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保健室躺了一個小時後，儘管拉斐爾勸告他應該再多休息一天，亞瑟仍堅持回到工作崗位。

　　現在這所學校裡，說不定只有自己察覺惡魔的存在，知道該去對抗他。

　　雖然路西法宣稱自己才是他的目標，但他沒有答應他的威脅，說不定其他學生也會因此身陷險境。

　　「必須跟教會聯繫這件事情才行……」而且前兩天暴雨驟降，校園內有很多庶務的後續問題待解決，思及此，他就無法安心躺在床上休息。

　　亞瑟撐起沉重的身軀，穿上拉斐爾替他準備的衣物，雖然全身的鈍痛在拉斐爾的細心照料下已經減輕不少，但精神還是很疲憊，動作也有些遲鈍。

　　為了不讓拉斐爾擔心，他勉強挺直背脊，裝作若無其事，緩步走出保健室。

　　現在是第一堂課結束的休息時間，空蕩蕩的長廊上沒有其他師生的蹤影。

　　儘管有些神父平時會穿著襯衫工作，但亞瑟很少以輕便的服裝現身，擔心會引起學生們的好奇心，他打算回房換上正式服裝。

　　「咦？亞瑟神父？」

　　意外的呼喚聲傳來，亞瑟困惑地回過頭去，只見山姆一蹦一跳地跑來，和往常一樣活力十足地打招呼，「神父，您怎麼在這裡啊？」

　　亞瑟露出笑容，「我還想問你呢！第二堂課不是快要開始了嗎？你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啦！我是來找懷弟的。」山姆的語氣相當無奈，「保健室不是來了一位新的代班醫生嗎？懷弟很喜歡他，老是往保健室跑，昨天起它就不見蹤影，我才想說會不會在這裡。」

　　「嗯，它在喔！」

　　「那就好。我還想請它幫我找我朋友咧！看能不能追蹤他跑去哪了。」

　　「你把懷弟當成狗嗎？」雖然亞瑟也知道，這只小白貓有時的確很神奇。

　　「它比狗還厲害喔！」山姆聳聳肩，說他最近認識了個好朋友迪恩，才剛在他的邀請下加入唱詩班，他們常會約好一起去吃早餐，但今天他左等右等，迪恩一直沒來，人也不在宿舍裡。

　　「我還去他們班上問，他也沒去上課，就像平空消失一樣，真的很奇怪。」

　　「這件事情交給我來處理吧！你找到懷弟後就先回去上課，說不定你朋友只是不小心在別人房間睡著了，或是臨時請假回家去，來不及通知你，不用擔心。」

　　「真的嗎？希望是這樣……那就麻煩亞瑟神父了，謝謝您！」

　　亞瑟回了句「不用謝」，直覺這件事情並不單純，不知道迪恩是不是在某個沒人發現的地方病倒了、受傷了？

　　除此之外，他還擔心情況比想像更嚴重——迪恩已遭惡魔毒手。

　　不過依照拉斐爾的說法，從昨晚到今晨，路西法都算是待在自己身邊，沒有離開多久時間，應該不可能再對其他人出手……

　　「那個……亞瑟神父……」一旁的山姆突然小心翼翼地開口，「其實您臉色不太好耶，您是因為不舒服才去保健室的吧！現在還好嗎？」

　　「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可是……」不知為何，生性直率的少年突然有些忸怩，囁嚅著「您好像變漂亮了」，怔住了亞瑟。

　　「我知道這樣說很奇怪，您明明身體不適……而且您本來就長得很帥啊，可是今天看起來特別……呃，該怎麼說呢……是嫵媚嗎？反正就是很迷人啦！嘿嘿……」一向心直口快的山姆乾笑了兩聲，由於不懂得如何修飾措辭，呈現的反而是他最真實的心情。

　　這個事實令亞瑟不知所措，尤其是聽見「嫵媚」這種意想不到的形容詞。

　　「而且身上好香……您是不是和梅菲斯特老師用了同一款的香水？」仿佛被他身上的香味引誘，山姆湊近亞瑟面前，像只小狗般嗅聞著。

　　一見他靠近，亞瑟立刻退了一步，他深知這具有催情效果的香味，是惡魔留在自己身上的，容易使人產生不當遐想。

　　少年顯然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一發現自己失態，頓時羞紅了臉，馬上向後彈開，「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什麼，請您忘了吧！」

　　撇下一句「我去找懷弟」，山姆便頭也不回地沖向保健室。

　　望著他匆忙離去的背影，亞瑟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深感羞愧。

　　身為聖職者的自己，理當與這些和誘惑相近的詞彙絕緣才是，但如今，他身上卻散發出與惡魔相同的魅惑氣味。

　　那是路西法在激烈情交之際，大量灌注在他體內的熱液，經由這項禁忌的行為，使淫靡又誘人的氣息從內部侵佔了他，久久不散。

　　「可惡……」亞瑟懊惱地咬緊下唇，他不能就此被擊潰，他還有要保護的人，他不能倒下！「沒錯，我還有任務，必須堅強起來才行。」

　　深呼吸好幾次，他強打起精神，朝教務處前進。

　　他查閱了紀錄，但事情似乎相當不樂觀，教務處並沒有迪恩的請假紀錄，於是他決定再到宿舍問問看。

　　「迪恩啊？說起來，我從昨天就沒有看到他了。」年約四十的舍監是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不過這個給人粗獷印象的大男人，走在身材纖細的亞瑟身旁，竟也紅了臉，轉動房間鑰匙的動作相當笨拙，好幾次將鑰匙弄掉在地上。

　　「這裡就是迪恩的寢室。」莫名緊張的舍監想以鑰匙打開房門，卻發現門根本沒鎖。

　　推開門後，一陣陰冷的風迎面撲來，亞瑟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但裡面什麼異常都沒有。

　　空間不大的單人房裡鋪著木質地板，傢俱只有制式的書桌、床鋪和衣櫃。明明是白天，拉緊的窗簾卻透不進一絲陽光，屋內彌漫著詭譎又陰沉的氣氛，給人極不舒服的感覺，令亞瑟心頭直跳。

　　相較於他激烈的反感，舍監顯然什麼也沒感覺到，聳聳寬大的肩，「沒有人，他不在這裡。」

　　「我方便進去看看嗎？說不定有什麼線索可以找到他。」

　　「那我也來幫忙好了。」

　　亞瑟欣然接受舍監的好意，但兩人找了好半晌，皆一無所獲。

　　迪恩就像山姆所說的，平空消失了。

　　「唉，什麼都沒有啊！倒是發現這孩子的睡相不太好。」舍監試圖以幽默的口氣排解沉重氣氛，將垂落在地的床單拉起，這時，亞瑟隱約聽見下方傳來細微聲響，像是有東西刮過地面。

　　他順著聲音來源彎下身，只見木板地上躺著一把鑰匙，匙柄雕刻著精美的梟形花紋，作工相當精緻。

　　「這是哪裡的鑰匙？」亞瑟將鑰匙拿起，仔細端詳。

　　他從未見過這把鑰匙，或許是學生私人的，但他就是覺得不對勁，尤其是它竟泛起一股詭異的涼意……

　　突然間，一股陰險的氣息從床底襲來，亞瑟驀地回頭，一雙赤紅的雙眼從黑暗中浮現，接著一道黑影竄出床底，向他直撲而來。

　　他倒抽一口氣，轉身躲避，尚未恢復體力的身軀禁不住這陣驚嚇，一時失去重心，跌倒在地，所幸正好與襲擊者錯身而過。

　　撲了個空的黑影撞上牆面後跌落，不甘心地發出嘶叫聲。

　　「這是……什麼……」他愕然望著眼前的詭異生物。泛起紅光的雙眼突出眼眶、骨瘦如柴的漆黑身軀呈現扭曲姿態，四肢著地，還不時舞動銳利的指爪、露出獠牙恐嚇他，怎麼看都不像人類，反而像是徒有人形的小型野獸。

　　亞瑟頓時意識到，這恐怕不是屬於人間的生物，而是來自黑暗世界的魔物。

　　更糟糕的是，這種駭人生物還不只一隻，其他體型更大的魔物此時也從陰暗的角落現身。

　　房內突然響起一聲慘叫，亞瑟回過頭，只見壯碩的舍監被魔物們輕鬆地拋擲在半空中，甚至將他往牆上扔，撞得他鼻青臉腫，慘叫連連。

　　舍監粗獷的臉上盡是驚恐，卻因為看不見這些怪異生物而無法抵抗，只能像個破玩偶一樣被扔來扔去，沒多久就趴倒在地，失去意識。

　　而失去玩具的魔物們立刻將注意力轉向他，張牙舞爪地恫嚇他。

　　「念珠……父親給我的念珠……」亞瑟驚恐的在身上摸索，卻想起念珠早在溫室被路西法襲擊時就掉了，而一向帶在神父黑袍內的聖水與其他聖物，可能也隨著毀壞的衣物被一併丟棄了。

　　現在的他，除了仍掛在胸前的十字架，沒有任何防身的聖物。

　　「走開！」亞瑟怒吼著，掏出胸前的銀制十字架，舉向魔物，「你們這些污穢的魔物，全都滾回地獄去！」

　　十字架的光芒對來自幽暗的低等魔物而言，實在太過耀眼，不少魔物發出哀嚎，以蜷曲的指爪護住雙眼。

　　亞瑟趁隙踹開好幾隻擋在前方的魔物，往門口沖去，但他一轉身，就有魔物從十字架照射不到的方向撲上來，抓住他的臂膀。

　　「放手！」亞瑟將十字架戳向對方，被刺中的魔物慘叫著，化為白煙消失。

　　但第二隻魔物又緊接著抱住他的腳，他急著對付它時，第三只、甚至第四只已開始爬到他的背上、肩膀，如蝗蟲般襲擊他。

　　「可惡……滾開！」即使亞瑟全力反擊，卻怎麼也消滅不完眾多魔物，它們有的咬住他的手、有的抓傷他的背，虛弱的身體使他支撐不住，終於，他的四肢和身軀被緊緊纏住，整個人也被壓倒在地，一隻魔物用力啃住他的手指，劇烈的疼痛讓十字架從他手中松脫。

　　這一瞬間，亞瑟幾乎可以看見絕望在眼前擴散。

　　魔物以低啞難聽的聲音嚎叫著，歡呼它們的勝利，亞瑟掙扎得越激烈，它們就越亢奮，不斷嗅聞他的味道，濕黏的舌頭在他身上亂舔。

　　「你們這些低等蠢蛋，給我滾開。」

　　這時，一個截然不同的聲音響起，另一道身影從低矮的魔物群間浮現，格外突出的身高顯示他的地位和這些魔物不同。

　　雖然能夠以男人形象現身，但這個惡魔的面貌極為醜陋，甚至還殘留著魔物特有的猙獰臉孔，顯然不是擁有強大魔力的高階惡魔。

　　這個惡魔應該是讓比自己低等的魔物先攻擊，等亞瑟的體力消耗殆盡之後才現身，好坐享其成。果然，越高等的惡魔，個性就越卑鄙。

　　「我就覺得這間學校的氣氛相當不一樣，不只充滿強大的能量，而且大老遠就能聞到異常甜美的香氣，果然讓我挖到寶了。漂亮的神父，你說是不是啊？」惡魔以近似人類的手撫摸亞瑟的面頰，狎弄他的手指有種濕涼的觸感，相當噁心。

　　「別碰我！」亞瑟撇過頭去甩開對方的手，卻被魔物再度重重壓在地上，額頭撞上地面的痛楚，讓他眼前一黑。

　　「這麼美的人類，當然是得好好玩弄一番，再一口一口吃掉。」

　　完全沒有審美觀念的低階魔物自然無法理解惡魔的標準，只是附和著大聲吵嚷。

　　「我會讓你得到無數次高潮，這樣你就能忘記手腳被活生生吃掉的痛楚。」惡魔淫邪的說著。

　　「你休想！放開我！」

　　「真是太美了，真想趕快欣賞你被我操得死去活來的模樣，到時候你可要用可愛的聲音哭給我聽喔！」惡魔毫不掩飾貪婪的表情，開始撫摸亞瑟細白的頸項，甚至饑渴地舔了幾口，「活了幾百年，沒想到我竟然有這等好運氣，能夠得到如此上等的獵物。」

　　「得到他？那我真不知道是你的運氣太好，還是運氣差到等於白活這幾百年。」冰冷得連空氣都為之凍結的嗓音，突地闖進黑暗之中。

　　與這寒冷聲音截然不同的是，火焰般的熾熱氣息瞬間在屋內蔓延，仿佛下一刻就會將一切燃燒殆盡。

　　魔物們開始發出難聽的嘶喊，不安地顫抖著。

　　亞瑟吃力地抬頭，只見眼前燃起一片火光，沖天火焰豔紅得使他雙眼發疼，卻有種華麗而決絕的美感，令人肅然起敬。

　　這時，有道身影從火海之中緩緩走出，向他逐步前進，健碩的身軀被火焰環繞，在火光中顯得更加英氣逼人，幾乎令人無法直視。

　　同樣火紅的頭髮，隨著炙熱的焚風向後飛揚，隱約泛起金色光芒，褐色眼眸也不時閃爍些許綠光，不斷變換瞳色的雙眼，既妖異又豔麗。

　　火焰並未傷到男人一絲一毫，也沒有燒掉任何傢俱，反倒是攀附在亞瑟身上的魔物無法承受蒸騰熱氣，紛紛跌落在地，哭喊著四處逃竄，而原本打算吃掉他的惡魔，也一臉惶恐地往後退，仿佛看到什麼恐怖的事物，渾身顫抖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路、路西法大人……」

　　「虧你好不容易脫離魔物等級，升為下級惡魔，竟分辨不出他身上的香氣是屬於我的！」

　　路西法厲聲喝斥，一把將亞瑟拉入懷中，過度完美到非屬凡塵的臉龐散發出令人望之生怯的光采，「這個神父是我的獵物，你卻連他都敢碰？！」

　　「不……我……」

　　下級惡魔連哀求的話都還沒說完，盛怒之下的路西法便一揚手，飛躍的火焰瞬間焚毀了好幾隻魔物，現場宛如被業障之火圍繞的煉獄，慘叫聲此起彼落。

　　亞瑟愕然凝視這景象，儘管他早已從聲音認出路西法，但眼前的男人又不像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惡魔。

　　迎風飄揚的紅發在火焰中熠熠生輝，化成金線般的燦爛光芒，褐色的瞳孔轉為一片碧綠，映著閃動的橙紅火光，美得令人屏息。

　　至今他才深刻體悟到，這才是墮天使的真正姿態。

　　「路西法大人……請、請您……息、息怒……」眼看自己的手下瞬間就被消滅一大半，下級惡魔爬到路西法的腳邊，跪伏在他面前。

　　「小的……不知道他是屬於您的……求您原諒我……」

　　「你剛才碰過他的，是這只手嗎？」無視於他的求饒，路西法殘酷而威嚴的聲音令下級惡魔為之一震，被猛然踩住的右手更是抖得有如風中枯枝。

　　「快說啊！」

　　「是……是的……哇啊啊——」

　　亞瑟不忍地別開視線，但下級惡魔的右手被火焰吞噬，化為煙塵的殘忍畫面，卻已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還有呢？你剛才是不是還舔了他？」

　　「求……求求您原諒我……我真的……」下級惡魔痛哭著大聲懺悔，但下一刻，室內只剩下熱鐵燒融某件物品的嘶嘶聲響和無比淒厲的悲鳴。

　　「滾！」路西法的翠綠眼眸狠狠一瞪，在地上痛苦打滾的下級惡魔只能忍痛起身，行了跪禮之後，帶著魔物們狼狽離去，而原本佈滿房間的火焰，也在轉眼間消失無蹤，恢復寂靜。

　　剛才發生的一切恍如一場惡夢，但環抱住自己的臂彎，和自己依偎著的胸膛，讓亞瑟體驗到這一切有多真實，而他也感到些許羞愧。

　　「放開我，我可以自己走。」他以手肘推開路西法，但一步都還沒跨出去，虛弱的身子一軟，又癱倒在對方懷裡。

　　「真愛逞強，如果沒有我，你早就被啃得屍骨無存。」以雙臂將他禁錮在胸前，路西法的嘴角揚起嘲弄的笑。

　　「你……怎麼會在這裡？」亞瑟現在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更無法反駁。

　　路西法似乎不太喜歡這個問題，笑容一僵，冷冷回了句「剛好經過」。

　　「真是的，我從沒看過像你防備這麼鬆懈的神父，全身上下都是破綻，我可不想自己都還沒享受完的獵物就這麼拱手讓人。」

　　「如果不是你搶走我的念珠，我就可以制伏它們了。」

　　「就憑那串念珠？別笑死人了，而且以你這副破身體，能撐到打跑幾隻小角色，就已經是奇跡了。」

　　這個害他渾身無力、又痛又累的始作俑者，竟然還敢責怪他？！亞瑟忿忿地想。

　　「你們這些老師，不是總教學生們在生病時要多休息嗎？自己還四處跑，哪裡有惡魔就往哪去，你這不是羊入虎口？」

　　「學生不見了，我當然得負責……」

　　「這種事情可以先請別的老師處理吧？不要自己一個人瞎闖。」

　　被路西法如此責備，亞瑟瞥了還昏倒在地的男人一眼，心虛地答道：「我有找舍監陪同……」

　　「那個大個子根本一點忙也幫不上，三兩下就被撂倒了。你不是靈感很強嗎？進來之前就該知道要躲避危險。」

　　「如果連我都逃避的話，還有誰能幫助學生呢？等等……」終於，亞瑟聽出這一連串對話的詭異之處。

　　「你不是剛好經過嗎？怎麼事情的經過，你知道得這麼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