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原來你引以為傲的特技是逃跑啊……」
神智恍惚間,亞瑟似乎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但聽不清楚。
「被人家一瞪,就嚇得連自己的任務都忘了,大哥真是白疼你了。」
儘管說話者語調溫和,責備意味卻相當濃厚,而另一人正在辯解什麼,可是聲音細微得難以聽聞。
在細微的對談聲中,亞瑟的意識逐漸清晰,他撐開沉重的眼皮,只見兩道朦朧人影在眼前晃動。
「啊,醒了呢!」
一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蔚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瞧。
「懷弟?」亞瑟開口呼喚它,發覺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可怕。
小白貓「喵」了一聲當作回應,隨即垂下毛茸茸的小臉,仿佛在向他懺悔。
貓怎麼可能會懺悔?他也不曉得自己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眨了眨乾澀的雙眼,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
「我怎麼會……在這裡……」亞瑟拼命轉動昏沉的腦袋回想之前發生的事,他試著起床,卻發現全身酸疼而沉重,就連難以啟齒的地方都隱隱作痛,這一瞬間,既煎熬又愉悅的回憶才如潮水般洶湧襲來。
他被不屬於人間的邪惡植物捆綁,撕裂象徵聖職者的外衣,恣意玩弄。
那個惡魔甚至毀了他長久以來堅守的戒律,奪去他的貞潔,侵犯了他,一再將灼燙的精液射進他體內,連最深處都被那股媚香所浸染,宣告對他的殘酷征服。
記起那段不堪的遭遇,亞瑟捂住自己的臉,痛苦得快要窒息。
「你還好嗎?」一隻手從旁撫上他的額頭,柔和而緩慢地撫摸他的髮絲,「要不要再多躺一會兒?」
不可思議的,無論是身體的疼痛或是心中的痛楚,仿佛都在這溫柔的撫慰下減輕了。
亞瑟轉頭望向坐在床邊的陌生男性,那張和穩重嗓音截然不同的俊俏臉龐,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年輕。「你是……」
「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拉斐爾。」
自稱是替臨時請假的保健室醫生代班的年輕男性,不僅和聖經典籍中的療愈天使同名,臉上也掛著不負此名的柔和笑靨。
「我不習慣把藥下得太重,所以醒來之後可能還會有點不舒服,只要多休息就行了。」
「是誰……誰送我到這裡來的?」
「是梅菲斯特老師。」
得到意料中的答案,亞瑟微微一顫。拉斐爾的微笑不變,或許還不知道那位「梅菲斯特」其實就是惡魔「路西法」。
亞瑟不敢追問對方究竟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知道多少,但這位具有專業知識,還替自己治療的代班醫生,應該已經知道身為神職人員的他被人侵犯而陷入昏迷的事情。
咬咬下唇,亞瑟囁嚅道:「我睡了多久?」
「睡了一整夜了。」
「……一整夜?」的確,窗外的陽光已透過百葉窗微微灑進室內,還能隱約聽見清晨的鳥鳴。
「亞瑟神父。」輕柔的呼喚如同他掌心的觸碰一般能夠撫慰人心,拉斐爾將裝著清水的玻璃杯和幾片藥錠遞給亞瑟,「別想太多,你現在需要的是好好休養。」
在拉斐爾的柔聲勸慰下,亞瑟乖乖和水吞下藥,躺回床上,心中暗自感謝這位醫生不多話的體貼。
這時一直坐在枕頭旁的小白貓蹭了過來,看起來憂心忡忡。
「懷弟,你是在擔心我嗎?」亞瑟苦笑著摸摸它的頭,雖然訝異自己竟然還能笑得出來,但這只貓的表情也太多了。
「你早就知道了吧?」亞瑟將小貓擁入懷中,在它耳邊自言自語似的低語著,「你想警告我那個男人是惡魔,讓我揭穿他的真面目……」
懷弟當然沒有回答他,只是眨著藍色雙眸。
一人一貓認真地互相凝視了好半晌,最後是一旁的拉斐爾先噗哧一笑。
「是你替他取名為懷弟嗎?」他問。
「不是我,它的名字是山米取的……山米是寇帝斯班上的學生山姆?葛蘭傑,說起來那孩子也是個動物癡呢!」
「也……所以你也是動物癡嘍?」
「這……算是吧……」被拉斐爾一反問,無法否認的亞瑟神情困窘地移開視線,不經意瞥見保健室裡多了好幾個大大小小的籠子,裡面大多是原本養在小型動物園裡的動物,有好幾隻手腳或身體明顯有傷。
「我可不是綁架它們喔!」察覺他注目的焦點,拉斐爾笑著澄清,「只是這幾天園裡的動物們有些焦躁,有的還受傷了,所以帶它們回來照顧。」
「原來如此,謝謝你。」
「不用向我道謝,是我自己想這麼做的。」
「所以說,拉斐爾老師也喜歡動物?」
「嗯,喜歡啊!應該說,只要是充滿生命力的生物,我都喜歡。」這麼說的拉斐爾向懷弟伸出手,小白貓立刻從亞瑟的臂彎中鑽出,改跳進他懷裡。
亞瑟有些詫異,儘管懷弟並不怕生,卻不輕易讓山姆或自己以外的人抱,如今竟主動親近另一個人,令他相當驚訝。
想必能讓動物放心靠近的拉斐爾,必定是個心地善良又值得信賴的醫生。
但同時,他也想起了另一個人,那個一看到貓就面露厭惡的人……不對,那個男人是個惡魔,以無法抵抗的歡愉侵犯了他,企圖誘惑他連靈魂也就此墮落的惡魔。
金髮碧眼的俊美臉龐在心中浮現,胸口的疼痛又開始倡狂。亞瑟難受地敲敲胸口,他無法分辨這陣痛楚的起因,究竟是憤怒還是羞恥。
這時,隨著門扉敞開的聲音,一陣腳步聲傳來,顯然有人正走進保健室。
在看清來者的瞬間,亞瑟差點忘了該怎麼呼吸,混亂的心情更是糾結成一團。
「終於醒了啊!我還以為你會睡到明天早上。」路西法以偽裝成人類時的褐眼紅發現身,一向穿得整齊的襯衫,現在卻淩亂得有些隨性,「沒有發燒吧?」
在那只玩弄過自己的大手探向前額時,亞瑟率先別過頭,不願面對他。
「喔?看起來滿有精神的嘛。」雖然嘴角帶笑,路西法卻態度強硬地攫住他的臉,強迫他轉向自己。
如此粗暴的動作和冰冷指尖傳來的刺痛感,勾起亞瑟遭到侵犯時的痛苦回憶,他用力揮開那只手,「別碰我!」
「不用這麼激動吧?」路西法也不惱火,依然面帶微笑,「你的臉色還是不太好,我對植物稍有研究,需不需要我調幾劑花草茶讓你調養一下?」
被詭異生物玩弄的羞恥回憶湧上心頭,亞瑟憤然地瞪向他。
此時,拉斐爾上前一步,有如要保護他一般擋在他和路西法之間。
「梅菲斯特老師,亞瑟神父的身體還是不太舒服,請你不要打擾他休息。」
「打擾?」路西法嗤之以鼻地冷笑一聲,臉色一沉,「我是好意才來探望他的,誰知道你這位臨時代打的醫生可不可靠。」
如果這種行為也能稱之為好意,亞瑟不曉得什麼才算惡意。但他不想浪費唇舌,和惡魔做無謂的口舌之爭。
「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讓亞瑟神父恢復健康。是吧?亞瑟。」
改以親昵口吻呼喚他的拉斐爾,以柔和的微笑回望他,這一瞬間,亞瑟直覺自己可以信任這個人,信任這位對動物或自己都很有耐心的醫生。
相較于他無意間流露的安心神情,路西法凝視拉斐爾的眼中卻飽含慍意,似乎對兩人的互動感到不悅。
就在這時,他的視線又轉向亞瑟,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錯,亞瑟下意識地轉過身去,逃避那隱含複雜情緒的雙眼。
「……梅菲斯特老師,我想休息了,請你離開吧!」
就算沒有回頭,他也能感覺到凝聚在背部的紮人目光。
「亞瑟?烈威特,別忘了,你不可能躲我一輩子,我有得是耐心……和時間。」撂下一句「我會再來探望你」,路西法便踏著煩躁的步伐走出保健室。
聽著遠去的腳步聲,亞瑟胸口的悶痛還是沒有消退,他發現自己的心竟全部隨著這個惡魔起舞,儘管大部份時間都是痛楚和懊惱。
「其實他應該很擔心你吧。」
「嗯?」拉斐爾突如其來的話,令亞瑟不明所以。「你說……誰擔心我?」
「梅菲斯特老師啊!」在他身後的拉斐爾以輕鬆的語氣說:「昨天他抱著失去意識的你闖進來,我從來沒看過他這麼驚惶失措的模樣。」
「你之前認識他?」
「我和梅菲斯特老師曾經共事過。」
他仍以人類名字稱呼路西法。亞瑟心想,他應該不曉得惡魔的真實身份,可能記憶也曾遭到扭曲。
「他給我的印象一直是沉穩到近乎冷酷,昨晚他卻氣急敗壞地向我吼了好幾次,怪我為什麼無法讓你馬上醒來,讓我開了眼界。」
「這……」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亞瑟無法想像惡魔為了自己而焦急求救的畫面,不禁懷疑這也是拉斐爾被路西法扭曲的記憶之一,但胸口仍為之一窒。
「即使如此,你……你應該知道,他侵犯了我……」
「的確,他的暴行不能因此得到原諒。」拉斐爾以苦澀的語氣說道:「只是我從未見他如此重視一個人,或者說……他太愛你,愛到失去理智。」
「不,他並不愛我,他只是想羞辱我而已。」惡魔怎麼可能愛上人類呢?自己只是他復仇的目標罷了。一思及此,亞瑟便痛苦得要窒息。
「在我看來並非如此。你之所以昏睡不起是因為發了高燒,在你醒來之前,我故意要他親自從後山取回冰涼的山泉水讓你降溫,讓他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
亞瑟回憶起路西法扣住自己面頰的手指,以往總是炙熱得燙人,方才卻留下異常冰涼的觸感,原來如此。
「梅菲斯特雖然在他人面前舉止穩重,其實相當心高氣傲,他甘願被我惡意使喚來、使喚去,可見他真的很重視你,只是不懂得表達。」
但就算如此,強硬侵犯自己的罪行依然無法抹除,「就算他為我做了一些事情,也是出於內疚,不代表對我抱持特殊的情感,我也還……無法原諒他。」
「我明白,我也不認為他的行為可以被寬恕,或者被容忍,尤其對身為受害者的您來說,沒撲上去殺死他,已經算是相當寬容了。」
「我沒有資格奪取任何人的性命,也沒有那個能力。」亞瑟搖頭。
「所有的惡行都只是一念之間而已,誰都有可能做出錯誤抉擇,而後不僅不肯承認錯誤,還會把過錯推給他人,失去回到正路的方向。」拉斐爾微笑著,又說:「但我相信您的信仰會幫助您做出對的決定。」
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錯喔!
拉斐爾的話,突然讓亞瑟想起惡魔侵犯自己時,還諷刺他自己敞開身體、迎接入侵的罪行。
見他沉默了,拉斐爾繼續說:「像有些過於受寵,後來突然失去雙親、或得不到父母關愛的孩子,因為從未學習如何愛人,便只會順從自己的欲望,以扭曲的方式對待喜愛的人。」
但路西法不是孩子、甚至不是人類,而是惡魔。
對於這位墮天使的事蹟,亞瑟從聖經典籍中看過不少。傳說中,他拒絕向第一位誕生的人類亞當致敬,誘惑夏娃吃下禁忌果實,導致亞當和夏娃被逐出樂園,後來又傲慢地違反上帝的旨意,率領眾天使反叛,最後被米迦勒打敗,墮落至暗無天日的地底。
可不知為何,現在他竟將率領惡魔禍亂人間的地獄之王,和拉斐爾口中失去關愛的孩子聯想在一起。
曾經最受上帝寵愛、擁有無比才智與美貌的高傲天使,在一夕之間失去所有,地位、權能……以及親人。
也有一種說法是,路西法和手下的惡魔之所以引誘人類犯罪,是為了和驅逐自己的天堂作對,因此越接近神的人類,越容易成為誘惑的目標。
亞瑟的心中浮現路西法提起天使時的複雜神情,還有他辯稱「上帝根本什麼都沒在看」的激動反應,或許,他仍懷念著被上帝寵愛、受到天使們尊崇的日子,只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懺悔或回頭,只能像個得不到糖吃的孩子,乾脆在自己的領地上大吵大鬧,吸引父母的注意力。
突然間,他竟對這可恨的惡魔產生一絲同情。
記得祖父去世時,自己表面上裝作堅強,實則痛不欲生,他無助、孤獨、絕望……整個人仿佛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霧之中。
但父親隨後回到家中,讓他很快重新獲得力量、振作起來。
可是這位墮天使呢?雖然不少天使追隨他的腳步墮落,卻不見得有人能瞭解他內心的痛苦,曾經站在高位的人,墮落之後便會跌得更深……
只是這些稍縱即逝的同情,並不能消除路西法施予他的痛苦,同時,他更不認為這是愛情的表現方式。
在追求他時的甜言蜜語,都是引誘他跌入陷阱的謊言;在情交時的耳語呢喃,也是為了嘲諷失去貞潔的他。
也許墮天使早在從天隕落之際,就連情愛之心也一併捨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