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軟硬兼施,鮮花不插牛糞上——
隆冬季節的早晨,呵氣成霜。
四海不昇平,九州不安定。戰區的日子溫飽便是美好。
就在夏廷德從北平派兵前往陰山,扣下糧草,以便脅迫趙樽,元祐在山海關外收到趙樽命令,凖備攻入山海關,直入北平時,遼東的陳大牛接到禮部侍郎蘭子安已從高句國返回大晏的消息。
晏二鬼為他帶來了晉王口令,就直接返回了漠北,來去匆匆,半天都沒有逗留。陳大牛心知當下形勢緊張,並未強留,只說讓他轉告趙樽。大丈夫一言九鼎,盧龍塞之言,他一直銘記於心,馬上便安排行動。
陳大牛原本沒有想過要久留趙如娜。
畢竟,剛剛經過戰事的遼東並不安穩。但得了晏二鬼帶來的消息,知曉了山海關的局勢,卻不好再送她回京了。而且那日從客棧回來,趙如娜的身子便不大好,他不得不把她安頓在奉集堡的宅院裡,同時用軍驛給京師送去了一封信,信中大意是指菁華郡主已收到,回函表示貨物完整,不必再惦念之類的廢話。
收件人,自然是皇太孫趙綿澤。
陳大牛是不喜歡做這些俗套工夫,更討厭繁文縟節。但在趙如娜的請求下,他還是以自己的名義,發了一個這樣的東西,權當完成任務。至於這菁華郡主還要在遼東滯留多久,信函內,他沒有明確告之。
二人原就是新婚,因了北伐戰爭纔生生分離了這樣久,營中的將校們都體恤定安侯,紛紛表示要放他的假,讓他在家陪著郡主多嘮嘮家常。
可他二人並無家常可嘮。
甚至於,說不到一塊兒去。
因此,陳大牛沒有與她如膠似漆的天天纏在一塊。安置好了她,他直接回了大營便再也見不到人影兒了。
遼東初定,哪裡是那般容易脫得開手的?沿海鬧海盜,海運過來的貨物時常被搶,海防緊要,邊防也緊要,每日裡他忙得不可開交。最緊要的是,她身子不好,他也不能呆在那宅子裡折騰她。他以前不曉得,原來這事會上癮,沒搞過的時候不覺得,這搞過了見到人便像是泡了一身的滾水,身上熱乎乎的,熬著難受,止不住的發急,他索性也就不回去。
臘月初六這日,是他去大營的第三日。
利用三天時間,他緊鑼密鼓地安排好了遼東防務。這日卯時,他開始在營中點將,以江防海防需要為由,凖備明日親自帶兵前往大寧,以呼應山海關的緊張局勢。
在他安排的時候,耿三友一直立於他的身側,沒有說話,等安排妥當,將校們都領命下去了,他終是把陳大牛拉入了營帳,遣退了旁人,面有憂色的質問他。
「你真要這樣做?未得聖諭,私自出兵,那是大罪。」
陳大牛不以為意,「啥叫私自出兵?晉王手裡有調兵虎符。俺這遼東大軍也屬北伐軍,出師北伐時,陛下在南郊點將臺上,親令所有將士唯大將軍王命令是從。」
「大牛!」
重重喊了一聲,耿三友鯁著喉嚨,看了看帳外,纔壓低了嗓子,意有所指地說,「你曉得,這次不一樣。」
陳大牛與耿三友多年兄弟,這事彼此心照不宣,也不想瞞他,「耿三,晉王殿下對俺有知遇之恩,等俺親如兄弟,你是曉得的。他有難,不要說只是出兵,便是要俺的腦袋,俺也不眨一下眼睛。」
低低一哼,耿三友臉色有些難看,「天家皇子的事情,弄不好都是掉腦袋,咱們何苦操那些心?再說大牛,你走到如今的位置多不容易,沒人比我更清楚。你難道沒有想過,你娶了菁華郡主,等皇太孫繼位,你就是當朝第一駙馬爺,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這一旦站錯了隊……」
「耿三!」
陳大牛打斷了他,「俺是貪圖富貴的人嗎?」
「這與貪圖富貴無關!」
「那與啥有關?」
耿三友目光一沉,嘴皮動了動,沒有說下去,而是別過腦袋,「反正我不同意你去趟這渾水,你若一定要去,就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
他說得極重,極狠,可只聽得「唰」一聲,陳大牛直接將腰上鋼刀拔了出來,「匡啷」一聲丟在了他的面前,「成,你是俺兄弟,俺不可以對你動手,既然說不服你,那你就宰了俺好了。」
耿三友看著他。
慢慢的,他閉上了眼睛。
冷風拂過,良久的安靜後,見他緩和了面色,陳大牛彎下腰,將落地的鋼刀撿了起來,慢慢地還入鞘內,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耿三,是兄弟,你便當著什麼都不知道。這件事連累不了你。俺一人做事,一人承擔。只是俺走了,有件事得託付給你。」
不等他說,耿三友便瞥了過去,「菁華郡主?」
陳大牛眉頭微蹙,「是。她身子沒大好,山海關這些日子又不安生,俺想讓她先在奉集堡待上些日子。你且幫俺看顧好她,等俺那邊事情一了……」
「事了了如何?送她回京?」
陳大牛沉默一下,搔了搔頭,「再說。」
耿三友抿緊了嘴脣,默了默,不再多說什麼了。
二人相識多年,當年都是軍中的弓兵,同在一個小旗,同睡一個大炕,關係極是要好。以前二人家境都不太好,但誰要是有口乾的,絕不會讓對方喝稀的,誰要是手頭寬裕,絕不會讓對方沒銀子使。有一次北伐戰爭中,耿三友被流箭射中,是陳大牛把他從死人堆裡刨出來的。後來二人一起隨了趙樽從北打到南,輾轉數年,陳大牛戰功卓越,極受趙樽賞識,一路高昇,耿三友也水漲船高,一直做他的副將,可以說是患難之交也不為過。
久久不語後,耿三友終是歎了氣。
「那你小心著點,刀劍無眼。」
「曉得了。」陳大牛語氣亦是緩和了不少,「耿三,菁華的事就拜託你了。還有,俺明兒走了,營中軍務你也多擔待點。」
耿三友點了點頭,可想想又突地僵了臉,「大牛,蘭侍郎明日就要帶高句國公主到奉集堡。你明兒若是走了,剩下的事情,可怎辦?」
「老子管他那許多。耿三,當年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日子都過來了,如今你怎變得前怕狼後怕虎的?他樂意咋辦就咋辦吧,反正蘭子安那廝,俺是懶得再應付他了。」
耿三友垂著眼皮,苦笑了一聲,「大牛,你還是沒變,這性子跟當年一模一樣。重情重義,比命都看得重。」
陳大牛哈哈大笑一聲,拳頭在他胸口輕輕一捶,「看你說得。不過,耿三,若今日換你有事,俺也會這樣做。」
看著他眉間的決然之氣,耿三友沒有出聲。
……
……
陳大牛不想應付的人,到底還是來了。
剛過,就接到消息,禮部右侍郎蘭子安差人先送了一封信來。
想到那酸秀纔,他就有些抓狂。
看了文書經歷盧永福一眼,他頭痛。
「念!」
「是,侯爺。」盧永福展開信紙來看了一眼,然後告訴他說:「蘭侍郎說,他出使高句國極是順利,隨著他返朝的有高句國寧安公主和文佳公主,還有高句國送親使臣一乾人等。蘭侍郎還說,如今山海關不安生,為公主安全考慮,他們得在奉集堡多待起時日,再行回京。」
「啥啥啥?他說啥?」聽他說了一堆,陳大牛叉著腰,眉頭都蹙緊了,「姓蘭的不趕緊滾回去,還要留下來?山海關有啥不安生的?魏國公不是屯兵二十萬在北平嗎?拿下山海關不就像那個探,探什麼來著?」
「侯爺,探囊取物一般。」
「對,就是這意思。」陳大牛點頭,隨即氣咻咻地坐在椅子上,語氣裡無一絲好氣,「蘭侍郎想如何安置都是他的事,老子管不了。」
盧永福小心翼翼說:「侯爺,可蘭侍郎還說,他本人不打緊,但二位公主身嬌體貴,奉集堡驛站實在簡陋,想把二位公主安置在您的宅子裡?」
「啊」一聲,陳大牛瞪圓了眼睛。
盧永福被他瞪得嚇了一跳,接下來的話說得更是委婉,「還有,蘭侍郎信中還說,這些都是按聖上旨意交辦的。來之前,聖上說了,讓您與文佳公主,多多培養感情。」
「啪」一聲拍在桌子上,陳大牛急眼了。
「他孃的,拿著雞毛當令箭。」
盧永福嚥了嚥唾沫,害怕這位侯爺的暴脾氣,終是唯唯諾諾的提醒了一句,「侯爺,好歹他也有根雞毛不是?咱也不能得罪了他,不把雞毛當令箭啊。」
……
……
定安侯的宅子裡,扶疏的草木朦朦朧朧。樹葉像被霜鋸了的一般,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趙如娜坐在臨窗的炕桌邊上繡著花,屋子裡燒著地龍,很是暖和,可她身上仍是有幾分寒意。今日從宅子的親兵口中,她曉得蘭子安已然從高句國回來了,也帶回了高句國公主,具說會在奉集堡住下。
原以為會無所謂。
可當家主母真要來了,她心裡卻像壓了一塊石頭。
這幾日她身子不爽利,陳大牛不來,她也落得個清閒。不然,他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兩個人見了面根本無話可講,一概事情都在床上解決,她實在有些吃不消。但是如今聽得這消息,她卻希望他來,然後請他派人送她回京。
入夜了,濃濃的暮色下,天光晦暗。
他仍是沒來。
她早早睡下,可愣是睡不著,裹在被子裡,看著帳頂發愣,心思不知飄向了何處。直到綠兒在門外驚喜的喚了一聲「侯爺」,她纔回過神來。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了。
她略略一驚,側過眸去,就見綠兒滿臉是笑的挑起門口的簾子,把那人迎了進來。看著他一身隨時凖備沖鋒陷陣的盔甲,她心跳加快,臉有些熱,正凖備起身請安,卻被他阻止了。
「睡了就不必起了。」
他這樣說,她只得半躬身子,頷首緻謝。
「妾身多謝侯爺體恤。」
他擺了擺手,大步過來,人還未近前,便帶入了一股子男子特有的汗味兒,與她身上淡淡的香氣相比,男女間的區別,極是明顯。
「身子可好些了?」他坐在她床前不遠的椅子上。
「託侯爺福,已是大好了。」她慢慢悠悠地回答,語氣極是溫和而客氣,「侯爺怎的這個時候來了?」
聽得她有禮有節的詢問,陳大牛目光古怪地盯著她,盯了片刻,像是為了掩飾失態,突地咳嗽了一聲,纔大著嗓門兒道:「營中軍務忙完了,過來瞧瞧你。」
「哦。」
遲疑一下,他終還是說了,「俺明日要出趟遠門,大概得耽誤些時日,你在家裡好生養著,有事找耿三。」
高句公主就要來了,他卻要走?
趙如娜沒有多問,仍是點頭,「好的。」
極是平淡的幾句對白說完,兩個人又沉默了。
趙如娜倚在床頭看著他,見他身上甲胄未退,臉上似還有塵土的味兒,只盯自己不說話,也沒有提今晚要走的意思,稍稍窘迫了一下,她偏頭看向綠兒,吩咐道:「去為侯爺備水沐浴吧。」
「噯,好。」
綠兒看見侯爺過來,自然是高興的。如今得了趙如娜的吩咐,前腳打後腳,便匆匆掀了簾子出去了。原先屋子裡有旁人在,陳大牛像是不好冒犯,如今只剩兩個人了,屋子又暖和,他起身褪去了外頭的盔甲,坐在了她的床沿,看著她臉上淡淡的紅潤,沉默了許久,似是有話不好開口。
「侯爺可是有事?」趙如娜發現他不自在,溫柔地笑問。
陳大牛坐在那裡,搔了搔頭皮,覺得原本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只需要交代一聲就可以了,但看著她平淡溫婉的面孔,莫名其妙的就覺得很難出口。
「侯爺?」
趙如娜是個精明的小婦人,看他這個樣子,便知道他有難言之隱,微微一笑,抱著膝蓋坐端正了,理順自己的頭發,纔對著他,溫和的說,「有事不妨直說。」
陳大牛咬了咬牙,終是吐了話,語氣全是憤懣。
「蘭子安那個沒操行的東西,把那兩個孃們兒弄了過來,明日就要到奉集堡了,說要安置在俺這宅子裡……俺原是不想理會他,可他手裡拿著雞毛……不對,拿著聖諭,那倆孃們兒好歹也是公主,俺也找不到理由拒絕……」
聽他支支吾吾,趙如娜明白了,笑著打斷了他。
「侯爺不必為難,高句公主來大晏,與大晏聯姻,那不僅是侯爺的家事,也是大晏的國事。妾身雖是深閨婦人,也懂得大事為重。公主來小住,與侯爺增進感情,那自是好的。」
見她面上並無異色,陳大牛總算鬆了一口氣。
「你能這樣想,那便好。」
趙如娜看著他抹了抹額際上的細汗,知道他是覺得對不住她,心裡一鬆,笑道:「其實這些事情,侯爺原是不必告訴妾身的。妾身雖有郡主身份,可出嫁從夫,如今只是你定安侯的一個侍妾,如何擔得起侯爺這樣鄭重的相詢?」
「俺不是這意思……」陳大牛看著她秀氣的眉,溫柔的笑,咬了咬牙,說得極是別扭,「俺不瞞你,當初你過門的時候,俺心裡是不樂意,那般刁難你,也確實是……」
停頓一下,他沒有深說,轉了話頭,「反正俺也不是那種狼心狗肺的人,你如今是俺的人了,俺也沒那份花花腸子。那狗屁公主,俺本就無意,但蘭子安捧聖旨來砸俺的腦袋,俺也不能把她們哄出去……」
「侯爺!」微微搖了搖頭,趙如娜面上依舊帶笑,「有你這番話,妾身便知足了。」想了想,她稍稍坐近一點,慢慢擡手理了理他翻出來的衣角,溫柔地撫平,然後纔道,「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貴為侯爺,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不必介懷這許多。高句公主想必也是極好的女子,妾身恭喜侯爺,得此佳偶。」
陳大牛愣住了。
他十來年的行伍生涯,過的是苦行僧的日子,平素並不怎與婦人接觸,在他的思想裡,有認知的夫婦並不多。如他嫂子就是個妒婦,容不得他哥與旁的婦人眉來眼去。還有他孃,他記得他的小時候,也因為他爹為鄰村一寡婦擔了一回水,便大發雷霆,生生哭了一個晚上。
他孃說,正是因為在意他爹,這纔容不得旁的婦人。
如今,他面前這婦,面帶微笑,滿是喜色,半句抱怨都無,還巧笑吟吟的對他說「恭喜」,彷彿對他要納新婦半點不滿都沒有。按說,這纔是婦德,可他覺得有些不舒坦,說不出來的不舒坦。
突然的,他便想起了一年前的往事。
鬆子坡上那個姓顧的太醫,還有那個像是要私奔的包袱。
咳了一聲,他站起了身。
「郡主大量,那你歇著,俺還有事,走了。」
他突然變了臉,趙如娜有些不知所措。
不過他是男人,他是侯爺,他要走要留,也容不得她置喙,只勉強微笑著從榻上下來,曲膝福身。
「妾身恭送侯爺。」
陳大牛討厭這些禮節,眉頭蹙起,看了看她背後那張帶著香味兒的床榻,臉色越來越難看。可她都已經「恭送」了,他再不走似乎也沒意思,不是那個道道。
他曉得自個兒該走,可腳下就像被稀泥黏住了,愣是挪不開步子。就覺得那榻上有什麼東西在招喚他,手指有些癢癢,想要抱了她睡到那被窩裡去。幾乎霎時,他也想到了她的好處,那柔軟得不長骨頭似的身子,那不像大老爺們兒似的香味兒,那摟在懷裡就讓他血液逆流的膩白肌膚……
「侯爺?」
趙如娜擡頭起來,看著他,目光滿是疑惑。
被她一提醒,陳大牛纔發現自己在發傻。
「咳!俺這就走了,你躺著去……」
「侯爺!」這一聲是綠兒喊的。不等陳大牛的話說完,他便紅著臉風一般沖了進來,兩邊臉蛋兒像熟透的櫻桃,大概在備水時浸濕了,像是被熏蒸過似的,格外紅潤好看。
「奴婢給您備好水了,您去洗吧。」
綠兒的到來,給了陳大牛一個留下來的理由。
對啊,他明兒就要走了,憑啥不留下?媳婦兒是他的,憑啥不睡?在營中不方便,他兩三天都沒有好好洗洗,憑啥不洗?一想到這個,他心情好了,嘿嘿一樂,給了綠兒一個極是溫和好看的笑容,看得綠兒臉頰一紅,飛快瞥了趙如娜一眼。
趙如娜自然知道這一眼意味著什麼。
她早看出來了,綠兒喜歡陳大牛。作為她的貼身丫頭,從她出嫁開始,綠兒便是為侯爺凖備的通房。當初在鬆子坡,綠兒為了她沒了一根手指頭,這些年來也是盡心伺候。既如此,只當成全了。這個男人本就不可能只屬於她一個人的。
一念至此,她微微一笑,「綠兒去侍候侯爺沐浴吧。」
綠兒心裡一喜,朝她感激的一瞥。
「是,側夫人。」
聽了這話,陳大牛原本興奮的心情,突地一沉。
她讓綠兒侍浴的意思,他怎會不明白?但那婦人為啥就愣生生要把他推給旁人不可?若是往常,他也就拒絕了,可這會子,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子邪火,他嚥了一口唾沫,愣是沒吭聲,大步走在了前面。
「侯爺,奴婢給您拿衣裳……」
綠兒幾乎是小跑著跟上去的。
趙如娜吐了一口氣,慢慢倒在了榻上,拉過被子來蓋住自己,目光愣愣的。宮裡宮外,這樣的事情,她見得太多。像她這樣的女子,早晚也就是這樣的命運,她原以為自己能坦然面對,可這會子想到他會與綠兒發生些什麼,心裡仍是堵。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她慢慢念著《心經》,試圖拂去那些雜念。可幾日前在客棧那一幕,就像入魔似的闖入她的腦子。陳大牛先前沒有通房,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可未來……他還是她唯一的男人,他卻不可避免會有許多女人。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她越念越快,終是念不下去了。
連頭帶人鑽入了被子,再沒了聲息。
……
……
漠北雪原,晉王趙樽的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趙樽明日要帶兵去陰山了。
這一晚,是不眠之夜。
寒冬裡的漠北大營外,是呼呼的風聲,白雪如月一般皎潔。營中的火光也淡淡閃爍,氤氳出一抹別樣的溫情。
夏初七半趴在床榻上,下半身全裹在被子裡,只探出頭和手來。趙樽則坐於她的對面,身姿端正瀟灑,風華處處,即便是這簡陋的大帳,也能讓他坐出一個高雅軒昂來,極是好看。
兩個人的中間,是一個棋盤。
夏初七要在趙樽臨行前做最後一搏。
搏什麼呢?有搏棋藝的,有搏銀子的,甚至有搏江山的,但她這個搏法,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她在搏睡。
每一次分別,她都有一種即將山高水遠的感覺,所以她想在今天晚上睡了趙樽。但是趙十九依舊傲嬌高冷,在她委婉暗示時,他愣是不同意,只說很快就要與她大婚,定要留到新婚之夜。
結果她便想了個法子,軟磨硬泡要與他賭一局棋。
輸局的籌碼是——輸的人,要答應贏的人一個條件。
他拿她無奈,答應了她。當然,除了讓先,還讓子八十。
「嘿嘿,讓子八十,趙十九,你輸定了。」
想著一會兒就能拿下他,夏初七心肝兒就歡脫了。贏了該怎樣處置他呢?腦補著各類畫面,她頓時覺得眼前的棋盤比戰場還需認真對待,至於結果能不能在棋上贏得了趙十九……她沒把握。
不過,讓子八十還是有希望。
看著他眸子裡被油燈映出的紅色星芒,她笑著打趣。
「趙十九,你就不能讓我一局?」
「不能。」趙樽很嚴肅。
「為什麼啊,我就算贏了,也不會為難你的。」
「輸贏事小,輸棋事大。」他答得很淡然。
「你這人……真是。去去去,誰要你的身了?」
這話當然是假的。實際上,夏初七自打認識趙樽第一天開始,還在清凌河的邊上,她就覺得這個男人可以入口。以前與他好的時候,她顧及著自己年紀還小,想再養養,這一養就養了兩年,可如今想到他要去陰山,又是一場凶險,她胃腸肝脾腎通通都不好了,覺得面前這塊小鮮肉必須要入腹為安。
怯生生走了一手,她小心翼翼地說:「趙十九,你就讓我贏吧。我贏了最多不過吃了你。你看我這年紀也不小了,長得這樣好,你不是暴殄天物麼?再說,萬一你走了,我一不小心出了軌,那你可就慘了。」
她就像一個極想欺男霸色的女土匪,軟硬兼施。
趙十九仍是一本正經,闆著臉思考他的棋子,在讓子八十的情況下,如今他還勝二目,瞧得夏初七直犯膈應。
「你有必要這樣認真嗎?你就是隨便走幾手,我也贏不了你。去,就沒有見過你這種把貞操看得這般重要的男子。」
捻一顆棋,放下,趙樽從坐姿到相貌到氣質再到舉止,都與在床上打滾撒賴的夏初七不可同日而語。他尊貴優雅的樣子,讓夏初七越看越感歎。
「你這朵一朵鮮花,怎就不肯插在牛糞上?」
這論調,這暗喻,讓趙樽頓時綠了眼。
「阿七這話,晚上可與爺說,白天不要出去嚇人。」
對他的暗譏,夏初七不以為意,眼看棋盤上風雲變化,她趕緊補空一手,發現不過幾句話的時候,先前的二目差距,已然變成了八目,仍是趙樽領先。
氣不打一處來,她走棋時,故意將手摸到他的手背上,斜著眸子,看他俊朗的面孔,嘰嘰笑著調戲。
「爺,姑孃的手,軟不軟?」
這一招,叫美人計,用來讓他分心的。
趙樽看她一眼,卻不中招,「有繭子了。」
夏初七瞪大了眼,急得咬牙,「可惡。」
趙樽歎息,搖了搖頭,「阿七還是專心下棋吧,你快輸了。」
無所謂的翹了翹脣,夏初七洩氣道,「輸便輸唄,大不了就不睡你唄。反正這次不行,還有下次。你放心,趙十九,總有一天,我定要踩得你跪下唱徵服,輸得褲頭都不剩。」
「嗯,爺很期待。」趙十九從容的喝了一口水。
夏初七哼一聲,又笑了。
每走一步棋,她都笑吟吟故意摸他手。
「帥哥,讓幾手唄?」
趙樽不擡眼,只面無表情地歎息,「已讓子八十,阿七還贏不了,怪誰?」
「徒不教,師之過!」
「……」
見他被噎住,夏初七嘻嘻一樂,不以為意地打了個哈哈,「趙十九,你家阿七向來以厚臉皮聞名天下,即便你把全子讓與我,我也是不會客氣,直接笑納的。」
兩個人嘴上不停,手上也沒有停下。
趙樽執黑子,穩健如風,姿態優雅。夏初七執白子,飄逸撒賴,悔棋不斷。一盤棋在她悔來悔去的時間裡,走了許久,仍是未決出最終的勝負來。
不過,如今已誤了一些棋道的夏初七,看著這一局,也曉得她的白子已然被黑子逼入了絕境了。中盤幾乎投降,左盤被圍了大龍,要存活下去相當艱難。
要贏,已是無望。
但夏初七向來不肯輕易認輸,還在苟延殘喘。
「趙十九,放水吧,放水吧!容我贏一回。」
她撒嬌耍賴,嬌聲軟語,字字句句都是戳向他的身上的「軟」,惹得趙樽身子發熱,並無她想的那樣好受,想要她的心情,甚至比她更過不得。喉結滑動了幾下,他終是忍不住擡眼,提醒她。
「阿七,良宵苦短,不要掙紥了……」
「這話該換我說吧?」夏初七微微一瞇眼,哼了哼,極邪惡的看著他,「算了,不要你放水了,姐今兒一定要贏了你,贏了你!不殺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
話音未落,趙樽「啪」一聲,一顆黑子清脆落盤。
「絞殺!」
夏初七一愣,面色僵硬。
她雖然還是一個棋界新手,可名師出高徒,好歹她是趙樽親自教出來的,只一眼就曉得這棋局徹底沒有翻盤的機會了。黑子斷白,白子左側全部戰死,右側第二條白子大龍也被他圍死。短兵相接良久,一次緻命打擊就滅了她。
「好吧,我輸了。」
看著趙樽淡然的眉眼,夏初七臉色難看了,可她也不是不講信用的人,更不會輸不起。側過身子就把事先放在枕頭邊上的「賭約」拿了過來,攤開在棋盤上,四個角用黑白子壓好,只見上面寫著。
「趙樽與楚七自願以一局定輸贏,趙樽讓先,讓子八十。楚七若勝,趙樽必須達成楚七一個願望,馬上實行。趙樽若贏,楚七必須達成趙樽一個願望,不可反悔。雙方願賭服輸,蒼天為鑒。誰若不願執行,可趴在地上學狗叫三聲。立據為證,絕不食言——洪泰二十六臘月初六。」
又看了一遍,她癟了癟嘴巴,看著趙樽。
「說吧,我輸了,你要我怎樣?」
趙樽瞄她一眼,手指搭在棋盤上,慢吞吞地收拾著棋子,放入棋盒裡,怡然自得的聲音極是討打。
「不急,等爺想好的。」
夏初七磨牙,受不得他如此淡定,「你就不問我,惹是我贏了,我凖備讓你做什麼嗎?也許不是你以為的那個那個啥?」
「不必要。」
「為什麼?」
「因為阿七你永遠贏不了我。」看著她氣得發狠的樣子,趙樽一撩脣,「好心」的伸手過來,拍了拍她的臉,以示安慰,情緒淡然無波,「氣什麼?輸在你家爺手上,是你的福分。」
「靠!你不好奇,我可好奇死了。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呢?說出來吧?你想想,你贏了我,我已經夠痛苦了。你還要吊著我的胃口,我更痛苦,阿樽,樽哥哥,奴家痛苦得心都痛了。」
說「心都痛了」的時候,她癟著嘴,做黛玉捧心狀,卻一不小心做成了東施效顰態。看得趙樽嘴脣狠狠一抽,但說出來的話,一如既往的毒舌加淡定。
「阿七是想出恭嗎?樣子實在很逗人。」
丫竟然敢說她是一張便祕臉?
夏初七苦惱極了,終是不裝軟弱小白花,認真嚴肅地問他,「趙十九你太可惡,既然知道讓八十子我也贏不了,為什麼還與我下?」
他一歎,「有些人不到黃河,心是不會死的。」
夏初七磨牙,「不要得瑟,總有一天,我不僅要贏你,還要在棋盤上也給你擺一個字。」
他起身收拾地方,不以為然地揉揉她的腦袋。
「擺什麼字?」
夏初七狡黠一笑,「你猜?」
說罷見他挑眉,她暗笑:吊胃口誰不會?
……
……
棋局雖然輸了,但這天晚上,夏初七仍是縮在趙樽懷裡睡過去的。只不過此「睡」非彼「睡」,傲嬌的趙十九愣是不想傷害她,非得守住重要防線,要給她留一個清白之身。
她覺著,自己是史上最悲劇的穿越女。
原以為會氣得睡不著,沒想到,一沾他的懷抱就睡過去了,中途都沒有做夢。醒來的時候,天色還未見亮,帳中黑漆漆一片,只有少許光影,她心裡一驚,下意識便探手摸向了身側。
他果然不在了。
只是他躺過的地方,餘溫還在。
好久不曾與他分開,這感覺極是嗤心。
頓時,她騰地坐起,低喊了一聲,「趙十九。」
話音未落,她飛快下床往營帳外面跑去,剛撩開重重的帳簾,便撞進來一股子涼空氣,冷得她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但頭頂上,也適時傳來一個聲音。
「怎不穿鞋子就跑出來了?」
他語氣不太友好,還有些生氣,顯示是在擔心她。
可夏初七先前太過急切,根本就沒有發現自己忘了穿鞋。聞言,左腳與右腳互相搓了搓,她拽著他的衣袖,嗅著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兒,慢慢靠入他寬敞的胸懷裡,不吭聲,就裝乖順。
「哎!」
他的歎息,全是縱容。
一年多來,兩個人每晚相擁而眠,呼吸交錯,如今分別,她原本是鬧著要跟他一起去的。可他交辦了營中重要的差事與她,她走不成了。在她的記憶中,這還是趙樽第一次鄭重的向她交辦軍務,她不能讓他為難。再且如今又有了李邈的事情,她更走不開。但想到這些,她突然有些惱火,惱火往後一段日子,或兩三天,或七八天,或十來天,或一個月都將感受不到他令人心安的心跳和呼吸,再不能睜開眼睛就看見他了。
「我以為你走了。」
她的臉色在薄暮下的營帳門口,顯得有些蒼白。
「傻七,我即使要走,也得和你道別。」
「嗯。」她環住他的腰,眼睛裡滿是依依不捨的別情。她喜歡他用這種沙啞又無奈的聲音叫她「傻七」,喜歡他用這深邃專註的視線看著她,喜歡他明明不悅還默默地抱著她,任由她撒賴。
夏初七不愛太矯情。
那情緒被壓入心裡,她轉瞬又恢復了正常。
「你放心,你交代我的事,我一定會辦好的。」
「好。」他攔腰將她抱起來,放到床沿上坐好,又蹲身下去,拿過她的靴子慢慢套在她的腳上,做得極是認真。夏初七一動未動,只是認真看著他為她穿鞋,眼眶裡慢慢就蓄上了一層潮濕的霧氣。
夏初七心裡的趙樽無所不能,可他並不太習慣侍候人,所以,為她穿靴子的過程便做得復雜和緩慢,等他好不容易一闆一眼為她穿好,將腳放下地時,他如釋重負的歎了一口氣,在輕霧般的燈光下,低低一笑。
「阿七長大了,得做新鞋子了。」
他不提,夏初七也知道。
漠北的生活資源少,但她這身子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長個頭的時候,腳長大了,腳上的靴子屬實有些緊,尤其是她穿上了厚厚的棉襪之後,更是難為了雙腳。
但她沒有提過,更沒有告訴過他。
一雙鞋不合適,比一個人不合適要輕鬆許多。
只要與他在一起,穿什麼都無所謂。
「纔不要!舊鞋穿著最舒服。」
她笑吟吟的說著,卻從趙樽的眼睛裡看見了一抹歉意的光芒。她知道,趙樽是一個驕傲的男人,他的女人在長身子的時候,竟然沒法子有一雙合腳的靴子,這對於他來說,比被人紥上幾刀還要痛心。
「阿七,再等等,很快一切都好了。」
聽著他幾乎沒有情緒的解釋,夏初七點了點頭,笑著站起來在他面前轉了一圈兒,「我相信,你馬上就要走了嗎?」
她問得極輕鬆,可眼眶是紅的。
「嗯。」趙樽看著她,「剛點完兵,將士們都在校場上等著,我是過來與你辭行的。」
「哦,好,那你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見她淡然,趙樽明顯鬆了一口氣。想想,又將她抱起來,放坐在床沿上,「不然,你再睡一會?」
「不睡了,等下我便要去找表姐。你快走!」
她笑著推他離開,想盡量表現得輕鬆點,可沙啞的聲音,卻掩不凖她的情緒。在他轉頭離開的剎那,她心裡一激,沖了過去,緊緊環住他的後腰,把臉貼在他寬敞溫熱的後背上。
「趙十九,你要早些回來。」
趙樽解開她的手,回頭捋了捋她的頭發,在她額上印了一吻,似是想安慰,但終是沒有再多說什麼,大步出了營帳,那肩膀上進來時還掛著的雪花,到他出去時,還沒有融化,只一件黑色滾邊的大氅在冷風中蕩漾。
「撲!」一聲,簾子放下了。
帳裡,只剩她一個人。
今天是臘月初七,是她的生日,他走了。
夏初七搓了搓手。剛抱過他的腰,他冷硬的盔甲涼了她的手,一時難以暖熱,她伸手到火盆上烤了烤,默默的靜坐著,直到聽見外面吹起了號角,纔慢慢踱出去。
校場上,一眾將士列隊而立。
趙樽騎在馬上,身穿戎裝的他,腰佩長劍,外罩黑色大氅,手握韁繩,沒有望她所在的方向。於千萬人中,他永遠是那般的卓爾不群,佼佼尊貴,無人可及。
「將士們,近來天寒地凍,情況你們都看見了,餓的餓,病的病,我軍許久沒有行動了,戰鬥力急劇下降。今日隨本王前去陰山帶糧草,就當操練一下兵馬。餘下留守大營的將士們切記,北狄騎兵彪悍,對漠北地形又熟,我軍如今虎落平陽,但絕不要做軟蛋。戰必勝,攻必克,不論身處何種地步,金衛軍都是響當當的好漢。」
「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戰必贏,攻必克!」
旗幡翻飛,槍戟鏗鏘。
看著山呼海嘯般吶喊的將士,趙樽抿了抿脣,慢吞吞回頭看了一眼大帳的方向,似是沒有看到躲在角落裡的夏初七,回過了頭去,高舉佩劍,沉穩冷厲的聲音直破清晨的薄霧。
「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