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孟懷走到門口,被衛兵攔住了。。
「對不起,你不能離開這裡。」
孟懷挑眉問:「這是規定?」
「不好意思,請配合一下。」身穿警服的衛兵語氣有禮,眼神卻十分冰冷。
孟懷回去找岳彬,憤怒地揮拳頭:「囚禁我?我九天才出來一次,我要見人!」
岳彬安撫道:「淡定,這時候要防止節外生枝,等到船上,可以自由活動的。你父母也在這裡。」
孟懷只聽她又說上船的事兒,還沒細問,孟懷的父母都進來找他了。岳彬給他們每人發了一塊銘牌。金屬質地上面有凹凸的編號,在手心沉甸甸地涼。
「千萬貼身帶著,保管好,上船的證丟了就進不去了。要是留在陸地上,會跟喪屍一起陪葬,被中子彈炸掉。」
孟懷呆呆地坐在床上,心中劇痛無比。為什麼一定要拋棄陸地,那是幾千年來華夏子孫的家園,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眼睜睜看它毀滅,眼睜睜拋棄遠走,失了根的遊子還有家麼?這一去,國破山河亦不再,他們又算什麼?在大海上飄蕩的孤魂野鬼?
如果記憶有實體,能否再在殘損的大地上塑起萬里長城,巍峨五嶽?如果時光能說話,能否再奏響鐘磬禮樂,滾滾長江?
孟懷不知道,他感到深刻的痛苦。
偏偏這個時候,吳萍在他耳邊反覆問他:「兒子,你跟小岳到底怎麼回事?你真喜歡男人?」
孟懷撫摸著手中冰冷的銘牌,心不在焉地點頭。吳萍和孟懷他爸倒抽一口冷氣,哭叫著開始數落他。
「你這死孩子犯什麼混,我,我們還指望著抱孫子吶!你個沒出息的。」吳萍嚎啕大哭起來。
孟懷愣了半天猛然反應過來,他居然這就向爸媽出櫃了?嚇得他不知所措,生怕爸媽心臟病突發,哆哆嗦嗦道:「爸媽你們還好吧,你們怎麼知道的?」
「小岳親口說的,你們的事兒也都說了,崽兒啊,你失戀了跟爸媽說呀,怎麼能跟男人湊合呢?你是不是病了?」
孟懷老臉一陣通紅:「爸,媽,這事兒沒跟你們通氣,是我不對。但是我發誓我不是跟他湊合。這事兒遲早得說開了,我今天就把話摞這兒。我這輩子就跟他在一起。反正亂成這個樣子,國也不國,人類滅不滅亡都不知道,這檔子小事兒,你們別難過了。我跟他在一起是認真的。我不是同性戀,我沒病,我就稀罕他。爸,媽,我們以後一定照顧好你們。想要孫子也不是沒有辦法。你們難道還不信親兒子?」
吳萍慢慢平靜下來,思維又開始發散到其他地方,和孟懷他爸繼續神嘮嗑。
「怎麼辦啊,崽兒說的也有道理,可是怎麼跟親戚朋友親戚朋友說?」
「他們不知道死哪兒去了,都不知道這事兒的。再說現在這個時候,考慮老臉有什麼意思?」
吳萍對孟懷說:「崽兒,我們就是擔心你過得不好,要是你們沒有孩子,老了怎麼辦?」
孟懷爸爸道:「是啊,就像我和你媽媽,現在你就是我們的寄託。人都是會變老的。愛情也會變成親情。你確定能和一個男人過一輩子?」
孟懷撓撓頭:「沒想那麼遠……但是聽你們說了,我心裡有種強烈的感覺,更想跟他在一起了,兩人一起慢慢變老也不怕。」
孟懷想,岳雲會變成白髮蒼蒼的老人嗎?會不會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呢?那時候他們之間還有如火的激情嗎?身上都是皺紋,應該也不能□了吧。
孟懷啼笑皆非,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年老色衰是自然的生長規律。等他們老得都走不動,躺在搖椅上看日出,在陽光燦爛的午後睡去,沉入永眠的溫柔鄉。這又有什麼不好呢?愛這個字是如此寬廣博大,含義雋永,哪裡是短短幾年絢爛青春就能代表的?
想到此,孟懷心情舒爽,不斷安撫父母,甚至說大不了以後去人工受精單胎活產,讓他們抱孫子。
下午陪父母吃完一頓飯,岳彬還是死活不放他出去,半天過去,又把孟懷塞進膠囊艙。孟懷很擔心岳雲的安危,但是在基地內部聽說岳雲他們都出去做任務了。
等被溶液浸滿,孟懷又墜入了那種被無數電波環繞的狀態下。意識波覆蓋了整個北京地下基地,卻沒有發現岳雲的蹤影,他不斷把意識範圍擴大。尋找著意識邊界的極限。
穿過茫茫的白霧,他看見岳雲了。在咆哮的大河邊。河中黃沙滾滾,蜿蜒九曲。堆疊在河邊的喪屍連綿成串。
景象須臾變化,在廢棄的城市裡,岳雲站在高樓上,喪屍的頭被打得漫天飛舞。前面的喪屍腦漿崩裂,後面的撲上來就吃掉同伴的屍體。
景象不斷地變化,從盆地到平原,從山巒到城鎮。一天天,一夜夜,一遍又一遍,出征的衣裳沒用幹過,被血和汗浸透。
孟懷靜靜地躺在溶液中,清秀的臉龐上,一滴淚順著鬢邊滑到耳後。
戰士們去國離鄉,輾轉奔波,保家衛國。
岳雲一如既往,還是身先士卒的贏官人。在這片離大宋千年遙遠的土地上,為民而戰。
直到女媧之心起航。那一天,獵鷹沒有回來。
渤海灣的入海口處有一排軍艦,通身雪白,懸浮在蔚藍的大海上。
那是根據《海參崴協議》,答應支援俄羅斯的「北斗」艦隊,裝載有遠程導彈。它們即將從海口啟程,沿海線前往西伯利亞。
岳雲和隊友們站在碼頭,注視沙灘上的幾百艘小艇駛向軍艦。這段時間他們接了許多任務,滿山遍野地跑,跟喪屍不厭其煩地玩捉迷藏。岳雲恍惚間又回到了背嵬軍中刀口舔血的日子。午夜夢迴,甚至夢到岳飛張憲他們被喪屍團團圍住,驚叫著醒來,才發現真已隔世,陪他戰鬥的人,換了一批。
「得走了。」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岳雲攥緊的拳頭又鬆開,心中默默道:孟懷,不要怪我。
將獵鷹編入「北鬥艦隊」並且作為特別行動隊,這其中,固然有楊雲膺一意的堅持,國防部也認為,他們是生還可能性最大的組織了。
如果還有什麼堅強的心能忍受極地苦寒、喪屍遍地,除了這些槍林箭雨裡走出來的鐵血軍人,舍君其誰?
「岳雲,你跟親友告別了嗎?」
問及此事,岳雲眉頭蹙起,即便是任務間隙回到基地,孟懷浸在膠囊艙裡與世隔絕。玻璃看起來如此接近的距離,他就在眼前,伸手彷彿就可觸及。
岳雲終於要走了,他控制不住地一拳砸在膠囊艙的玻璃上。鋼化硬度抵住了岳雲的鐵拳,只是微微的震動,孟懷依然在水藍色的液體中閉著雙眼。倒是岳雲用力過大,拳眼開裂濺出血。可他仿若不覺,仍然徒勞地砸著玻璃門。
孟懷的父母在旁邊,他們從沒看過岳雲那樣子。他們和孟懷一樣,有女媧之心的銘牌,無法體會岳雲那種撕心裂肺的孤獨感。岳彬她們上來制止岳雲。鋼化玻璃連子彈都打不穿,岳雲砸幾拳沒什麼影響。岳彬只是受不了岳雲那樣子。眼眶赤紅,緊咬下唇,不願流露軟弱,卻分明已絕望。
最後,他把一封信放在桌上,低著頭走出房間。岳彬覺得他高大的背影,是那樣單薄。
「北斗」艦隊吹響悠長的號角,岳雲他們坐上專門的小艇,彷彿逐浪之鷗,跟隨艦隊前行。身後劃出無數道白痕,漸漸的,渤海灣在視野裡縮成小點。碼頭轟然爆炸。
艦隊離開沒多久,那片海灘又被喪屍佔據了。地面上,喪屍已經無處不在。
馬達轟鳴聲中,岳雲耳邊迴響著他想傳達給孟懷的話。等孟懷醒來,就會看到。
孟懷其實是有意識的,他只是無法睜眼。但並不代表他看不到。
岳雲是如何深情地呼喊著他的名字,如何狂躁地砸鋼化玻璃,如何攥緊拳頭任指甲深深陷進肉裡。如何隱忍內傷,孤身遠引,坐上艦隊的快艇,任海風吹乾他的眼角。
一如他知道,那封等待他啟開的信的內容。前面還記著用白話表達,寫到後面,均是文言,字跡淒惶,幾乎不可辨認。
孟懷,我也沒想到會隨軍去西伯利亞。從地圖上看那是個遙遠的地方,被冰雪覆蓋。
我之前擔心沒有機會跟你道別,真的應驗了。本以天命垂憐,賜吾再生,自當為國前驅,救國護民。
可若吾重來,寧願守汝,身處陋室,心中亦足。
雲平生唯恨風波千古奇冤,一心建功立業,彌補憾恨。
孰料與汝生離,竟不得一言。
雲平生所愛唯汝一人,吾與汝皆男子,不見容於世及尊父母,雲平生虧欠汝,良多。
逝者已矣,雲惟願與汝共度餘生,若吾不幸罹難,汝須自珍。
君子鐵骨,家國情長,兒女氣短,雲此身許國,此情許汝,愛汝之心,至死方休。
臨別涕零,不知所言。公曆貳零壹貳年陸月。
作者有話要說:(小將軍的話是俺編的,文言拗口又彆扭,翻譯成白話就是:
孟懷,我也沒想到會隨軍去西伯利亞。從地圖上看那是個遙遠的地方,被冰雪覆蓋。我之前擔心沒有機會跟你道別,真的應驗了。本來以為老天爺可憐我,再給我一條命,那我更應該為國效力,保護老百姓。但是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寧願跟你待在那個小破公寓裡,心中也是很滿足的。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風波亭我父親受的冤屈。我這輩子就想著多爭點功勛,來彌補不能為國盡忠到最後的遺憾。可是沒想到和你生生分離的時候,竟然一句話都不能說就走了。我這輩子只愛你一人,我們都是男的,被其他人和你的父母鄙視了。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欠你很多。我父親和戰友都死了,這輩子就想跟你一起過。可惜我身處險境,要是我死了,你要記得保重身體。本來君子應該是鐵石心腸,為家國奮戰是大愛,跟愛人纏纏綿綿就是小愛。我的事業獻給了國家,但是我的愛永遠都只屬於你一個人,直到我死。寫得我掉眼淚,不知道在說什麼。201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