拎起剛寫滿的那張紙振振有辭:「你看啊,書上說的,『狗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個叫新的人,被狗日,還要每天都被日,真是又淒慘又淫亂。」

 「殿下所說的『日』字是什麼意思?」

 「就是……行那苟且之事的意思唄。」夏淵是從下人口中聽來的,他不想讓荊鴻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懂,於是不懂也要裝懂。

 「……」荊鴻抽著嘴角,頗為無語。

 原先他見夏淵對「侍寢」一事理解甚少,想來還是個不通人事的孩子,可如今竟把大學章句曲解至此,顯然是正經學問沒做好,不知從哪兒學來了這些粗鄙言語。

 荊鴻咳了一聲,提筆把這段話重新寫了一遍——

 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他邊寫邊解釋:「這是太傅今日教習的句子,說的是,商湯王的澡盆上刻了一段話:假如今天把一身的污垢洗乾淨了,以後便要天天把污垢洗乾淨,這樣一天一天地下去,要堅持不懈。康誥說,要讓百姓自身圖新。詩經上說,周雖然是舊國,但它受命於天,有新民之德。總而言之,君子要每日反省自身,讓自己的修養和品行完善至極。」

 夏淵聽完怔怔,忽作恍然大悟狀:「那本王以後天天都洗澡!」

 荊鴻最後一筆寫劈了,墨痕歪七扭八地印在紙上,哭笑不得道:「殿下……」

 「哈哈哈。」夏淵指著他的臉大笑,「荊鴻你的表情好有趣,本王逗你玩呢哈哈哈。」

 「……」

 「本王聽懂啦,這話就是說,要每天修習新的東西,還要讓百姓也學到新的東西,這樣才能做一個好的君主,對吧?」

 「殿下說得很對。」

 「那是自然。」夏淵翹著尾巴道,「荊鴻,本王覺得你教得比太傅管用多了。」

 「師父教得深刻透徹,荊鴻自認不及,只能勉強領略皮毛而已。」

 「你就別謙虛啦。」夏淵給他鋪好紙,親手為他磨墨,「來來來,你的字好看,你來幫本王抄書吧。」

 荊鴻無奈:「殿下,先前作弊,已被太傅發現了,臣不能再替你寫了,再寫就要受罰了,你也知道,太傅的戒尺敲人有多疼。」

 夏淵略有不滿:「那要不……要不你教我寫,就像這樣,吶,我拿筆,你站我後面,握住我的手,然後,嗯,寫吧。」

 荊鴻歎氣,只好握著他的手,一字一字地助他運筆。夏淵對這種習字方法很是享受,反正什麼也不用操心,只要跟著荊鴻的力道走筆就行了。

 荊鴻手腕骨骼分明,不似尋常讀書人那般纖瘦,筆鋒起承轉折,亦是別有一番蒼勁俊逸的味道。他邊寫邊給夏淵解釋字句的意思,夏淵愛聽他的聲音,不知不覺聽了些道理進去。

 後背貼著身後人的胸腔,感受到平緩有力的心跳,鼻端又是這人清爽的氣息,寫著寫著,夏淵鬆了手勁,歪在荊鴻懷裡,竟又睡著了。

 荊鴻走筆略略停頓,又繼續寫完了剩下的幾句話,擱下筆,將夏淵抱上床榻。

 少年人的體重也不輕,荊鴻卻不怎麼吃力,他給夏淵按了按脈,自語道:「喝了那水,確實經不住困,該讓他在晚間睡前喝,也好安神……下回再想想,怎麼去了那腥味吧。」

 翌日,太傅瞅著那份漂亮工整的抄書功課,氣得鬍子直飄,戒尺甩得啪啪作響:「荊!鴻!說好不給太子殿下代筆的呢!你當為師好糊弄嗎!」

 荊鴻垂首:「徒兒知錯了。」

 夏淵一抖袍襟,勇敢地站起來:「太傅息怒,荊輔學真的沒有給本王代筆,是本王覺得他的字好看,特地讓他手把手教的。」

 太傅當然不信:「既是如此,臣問上兩句,想必殿下應當記得。」

 夏淵逞強道:「太傅問、問就是了。」

 「昨日學過,湯之盤銘曰……」

 這個他記得!夏淵接道:「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太傅一愕,沒想到這朽木太子當真背了出來,他眼望荊鴻,後者輕輕頷首,眼中帶著欣慰笑意。太傅咳了一聲:「不錯。那接下來,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後面是什麼?」

 這個就……記得不太清楚了。

 夏淵拚命回想,硬著頭皮背:「什麼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有斐君子,呃,君子……什麼……不能忘……」

 知道太傅要打了,他自覺把手伸了出來,閉著眼等挨打。

 豈料太傅的戒尺只輕輕敲了下他的手心:「念在殿下有心向學的份上,這頓訓誡就免了吧,往後還請殿下勤加學習,方可成大道。」

 夏淵睜開眼,鬆了口氣,轉頭朝荊鴻嘿嘿一笑。

 荊鴻會意,暗地裡塞給他兩顆糖豆。

 今日授課結束後,太傅拉著荊鴻說:「鴻兒果然有些本事,殿下今日靈台清明,頗有進步啊,真是辛苦你了。」

 荊鴻看著夏淵興高采烈地衝出學舍,衣擺帶起一地落花:「不辛苦,師父,徒兒以為,只要太子殿下肯學,還是能學進去的。」

 「那就好,那為師就放心了。不過,宮裡到底不比外面,這裡頭是非多,鴻兒你常伴太子身邊,還是要多加小心吶。」

 「嗯,徒兒知道。」

 「荊鴻,你磨蹭什麼呢?快過來。」夏淵見他沒有跟上來,轉身招手催促。

 「來了。」荊鴻別過太傅,向他走去。

 杏花路上,錦衣少年駐足在前方,等待他的模樣是純然的信賴與親暱,被這樣凝望,荊鴻眼中微微刺痛,有些自嘲地想到——同一條路,他的身後是落花零碎,碾作成泥,而夏淵那裡,卻是新枝吐蕊,蓬勃生機啊。

 「在想什麼?」少年牽過他的手握著,「在想我嗎?」

 「對,在想殿下。」荊鴻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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