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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第4章
第4章 聖三問

 太傅的心情很複雜。

 礙於禮法,他從不對太子的學識品行說三道四,但其實在他心目中,這位太子就是朽木一塊,若是別人來當這個輔學也就罷了,他管都懶得管,可現在是要把自己最疼愛的小徒兒送進朝陽宮,前路是福是禍連他都說不準,太傅著實捨不得。

 去往天錦殿的路上,太傅躊躇再三,還是拉住荊鴻道:「鴻兒,你若想為官,為師他日必定傾力為你舉薦,無需勉強自己……」

 荊鴻笑著截斷他話頭:「師父,多少人擠破了腦袋要進這東宮,徒兒好不容易得了機會,您怎麼反倒要拉我出來?」

 「宮闈多紛爭,為師是怕你深陷其中,到時縱然想拉你脫身,亦是無法啊。」

 「師父切勿煩憂,荊鴻既是選了這條路,便不會後悔。」

 太傅看他淡然面容,長歎一口氣:「日後想必是喝不到你沏的茶了。」

 荊鴻俯首一拜:「師父哪裡的話,往後師父在太學殿教授太子,每日都可見到徒兒,徒兒定會親手為您奉茶。」

 太傅想到那沁人心脾的溫茶,略感欣慰,撫著他的手叮囑:「如此甚好。鴻兒,但凡遇上什麼難事,記得跟為師說,為師一定竭盡所能幫你疏通。」

 荊鴻心中熨帖,感激道:「徒兒知道,多謝師父。」

 兩人一路行來,太傅停下腳步:「這便是天錦殿了,不用緊張,隨我進去吧。」

 皇帝倚著榻,臉色有些灰白,因為記掛太子招選輔學之事而未能睡好,聽得太傅拜見,睜眼坐正,上下打量了荊鴻一番:「便是他了?如何選的?」

 太傅將先前殿上的情形向皇帝一一稟報,又向皇帝鄭重舉薦了荊鴻,直把他誇得才高八斗,猶如文曲星下凡,荊鴻在一旁聽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皇帝聽完後嗯了一聲:「既是太子親選,又是愛卿力薦的,想來不會是個庸才。愛卿為此事忙碌了這些時日,辛苦了。」

 「能為陛下分憂,是臣的福分。」

 「這孩子還是你的親傳徒兒吧,歸根結底還是愛卿教導有方,朕已命人備下重賞送往太傅府,以慰你勞苦功高。」

 「臣惶恐。」不知怎麼的,太傅突然有種嫁兒子的錯覺。

 「折騰了一上午,想必愛卿也累了,這便回府休息吧。荊鴻從即日起就在東宮擔任太子輔學一職,朕還有幾句話要與他說。」

 「是,臣告退。」果然是嫁兒子啊——太傅心中泣血。

 臨行前太傅萬般不捨地看了小徒弟一眼,荊鴻回之以安撫的一笑。

 屏退內侍,殿門重重闔上,皇帝的聲音在肅靜的殿內被放大了:「荊鴻,從此刻開始,你我便是君臣,朕有三個問題要問你。」

 荊鴻恭敬拜伏在地:「陛下請問。」

 「你可知朕設立太子輔學一職是何用意?」

 「臣以為,陛下是希望有人陪伴太子讀書習武,修身養性。」荊鴻答完這句,見皇帝並不滿意,遂補充道,「此人須得品行正直,又能審時度勢,不歸屬朝中任何勢力,唯一能倚仗的便是太子殿下,方可忠心侍奉,絕無叛意。」

 皇帝點了點頭,問他第二個問題:「你可知伴君如伴虎?」

 荊鴻道:「恕臣斗膽,在臣眼中,太子不是君,不是虎,不過是個孩子。」

 「哼,天下間敢真把太子當成孩子的人,可沒有幾個。」

 「所以他們做不了太子輔學。」

 皇帝聽了這話,大笑起來:「該說你是個妙人還是個癡兒,當真是什麼都敢說。」

 笑罷,皇帝有些輕咳,喝了口藥茶,順了順氣才道:「最後一個問題,你可知朕為何要立淵兒為太子?」

 荊鴻微怔,所謂聖心難測,這不是那麼好回答的問題。

 思索片刻,他老實回答:「臣不知。」

 皇帝看著他道:「此事朝中議論頗多,朕是知道的。有人說朕是要安撫前皇后的娘家勢力,有人說朕是要拿淵兒做擋箭牌,維護真正的儲君,還有人說朕是老糊塗了,得了失心瘋,是吧。」

 荊鴻不敢作聲。

 「哎……」皇帝這一聲歎,歎得荊鴻心中一揪,「淵兒剛滿四歲的時候,一次宮中失火,朕登樓觀望,他跌跌爬爬地跑上樓來,你猜猜他對朕說了什麼?」

 「臣……不知。」

 「淵兒拽住朕的衣角說:暮夜倉猝,守備不足,不能讓火光照見父皇。」皇帝眼中帶著溫情,「一個年僅四歲的孩子便有這等心思見地,知道維護父親,行事深謀遠慮,朕相信,來日他勤學修身,當能振興吾家。只不過……」

 只不過。

 五歲時夏淵一場大病過後,就好似不開竅了一般。

 所有太醫診治後都說並無大礙,皇長子並未因高熱燒壞腦子,可就是從那時起,原本聰慧異常的孩子變得越發愚鈍,如今十五歲,心智卻與七八歲的孩童無異。

 「都道朕立淵兒為太子是別有用心,殊不知朕也只是個尋常父親,想對自己偏愛的孩子好一點罷了。淵兒月前喪母,在宮裡失了庇護,他身為長子,若不坐上這太子之位,今後該如何自處?」

 如何自處?恐怕不出數年,就要成了奪嫡爭鬥的犧牲品。

 皇帝這番話,狠狠割在荊鴻心上,直把那痛處割得鮮血淋漓,無人得見,荊鴻的一雙手藏在袖中不住顫抖。

 「荊鴻,你可知自己該做什麼了?」

 「臣……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須得陪著太子,走到無路可走之時。

 太子生,他可生。太子死,他便死。

 前朝安世年間,朝陽宮經歷過一場大火,重建後依然保留了原來的樣貌,因此比起皇城中的其它建築,朝陽宮的磚瓦顏色更加鮮亮,樹木也都更加年輕蓊鬱,清晨的淡黃色陽光鋪灑下來,在琉璃瓦上跳躍成無數光點,顯得朝氣蓬勃。

 太傅正坐在案前授課,太子在下頭做著小動作。

 原本他與荊鴻是分開相對而坐的,後來偏說自己那處被太陽照得頭暈,大搖大擺地搬到了荊鴻旁邊。這會兒他用胳膊蹭了蹭荊鴻,以口型示意:我~要~吃~糖~荊鴻:「……」

 夏淵見荊鴻不理他,不滿地戳戳他的臉,小聲道:「你不是會變戲法嗎?」說著伸出毛手在他身上亂掏亂摸。

 荊鴻給摸到癢處,差點笑岔了氣,無奈之下,只得從袖口裡翻出一包糖豆給他。夏淵這才滿意了,含了顆在嘴裡,怕給太傅看出來,就趴在案上吃。

 誰承想一顆糖還沒化完,他竟睡著了。

 「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

 太傅念完這段,正要為「穆穆文王」一句提問,抬頭一看,太子已趴在案上睡得天昏地暗,唯剩荊鴻恭恭敬敬地坐在那兒。

 荊鴻心知太傅的用意,代替太子答道:「周文王學識淵博,品行端正……」

 太傅一摔書本,氣不打一處來:「為師是要問他!你答這麼起勁做什麼?」

 荊鴻苦笑,給太傅奉了杯茶:「師父莫氣,教導太子殿下本就急不得,師父可先教會徒兒,徒兒再慢慢教會他。」

 太傅接了茶,無奈搖頭:「你還用得著我教麼。」

 「師父謬讚了。」

 荊鴻踱回夏淵身邊,解了自己外袍給他披著。

 太傅看在眼裡:「你也太寵他了。」

 荊鴻目光不離夏淵,見他睡得臉蛋微紅,有著少年人的水潤,心下稍安:「師父有所不知,這孩子夜間睡不踏實,總被噩夢驚醒,難得睡得這麼沉,就讓他再歇會兒吧。」

 「罷了罷了,為師也管不住你,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太傅收拾書本準備離去,「鴻兒,你孤身在這宮裡,要照顧好自己,怎麼覺得你又瘦了。」

 荊鴻執弟子禮送行:「徒兒過得很好,師父不必擔心。」

 太傅忽然想起一事:「對了,讓太子殿下抄三篇《大學》,明日交來。鴻兒,你不准代他做功課,你的字為師認得。」

 「……」

 「左手寫的也認得!」

 荊鴻哭笑不得:「好了師父,徒兒知錯了,再不會替他代筆了。」

 太傅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靜謐晨光中,荊鴻一下下拍撫著夏淵的背,動作輕柔,卻不知,此時夏淵埋首於臂彎中,嘴角帶著安穩笑意,手指緊緊攥著他的衣擺。

 旁的夏淵不懂,他只知道,這人是他的了,他要這人全部的疼寵,要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絕對不能放手。

 夏淵醒來時發現自己已回到了寢殿,睡在榻上,手裡仍舊攥著荊鴻的衣角,而荊鴻就側身靠坐在一邊小憩。

 夏淵爬起來湊到荊鴻面前,仔仔細細地看他,只覺得這人怎麼看怎麼順眼。他離得近了,二人呼吸融在一處,吹起荊鴻的一縷鬢髮,夏淵伸手去撈,忽見荊鴻睜開清明雙眼:「殿下醒了?」

 「唔。」

 「要喝水嗎?」

 「嗯。」

 荊鴻:「……」

 夏淵:「……」

 荊鴻:「殿下,您抓著臣的衣帶,臣行動不便。」

 「哦。」夏淵鬆了手,覺得臉上有點熱。

 桌上的茶水早就涼了,也沒人來換,夏淵本想叫個侍婢進來,荊鴻卻先一步出去,好一會兒才捧了一壺水進來。

 水是溫的,沒放茶葉。夏淵接過荊鴻遞來的杯子,喝了一口,感覺有股清甜香氣,入喉卻又有點淡淡腥味。

 荊鴻問:「殿下,這水……感覺如何?」

 夏淵懶懶扒在他身上:「還好。」

 「怎麼不愛說話了?」荊鴻摸摸他的額頭,「還沒睡醒嗎?」

 這幾日相處下來,夏淵早已默許他的這些逾矩的舉動,旁人看了也不敢說什麼,在下人看來,太子殿下對這位輔學大人可是信賴得緊。

 夏淵執起他的手,見手指上有塊白布裹著,疑惑道:「荊鴻,你的手怎麼了?」

 荊鴻擺擺手:「不小心劃破了,不礙事。」

 夏淵抬頭看他:「要是有人欺負你,你跟我說,我……本王替你出氣,本王打他們板子,好多好多板子!」

 荊鴻忍俊不禁:「殿下多慮了,真沒有人欺負臣。」

 「哦,那就好。」夏淵看他笑,自己心裡也舒暢,黏他黏得更緊,「就說你笨吧,倒壺水也能劃破手。」

 膩了半晌,他輕輕嗅著荊鴻頸畔道:「荊鴻,本王要你侍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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