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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寵醫妃》第255章
第254章 雪落紅梅,一點震撼!

 雪落乾清宮,刀兵相見,火光赤紅。

 雙軍對峙,人數眾多,場面頓出緊張與壓迫之感。漫天飛揚的白雪裡,繫了紅綢的軍卒與乾清宮的士兵混雜一處,猶如一張拉滿的彎弓。只需出手,便可令人頭落地,血濺三尺。趙樽為戰向來身先士卒。他冷著臉,一人提劍上前,立於院落中間,身側黑色裹金邊的「晉字」纛旗,在旗嶓飛雪中高高飄揚,而他出鞘的劍,劃破天際,如驚鴻乍現,激盪人心,令人熱血澎湃。

 「阻我入殿內見父皇者,殺!」

 他冷厲的聲音甫一出口,場上便響起洪鐘般的回應。

 「得令!」

 「殺!」

 趙樽十幾歲便混跡於軍中,無數次受命與敵廝殺,無數次以臨危之時力挽狂瀾的戰役,更是多不勝數。他的事蹟廣為流傳,這世間無數赫赫有名的戰神——例如北狄哈薩爾者,都曾在他的手上吃過敗戰,有不說他手底下工夫如何,僅是這些傳聞,都足以令對峙的雙方軍心生出兩樣。

 ——他的親軍們,力量與勇氣頓增。

 ——趙綿澤的親兵們,皆知他為人凶狠毒辣,手段狠戾,一旦臨陣,壓力可想而知。

 客觀上來講,趙綿澤駐守在乾清宮裡的人馬屬實多於趙樽,但這些早已在皇城裡吃慣了皇家飯、養尊處優慣了、連訓練都懶得折騰,或者只是例行公務給頭兒看的士兵們,哪裡又是趙樽麾下「十天干」的對手?

 短兵交接,金鐵聲鏗鏗而響,勝負立顯。

 能夠被趙樽挑出來便選入「十天干」的人馬,無一不是勇冠軍中的豪傑之士。而且,上行下效,趙樽向來嚴於律己,他手底下的人也從無一日懈怠,無一日疏於練兵,加之「十天干」被他深藏許久,一旦出動,便如同餓虎歸山,在天檀街上的一幕,便是一次很好的演練。人群之中奪人而走,令無數人聞風喪膽,以為見到鬼魅,如今面對面打起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除了趙綿澤還穩坐龍椅之上,他的士兵們早已變了臉色,而保護皇帝的圈子,圍得也越來越小。

 「陛下,他們太狠了!」

 「陛下——抵不住了。」

 有士兵在小聲的低喚,形勢極為迫急。

 眼看乾清宮便要落入趙樽的掌中,趙綿澤突地站起。

 「十九皇叔,果真要逼朕?」

 「從來只有人逼我,無我逼人。」趙樽並沒有出手,只淡然立於夏初七的身側,一邊護衛著他,一邊觀察大局。

 「好!那便別怪我手下不留情面了。」趙綿澤緩緩揚手。

 只一揮,便聽得乾清宮大殿的屋脊之上,齊刷刷響起一聲「得令」。緊跟著,一簇簇比滿天飄揚的白雪還要濃密的羽箭,如雨點一般「嗖嗖」襲來,射向了混戰之中的「十天干」。可大抵弓箭手們都知趙綿澤先前不動用他們的意圖,是為了避免誤傷夏初七。故而,箭矢並未射向她的站立之處,只有抽冷子的羽箭襲向趙樽。

 「殿下,他們有埋伏。」

 「十天干」的人群裡,有人大喊一聲。

 「保護殿下與王妃!」

 有人在喊著,便往他們的方向衝了過來。

 趙樽肅殺的面色未變,身子卻側擋在了夏初七的前面,音色驟冷。

 「小心應對,不必管我。」

 「陛下——」有人想要申辯!

 「聽令。」

 「是!」

 人群裡的大吼聲,很是嘈雜,但夏初七的世界裡,一直是安靜的。她聽不見那滿天箭雨的破空聲,但眼睛好使,那種恐懼感一點沒少,甚至因為耳朵聽不見,安全感降低,一股股寒氣在心臟中堆積得更多。不過,趙樽這般護她,她卻是不能拉他後腿的。哼了一聲,她迅速閃身,將腰間佩刀舞得潑水難入,聲音也厲了幾分。

 「不必管我,我懂得應對。」

 趙樽冷眸一側,「逞強的小婦人。」

 夏初七微抬頭,不讓分毫,「大男子主義,小看女人。」

 趙樽餘光閃著她的臉兒,抿著的唇,微微一勾,不再與她鬥嘴。可他二人默契十足,在刀光箭雨的籠罩之下,還能輕鬆愜意的玩笑,這一幕落入不遠處的趙綿澤眼中,他的面色卻覆上寒霜,戾氣更重了。

 「拿下逆首趙樽,賞銀千兩。」

 在他的示意下,又有賞金刺激,箭雨更密了。

 一輪,又一輪,天上羽箭恍如雨點,紛紛襲來。

 一輪撤下來,又一輪填補上來,幾乎未有歇空。

 很顯然,乾清宮的四周,埋伏的不止一批弓箭手。

 不得不說,趙綿澤此人不可小覷。按照趙樽事先的行動方案,他們攻入速度乾清宮的速度,應當是搶在趙綿澤之前的。當他們從晉王府出發的時候,謝長晉還在那裡。當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入乾清宮時,趙綿澤也應當還處於尋找夏初七的震怒之中,不可能會想到皇城生變。可趙綿澤反應如此迅速,似是摸透了趙樽的行為方式,確實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如此一來,乾清宮現有的埋伏,其實也同樣在意料之外。

 箭雨紛揚的場,其威力可想而知。

 好在十天干久經沙場,短暫的慌亂之後,便調整了戰術。

 一批人迅速上牆,搶佔乾清宮屋脊的制高點,一批人圍住趙樽與夏初七,如同一堵堵的人體盾牌,無聲無息的保護著他們的安全。另外一批人則分成弧度,擺出三三之陣,輪番上前阻擋羽箭,便迅速地逼近層層護衛中的趙綿澤。

 廝殺聲,箭矢鏗然聲,一直未絕。

 銀光閃閃白雪的還在不停的飛落,雙方人馬在乾清宮膠著,砍殺著,一條條血線飛揚而起,濺入半空,一隻隻血肉模糊的肌肉組織,墜落在雪地上,發出猙獰的猩紅色澤。氣氛低壓,天涼如冰,冷風瑟瑟,這一座帝王寢宮,無疑已成人間煉獄,在刀光劍雨之中,變成了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吞噬掉一條一條的生命。

 「十九皇叔,投降吧。」趙綿澤眸色如火,「耗下去,你會輸得更慘。」

 趙樽看著他,眸中冷光森然,「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

 趙綿澤道,「錦衣衛和禁衛軍馬上就會趕到,京營的將士也會前來支援朕,你蚍蜉撼大樹,自不量力的結果,只會是損兵折將,得不償失。只要,朕最後給你一個機會,留下夏楚,朕不傷你性命,說到做到。」

 他話音剛落,乾清宮門外突地響起一串馬蹄聲。

 在禁宮之中,不得策馬狂奔,這是規矩。因此這聲音透過廝殺聲傳來,顯得極為突兀,可那人似是不管不顧了,將馬匹丟在門前,一雙黑色的靴底激起飛雪片片,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聲音尖刺似的落入趙綿澤的耳朵。

 「陛下!不好了。」

 「好好說!」趙綿澤聲色俱厲。

 那人縮了縮肩膀,大聲稟報,「秦王的人馬,奔皇城來了。在奉天門,他們堵住了謝大人的京畿兵馬,戰得不可開交,難分勝負……京師街上亦是混亂一片,老百姓們驚恐不安,紛紛攜家帶口,想要衝擊城門出門,九門的守衛應接不暇……局面……恐難收拾。」

 「果然有他?」在那人上氣不接下接的稟報裡,趙綿澤目光狠狠眯起。上次焦玉查出在魏國公府刺殺他的人是秦王趙構時,趙綿澤心底其實並不相信。

 趙構為人小心謹慎,沒有十足的把握之時,不會幹這種蓋不住腳背的燙手之事。那時,他一度以為是趙樽施的礙眼法,故意引他迷惑,只一心來對付趙樽,不想樹敵太多,這才縱容了趙構。如今聽來,他面色一變,再看趙樽的臉時,不免冷笑。

 「原來你與二叔,早有勾結。」

 「談不上勾結!」趙樽語氣平淡,「你以為我爭的是江山,是天下,是你身後的龍椅?你錯了。我只不過以為,二皇兄比起你這個晚輩,更擋得起大晏江山……而已。」

 「呵呵呵呵……」

 趙綿澤笑看著他,「十九皇叔高風亮節?以為我會信這樣的鬼話。」

 趙樽淡淡揚眉,一副「你愛信不信的樣子」,卻見趙綿澤又問那人。

 「肅王何在?」

 「回陛下——」那人伏在雪地之上,重重叩一個響頭,嚥了一口唾沫方才道,「六爺的人也來了,正趕往乾清宮……但屬下看六爺的樣子,也不像來救駕……」

 趙綿澤腳下一晃,差點跌坐在風雪裡的龍椅之上。

 眼下的形勢不比平常,因與烏那、阿籲和安南三國開戰,京畿三大營的京軍兵馬被調走無數。而留下來的人都掌握在謝長晉手中,若是他被趙構拖住,自是不能馬上馳援皇城。如今他除了這一批親軍,最能倚仗的就是趙楷——他的六皇叔。還有他手上的皇城禁衛軍。

 至於錦衣衛,他倒是從未寄予過厚望。不過,在他想來,東方青玄雖然狂傲孤鷙,但未必會與趙樽聯手。畢竟他早已登極,是眾望所歸的皇帝,有洪泰帝的聖旨在手,文武百官都會服他。而趙樽乃是洪泰帝的庶皇子,即便他奪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篡逆奪位,大逆不道,如何堵得出悠悠眾口?東方青玄那般精明的人,不會冒這樣的險。

 若說他有什麼沒想到的,就是趙樽會把這大好機會讓給趙構。

 趙構的身份與趙樽不同。他是皇二子,太皇太后的嫡子。

 若無他趙綿澤,趙構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帝人選。想秦王趙構早有野心,又蟄伏這麼多年,一旦得了趙樽的親口許諾,自是知曉「事不宜遲,成敗在此一舉」的道理,他如今湧入皇城,必定是遣了手底下的全部人馬趕來接應。

 如今的局勢,與他是大不利。

 趙構已反,趙楷若也叛了他,皇城的防禦系統就會陷入整體癱瘓,整個皇城也都將不再受他的控制。而且,他如今被困乾清宮,趙樽已然切斷了他與外界的聯絡,他的消息傳不出去,外地的駐軍也不能貿然入京勤王。

 這一切,看上去混雜,其實也極為清楚。

 皇城被趙樽控制,南方兵馬在陳景的手裡,趙構的大軍屯於皇城,遼東還有一個陳大牛,趙樽手上有領天下兵馬的兵符,皇城一旦生變,他一旦落入趙樽之手,整個大晏的軍隊都會反盤。

 趙樽的每一步,都是算計好的。

 戰局勝負明顯,他已是把他逼上了絕路。

 ~

 「砰嚓——」

 一塊受凍的枯枝,被刀劍切斷,掉落下來。

 乾清宮外面,趙楷急匆匆領著禁衛軍趕到,正好看到那一朵臨空飛舞的枯枝。他目光怔了怔,手揚起,一揮,身後大批的禁衛軍就停下了腳步。甲冑森冷的人群中,一個校尉小聲地上前請示。

 「六爺,為何停住?裡頭正等著救駕!」

 「不急!」趙楷遠遠看著乾清宮的方向,嗅著空氣裡的硝煙味兒,嘴唇緊抿著,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一雙陰戾的眼睛,微微地閉了起來,一動也未動。

 二虎相爭,不做漁翁的都是傻子。

 外面局勢混亂,他貿然進入裡面,幫誰才好?

 他也是洪泰帝的兒子,他也是皇室血脈,他躬著身子做了一輩子為他人做嫁衣的蟬螂,為何不能趁此機會,也做一次黃雀?

 「六爺,那現在什麼辦?」那校尉不解地抖了抖腳上的雪花,有些焦急。

 冷風一吹,趙楷的聲音,便有些飄揚。慢悠悠的,他只說了一個字,「等!」

 「等是極好的!」一道噙了笑意的聲音,從他的背後不遠處傳來。

 他回過頭去,只見「踏踏」地整齊腳步聲裡,一群著裝整齊的錦衣衛,也迎著風雨匆匆趕了過來。不過他們與趙楷一樣,誰也沒有急著踏入那一個正在用鮮血洗地的乾清宮,只把人馬屯於此處,冷眼看他人染血。

 「六殿下今兒倒是叫本座刮目相看了。」東方青玄輕聲而笑。

 趙楷看一眼他身後的錦衣衛,眉頭緊鎖,「東方大人見笑了。如今京中形勢如此,本王也只為自保而已。難道東方大人與本王的想法不是一樣?呵,本王看悠閒的樣子,也不像是為了救駕而來?」

 「呵」一聲,東方青玄似笑非笑,妖冶的媚眼看一眼乾清宮的方向,手指垂下,慢慢撫著繡春刀,一字一句,放得極慢,「自古以來皇權之路,無一不是用鮮血鋪開的。我等身為臣子,也是不易。皇室自己人在打架,臣子如何好摻和?所以——」

 看一眼趙樽屯在雪光下鐵甲森森的禁衛軍,他唇角的笑容擴得更大。

 「姑且先等一下吧。」

 兩拔人馬,分成兩翼,守在了乾清宮門外五十餘步處,誰也沒有動彈,誰也不會率先發動武力。他們都知道,在那一條用鮮血鋪就的皇權之路上,每個人都是一顆棋子,可誰也不願意做棋子,心底都有自己的滿滿盤算。

 一念之間,都有可能扭轉局面,也有可以置自己於死地。

 故而此時的取捨,尤為重要。他們誰也賭不起。

 於他們而言,一個「等」字,最是合適。

 可在這個「等」字裡,這兩拔人馬之間,又在無形之中,牽制了彼此。

 皇城內外的每一處,都在互相牽涉。可歸根到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一些老奸巨滑的王侯公卿們,無一不是把目光投向了乾清宮之內的「勝負之局」。他們都不急著匆匆站隊,都在等待一個「成王敗寇」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取捨。

 ~

 乾清宮外面的僵持,並沒有影響乾清宮裡的內鬥。

 只這一會兒工夫,趙綿澤的敗局,已然顯現,似無挽回之力。

 「十九皇叔,好手段!」他幽幽一嘆,在冷風的吹拂之下,他一襲明黃的龍袍飄然而起,皇冠下束著的頭髮,被風雪吹得略有一絲凌亂,向來溫潤如玉的面孔,也稍顯蒼白,一雙赤紅的雙目,像一頭逼入絕境的羊,但他似是不願服輸,目光深深看一眼夏初七,終是挑開唇角,冷幽幽地看向趙樽,補充了一句。

 「幸而,朕從未輕敵——」

 他話音甫落,側頭看了一眼身後巍峨的宮殿,高高揚一下手。

 「來人!把忤逆不道的一干人犯押上來。」

 頓一下,他聲音更厲,看向趙樽的眼,更紅。

 「也好讓十九皇叔看一看,犯上作亂的下場。」

 只這般一句,登時冷了夏初七的面色,還有心。

 他都押了誰在裡面?不待她細想,乾清宮內殿一直關閉的朱漆大門「匡啷」一聲打開了,在滿天飛揚的白雪之下,一群人一個又一個被大內侍衛反剪著雙手押了上來。他們身著薄薄的單身,拖著一雙雙光腳丫,走在冰冷的雪地上,雪沫輕飄,冷風肆虐,使得一個拖拽而出的畫面,顯得綿長而幽冷,入骨砭心。每看他們挪動一步,心底便沉上幾分。

 「十九皇叔,看清楚了嗎?」

 趙綿澤聲音涼涼的,似是不屑於看那些人,只冷眼看趙樽。

 「晉王府的家僕,一共八十九人。」

 洪泰二十六年,趙樽在陰山「過世」之後,晉王府的僕役丫頭大多都被田富遣散歸家了。後來趙樽還朝,又陸陸續續回來一些,約摸有百數之眾。不過,相對於晉王府的規格來說,百數之人也是極少的,如今押來的這八十九人,大抵便是晉王府的忠實僕役了。他們同時被捆綁著,瑟瑟跪在雪地之中的樣子,悲嗆無比。

 僕役的領頭之人,正是晉王府管家田富,他垂下了頭。

 「爺,你不必管奴才們,奴才們死不足惜。」

 趙樽冷冷看著他,手上的劍身滴著鮮血,被冷風揚起的袍角,肅殺凜冽,一襲黑色的大氅上激盪著高高飛起,在白雪銀光之下,整個人仿若地獄之神,聲音冷厲無比。

 「為何不走?」

 他的話是對田富說的。

 在兵變之前,他早就吩咐過田富,等他領著「十天干」從湯泉館的密道離開之後,就把晉王府的僕役全部撤離,由元祐的人拖著謝長晉便可以。謝長晉不可能把元祐怎麼樣,但對付手無寸鐵的田富等一干僕役,卻有的是法子。

 但如今的形勢,他們顯然未有聽他。

 田富垂著的頭抬起,臉上略有愧疚,「爺,是老奴不好……原本老奴是想,若是人都走盡了,府中還有貴客在,難免會引人猜度和懷疑,那個謝大人也不好糊弄。再說,老奴在府裡待習慣了,也不想走,索性留了下來,至於他們……」他緩緩看一眼與他同樣押跪在地上那一群狼狽的僕役,苦笑一聲。

 「他們都是晉王府的忠僕,誰都不願走,大抵與老奴之心等同。」

 田富話音剛落,一個臉上凍得青紫不均的年輕小夥子,衝口便道。

 「爺,奴才們都甘願赴死,不怕他們。」

 夏初七認得他,他是晉王府的車伕小方子。當年她從清崗縣赴京,便是這個熱情的小夥子接待了她,駕著馬車一路悠閃的領著她在京師城裡亂轉……不過,那個時候的小方子年紀還小。一年前,他家裡已經為他娶了一房媳婦,媳婦最近也懷上了孩兒,這般留下來,落在趙綿澤之手……真是作孽。

 看著晉王府的人表忠心,趙綿澤溫和的面孔低沉,卻是笑了。

 他看著那些僕役,聲音溫和,「你等聽好了,朕是大晏皇帝,金口玉言,絕不會反悔。只要你們誰肯喊一聲,趙樽逆首,篡位奪權,罪該萬死,便可脫罪離去,且,朕賞銀百兩。」

 「我呸——」小方子被捆緊的蒼白的手指抓著地上的雪團,用盡全身力氣,倒栽過身子,把雪團丟了出去。不偏不倚,剛好砸在趙綿澤繡著五爪金龍的龍袍之角,「你才是逆首,你才罪該萬死。」

 趙綿澤目光一涼,「殺了他!」

 「殺就殺,老子不怕死!」

 小方子個頭小,青紫色的臉漲得通紅。可以看得出來,他並不是不害怕,相反,他其實很害怕,因為他的牙齒在瑟瑟發抖,上下兩邊敲得極狠。可他仍是沒有丟掉氣節,倔強地攥緊反剪的雙手,不肯服輸。

 「好!」趙綿澤道,「成全你的忠節。」

 「慢著——!」出口的人是夏初七。她頭頂紅纓,一身甲冑,顯得英氣勃勃,即使是立在風雪堆積的陰沉天空之下,那一截纖細白嫩的脖子仍是仰得高高,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桀驁,「趙綿澤,你就這點本事?」

 趙綿澤面帶嘲弄看著她,「在你心底,我永不如他,對不對?」

 「對!」夏初七淡淡一笑,看他片刻,才道,「至少,他從沒有拿你看重的人,來要挾過你,從沒有輕賤過別人的性命,也從沒有這般無恥的搶奪他人之物,來維繫自己心底的平衡。」

 「朕無恥?他人之物?」趙綿澤目光一眯,染上了淡淡風霜,「也可。你即已認定是他之物,是朕無恥,那朕便無恥的提上一問。夏楚,如今這些人的狗命就攥在朕的手上,你肯不肯走過來,來朕的身邊,以換他們性命?」

 夏初七指尖攥緊,仔細分辨著他唇角的發音,淡淡一笑。

 「這樣不要臉的話,普天之下,能說出來的人不多。」

 「可朕說了。」趙綿澤目有冷意,定定盯著她的臉,聲音添了一比哽咽,「夏楚,這幾年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你?為何變得這般尖刻?到底是什麼讓你忘了朕,戀上了他……那一日,在你楚茨院的書房之中,朕細細觀看了那些畫,那些你為朕作的畫……朕以為,這樣的深情相許,是不會輕易撼動的。」

 慢慢的,他說著,從腰間取下一對泥娃娃,攤開在手心,然後翻轉對上她。

 「你看這是什麼?」

 這一對泥娃娃,都是夏楚戀著趙綿澤時親手捏成的,夏初七曾在楚茨院見過。

 一個娃娃的背上寫著「綿澤」,另一個寫著「楚兒。」

 他們相依相偎,親密無間的姿態,宛如世間最為深愛的情侶。

 輕呵一聲,趙綿澤掌心慢慢合攏,死死抓住那兩個泥娃娃,目光悲切地掃過夏初七無動於衷的臉,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沮喪,「為何要這般待朕?朕一心冊你為後,不計前嫌,不計較你與他……苟且過,甚至不計較你為他生過孩兒,令你位列中宮,為我大晏國後,給你最高的禮遇,天下婦人最重的榮光,可你卻這般冷心絕情,竟欲致朕於萬劫不復之地。夏楚,你的心,何其殘忍?」

 她的心……殘忍?

 夏初七唇角一挑,棱角稍顯冷厲,卻又帶著一抹忍不住的嘲弄。

 「想知道答案?」

 「想。」一個字,趙綿澤有些哽咽。

 「因為那個喜歡你的夏楚……她已經死了,早就已經死了!」

 她聲音不大,卻字字冰冷。為那個立在蒼鷹山上迎著呼嘯的冷風往崖下一跳,從此斷情絕愛的女子,心底竟是抽痛一下,更覺對面前這個「深情」的男人厭惡無比。有些男人就是這樣,不喜你時,讓你滾蛋,不肯多看你一眼,當你琵琶別抱的時候,他突地感覺恐慌和危機,又伸了手來,讓你回來……可人心易變,離了的心,如何還回得去?

 「好,她死了,死了好。」

 趙綿澤自是聽不懂她話裡的真正含義,冷笑一聲,高高揚起明亮的大袖,在冷風「噗噗」的吹拂之下,做出一個「殺」的動手,目光卻慢慢看向趙樽。

 「十九皇叔,如今你府中的人,就在朕這裡。可你不想想錯,朕不是找你交換,只是為了給你一個警示。從現在開始,你再多往乾清宮前踏上一步,我便殺一個——」

 「不需你動手!」一個尖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跪在雪地上的田富面上露出怪異的一笑,緊接著,他不顧被反剪著雙手,竟然顫歪歪地站了起來,迎著趙樽的方向轉身,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夏初七,端端正正地朝他們跪下了。

 「爺,奴才們自知落入敵手,必將牽連於你。人人都說爺冷心冷血,無情無義,可旁人不知,老奴心底卻清楚得很。在爺的心裡,從未把奴才們當成下等人看,我們在晉王府裡,過得是最好的日子,人上人的日子。這些年,老奴為你打理財務,你從未清過老奴一次賬,從未為難過老奴一次。如今,到了老奴報答你的時候了。」

 說到此處,他嘴角一咬,像是吞嚥什麼東西,笑容更是古怪。

 「王妃當年留在府裡的有毒之藥不少,老奴都一一清點過了。在落入抓捕之前,已經分發了下去。我等縱是僕役之身,也絕不讓爺為難一分。」

 「田伯,你吃了什麼?」夏初七驚詫的叫了聲來。

 現場頓時一片混亂,可田富臉色迅速青紫,就在眾人目光爍爍的注視之下,只見他雙目突地暴漲,喉嚨一梗,大聲喊道,「晉王府家奴,管家田富,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他的聲線到了最後,已是弱不可言。待最後一個字落下,他略胖的身子「嘭」一聲栽倒在了雪地之上。只是曝瞪的雙目並未合攏,仍是一眨不眨的看著這個世界,慢慢的,一縷縷鮮血從他的嘴角、鼻孔、眼睛流了出來……猩紅的灑在雪地上。

 「田伯,你等著——」

 電光火石之間,不待眾人回神,大方子大叫一聲,學著田富的樣子,也跪朝趙樽與夏初七的方向,大聲呵道:「晉王府家奴,車伕方二狗,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小方子瘦小的身軀倒在了雪地之中,落地的,是一朵朵鮮紅的雪花。

 隨即,一道又一道的聲音,此起彼伏的響起了冷風四拂的乾清宮裡。

 「晉王府家奴,典寶黃實良,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典廚史泰相,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儀賓王光成,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儀衛指揮使伍英衛,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門正江經,門副江義,兄弟二人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人驚,雪風,風烈烈。

 一個又一個的人倒下了,他們口吐黑血,染紅了一地白雪。

 在這生死交匯的當兒,事發太過突然。且不論家奴們都被趙綿澤的人刀刃加身,早論他們早前服下的劇毒,一旦發作,縱使大羅金仙來也是搶救不了。

 夏初七心如刀割,彷彿又回到在晉王府時與這般人相處的時光。可世間最無情的事便是現實,縱使她心有不忍,面前這一共八十九個人的生命,也不得不一個一個倒在雪地上,倒在趙樽面前,倒在她面前,也倒在趙綿澤的面前,犧牲得壯烈而偉大。

 不是一個,不是二個……而是八十九個。

 他們的決絕驚得了滿場的人。

 夏初七活了兩輩子,哭過的次數屈指可數。

 可是隨著那一道道臨終遺言的祝福,她的淚水決堤落下。

 這八十九個人,都是她曾經熟悉的人,熟悉的面孔。有一些,在府中曾經盡心服侍過她,有一些或許與她交道不太多,有一些甚至還曾經不喜於她,但是他們都因了一顆「忠心」,竟然願意捨棄性命,為了趙樽去死。

 這樣的悲壯,在後世的社會,是不敢想像的。

 白雪迎風而舞,乾清宮的院子裡,為了這悲嗆的一幕陷入了長久的冷寂。不管是趙綿澤手底下的兵卒,還是趙樽的「十天干」,每一個人都靜靜站立著,兵甲在身,刀劍垂手,面上幾乎都有著同樣的表情——震撼。這是一種無畏的、無敵的、不懼任何的東西的「忠義」精神。他們的鮮血染紅了白雪,刺痛了每一個人的眼睛,也震撼了每一個人的心。

 「哈哈哈——」

 良久的沉寂之後,在瑟瑟的風雪之中,突地響起趙綿澤的長聲曝笑。

 「好,真好!太好了!」

 趙綿澤向來溫文爾雅,很少這般放肆的笑過,可是看到地上的八十九具屍體,他卻笑了,笑聲驚得風雪更甚,笑聲打破死亡一般的寂靜,笑聲也讓地上的鮮血更為紅豔,更為淒厲,更為悲壯。

 「十九皇叔,論籠絡人心,朕不及你。」

 「女人,屬下……一個個都背叛朕,哈哈哈。」

 趙綿澤猖狂的笑著,可自始至終,趙樽的表情都未改變。只有細心的人,方能發見,就在那八十九個人倒下的時候,他握住劍柄的手在不斷下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握上了鋒利的刀口上,鮮血正沿著劍身緩緩落下,一滴又一滴灑在雪地之中,迅速的融入白雪,暈成一朵朵雪上落梅,卻帶著一種殺戮的冷氣。

 「趙綿澤,他們死了,你還有什麼可要挾我的?」

 「還有什麼?哈哈哈,朕自然是有的。好籌碼總得留到最後——」趙綿澤似是也被那八十九具倒地的屍體刺激到了,嗓音再不如往常的溫和陽光,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股從地獄裡帶出的陰風,帶著絕一般的絕決。

 「帶她們上來——」

 這個「她們」是誰?夏初七幾乎下意識的,便想到了貢妃。

 除了貢妃之外,還在宮裡的……只有一個丫丫。

 她微垂的手指攥緊了。她知曉,趙十九敢發動這樣的一場宮變,不可能會對貢妃沒有任何的安排。他向來是善於謀劃,運籌帷幄,怎麼可能讓貢妃和丫丫落入趙綿澤的手裡,從而要挾於他?

 可是,萬萬想不到,貢妃真的出來了,她被人押著,就站在乾清宮內殿朱漆的大門口,一身皇貴妃的華貴長貂裘衣,莊肅而嚴肅,滿頭花白的頭髮沒有綰起,而是飄散在身後,隨著冷風起舞,身姿曼妙,面上的蒼老,未影響她高貴的姿容,依稀可見當年寵冠後宮的豔色。她懷裡抱著兩歲多的丫丫,那孩子像是嚇傻了,愣愣地看著院中的眾人,小臉呆怔著,一聲不吭。在貢妃的身後,還跟著一個月毓,她雙目通紅的看著面前的趙樽,也看著與趙樽站在一處的夏初七,目光冷然。

 貢妃託了托孩子,看著趙樽。

 「老十九,你終於來了。呵,娘等你好久——」

 母子倆多年不見,也多年不曾好好說話,滄海桑田一別,再見竟是這般情形。原本她應當是悲痛萬分的,可她一字一句吐出的這番話,卻是淡定如同每日見面的寒暄,甚至還帶著笑容。她說罷,見趙樽不答,又掃過臉來,看一眼夏初七,一雙纖秀的眉頭蹙起,似是對她很不滿意,卻也沒再奚落,而是緩緩說了一句。

 「好好照顧我兒,若不然,我不會放過你。」

 身陷囹圄之中,還在放狠話,除了貢妃,誰也沒有這般傻了。

 可夏初七看著這樣的她,卻笑不出來。她皺起眉,輕輕點頭。

 也不知貢妃看見沒有,她沒有再理會夏初七,只是又對趙樽交代。

 「老十九,你不要怕……你什麼都不要怕,有娘在,沒有人敢把你怎樣。」

 這真是一個不自量力的母親,自己都顧不上了,還想著兒子……但縱使她再不自量力,仍然是一個母親,一個想要保護兒子的母親。趙樽冷冷牽起嘴角,看著貢妃,聲音緩了又緩,「為何不走?為何不聽我的話?」

 貢妃輕輕一笑,看了一眼身後。

 可是內殿之中,雖點著燭火,但那個永遠無聲無息的人隱在帳子裡面,她並不太瞧得清。看了那個男人片刻,她莞爾一笑,又回過頭來,聲音柔軟了不少。

 「不是娘不想走,是不能丟下那個糟老頭子……」微微一曬,她臉上露出一抹類似於少女的羞澀光暈,一雙烏黑的眼眸中,似有萬千的情意在流動,「以前娘都沒有機會與他日日相處,好好看他。這些日子,我是過得最為快活的,到底他還是只屬於我一個人了……老十九,娘是快活的,真的,很快活,很快活。」

 不知想到什麼,她東一句西一句的毛病又犯了,邏輯再次混亂。

 「還有……你爹是愛你的,你不許恨他,不許不聽他的話。」

 趙樽唇角緊抿,苦笑一聲,並沒有責怪貢妃私自留下來為他添的麻煩,只是定定看一眼她不合時宜展露在面前的純真笑容,然後無聲的閉了閉眼,輕輕丟下手上的佩劍,看向胸有成竹的趙綿澤。

 「放了我母妃,還有乾清宮的這些人,我任由你處置。」

 沒有想到他會就這般妥協,滿場嘩然。

 「爺——」最先叫出來的是甲一。

 「爺,你不能這般。」丙一也狂叫起來,「你過去,他也不會放人的。」

 「母在敵手,兒能如何?」趙樽冷冷看著趙綿澤,「如此,你贏了。」

 「十九皇叔,朕沒有看錯你。」趙綿澤冷笑一聲,眉梢鬆緩了許多,垂下的目光,卻是看著他丟在地上的劍,「機會我是會給你的,不過,豈能這般輕鬆放人?鮮血已是鋪了這麼多,怎麼可以沒有你的?今日的逼宮,你總得付出代價。」

 趙樽冷冷看他,「你意如何?」

 趙綿澤輕笑一聲,「撿起地上的刀,慢慢走過來。每走一步,便砍己一刀。如此一來,我便相信你有交換的誠意了,也可放心的讓你的人離去。」

 「趙綿澤,你瘋了!」夏初七心裡涼涔涔發著寒,她知道時下的人都有一顆「愚孝」的心,趙綿澤如今拿下貢妃和丫丫做人質,若是執意逼迫趙樽就範,趙樽這迂腐的傢伙,很有可能真的做得出來。

 可她那能任由他如此?

 「趙綿澤,你不是就要我嗎?行啊,老子就在這兒,只要你不怕死,我跟你好了。」

 她說著就要上前,可趙樽卻擋在了她的面前。

 「大丈夫何懼死亡?大丈夫如何能拿妻抵事?阿七,退下!」

 「我不!」夏初七看了一眼殿前的貢妃,計算著速度和方向,若有所指的望了趙樽一眼,與他互相注視著,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過頭來,看著被大內侍軍和皇帝親軍層層護住的貢妃,冷笑一聲,丟下手上鋼刀,目光一涼。

 「我這便過來,趙綿澤,拿我來換貢妃,你不虧。」

 「只要你過來——」趙綿澤停頓一下,聲音微微一緩,「今日一切,過去種種,一筆勾銷。」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夏初七低頭,跨過一條不知哪來的斷臂,往前走了兩步,冷不丁的,她又回過頭來,看著趙樽冷颼颼的眼,「趙十九,你我這一世,恐是有緣無分,就此……別過吧。」

 「阿七——」風雪中,趙樽冷然的斷喝,「退下!」

 「不退!」她嫣然一笑,朝他眨眨眼,「你曉得的,我從來不聽你的話。」

 「好姑娘!配得上我兒!」一直冷眼旁觀的貢妃,見夏初七與趙樽如此情深,欣慰的一笑,似是終於克制不住,突然回過頭來,朝內殿裡頭喊了一聲。

 「崔英達!你還在等什麼?聖旨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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