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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來生(上+下)》第2章
第一章

 她怎麽還活著?

 當江雪醒來時,看著熟悉的天花板,那在夜幕裏點點閃爍的繁星,是她小時候爸爸親手爲她貼的生日禮物,每當看著這片星空,她就想起父親對自己的疼愛,所以一直留著。

 但現在,她看著同樣一片星空,想的卻是車禍發生後那一幕幕血腥的畫面,想的是她最愛的男人在她懷裏一點一滴地流失生命,想的是自己的自私任性剝奪了那男人的幸福……

 她想著,無悲無痛,表情木然,只覺得胸口空蕩蕩的,失了神魂,失了心。

 爲什麽她還活著?她該死的,她沒有活在這世上的資格。

 「太好了!雪小姐,你總算醒了。」一道慈藹低沈的嗓音蓦地在房內響起。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喚她……

 她無神地看著那個朝自己走來的中年婦人,眨眨酸澀的雙眸,認清那張記憶中印象深刻的臉孔後,霎時有點不知所措。

 「珠姨?」

 「醒來就好。」珠姨走過來,拿下覆在她額頭的冰枕,用手探了探溫度。「燒應該退了。」

 江雪恍惚地盯著眼前那張圓潤微胖的臉孔。「我這是……在作夢嗎?」

 否則怎麽會見到從小最疼她、卻早在她九歲那年便離開的珠姨?

 記得當時珠姨說要離開,她還撒潑地發了一頓脾氣,認爲珠姨背叛了自己。

 「珠姨,你是特地回來看我的嗎?」

 「傻孩子!你在說什麽傻話啊?珠姨一直在這兒啊!」珠姨搖頭,看著她的眼神滿是愛憐。「你燒了一天一夜,都沒吃什麽東西,一定餓了吧,珠姨做你最愛吃的牛肉面給你吃?」

 「我……」她霍然起身,看見自己搭在薄被上的小手時,不禁一驚。

 那是一雙幼嫩的、屬于孩子的手,絕非成年女子的雙手。

 不只手——她掀開薄被,瞪著自己童稚的身軀、毫無曲線起伏的平胸、短短的腿、纖小的玉足,她這是……返老還童了?

 「珠姨!」她驚得猛然握住婦人的手。「我是怎麽了?怎麽變成這樣?」

 「雪小姐,你沒事吧?」珠姨臉色一變,比她更擔憂。「你是不是還在發燒?我打電話叫李醫生再來瞧瞧。」

 李醫生?

 江雪茫然,這又是一個多年未曾在她周遭出現的人物,李醫生是她父親的好友,也是江家的家庭醫生,她記得在自己十六歲那年,他就移民美國了。

 「珠姨,我今年幾歲?」她焦急地問。

 珠姨正在打電話,聽見她的問題,愕然回頭。「雪小姐,你……」

 「告訴我!我今年到底幾歲?」

 「你……」珠姨神情驚疑不定。「下禮拜就是你九歲生日了。」

 九歲!江雪駭然無語。

 這麽說她是回到十七年前了,回到她和傅明澤相遇之前。

 這是上天的惡作劇嗎?抑或是老天有情,給了她一次重新再來的機會?

 她竟然……重生了!

 在九歲生日當天,江雪遇見了傅明澤。

 那天很冷,接連下了幾天的陰雨,街道濕答答的,整個城市是一片令人心涼的灰。

 那天,她很傷心,很寂寞。

 陪伴她多年的狗狗小蘋果去世了,答應趕回台灣爲她慶生的爸爸再度食言,她取消了慶生會,丟下一群就讀貴族小學的同班同學,甚至沒跟管家珠姨說一聲,獨自跳上一輛計程車,離家出走。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她可真大膽也太任性,她是企業家江成君的掌上明珠,唯一的獨生女,要是遇上綁架犯,後果不堪設想。

 但幸好,那天她遇上的是一個很老實、很和藹的司機,看出她心情不好,特意載她在市區四處逛了逛,然後問她要不要回家?

 她不想回家,卻也不曉得自己還能去哪兒,只好郁悶地由著司機往回程開。

 她覺得自己坐在悶悶小小的車廂裏,聞著那若有似無的異味,既旁徨又落寞,眼淚不聽話地掉下來,這般景況已經夠淒涼夠可憐了,可她想不到,車窗外有個少年才真正是形容悲慘。

 那是在回她家的路上,接近山腳下的路邊有一間廢棄的農舍,平日她時常會坐車經過,從來也沒想過多看一眼,偏偏就在那天晚上,她往外看了。

 她看見一個少年,外表比她大上幾歲,瘦瘦的、髒髒的,身上衣衫破舊,明顯無法抵禦寒冷,腳上的運動鞋像是撿來的,大了好幾號不說,鞋底還翻開。

 他慢慢地走著,身旁還跟著一只和他一樣髒兮兮的流浪犬,毛色斑駁,露出一塊塊令人不忍卒睹的皮膚,像是染上了病。

 就在兩人即將走進那間廢棄的農舍躲雨時,那只狗見有車子駛來,嗚嗚地吠叫幾聲,忽地轉身衝過去,計程車司機嚇了一跳,慌忙踩煞車。

 隔著車窗,司機忐忑不安地看著擋路的流浪狗,狗狗一雙混沌的圓瞳流露出幾分哀怨可憐,教人心驚。

 「灰灰,回來!」少年似乎對狗狗的行徑很不滿,怒叱一聲。

 「小姐,這只狗看起來好可憐。」司機一臉同情。

 江雪也看見了,秀氣的眉微微颦起。

 司機歎口氣。「大概是餓壞了。」說著,他從車椅下取出一袋東西,裏頭是他今晚的晚餐,兩個三明治和一顆蘋果。

 他降下車窗,招手喚那個少年。「你過來一下。」

 少年走過來,近看之下,江雪才發現他臉色蒼白,肩膀簌簌地發抖著,綿細如針的雨絲一根根刺在他身上。

 他仿佛感覺到她的注視,擡眸望向她。

 江雪一怔。

 她以爲這樣饑寒交迫的少年眼睛肯定是混濁的、黯淡的,可他的眼眸卻是又黑又亮,炯炯有神。

 他看著她,眼神沒有怨恨,也無絲毫羨慕,就只是好奇又興致盎然地盯著她,像看著某種珍貴稀有的事物。

 「這些吃的給你。」司機想將自己的晚餐給他。

 沒想到少年卻很有骨氣地搖搖頭,轉頭瞪向那只狗。「灰灰,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許你這樣到處跟人討吃的。」

 他握起拳頭,作勢打狗狗。「快跟我回去,不然你感冒了我可不理你。」

 「嗚嗚~~」狗狗知道自己惹毛他了,垂著尾巴,低低哀鳴。

 想起不久前才離自己而去的愛犬,江雪倏地感到不忍,雖然這只醜陋的灰毛狗比起她高貴嬌寵的小蘋果是天差地遠,但終究也是同類。

 她心念一動,從身旁的名牌小包包裏取出幾張千元大鈔,捏在手裏探出車窗。

 「餵!」她對少年喊,嗓音嬌脆甜潤,如銀鈴般悅耳動聽。「這錢給你。」

 他訝異地瞥她一眼,一動也不動。

 「快來拿啊!」她催促。

 他仍然不動,只是望著她,依然是那麽清澈無波的眼神。

 她有點生氣了。「你肚子不餓嗎?不覺得冷嗎?給你錢,你爲什麽不要?」

 「爲什麽要給我?」他總算開口了,嗓音極度沙啞。

 她愣了兩秒,想了想,很快便找到理由。「因爲要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他挑挑眉。

 「因爲……」她微嘟著小嘴,實在很不想跟一個不相幹的陌生人解釋自己的心事,但不知怎地,看著他近乎透明的眼眸,她還是坦白了。「今天是我生日,也是我媽的忌日,我是在六歲那年才知道這件事,從那之後我就決定,每年的今天我都要做一件好事來報答媽媽的恩情。」

 他沒說話,只是深深看著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眼潭閃過複雜的光影。

 看什麽看啊!她被他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得有些難爲情,正想嗆聲時,忽地一陣狂風襲來,她手上的紙鈔差點被吹走,她惱得跺了跺腳,連忙開門下車,也顧不得他身上髒且有味道,硬是將錢塞進他上衣口袋裏。

 「總之錢給你你就拿著!你不餓,你的狗狗也需要去看醫生啊!你看牠皮膚都化膿了,很惡心耶!」

 「所以你是心疼灰灰?」他似乎覺得好玩,嘴角勾了勾。

 「是又怎樣?」她嘟嘴。

 他目光閃了閃。「那你收留牠吧!」

 「什麽?」她一愣。

 「你養牠吧!牠是上個月被牠主人趕出來的,以前還受過虐待,身上都是傷。你對牠好一點,不要虐待牠。」他像在交代遺言,口氣很認真。

 她怔望他。「我收留牠,那你呢?」

 「我啊……」他笑笑,忽地激烈咳嗽起來,一聲又一聲,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她嚇慌了,不覺往後退一步,驚駭地瞪著他,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餵,你……還好嗎?」

 他咳了許久,好不容易止住,摀著疼痛的胸口,似笑非笑。「我大概活不久了。」

 「什麽?」她震住。

 「再活下去也沒意思了。」他輕輕地低語,她卻聽得很清楚。

 這個人……想死嗎?

 看著他低下頭,伸手一下下地撫摸身邊那只狗,動作溫柔,彷彿滿是愛憐,她覺得心口有些透不過氣。

 「這傢伙就交給你了。」他說。

 她聽了,慌得又後退一步。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你怕牠嗎?還是怕我?」

 「我……才不怕!」最討厭被人瞧不起了,她江雪什麽都不怕。她忿忿地瞪他,慎重地強調。

 「我不怕這只狗,也不怕你。」

 「那你躲那麽遠幹麽?」他嘲弄。「怕我身上有傳染病?」

 她沒立刻回答,看了他好幾秒,是什麽樣的原因令她衝口而出她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在那瞬間,她作了影響自己一生一世的決定——

 「我收留你吧!你和這只狗狗,以後都是我的了。」

 這就是傅明澤認定她對自己有恩的由來。

 江雪將思緒由遙遠的「前世」收回,澀澀地抿了抿唇。

 其實說到底只是小女孩的一時興起,傅明澤卻認定是她救了自己,甚至在多年以後,爲了報恩而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

 傻瓜!他真是個大傻瓜,天字第一號傻瓜!

 想著,江雪又想哭了,自從發現自己重生以來,她已連續哭了幾天,珠姨以爲她是思念因病去世的愛犬小蘋果,不停地哄她、安慰她。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爲了自己能有機會對傅明澤做出補償,所以才欣喜地流淚。

 這一世,她不會再傷他、利用他了,不會再拆散他和心愛的女人,她會努力幫助他得到幸福。

 前世都是他爲她付出,今生該輪到她來守護他了。

 再過兩天就是她的生日,這次絕不能再讓他認爲是她救了自己,她不願用那可笑的恩情束縛他的一生。

 她得想個辦法,改變兩人相遇的方式……

 「雪小姐,你在想什麽?」

 溫柔的詢問拉回江雪迷蒙的思緒。

 她揚眸,從前方的梳妝鏡中望向珠姨,珠姨正幫她梳著一頭光滑柔順的長發,一面碎碎叨念。

 「別再傷心了,等先生回來,你再跟他要一只小狗吧!他那麽疼你,一定會買給你的。」

 她沒說話。

 不一樣的,小蘋果就是小蘋果,別的狗代替不了牠。

 「今天是你生日,珠姨幫你梳個漂亮發型吧!你想綁公主頭還是辮子?」

 「我要馬尾。」她直覺想起小時候最喜歡的發型。「兩邊都綁。」

 「知道了。」珠姨盈盈地笑。「大小姐綁雙馬尾的時候最可愛了。」

 說著,珠姨細心地將她秀發分邊,在兩側各綁了一束馬尾,再用水晶蝴蝶雕花發夾做裝飾。

 「好了!」大功告成,珠姨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心血結晶,鏡中映出來的這張清秀容顔多好看啊!「雪小姐真漂亮,先生今天回來看了一定喜歡。」

 「他今天不會回來的。」江雪淡淡冒出一句。

 珠姨一愣,轉念一想,安撫地拍拍小女孩的肩膀。「你是怕你爸爸趕不及回來?放心,先生說了一定回來幫你慶生。」

 他回不來的,某個女人絆住了他。

 那個女人就是她的繼母,莊淑蕙,一個星期後,父親會將那女人帶回家來,告訴她,她就要有個新媽媽了。

 她記得自己一開始還不太高興,擔心向來寵愛自己的爸爸被別的女人搶走,後來就被善于裝和藹扮賢淑的莊淑蕙哄得暈頭轉向了。

 思及此,江雪自嘲地撇撇嘴。珠姨從鏡中看她一張小臉顯得有些不屑,以爲她在生氣,連忙哄她。

 「別氣了,你爸爸是因爲生意忙才會晚回家,他不是打電話回來跟你說了嗎?他在美國幫你買了很棒的生日禮物,就算忙,他心裏還是牽掛你的。」

 「我知道,我沒生氣。」江雪下了梳妝椅,對珠姨微微一笑。「我餓了,我們去吃早餐吧。」

 吃過早餐,珠姨領著一群傭人打點晚上慶生宴的細節,江雪則獨自坐在三樓小客廳臨窗的貴妃榻上,一面聽著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一面拿著一本文學小說,漫不經心地看著。

 這些書她以前不愛看的,她出身富貴,很小就沾染了奢華氣息,來往的朋友又都是豪門子女,大家說的聊的都是些名牌精品,漸漸養成了她只看時尚雜志的習慣。

 可既然上天賜給她重活一次的機會,她便不能浪費了,這一世她必須好好充實自己。

 她讀著小說,一面頻頻瞥望牆上的時鍾,終于,在陽光和煦的午後,她等到了第一個前來祝賀她生日的小客人——

 蔡雅嵐,從念幼稚園的時候就與她交好的朋友,兩人家世相當,長輩們也在生意上有所往來,因此兩人很自然而然地成爲手帕交,愈長大感情愈親密,直到那個劈腿男出現……

 江雪收凜思緒,暗暗捏了捏手心,這一世,她不能再失去這個唯一的好朋友了。

 「江小雪,我來了!你在幹嘛?」

 蔡雅嵐一進來便高聲嚷嚷著,她生性活潑熱情,最討厭那些愛嬌做作的假淑女,雖然她媽媽一直對她大剌剌的個性很頭痛,她仍是我行我素。

 江雪看著身形同自己一般嬌小的好友,這時候的她們多年幼啊!臉上的笑容還是那麽天真。

 「你怎麽了?」蔡雅岚被她滿是懷念又帶著惆怅的表情嚇一跳。「幹麽這樣看我?好恐怖!」

 「哪裡恐怖了?」江雪見她退後一大步,故意雙手捧臉,擺出一副小媳婦受到驚嚇的架勢,忍不住莞爾,過去打她一下。

 「你這麽誇張是在演什麽啊?」

 「嘿嘿,我演得不錯吧!」蔡雅岚放下手,得意地眨眨眼。「下個月校慶我們班演舞台劇,我演女主角灰姑娘。」

 「你這樣子哪裏像灰姑娘啊?演欺負灰姑娘的姐姐還差不多!」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我這人最有正義感了,在學校都是專門扶持弱小的,哪有欺負人?」

 「你沒有欺負人,那你們班男生爲什麽看到你就躲?」

 「那是因爲他們欺負女生,我才給他們一點教訓。」

 「奇怪了,你不也是女生嗎?怎麽他們都不敢對你怎樣?」

 「你……對啦!我潑辣、我凶啦!我天生虎姑婆,怎樣?」

 「嘻,不怎樣。」

 兩個小女生追追打打,鬧在一起,不一會兒,江雪綁好的雙馬尾便被蔡雅嵐弄亂了,蕾絲洋裝系的蝴蝶結也被扯開,形容看起來不免有些狼狽,可一顆心卻是快意飛揚。

 重回童年,重新面對這個好朋友,重新像個孩子一樣玩樂嬉鬧,她覺得好快樂,快樂得眼眶不禁泛紅。

 「你怎麽了?怪怪的。」蔡雅嵐注意到她微腫的眼眸,不再鬧她了,嚴肅地攏眉。「你這幾天都沒來學校,該不會一直躲在家裏哭吧?小蘋果死了,你很難過對吧?」

 「嗯,我是很難過。」可已不是爲了那只伴了自己三年的寵物狗,而是爲了她荒唐的半生所失去的一切。

 「別難過了。」蔡雅嵐坐上貴妃榻,將她攬進懷裏輕輕安撫她。「叫你爸爸再買一只狗狗給你就好了。」

 「唉,怎麽你和珠姨講的都一樣?」

 「你不想要嗎?」

 「不想。」她搖頭。其實這個家裏很快就會有一只大狗光臨了,還有一個落拓寂寞的少年。

 想著,江雪既心酸又甜蜜。

 「好了,別說這個了。」蔡雅嵐率性歸率性,也有細心體貼的時候,她轉開傷感的話題。

 「要不要猜猜我帶了什麽禮物給你?」

 江雪愣了愣,仔細回憶,卻想不起好友這次究竟送了什麽禮物給自己。畢竟對她而言,那已經是兒時往事了,很多記憶都已模糊。

 「是你最想要的東西喔!」蔡雅岚提示。

 她最想要什麽?江雪怔忡。現在的她想要什麽,她很清楚,但九歲的她想要什麽呢?

 「當當!」蔡雅嵐獻寶似的捧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盒。「你拆開來看看。」

 江雪接過禮盒,拉開緞帶,拿拆信刀輕輕挑去封口處,小心地拆下包裝紙,打開盒蓋。

 層層疊疊的泡棉裏,護著一個流轉著璀璨色澤的水晶雪花球,球體裏的世界飄著潔白的細雪,兩個穿著漂亮鬥篷的小女孩同心協力堆著一個雪娃娃。

 「上次你到我家看見我媽送我的那個雪花球不是很羨慕嗎?那個球裏是我和我哥,你看看這個球裏是誰跟誰?」

 江雪怔怔地睇著雪花球,球裏手工雕就的兩個小女生娃娃眉目宛然,活靈活現。「是我……和你。」

 「對,就是我和你!」蔡雅岚一拍手。「好看吧?這是我請人特別訂做的,紀念我們兩個的友情。」她頓了頓,笑道:「這個送給你,江小雪,你可得給我好好收藏喔!以後我們永遠都要當好朋友。」

 原來是這個雪花球,原來是這個後來她不曉得放到哪裏去了的雪花球,她弄丟了這個雪花球,也弄丟了她們的友情……

 江雪心口一緊,蓦地抱緊雪花球,也抱緊送她雪花球的好朋友。「蔡小岚,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好好收著的。」這次她絕不會再弄丟了。「謝謝你送我這個,謝謝……」

 「幹麽啊?」蔡雅岚被她的反應弄得有點尴尬。「有這麽感動嗎?只是一個雪花球啊!」

 可對她而言,這雪花球的意義不僅僅只是一個生日禮物。

 江雪定定心神,收拾過分沸騰的情緒,她揚起頭,對好友燦爛一笑,那笑顔如春花盛開,風情無限。

 蔡雅岚看傻了,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吼,你今天真的怪怪的耶!我被你弄得都起雞皮疙瘩了。」

 江雪一凜,她的確有點太激動了。

 想著,她斂了笑顔,撥了撥亂發,坐正身子,神情轉爲認真而肅穆。「蔡小岚,有件事要麻煩你幫我。」

 「什麽事?」蔡雅岚好奇。

 「就今天晚上的慶生宴,我要失蹤一下。」

 「嗄?!」

 雨,不停地下。

 傅明澤拖著疲乏的步履走在路上,身旁伴著一只流浪狗,他看著陰雨綿綿的天空,看著前方仿佛延伸到宇宙盡頭的道路,怔了怔,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陣咳,咳得他胸口悶痛,咳得五髒六腑都像移了位,咳得他對自己的未來更加不抱希望。

 又餓,又冷,又生了病,前途茫茫。

 他大概快死了吧!

 死了也好。他嘲諷地扯了扯唇,摀著幾乎喘不過氣的胸口,慢慢蹲坐下來。

 身旁的流浪狗倚著他的腿,嗚嗚地叫,望著他的眼珠隱隱帶著乞憐。

 「對不起啊,灰灰。」他粗喘著低語,摸了摸狗狗髒兮兮的頭。「不該讓你跟著我的。」

 跟著他沒飯吃,只能翻垃圾桶裏的殘羹剩肴;沒地方睡,只能將就蓋著報紙睡在路邊。

 「希望能找到願意收留你的人。」他喃喃說道,又替狗狗順了順糾結的毛。「唉,能幫你洗個澡多好!」

 狗狗需要洗澡,他也需要,連他自己都覺得身上發臭發黴了,難怪每個路過的行人都對他投以嫌惡的眼光。

 他習慣了。

 十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失蹤,他被接到社會局安置,跟著被送到寄養家庭,過的就是到處惹人嫌的生活,養父不如意時便打罵他,養母只當他是家裏多的一個勞動力,兩個姐姐拿他當傭人使喚。

 他們都不喜歡他。

 就連在學校,他也是同學們欺負的對象,因爲他穿的制服不合身,還總是縫縫補補,又從來不交營養午餐費。

 偏偏他很聰明,功課很好,不需要什麽時間溫習,輕輕松松便能考一百分,導師因而對他有幾分憐惜,自願幫他交餐費,偶爾也訓斥同學不該排擠他,結果惹來同學們更厭恨他,罵他愛裝可憐打小報告。

 原本他也想就這麽忍氣吞聲過下去,直到自己長大了,真正能獨立自主的那天便潇灑地離開。

 哪知道某天他放學回到寄養家庭,意外撞見養父意圖性侵自己親生女兒,他發狠救了那個姐姐,不僅遭到養父當場毒打一頓,後來鬧到警局,姐姐竟反過來幫著養父控告他施暴。

 社會局的志工趕來探視,爲了繼續領取每個月的寄養費,養父裝出慈父的姿態對志工表示自己願意原諒他,志工叔叔還好生勸導他一番,教他不要因爲自己被親生母親遺棄就憤世嫉俗,養父養母如此疼惜他,他應當好好孝順長輩。

 他聽了不禁笑了,笑聲震動了警局,養父和姐姐都罵他瘋了。

 瘋的人到底是誰?他愈笑愈誇張。這真是個荒謬的世間!

 他決定離家出走,默默地存錢省乾糧,衣服也收拾了幾件,就在小學畢業典禮那天,他在書包裏裝了自己所有的家當,踏上不歸路——

 真是個傻瓜!

 傅明澤雙手環抱陣陣發冷的身軀,默默嘲諷自己。

 一個十三歲不到的男孩竟妄想自己能在這殘酷的社會上自立自強,他才出走沒幾天,錢就被搶了,衣物被偷了,還差點被打斷腿,賣到乞丐集團,好不容易逃出來,又因饑寒交迫生了病。

 人生,真沒意思!

 他一步一踉地,慢慢走向山腳下一間廢棄的農舍,這是兩天前他和灰灰一起發現的,雖是外表殘破不堪,屋瓦也缺了好幾塊,但勉強能遮風擋雨,給他這種流浪兒住正好。

 來到門口,灰灰仿佛察覺到什麽異樣,鼻頭嗅了嗅,隨即喉間也發出嗚嗚嗚的低吼。

 傅明澤聽得出來,這是灰灰表達警戒的吠聲。

 難道裏面有人?他神智一凜,忙用食指抵住唇,示意灰灰噤聲,接著一人一狗,小心翼翼地踏進屋內。

 這屋子廢棄多年,自然沒有接電,可此時卻點著一盞露營燈,照亮屋內。

 一個小女孩蜷縮坐在角落,雙手被綑綁在身後,嘴裏也塞著一條手帕。

 傅明澤驚異地打量這個憑空出現的小女生,她長得很漂亮,清清秀秀的一張臉,頰色潤澤粉紅,宛如春天開在枝頭的櫻花。

 她綁著雙馬尾,發尾俏皮地晃蕩著,身上穿著蕾絲洋裝,雖是狼狽地蜷坐在地,整個人依然精致得如同洋娃娃一般。

 他望著她,忽然想起一個多年未見的女孩——

 小清。

 小時候住在鄰家的女孩,比他小上兩歲,總愛邁著小短腿跟在他後頭,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喚著。

 他們倆的家庭都不幸福,小清的爸爸早死,媽媽病重,而他的父親不如意時便會對他和母親施暴,兩個孩子頗有同病相憐的味道,像受傷的小動物似的依偎著彼此尋求安慰。

 她可愛又乖巧,他把她當自己親生妹妹一般疼。

 在他被社會局接走前幾天,小清也被她阿姨帶走了,聽說她姨父家相當有錢,由于唯一的獨生愛女車禍去世,阿姨心碎欲絕,她的丈夫不忍愛妻憔悴,才決定收養和女兒長得有幾分神似的小清。

 跟他分別那天,小清哭得很傷心,一直抱著他不肯走,說自己永遠也不要離開明澤哥哥。

 但她終究還是離開了……

 想著,傅明澤不禁有些怔忡,小清到了那個富貴的家,打扮起來應該也會跟這小女生一樣像個小公主吧!

 灰灰對小女孩吼吠,霎時驚醒傅明澤迷蒙的思緒,他皺眉,以手勢制止。

 「灰灰,別叫!」

 他以爲小女孩會被狗狗嚇到,至少也會有一點嫌棄,但她只是緊盯著他,眼神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緒。

 那裏頭沒有恐懼,沒有慌張,只有星星點點的亮光,一絲絲仿佛恍如隔世的憂傷,癡癡纏纏中又似帶著幾分喜悅與期待。

 一個小女生怎會有這樣的眼神?

 傅明澤懷疑自己看錯了,但他無暇多想,這孩子看來是被綁架了,歹徒該是以爲這間空屋沒有人會來,便暫且將她丟在這裏。

 萬一那個綁架犯回來可不妙了。

 傅明澤心念電轉,迅速做出決斷,朝灰灰使了個眼色,拍拍牠的頭。「你去外面守著,如果有人來了就提醒一聲。」

 灰灰在街頭流浪久了,也是聰明且機警,乖乖地晃到門口,負責守門。

 傅明澤這才蹲下來取出小女孩嘴裏的手帕,手帕才剛拿下,她立刻張嘴想說話,卻因不舒服而嗆咳起來。

 「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他低聲問。

 她好不容易止住嗆咳,又用那奇異的眼神看了他好一會兒,雙眸方逐漸恢複清明。「我……被人綁架了。」

 他點點頭,這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那綁你的那個人呢?」

 「他說忘了買吃的,剛剛去買了。」

 「他去了多久?」

 她愣了愣。「不知道,大概五分鍾吧。」

 傅明澤在腦海推斷情勢,離這裏最近的便利商店開車也就差不多五分鍾,那人應該快回來了。

 萬一那人回來,別說救這個小女生,連他自己可能都逃不了。

 一念及此,他霍然起身。

 女孩見他轉身就走,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餵!你……你不救我嗎?」

 他沒理她,繼續往前走。

 「你怎麽可以見死不救?」她嗓音尖銳微顫。

 他回過頭,與她四目相對。「爲什麽不能?」

 江雪心口一緊。

 這雙澄澈清亮的眼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可當時年幼的她只看出他眼神的淡定,卻沒看出這樣的淡定隱藏著更深更複雜的意義。

 沒有希望,也不絕望,就只是完全的淡漠,完全的不在乎。

 就連自己的生死他都置之度外了,又哪裏會管其他人的死活?他根本……早已放棄了追尋生命。

 究竟是經歷了多少滄桑,才會讓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擁有這般的眼神?

 她想哭。

 爲什麽前世的自己對他的過去從來問都不問,沒有一絲絲關懷?

 她只自私地想到自己,只想著自己有人陪、有人保護,卻沒想過他心頭早已傷痕累累。

 對不起,明澤,對不起……

 她在心裏道歉,眼眶紅了,淚光瑩瑩。

 看在傅明澤眼裏,卻以爲她是驚懼著,心下一軟。「你別怕,我只是想去叫警察來。」

 「警察?」她怔了怔,眼珠轉動著。「這裏離警察局那麽遠,等你找到人來,我說不定都被撕票了。」

 他挑挑眉。「那人打電話跟你家裏要錢了嗎?」

 「還沒。」

 「那你放心,沒那麽快撕票的。」

 他這算是安慰她嗎?江雪咬唇,不知怎地,她覺得他話裏有種漠然冷情的意味,似是在譏諷她。

 她深吸口氣,裝出一副撒潑樣。「我不管!我要你馬上幫我解開繩索,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

 「你冷靜點……」

 「我不要冷靜!你快帶我走!」

 兩人的爭執似乎嚇著了灰灰,在門口叫了幾聲。

 傅明澤皺眉,蓦地想起自己救了那個差點被親生父親強暴的姐姐,卻遭對方反咬一口。

 這世上做好事未必會得到感謝,說不定反惹來一身腥,這種事他可是有過慘痛教訓的……

 傅明澤猶豫不決,江雪同樣也是心神不甯。

 置身這間殘破的舊屋,她實在無法冷靜,她和傅明澤初次相遇是在這裏,而上一世他也是在此喪命,兩人的開始和結束都在同一處,冥冥當中難道真有天定的命數?

 她不喜歡這個地方,連一秒鍾也不願意多留,她好想快點離開……

 一聲細細的哽咽蓦地從江雪唇畔逸出。

 傅明澤倏然醒神,望向面前這個眼眶泛紅的小女孩,剛剛那聲哽咽分明是她發出來的,可現在她卻是緊咬著自己的唇,一臉倔強的模樣。

 傅明澤心弦一動,不再與她爭論,轉到她身後替她解開繩索,但那繩子纏得死緊,他一時解不開。

 「要是有把刀子就好了。」他喃喃,看看周遭,撿起一支空米酒瓶,往地上一砸,挑了一塊大小適中的玻璃碎片,開始割繩子。

 玻璃片用得不順手,他又割得急,不小心在自己手指上割破一道口,他吭都沒吭一聲,轉頭喚灰灰過來,命令牠幫忙咬松繩子。

 狗的利牙加上玻璃碎片,好不容易弄松了繩頭,他迅速解開那道結。

 「好了,你可以站起來了。」

 江雪聞言起身,一面搓揉著疼痛的手腕,一面望向他,驚見他手指正滴著血。「你受傷了!」

 「沒事,快走。」他一手提起露營燈,另一手將她往外推。

 兩人一狗躲躲閃閃地走在潮濕的山路上,她走在他身後,一只小手拽著他衣袖。他垂下眼,看了看那只和肮髒汙穢的自己十分不搭的瑩白小手——

 她,不嫌他髒嗎?

 「我家就在半山腰,你救了我,我家人一定會好好謝你的。」

 她軟軟地說道。他皺了皺眉,還來不及說什麽,一輛轎車忽然駛過來,車燈刺痛了兩人的眼。

 該不會是那個綁架犯回來了吧?

 傅明澤一凜,直覺便抓起江雪的小手,帶著她往山上沒命地跑,藏進附近的草叢裏。

 車子停住,有人下車。

 傅明澤感覺身後的小人兒動了動,似要開口說話,急忙反身用手摀住她的唇。「噓,別出聲。」

 「嗯……」她不安分地扭動著。

 這女生想死嗎?

 傅明澤正懊惱,江雪已扯下他的手,帶著甜甜水果香的呼息吹向他貼得極近的臉。

 「那是我家的車……」

 話語未落,一道清脆的聲嗓猶豫地揚起。

 「江小雪,是你嗎?」

 「是我!」江雪起身朝草叢外招手。「蔡小岚,我在這兒!」

 原來是她認識的人。

 傅明澤不及放松精神,胸口便因跑得急了,一時窒悶喘不過氣,不禁咳嗽起來。

 「餵,你沒事吧?」江雪小臉蒼白,焦急地望向他,若不是身高太矮,小手就要撫上他的背替他拍拍順氣了。

 他看著她,待呼吸平順了才對她微微扯唇。「我沒事。」

 「你……」清亮微紅的眼眸直直地盯著他,好一會兒,她才低聲問:「爲什麽要救我?」

 爲什麽?他也很想問自己,或許是因爲聽見她那明顯壓抑的哭嗓,他忽然覺得胸口……有點痛。

 那痛,隱隱約約的,並不分明,但已足夠讓他抛開遲疑,拖著病體強撐著帶她逃離。

 沒想到自己方才居然還跑得動,也不知哪來的力氣。

 傅明澤自嘲地尋思,喉嚨一癢,忍不住又咳起來,一面咳一面感覺腦門疼痛不堪,像是瞬間被抽光了氧氣——

 他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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