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假想敵
她真的想要起床,好好想個辦法把曉初她們送出去,可不知道爲什麽,就是感覺好累,成日裏蔫蔫的,啥事都不想做,只想睡覺。
不過何宛心每次來,她都得應付,她微笑、點頭,不管那女人說什麽一律回答好,然後她前腳出門,她後腳就累得趴到床上,轉身縮成蝦球。
曉陽覺得這樣不行,從外頭搬來一堆瓜果,把刻刀擺在桌上,硬求著她刻點東西。
阿觀笑笑,應了,可是雕沒幾刀,就趴在桌上睡著。
曉初把畫具擺在軟榻旁,故意搔首弄姿,逗得阿觀發笑,要求阿觀畫一幅曉初美女圖。
她也應下,可是輪廓還沒描出來,頭一歪,她又窩進軟榻裏睡著。
月季發狠,把捏陶工具全搬進屋裏,說:「主子,咱們合力來賺銀票。」
她以爲主子會見錢眼開,可惜,她估計錯誤,阿觀現在對睡覺比較感興趣。
從早睡到晚、再從晚睡到早,她相信睡過一覺後就會雨過天青,但睡醒後發覺狀況沒什麽大改變,就只好……繼續睡。她相信,總會在某一次睡醒時,世界會大改變,所有爲難的、辛苦的因素,通通消失不見。
很烏龜派作法?她同意,不是講過千百次了,她就是俗辣界的冠軍啊。
這天姜柏謹過來,大姜揉揉她的頭發,在她耳邊低聲道:「傻瓜,你以爲睡得夠久,就能夠把自己給睡回去?」
阿觀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下意識裡是存了這個想法?大姜不說,她還真不知道。
「睡不回去嗎?」她問得認真。
「這招我用過,沒用的,不蓋你。」他看向阿觀,知道她有多爲難。
「真可惜,好幾次我以爲都快成功了說。」她聳聳肩,試著擠出一個無所謂表情,很顯然,並不成功。
大姜猶豫半晌後問:「阿觀,不能改變一點原則嗎?」
她知道他在問什麽,她也想啊,老媽有教,退一步海闊天空。老爸也說:退是爲了再次向前儲備動力。
問題是她天性執拗,她是會陽奉陰違、表面屈從卻另覓退路的那種女生,否則中文系的自己,怎麽會去畫插畫,搞一些「沒前途」的破事。
「大姜,你外孫很好。」
「我同意。」
「但我無法忍受自己變成一個妒嫉、惡毒,無時無刻心中懷恨的女人。」
「你試過了嗎?也許你試過與何宛心相處之後,會發現,其實姊妹共事一夫,並沒有想象中困難。」
四十年的古代生活,果然讓大姜「入境隨俗」了,阿觀苦笑搖頭。
「如果我不喜歡他,OK的,他要娶幾個女人都與我沒關係,反正有吃有喝、有人包養,就算擔著王妃名頭過日子也無所謂,就像我初來乍到的那段時期。
「可是沒辦法,我愛上了,我不可能只要愛情裏面的甜蜜和幸福,卻剔除伴隨愛情而來的專一與妒嫉,所以,對不起,我辦不到。」
「你還是要走?」
想到穆韌興高采烈地過來找他,說阿觀已經妥協,願意試著和何宛心和平共處時,他訝異不己,原來事情並不是穆韌想象的那樣。
「我不知道自己走不走得成,不過,大姜,你幫我一個忙,把月季她們四個弄出去吧,我不想她們留在這裏。」
「爲什麽要她們走?她們離開,誰來陪你。」
阿觀歎氣,無奈道:「大姜,我嚇壞了,我從來沒想過權力是那麽恐怖的事,你知道嗎?就因爲我不小心在外頭睡著,琉芳、月季就被打得皮開肉綻,爲了我硬骨氣非要踏出清風苑,她們差點兒被齊穆韌送進青樓,如果她們真的因爲我……」她搖搖頭,「我想我這輩子再無法安寢。」
「穆韌不會做這種事的,他只是想嚇嚇你,沒想到你這個俗辣當了真,嚇到連最傷害自尊的下跪都做。」他試著輕鬆、試著讓她開心一點。
但阿觀輕鬆不起,她凝聲道:「也許他不會,但爲了何宛心、他會。你永遠無法估計戀愛中的男人有多瘋狂,我已經陪葬了,我不能讓她們四個跟著我陷在狼窟裏。」
「你想得太嚴重了。」
阿觀笑得滿臉淒涼,她就是想得太簡單才輕易愛上,從沒有認真考慮「王爺」這個字眼,除權勢金錢之外,背後還代表著什麽。
「要打賭嗎?」別的不行,她的賭運還真不是普通好,她向來是每賭必贏的。
大姜沈默。
阿觀低聲道:「我甯可想得嚴重些,也不願意留下遺憾,大姜,幫幫我吧。」
「送走她們,你一個人,能應付嗎?」
「大不了是死吧,反正穿越時空的人不是有這等福利嗎,既然睡不回去,就死回去,說不定眼睛再次張開,我會看見阿古、阿文、阿止笑著對我說:死丫頭,你以爲昏迷就不必背《古文觀止》嗎?別傻了,你家爸媽是誰啊!」
說著說著,她忍不住漾開笑顔,淡淡的甜蜜盈繞在嘴角,她啊,是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麽能讓她著慌。
「阿觀,多信任穆韌一點,他不會對你那麽殘忍的。」大姜試圖勸說,這陣子阿觀不好過,穆韌也不輕松啊,瞧他把自己的手折騰成什麽樣兒。
她笑而不答,是大姜自己忘記了,在「前世」那些被他抛棄的女人哭著埋怨他時,他不是說過:愛情本身就很殘忍。
也許吧,也許她是反應過大,但就算他不對她殘忍,在愛情裏掙紮妒嫉的女人,就是會對自己殘忍,就是會令自己面目可憎。
她深吸氣,不回應。
見阿觀不語,大姜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你已經不再信任他了?」
「大姜,幫幫我吧,求你。」她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阿觀和大姜在內屋裏對話時,他們並不曉得齊穆韌、齊穆笙就在外室。
外室裏,四婢站成一排,曉陽、琉芳淚流不止,那個晚上的事還曆曆在目,至今曉陽仍會在夜半裏嚇醒,那樣狂暴的王爺是她們前所未見的。
還以爲是主子最終贏了王爺,她們才能回到清風苑,沒想到主子是用下跪來換回她們的安全,這輩子,她們欠主子的還都還不清了。
「二哥,你居然這樣威脅嫂子?」齊穆笙不敢置信地望向齊穆韌。
二哥怎會不知道四婢是阿觀最看重的人,怎會不曉得,她是陽奉陰違的最佳代言人,她表面服從了,可心底自有一番主意,他這樣做:
齊穆笙搖搖頭,「二哥,你已經失去她了。」
他不會,只要她認清現實,他們就可以像以前那樣相處!
這話,齊穆韌是咬牙逼自己相信的,雖然相信它們……很困難,但他已無退路。
齊穆韌大步走進內崖,無視於阿觀的驚慌,筆直走到她面前,酷寒著一張臉說道:「明天早上,我會領著你與宛心進宮請求皇上賜婚,換上宛心送你的衣裳吧,如果你表現得夠好,不必央求外公,我會遂你的願,送她們出府。」
這個晚上,竹林又出現一個狂亂的身影。
工匠費心費力照顧的竹林再度毀於一旦,竹子被攔腰砍斷,七零八落地在泥地上散出一幅殘破景象。
汗水濕透衣衫,他大口大口吸氣,頹然地坐在地上。
舉目,齊穆韌遙望著清風苑中微弱的光影。
她也睡不著嗎?因爲他又在她心上重重劃下一刀?
沒關係,他傷她一分、便傷自己一寸,他虧待她一點,他便虧待自己一些,她最強調公平的,這件事情上,她半點不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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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僕婢的攙扶下進到馬車後,阿觀才發覺自己穿的和何宛心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樣。
平妻就是這個意思啊,一模一樣的待遇、一模一樣的身分,甚至是一模一樣的衣服?阿觀想笑自己兩聲,居然落到現在這種地步?
平常很喜歡到清風苑找阿觀聊天、表現姊妹和樂樣的何宛心,這會倒是安安靜靜的,她半句話不說,只是嘴角隱隱透露出勝利笑意。
阿觀閉目,不願意多想,她只是不斷告訴自己,今天過後,月季她們就可以離開王府,爲了她們,再怎樣她都得撐過今天。
手裡捧著要送給皇奶奶的茶壺,那是她的承諾。
也許今天是最後一次進宮,如果何宛心果如自己所料是個不簡單的女子,那麽她得寵是指日可待的事,往後要進宮問安,自然輪不到自己頭上。
所以最後一次,她想留下好印象,日後她不知道日後會如何,不能漸入佳境,她只求四季平安。
齊穆韌騎在馬背上,不斷回想阿觀的一舉一動。
她做到了,淡淡的笑、合宜的姿態,她對宛心客氣卻疏離,她努力表現出和睦相處、友善對待。
不,這樣說並不恰當,她不只對宛心,也對他客氣疏離,她看著他時,臉在笑、視線卻落在遠方,她回答「好」、「是」、「妾身明白」、「謹遵王爺所命」,那個口氣是柳氏、是夏氏,不是阿觀。
外公說她怕了,說她縮進龜殼裏了,外公說:將來你必須花更多的心力,才能把她從裏面拉出來。
穆笙卻斬釘截鐵說:不必白花力氣,嫂子已經把心給關上,二哥做再多的事,她都不會有反應。
齊穆韌痛恨這種無能爲力的風覺,但他必須把事情做徹底。
馬車到了宮門前,何宛心和阿觀下車換上辇轎,他考慮半晌,對阿觀說:「你先到皇奶奶那邊,我和宛心見過皇上後,再去找你。」
「是,王爺。」她低著頭,溫婉而柔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他居然想象起她雙眼含淚,不甘心卻又不能不讓他走的模樣,他瘋了,他竟然在期待她的妒嫉。
「韌……」何宛心輕扯他的衣袖。
回神,他對她微微一笑,說:「走吧,我們去見皇上。」
阿觀把茶壺呈上,才近月不見,她竟懷念起在宮裏的時候,都以爲宮廷生活嚇人,裏面的男男女女都在大玩陰謀詭計,可是在皇奶奶的護翼下,那些陰謀算計不到她頭上。
有人護著的感覺真好,那時……也是因爲有他的護翼可以躲,所以柳氏害了所有女人,獨獨沒有害到她吧。
皇太后把玩著她送的茶壺,她把壺身做成梅樹樹幹的模樣,在上頭雕出幾朵新綻未綻的梅花,她做這把壺,是因爲皇奶奶說她愛菊的清高,卻更愛梅的孤傲。
「你果然是個重承諾的,穆韌呢,怎麽沒有陪你進宮?」
「王爺與何姑娘去見皇上了。」她淡淡的回道,見皇奶奶臉上並沒有太多的驚訝,可見得她早就知道何宛心的事,
皇太后向阿觀招招手說:「丫頭,過來。」
阿觀走近,坐在她腳邊的小杌子上,仰頭望向皇奶奶慈祥的容顔。
「委屈嗎?」
「有一些,不過想開也就罷了。」她是個講求公平的女人,他分了對她的愛,那麽她也會把對他的愛慢慢減少,減到想起他與別的女人同床時,再不會心疼爲止。
「是啊,不想開能怎麽辦?這就是女人的宿命。」皇太后歎道。
何宛心是罪臣之女,照理說是配不上穆韌的,但她兩次都因爲穆朝幾乎沒了性命,而這回穆韌又是帶著大功勞回京,再加上這丫頭從小就是個可人討喜的,那年穆韌失去她,痛苦傷情的模樣曆曆在目諸多因由,讓皇上雖不願意,卻也不得勉強點頭,允下穆韌的請求。
阿觀輕淺一笑,不反駁、不搭話。
「宛心那孩子是好的,幾年前我見到她時,看著穆韌對她死心塌地,她對穆韌卻是時好時壞,也不知是否真心。那時啊,我還擔心穆韌要失望了,沒想到事情兜過一大圈,他們終究走在一起,可見得,人世間緣分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她拍拍阿觀的手背,同是女人,她怎不懂阿觀的難受,只不過她終究私心,穆韌能夠和宛心圓滿起當年遺憾,身爲奶奶,她自然樂見。
皇太後的話讓阿觀的笑臉越來越難維持,可是,今日的表現關乎著月季她們的出路,再難、再言不由衷,她也不能讓笑臉有退路。
「皇奶奶,上回林妹妹的故事,還想再往下聽嗎?」阿觀轉開話題,皇太后一聽到林妹妹,興致來了,阿觀續下故事,轉移傷心。
阿觀並沒有等太久,齊穆韌和何宛心便雙雙走進福甯宮,看見兩人,阿觀起身、弓身退到一旁。
「怎麽這麽快就過來?」皇太后問。
「皇上在忙,說是讓我來見過皇奶奶後,再把阿觀一起帶過去,他也想見見阿觀。」
「看來,皇上和老太婆一樣,想跟阿觀敲竹杠,阿觀,別太順著皇上的意思,皇上想要你的茶壺,你就敲皇上一道聖旨,讓皇上給你個大封賞。」
阿觀明白,這是補償,皇太后要替自己向皇上封賞,但有什麽封賞可以調平爲愛情傷透的心?
阿觀無語,只是低著頭,努力不教笑容褪色。
何宛心走近皇太后,跪下,行大禮,擡起頭笑得兩顆眼睛晶亮燦爛。
「皇奶奶還記不記得宛心?」
「怎會不記得,你老子做的糊塗事可真是連累你了,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宛心乖覺地不去提那段,笑說:「皇奶奶,事情已經過去,我很高興又回到京城,能夠和穆韌在一起,這是上天給我最大的恩賜。」
「你能這樣想最好,阿觀,你要寬容大肚和宛心和睦相處,別學柳氏那些亂七八糟的行事,她的下場,你是親眼看見的。」
阿觀沒回應,只是微笑,怎麽還沒開始相處,所有人都在提防她使手段,看來,日後就算她不使壞,總會有事落在自己頭上吧。
所以她會面對什麽情況?何宛心中毒?院子尋到偶人,上頭寫何宛心的生辰八字?何宛心無緣無故掉進池塘裏?小産了?被下蠱了?
那些啊……通通是葉茹觀的傑作。
「阿觀。」齊穆韌低聲輕喚,阿觀回神,望向皇太后。
皇太后歎氣,說道:「哀家說的話都是爲你好,你要誠心把宛心當成姊妹,王府的後院再禁不起折騰。」
阿觀氣這個話,也應承不了這個話。
因爲她不會把何宛心當姊妹,也惱皇太后認定自己是惡毒女人,但她不能反駁,只能謝恩,於是她伏身磕頭,卻一語不發。
皇太后擰了眉,這丫頭居然這般執拗,連應都不願應上一句,就是場面話也行呐,若是她把這副態度擺在皇帝面前,那是要讓皇帝替她主持公道、讓穆韌難堪,還是讓皇帝難做?
想至此,皇太后板起面容,想訓上兩聲,但齊穆韌比她更快,搶道:「皇奶奶,穆韌會同阿觀好好說說。」
皇太後歎氣。「你們年輕人的事,哀家管不了了,只望你們好自爲之。」
「謝皇奶奶。」
齊穆韌和何宛心齊齊跪恩,阿觀不願與他們一起,在他們跪恩後,再與皇太后行大禮。
阿觀跟在他們身後走出福甯宮,皇太后看著阿觀的背影,輕歎,這樣的女子究竟不適合後宮,半點心事都藏不住,盡管聰慧、盡管善良,盡管她能帶給穆韌幸福和快樂,但……想起早逝的皇后,世間終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