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路西法在這世上存在了幾千年，依然無法理解人類的想法。

明明抵擋不了比自己更強的力量，仍自不量力地起而反抗；明明身體已沉溺在淫欲之中，靈魂卻依然堅貞剛強，純潔耀眼。

而這一刻，他更無法理解的是，為何當他親眼目睹自己的獵物被其他惡魔擒住，竟會如此怒不可抑，甚至感受到強烈的心痛。

「你問我對你的獵物出手會有什麼下場嗎？我當然知道。」他的老戰友扯住神父的頭髮，強迫他站起來，作為牽制自己的籌碼，「就是我會取代你的位置，成為真正的地獄之王。」

「好大的口氣，你以為你辦得到嗎？」路西法強忍在胸口翻騰的怒火，天曉得他現在有多想斬斷薩麥爾宛如枯枝的手臂，阻止他讓亞瑟繼續露出難受的表情。

能夠讓這個人類痛苦的惡魔，只有自己而已。

「我的能力不比你遜色，你做得到的事情，我當然也做得到！」或許是吸收了亞瑟部份靈魂的能量，不久前還奄奄一息的薩麥爾，燒焦的臉部稍微恢復原本的端整，力量也增強了些。

原本就是墮天使的惡魔，一向都會以原有的美貌現身，可見薩麥爾為了壯大自己的力量，竟選擇啃食最底層的魔物或下級惡魔，才讓自己變成這副猙獰醜陋的模樣，只能靠汲取人類的能量維持原貌。

反觀亞瑟白皙的臉龐更加蒼白，原本紅潤的雙唇也乾裂顫抖，斷斷續續地喘息著，就算薩麥爾已經停止吸取他的靈魂，仍虛弱得站不住，黑亮的雙眼變得蒙矓，茫然凝視著他，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宇。

路西法突然感到強烈的後悔，他不該明知這一連串的失蹤事件是同類所為，卻只是默默在旁觀察，不立刻阻止，更不該和愛管閒事的小神父賭氣，任性的放鬆對他的看管，直到他呼喚自己時，才驚覺事態嚴重。

雖然他將徽章送給亞瑟，取代自己作為保護他的屏障，也能讓自己在危急時趕到他身邊，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同樣身為墮天使的薩麥爾。看來這位老戰友對他懷恨已久，早就開始策畫要推翻自己。

「別那樣看我，我最討厭你那副自以為是的嘴臉！」薩麥爾再也不掩飾對他的厭惡，扣在亞瑟頸上的手收緊，一絲鮮紅從傷口淌下，令亞瑟難過地低吟一聲。

「為什麼總是只有你能得到上帝的寵愛？為什麼只有你有機會重返天界？明明是你最先背叛祂的！」

「當年我離開天界，並沒有強迫你們跟隨我。你要是後悔了，就自己去求米迦勒替你向父親說好話，與我無關。」路西法冷漠回答。

「我才不稀罕，你儘管回去吧！我會取代你的位置統禦地獄，等我們從人類身上獲得足夠的能量，我就會大舉反攻，要你們這些傲慢的天使對我俯首稱臣！」

「這才是你那天特地來找我的原因吧。」路西法一揚手，無形的屏障籠罩莊躺在地上的孩子們，他知道，一場無可避免的對決即將展開，這群弱小的孩童若被捲入，只會死無葬身之地。「你並不是對我的獵物感興趣，只是想確認我是否決定重返天界。」

那時他只覺得沒必要向誰澄清自己的想法，沒想到對方竟認定他有此打算。

「沒錯，但你說錯了一點，我對你的小神父的確很有興趣，靈感力強、又是你中意的獵物，我當場就決定由他擔任我的最後一個棋子。」

薩麥爾舔去指頭上的血，還像品嘗美味似地咂咂嘴，「沒想到，就在同一天，又被我遇到這個失魂落魄的小子，他正為了小神父心儀于你而難過呢！我不過輕輕推了他一把，他就傻傻和我訂契約了，你說，這個佈局是不是完美到不可思議？」

「的確很完美，完美到我現在就想連同佈局者一同毀滅！」

路西法周身燃起熊熊火焰，有如綻放的火紅曼珠沙華，欲將一切燃燒殆盡。他不想誤傷其他人類，但情況不允許他顧忌那麼多。

同一時間，薩麥爾也發出威嚇的怒吼，身後由黑霧形成的猛禽朝路西法俯衝而來，在半空中和盛開的火焰激烈碰撞，互不相讓地糾纏，轉眼間翻滾成詭異的黑紅光影。

路西法沒想到能力差了自己一截的薩麥爾，如今使出的能量會如此驚人，竟能和他力拼，定睛一看，他猛然發覺薩麥爾枯朽的手正緊按在亞瑟的頭頂，持續吸取靈魂的能量。

晶瑩剔透的藍色光芒在火焰中美麗無比，連同其他三十二道白光，漸漸收進薩麥爾體內，融合成一股難以忽視的龐大能量。

下一刻，只見亞瑟倒抽一口氣，接著身子一軟，緩緩向地面倒下。

失去重要寶物的痛楚重擊心頭，路西法始終小心收斂的力量，在盛怒之下面臨失控邊緣，「住手！」

瞬間噴發的火焰震開了薩麥爾的黑鷹，但很快的，黑霧再次聚集成更兇猛的鷹群，顯然這一擊沒有對薩麥爾造成多大損傷。

「啊啊，真是美味，我的第三十三條靈魂……」欣賞絕美的藍光在自己體內閃耀，薩麥爾貪婪的笑容更加狂妄。

人類的靈魂原本應該是完整的，在死亡之後才會脫離肉身，為了避免一下吸收完所有靈魂，無法負荷聚集而來的強大能量，薩麥爾選擇一點一滴汲取這些化為光芒的能量，再慢慢融為自己的力量。

如此被吸收靈魂能量的人類能暫時免於死亡，但當所有能量都被抽離時，也與死亡無異，甚至連靈魂都不復存在。

因此路西法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討回亞瑟。

　　「我只說最後一次，把他還給我，他的靈魂是屬於我的。」

　　「請恕我拒絕，路西法大人，他已經成為我的一部份了。」

　　「還不是，只要我馬上殺了你，被你吸取的靈魂能量都會回到原本的身體裡。」

「殺了我？你別忘了，我可是寄住在人類身上，你要是對我動手，連這個人類也活不了。」

　　「只是區區個人類，你以為我會在乎？」

　　「你不在乎，可是你心愛的小神父在乎。」

　　薩麥爾的話，令路西法遲疑了，他恨恨地瞪著薩麥爾，不發一語。

「如果他知道你殺了他的好友……或說他的情人，你覺得他會原諒你嗎？可能還會傻呼呼地追著你，嚷著要驅魔呢！」

「住口！」路西法憤怒地咆哮，制止對方繼續大放厥詞。

他確實痛恨亞瑟和其他人親近、在乎其他人甚於自己，尤其是那個愚蠢的寇帝斯，「馬上從這傢伙身上滾出來，不要躲躲藏藏的！」

「我躲躲藏藏？路西法，怎麼不說是你變軟弱了？」薩麥爾嘲諷地冷笑，「當年的你別說是一個卑賤的人類，就算毀滅一整個國家也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現在竟然被一個神父耍得團團轉。還是說，在你心中仍殘存天使那虛偽的慈愛？」

「這就是你的遺言嗎？」環繞著路西法的烈焰轟然作響，瞬間竄燒至天花板，以威嚇之勢宣告他並非空口說白話。

「是嗎？我倒想看看誰會先倒下。」薩麥爾高舉右手，黑鷹群們立即聚集，虎視眈眈地凝視著路西法。

「為了表達最後的敬意，我再告訴你我當年的一個經典之作……你知道是誰教夏娃吃下禁果的嗎？」

「是你……」路西法霎時恍然大悟。引誘夏娃、連帶亞當也跟著品嘗禁果，令兩人被逐出樂園的罪魁禍首，原來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此時，被薩麥爾吞沒的靈魂光芒逐漸變得黯淡，恐怕沒多久就會完全被他納為己用。

「薩麥爾，你這卑鄙的混蛋！」

薩麥爾得意的狂笑著，不把他的憤怒放在眼裡，「你真該看看大家的表情，他們全都理所當然地看向你，背著你竊竊私語，我還得用力掐住自己的手臂，才能壓抑想要放聲狂笑的衝動，那股亢奮感我到現在都還忘不了呢！

「路西法，你聽清楚了，凡是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會從你手中奪走，不管是在天界的地位，還是這個小神父，我要讓你變得一無所有！」

「薩麥爾！」

在黑鷹群們急速俯衝而來之際，路西法仰頭長嘯，任憑恨意吞噬自己，任憑千年來塵封的力量衝破底限。

掉落在地的徽章崩裂成碎片，這才是「印記」的真正意義，從墮天之後就未曾使用的遠古神力，如今再也不受到封印的限制。

鐳射令室內光亮如白晝，隨之掀起的風暴使大地都為之震動。他看著張牙舞爪的飛龍從自己體內竄飛而出，以刺眼的金色光芒吞噬一切——

◇

亞瑟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雙臂膀之中，令人心神蕩漾的碧綠雙眸，正焦急地凝視自己。

「路西法……」

聽見他呼喚的惡魔先是怔了下，隨即用力擁住他，力道之大令他渾身發疼。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有如奪回什麼失而復得的寶物般，路西法將他緊緊擁在懷中，重複低喃著放心的話語。

從未想過一向冷酷沉穩的惡魔，會如此珍惜地抱住自己，亞瑟心頭一熱，有些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他努力轉動鈍痛的腦袋，花了一些時間，才想起發生了什麼事情。

自己遭到被惡魔附身的寇帝斯襲擊，接著路西法現身，阻止名為薩麥爾的惡魔吸取他的靈魂，但他在中途就失去了意識……

而現在，四周沒有狂放的火焰、沒有惡魔的嘶吼，一片靜悄悄的，只有燭火輕柔搖曳，所有喧囂與恐懼都歸於寧靜。這應該代表路西法已成功擊退對方。

但同時，他也想起還有另一個人的處境相當危險。

「寇帝斯……」亞瑟攫住路西法的肩膀，焦急地詢問好友的下落，「寇帝斯他怎麼樣了？」

沒想到路西法臉色一沉，抿緊雙唇不發一語，亞瑟立刻知道發生了極為糟糕的事情。

果然，在視線一角，他看見臥倒在地的寇帝斯，那副軀體寂靜得近乎詭異，連呼吸時的起伏都感覺不到。

「寇帝斯！」他掙脫路西法的懷抱，撲到好友身旁，但渾身傷痕累累的寇帝斯早已氣息全無，連心臟也停止跳動。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他被薩麥爾附身了。」路西法寒著一張臉，冷漠的表情仿佛事不關己，「要消滅薩麥爾，他自然無法倖免。」

「都是我……都是我害的……」亞瑟握緊寇帝斯的手，那曾開心捧著蘋果要他品嘗的雙手，如今動也不動。

都是他，是他沒有發現好友一心一意愛著他，甚至到了為他失去性命的地步。

「都是我……如果不是我……你不會變成這樣……」

「是他自己選擇和惡魔合作，起了邪念才會被附身，與你無關。」

路西法依舊漠然的語氣激怒哀慟的亞瑟，他憤怒的呐喊。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或許在你眼中，什麼都與你無關，不過是人類的愚蠢、妄想和貪念，可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全因你而起！」

「你說什麼？！」路西法胸口泛起驚詫的怒意，雙手因暴怒而握緊。

「如果不是你把我當成報復祖父的工具，一時興起混進學校裡，那個惡魔也不會找上寇帝斯……」雖然知道這一切沒有必然的關聯性，亞瑟卻管不住自己的嘴，「如果不是這樣，他就不會被附身，更不會被奪去性命……」

「住口！」路西法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將他用力扳向自己，綠色雙眸燃起怒火，「你們人類自己犯下的錯，為何總是要我承擔？你知道我唯的一錯在哪裡嗎？就是我根本不該救你！」

面對路西法的控訴，亞瑟的胸口一窒，緊接而來的是心碎般的痛楚。

「我應該為了保全你親愛的寇帝斯，讓薩麥爾吞噬你們的靈魂，順道把我也消滅了，再率領惡魔把人間和天堂搞個天翻地覆，這樣就皆大歡喜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應該有更好的解決方式……不是這種枉顧人命的……」他想辯解，話語卻被路西法打斷。

「枉顧人命？那你認為我能怎麼做？你的上帝呢？你說祂都將一切看在眼底，但當你面臨生死關頭，祂在哪裡？你祖父信任的米迦勒又在哪裡？祂們為什麼沒有來救你？」

「那是因為……」因為他所呐喊的名字不是米迦勒，更不是他崇敬了一輩子的天主，而是身為墮天使的路西法！意識到這個事實，亞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難不成，你又要說這是『試煉』嗎？」稍微緩下過於激昂的語調，路西法自嘲的表情異常苦澀，「我倒想問問，這究竟是給你的試煉，還是給我的折磨。」

「路西法……」亞瑟不明白他的聲音為何如此沉痛，連他也跟著難受起來。

「為什麼祂們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讓你死心塌地？為什麼明明是那個愚蠢的人類犯下重罪，你還是為了他傷心欲絕？又為什麼……我捨棄所有拯救你的性命，卻還得受你責駡？」

「捨棄所有……」聽見意外的詞語，亞瑟不可置信地張大雙眼，追問：「你捨棄了什麼？路西法，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

「我做了什麼並不重要，因為我是惡魔，是不值得信任、只知道說謊和欺騙的惡魔。」沒有回答問題，路西法只留下殘酷的苦笑，隨即消失在他的呼喚聲中。

亞瑟想追上去，又不知該到何處去尋找，只能像只無助的困獸，在原地打轉，「你究竟……捨棄了什麼……為什麼要為了我……」

他不知道路西法為了拯救自己付出多少代價，或許他的作法可議，但自己絕對不是有資格責備他、評判他的人。

強烈的懊悔在胸口蔓延，接著是深深的愧疚。

這時，身後傳來怯生生的呼喚，他回過頭去，只見原本陷入沉睡中的孩子們一個個清醒過來，不是困惑自己為何躺在這裡，就是嚷著「發生什麼事了」。

一問之下，才知道孩子們完全沒有被惡魔迷惑的記憶，更遑論剛才那場混戰。

亞瑟暗自思忖了片刻，決定告訴他們被壞人拐走了好幾天，藏在這間地下室，孩子們紛紛面露詫異之色，或許是想到自己遭到綁架的景象，個個都餘悸猶存。

「咦？寇帝斯老師怎麼了？」山姆發現了躺在一旁的寇帝斯，急著想要上前探視他的狀況。

亞瑟趕緊將寇帝斯抱在懷中，「他為了救你們暫時昏迷了，別擔心，我在這裡陪他一下就好了，沒事的……他會沒事的……」

這是他這一生，所說的唯一謊言。

亞瑟忍著心痛，在孩子們要求陪他一起等待時，勸他們先回宿舍向老師和家長們報平安。孩子們在他的苦心勸說下，終於端起燭火，沿著黑暗的樓梯回到地面。

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遠去，亞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虔誠地跪伏在地，為躺在懷中的好友禱告。

「……請引導他進入您的國度……叫他免於誘惑，不被煉獄之火灼燒……」他祈求主能憐憫寇帝斯，不讓為愛犯下重罪的他墮入地獄，遭受永無止境的折磨。

他不記得無盡的祈禱維持了多久，就算雙腳酸麻，他也不想起身，只希望他所相信的上帝能傾聽他的心聲。

突然間，回蕩著禱告詞的室內，響起「啪沙、啪沙」的聲響，仿佛大鳥振翅般，緩緩向自己靠近。

亞瑟抬起頭，只見一道聖潔的白色身影，優雅地舞動背後的純白羽翼，從空中翩然降臨。

即使天使以俊逸男性的姿態現身，卻擁有媲美珠玉的精緻面容，既聖潔又高貴，就像盛開在雪地的純白百合，給人不染凡塵、超脫性別的純粹美感，令他不如不覺失了神。

「你果然看得見我，約書亞?烈威特的孫子。」帶點透明感的音質，仿佛清澈山泉流過心頭，帶來一股清透的沁涼。

亞瑟想起他曾在壁畫上看過這位天使的姿態，是和米迦勒共同迎接祖父進入天堂的另一位大天使——加百列。

他誠惶誠恐地伏身行禮，向這位大天使表達他的敬意。身為復活天使也是死亡天使的加百列，職責是檢視人類是否有上天堂的資格。如果是祂的話，一定有能力讓寇帝斯復活，或是迎接他進入天堂。

「我確實是亞瑟?烈威特，請問您是來帶走寇帝斯的嗎？」

「自願和惡魔訂下契約的靈魂，必須由惡魔帶入地獄，進不了天堂的。」加百列清冷的嗓音粉碎了亞瑟的期待。

「我只是受拉斐爾之托過來一趟，他正向米迦勒報告這一連串的事件，沒辦法親自前來探視你的情況。」

「拉斐爾……」原來那位總是令自己安心的醫生，確實是大天使的化身，「我很感謝您的關心。可是，寇帝斯並非自願和惡魔訂約的，他被名為薩麥爾的惡魔欺騙，為了救我才會犯錯，請您不要放棄他。」

「並非我放棄他，但他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選擇與惡魔交換條件，才會讓惡魔趁虛而入，招致這般下場。」加百列搖頭，美麗的面容沒有一絲起伏。

「寇帝斯本來是個善良的人，如果不是我一直沒發現他的心意，讓他這麼痛苦，他的心也不會如此扭曲。」

「需要傷害別人成就的情感，並不是真正的愛，只是貪欲。」雖然和拉斐爾同樣是天使，但加百列卻嚴厲的道出亞瑟一直不願面對的事實。

亞瑟低頭不語，這些他都知道，卻無論如何都不想眼睜睜看好友下地獄。

「不過，拯救他的方式並不是完全沒有。」

加百列的話令他燃起一絲希望，他仰望著高高在上的大天使，期盼他說出解決之道。

「只要訂下契約的惡魔先被消滅，這份契約也會被視為無效，靈魂自然不會被帶往地獄。」

「但他們幾乎是同時……」不，或許身為人類的寇帝斯，比附身於他的薩麥爾更先殞命。

「因此，就算和他訂約的薩麥爾消失了，寇帝斯的靈魂仍受制于契約無法自由，他沒有生、也沒有死，他無法返回人間，上不了天堂、下不了地獄，只能在虛無中徘徊。在這種情況下，唯有惡魔之王才有辦法解決。」

「路西法……」光是低吟這個名字，亞瑟就感到椎心刺骨的痛，「不，他不可能答應的……」

「就算他不答應，也只有他能辦得到，若是訂約的惡魔死亡，只有惡魔之王能宣告契約失效，如此寇帝斯的靈魂便能自由。」加百列語氣輕鬆得像在教導他如何種植花草，談論的卻是亞瑟根本辦不到的事情。

「這次原本是他們惡魔之間的鬥爭，卻意外波及人類，既然路西法身為地獄之王，沒有好好管教下屬，也該負點責任。況且這對他來說也是最後的機會。」

意外的，說出這些話的加百列聲音裡帶著些許不滿，但專注於祂話中另一番意味的亞瑟卻沒有注意到。

「最後的機會？」

「沒錯，讓他重返天界的最後機會。」加百列以高雅迷人的雙唇，說出極為殘酷的事實，「否則他將被困在地獄，永世不得回歸天界。」

◇

所謂的犧牲，應該是不為人知、不求回報的付出。

加百列的話縈繞在亞瑟心中，久久不散。他苦思已久，只能做出這個決定。

「……求禰不要叫我遇見無法承受的試探，求禰指引我得以忍受試探的道路……」他握緊胸前的十字架反復禱告，朝通往後山的路前進。

父親原本打算在他不知情的時候，賜予他最後的機會，只要他肯為人類奉獻，就讓他重返天界，繼續擔任熾天使的職位。但如今，他雖然救了你，卻因此傷害了另一個人類，甚至害他徘徊於生死之間，無處可去。

這最後的機會，差點就毀在自己手中。

他知道神對一切自有安排，他應該要相信這是自己能夠渡過的危機，因為他所崇敬的神，不會給予他們無法承受的考驗。

但自從那個聖誕夜以來，他體驗了許多前所未有的感受，有愉悅、有痛苦、有羞恥、有悸動，如此多變的情感令他無所適從。

他知道自己不該產生這種情感，偏偏心已不受自己掌控。這是他的罪，他所能做的，只有中止這份罪惡而已。

奇花異草的香氣隨著微風飄進鼻腔，亞瑟佇立在溫室前，再次深呼吸，推開木制的雕花門扉。

更濃烈的花草香撲鼻而來，幾乎同時，他也聽見了熟悉的嗓音。

「你來做什麼？」

亞瑟順著聲音的來源看去，路西法就站在盛開豔麗花朵的藤架旁，以極度冰冷的目光瞪著他。

　　光是聽見他的聲音、看見他的身影，亞瑟就有一種泫然欲泣的衝動。

　　他忍住心中的動搖，走向路西法。「我想請求你的協助。」

　　「我的協助？你是不是搞錯對象了？」

「我很確定，我要找的就是你。」無視路西法的譏諷，亞瑟緊咬下唇，「如果要拯救寇帝斯，就必須借助你的力量。」

他平靜地將加百列的說法複述一遍，只是略過了重返天堂的那一段，也沒有提起加百列的名字。

　　語畢，路西法冷哼一聲，相當不以為然，「是誰告訴你這種可笑的方法？」

「這不重要。」亞瑟頓了頓，暗自握緊了拳，一字一句，說出最艱難的決定，「如果你答應救他，我願意和你訂契約。」

「契約？」路西法以為自己聽錯了，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亞瑟再次強調確實要和他訂契約，才微微挑起英挺的眉，隨即放聲大笑。

只是那狂傲的笑聲，令人打從心底感到寒意。

「所謂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就是這種情況吧！」止住了笑聲，路西法的表情狠戾得如同野獸，一把攫住亞瑟的手腕。

「你是不是直到那傢伙死去之後，才發現自己深愛著他呢？甚至願意為他向我這種卑劣的惡魔低頭？你知不知道，和我訂下契約之後，你將再也無法上天堂，永生永世都得在地獄受苦！」

「我知道。」亞瑟不想辯解自己對寇帝斯的情感，那是友情、也是愧疚，但他這麼做的最終原因，並不光是為了寇帝斯。

他必須讓路西法在不知道真相的狀況下，同意為人類奉獻一己之力。

而他想不出第二個解決方法，更不知道除了契約，他還能給路西法什麼來換取他的付出。

至於和惡魔訂契約的自己，或許能短暫留在路西法身邊，但不久之後，路西法就能重返天界，自己只能墮入地獄，再也無法見到他了。

「拜託你，請和我訂契約。」沒有掙脫路西法的箝制，亞瑟以澄澈黑亮的雙眸定定凝視著他，「求你救救寇帝斯，就算你要我終生侍奉你，我也願意。」

「侍奉我？你以為和我訂契約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你要知道，你打商量的對象可是惡魔！」

完美如雕刻傑作的臉龐籠罩一層駭人的怒氣，路西法粗暴地扣住他的臉，命令他，「把嘴巴張開！」

　　「什……」

「我叫你把嘴張開！」他加重手上的力道，痛得亞瑟鬆了口，狂暴的吻隨之席捲而來。

沒料到對方會突然吻自己，亞瑟驚慌地轉頭躲避，但受限於大掌的控制，濕熱的舌硬是闖入他的口中翻攪，雙唇也被擠壓得紅腫泛疼，他根本無從逃避，只能承受這只感覺得到痛楚的親吻。

「這只是剛開始而已，要是連這點屈辱都承受不住，要怎麼成為我的僕人？」路西法扯住他後腦的頭髮，將他拉開，嘲笑他的反應過於青澀。

「我給你最後一點時間考慮，接下來我會要你做出比這屈辱數百倍的事情，只要你撐得過，我就和你訂契約，如果你做不到，現在就馬上從我眼前消失！」

亞瑟閉上眼，拒絕想像接下來將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命運。他不可以思考、不可以猶豫，他得完成所有該做的事情，因為他必須達成唯一的目的。

於是，他再度睜開眼，仰起頭，戰戰兢兢地將唇印上路西法的。

而他所親吻的唇瓣，雖然具有灼燙的溫度，卻冷漠得仿佛會凍傷他。

「……真是令人動容的愛情啊！我感動得都快流淚了。」路西法一把推開他，厭惡地擦拭自己的嘴唇，像沾到什麼噁心的污漬，接著揪住他的領口用力一扯，將他摔倒在地。

「那我們就開始吧！好好展現你的決心給我看，讓我見識一下聖職者究竟能為所愛之人……犧牲奉獻到什麼樣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