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早晨的陽光對亞瑟疲憊的雙眼來說,有些刺眼。他盯著辦公桌上的出勤統計表,數字仿佛化為翩翩舞動的蝴蝶,飛離他能理解的範圍,最後,腦海中只剩下閃爍翠綠光芒的瞳孔逼近自己,和比想像中柔軟又熾熱的唇觸。
他無意識地以指尖輕壓自己的唇,始終無法忘懷路西法留下的熱度,伴隨著強烈的暈眩感,仿佛烙印般刻畫在心底。
這個惡魔先以卑鄙手段破壞他的貞潔,現在就連他的心也要徹底打亂嗎?
「亞瑟神父,你還好嗎?」出聲關心他的人是莉莉絲,同時遞出像是藥膏的小罐子。「要不要擦一點護唇膏?我看你一直在摸嘴唇,是不是有些乾裂……咦?沒有啊,而且看起來更紅潤了喔,有什麼好事發生嗎?」
莉莉絲意有所指地吃吃笑著,亞瑟羞愧得連耳根子都紅了,連忙找了個去宿舍探查學生情況的藉口,匆匆逃離教務處。
其實這也不算藉口,最近學生缺席的狀況越來越嚴重,而且多半是單人房的住宿生,沒有請假就突然沒到教室上課。
之前自己曾在宿舍遭受襲擊,雖然被路西法所救,而昏倒的舍監也在拉斐爾的救治下清醒,忘記那段恐怖的經歷,但他擔心仍有惡魔或魔物違背路西法的命令,覬覦學生的靈魂。
不過自己獨自前往險境探查是相當危險的事情,即使路西法曾說過會保護他,但沒過多久自己就賞了他一巴掌,現在又怎麼拉得下臉拜託他陪同?
正當亞瑟猶豫不決時,眼角瞥見一抹孤零零的白色小身影,在教室前的走廊獨自徘徊,「懷弟,怎麼我到哪都會遇見你啊?」
亞瑟想走近懷弟,小白貓卻跺起貓步和他保持一定距離,還頻頻回頭窺探他的舉動。他曾見過小貓同樣的表情,代表它想引導他去某個地方。
「你要帶我去哪?你不是在等山米下課嗎?」
亞瑟正想跟上,後頭卻有人喚住了他,是寇帝斯,「真難得,好久沒看到你來我們班上了。」
沒把寇帝斯酸溜溜的語氣放在心上,亞瑟只笑著回了一句「剛好經過」,便探頭往教室內瞧,「咦?山米不在嗎?」
寇帝斯臉色驟然一沉,神情凝重地說:「他已經好幾天沒來上課了。起先我還以為他跟迪恩一樣突然回家去,可是昨天我們班的另一個學生也沒來,就是唱詩班裡個子最小,前幾天還爬到梅菲斯特老師背上大鬧的那個孩子。」
至今亞瑟仍記得那令人莞爾的一幕,不祥的預感跟著爬上心頭,「連他也沒來上課嗎?」
「是啊!我覺得很奇怪,他們的家人也說他們沒回去,我後來問了其他班的老師,發現好幾個學生都失蹤了,而且大部份是……」
「是什麼?」
在亞瑟的追問下,欲言又止的寇帝斯考慮了很久,才說:「大部份是唱詩班的學生。不然就是那天參加擊劍比賽的孩子,尤其是曾和梅菲斯特老師對戰的幾個,後來都沒來上課了。」
「怎麼會……」亞瑟茫然自語。唱詩班、擊劍比賽……那些孩子和路西法開心玩鬧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如今不同班、不同年級的學生不約而同地消失,他們的共通點全都指向同一個人……
「不見得和梅菲斯特老師有關啦!」寇帝斯突然否定這個可能性,有些為難地抓抓頭,「只是他和那些學生都很熟,說不定知道些什麼,或者曾經從他們那裡聽到什麼消息。」
「我……我去問他……」
亞瑟不記得寇帝斯後來說了什麼,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走到代課老師「梅菲斯特」的辦公室門前。
不安的情緒在胸口擴散,糾結得無法理清思緒。
即使寇帝斯要他別亂聯想,他卻想不出為何失蹤的孩子全都碰巧曾和路西法玩在一起。
路西法說過他喜歡那些孩子,可惜小孩的靈魂不夠吃,不會對他們出手……亞瑟記得他無奈的表情,說他拿孩子沒轍,應該不可能拐騙孩子的靈魂……
「真是稀客啊!」仿佛感覺到他會來,辦公室的門向內敞開,路西法笑吟吟地佇立在門口,依舊耀眼迷人。
「你要出去嗎?」
「只是想去溫室走走罷了,你要一起來嗎?」
「不了,我覺得和你單獨去不太恰當。」
「你不想拿回念珠了嗎?」
「我今天來,是有其他的事情想請教你。」
「喔?我還以為你嫌一巴掌不夠,還想再補我一腳呢!」路西法露出惡作劇的揶揄笑容,指指自己的面頰。
亞瑟沉默著沒答腔,而請他進門的路西法心情明顯不錯,甚至到了喋喋不休的地步,繼續說些「看不出你手腕這麼纖細,打起人來還挺痛的」之類的話。
如此一來,亞瑟更加忐忑不安,不知該如何開口。
敏銳的路西法也察覺了他的不對勁,緩下語氣問:「你來找我,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山米失蹤了。」
聞言,路西法微微一挑眉,原本雀躍的臉龐蒙上一層陰影。
無法揣測他變臉的原因,亞瑟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不只山米,好幾個住宿的學生都沒來上課,而且聯絡不上。」
「我已經公開警告過,不准任何惡魔或魔物踏進這間學校,它們沒有那個膽子敢公然違抗我的命令。」路西法雙手環胸沉聲道。
「可是,失蹤的大多是唱詩班的學生,還有那天和你一起玩的孩子……」
「你在暗示什麼?」路西法的臉色倏地轉為嚴厲,寒冷得有如冰層下的浪潮,隨時會衝破表面的平靜爆發,「你懷疑是我拐走那些孩子的靈魂?」
「我只是想問問你是否知道些什麼,畢竟他們曾經和你滿親近的……」
「少說漂亮話,你早就認定我是罪魁禍首了吧!」褐色眼瞳驟然瞇起,閃爍冰冷的綠光。
「不……我……」沒料到他的反應如此憤怒,亞瑟心想,也許事情真的與路西法無關,但也有可能是事蹟敗露的惱羞成怒。「如果這些事與你無關的話,你只要告訴我不是就行了,我只是想厘清真相而已。」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就算我給了答案,你就相信嗎?」惡魔冷哼。
亞瑟頓時怔住了,他從未想過自己到底想得到什麼樣的答案。只要路西法說不是他做的,自己就會全盤相信嗎?如果真的是他,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見他不語,路西法的嘴角揚起冷笑,「也對,因為我是惡魔嘛!所以即使我說過對小孩子的靈魂沒興趣,也說過想得到的只有你,你還是第一個懷疑我……」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只是想聽你親口告訴我,這些事件與你無關……直到真正的想法浮上心頭,亞瑟才驚覺,原來自己一直希望路西法否認,希望自己可以信任他。
但他怎能相信惡魔?至今所受的教誨,全都告訴他不能聽信惡魔的話啊!
「既然你不相信我,要我親口說出答案有什麼意義?說謊和欺騙都是惡魔的天性,你不信任我也是應該的。」路西法冷酷的語氣隱含一絲自嘲,「和惡魔打交道的方式,就只有訂契約而已……還是說,我乾脆趁這個機會和你訂契約,反正我再怎麼費盡心思討好你,你也不曾動搖過。」
不,自己確實曾動搖過。但如今,亞瑟根本說不出口。
「這樣吧!如果你答應終生在我身邊侍奉我,對我言聽計從,任憑我使喚,我就把那些孩子還給你。」
「你果然知道他們的下落!」聞言,亞瑟一時激動,上前揪住路西法的外套前襟。原來他還是在刻意隱瞞、沒有對他坦白,無論事情到底是誰做的,都和路西法脫不了關係!
剛才還為了懷疑他而愧疚的自己,簡直愚不可及。
「他們在哪裡?你把他們藏在哪裡?為什麼要這麼做?」
「想知道就和我訂契約啊!」恢復兩人初識時的冷酷口吻,路西法冷哼一聲,仿佛掌握了一切有利的優勢,由上而下睥睨著他。「至少對我們這種不值得信任的惡魔來說,還是有強制效力的。」
「我說過,我絕對不會和你訂契約!」
「就算可能會危及那些孩子的性命,你也無所謂嗎?你要知道,不只是自願和惡魔交媾、交易的人類,遭到惡魔擄獲的靈魂也會被困在地獄裡,除非得到上面那些傢伙的特赦,否則不可能上得了天堂,你想讓他們在地獄飽受折磨嗎?」
路西法咄咄逼人的言論怔住了亞瑟,他不願接受惡魔的提議,但也不能坐視孩子們受苦。現在的他,思緒糾結得理不出頭緒。
「我說他們沒事也只是暫時的,要是再晚個一天,我就無法保證了。等你下定決心要和我訂契約的時候,再來找我吧!」
路西法高傲地昂起下巴,以傲視一切的姿態拉開他的手,說了聲「你請回」,隨即背過身去,不再理會他。
亞瑟咬咬下唇,他很清楚自己根本沒有籌碼可以和惡魔談判,就連自己都曾在非自願的狀況下和惡魔交媾,說不定也失去進入天國的資格了。
他想盡全力保護學生們,但出賣靈魂給惡魔,絕對不是他該選擇的方式,偏偏他已無計可施——
不,總會有辦法的,不能失去希望。如果連他都放棄,孩子們又該怎麼辦?
亞瑟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恢復冷靜,默默走向門口,身後卻傳來「等一下」的聲音。
「把那邊的東西帶回去。」
順著路西法所指的方向,亞瑟看見靠近門口的古典木櫃上,擺著一個深綠色絨布袋,上面繡著細緻的金色龍紋,突然間,他想起《啟示錄》中曾描違路西法的化身,正是一隻巨大的龍……
「這是……」他打開袋子,赫然發現裡面裝的是自己遺落在溫室的念珠。
「都已經決定要還你,還老是說些誆你去溫室的話,有沒有又被我耍了的感覺?」路西法以冷漠的口吻道歉,還說,「這就是惡魔的行事作風。」
聽著這些的亞瑟只覺得一陣心痛。他知道不是這樣的,要是惡魔真想戲弄他,根本不需將念珠還給他。
仔細回想,雖然路西法常用花言巧語將他耍得團團轉,在情交時故意說些淫言穢語欺淩他,卻從未隱瞞自己做過的事情,或許有時會嘴硬逞強,最後還是會坦然承認。
這時,他發現絨布袋裡還有另一個小盒子,打開後,只見一枚作工精美的徽章靜躺在其中,其上栩栩如生的雕刻著背負強壯羽翼的龍,被火紅的閃電環繞,傲然昂首的姿態令人讚歎不已。
光是凝視這枚徽章,就能感覺到強烈的能量席捲而來,邪惡又聖潔,矛盾又協調,仿佛有股源源不絕的金色涓流從徽章處傳來,流泄全身。
「你放心,那是無償的附贈品,只要帶在身上,其他惡魔就不敢近你的身。」見他握緊裝著徽章的小盒子發呆,誤以為他在猶豫的路西法,神情依舊冷淡,「不過要是你擔心日後會被卑鄙的魔王索討代價,就直接丟掉吧!」
「我……」難以言喻的情緒梗在喉間,亞瑟握緊手中的徽章,久久無法言語。
這是來自惡魔、也是來自墮天使的贈禮,是路西法為了實現保護他的承諾,所贈予他的禮物。
他知道身為神父的自己,不該收下這份禮物,卻又不忍割捨。
為什麼會產生這種糾結的心情?為什麼他再也無法堅決與惡魔畫清界線?
惡魔強制侵入他的生活,用粗暴的手段踐踏他的自尊,為什麼他還是無法恨他?為什麼會為了他每一次的觸碰心跳不已?為什麼看著惡魔笨拙的一面,還是覺得他出乎意料的可愛?為什麼只是一個輕輕的吻,就讓他失眠好幾夜?
為什麼他無論如何,都想相信惡魔所說的話?就連不具真實意義的「我愛你」,也想相信……
太多難解的問題,似乎指向同一個答案。
恐懼驀地湧上心頭。他好害怕,害怕真相是自己所想的。
他再也無法將路西法視為應當仇視的惡魔,無法割捨那份暖意,即使他不敢想像這是什麼樣的情感。
其實我是相信你的,甚至……
然而,就算話湧到嘴邊,他也沒有勇氣說出口。於是,最後他選擇轉過身去,從路西法面前逃開。
他不能、也不被允許面對這種情感,否則等待在眼前的,只有煉獄般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