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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寵醫妃》第168章
第168章 追債,誰欠誰的債?

 若是她沒得記錯,如今腳下踩著的這個地方,就是她與趙樽分手的地方。但如今空間潮濕、悶熱、高溫依舊,她自己也依舊,就是那人不是依舊在這裡等著她。

 胸口一陣悶痛。

 她難耐地躬下身來,喊得嗓子幾乎破啞。

 「趙十九!」

 一聲,又一聲。

 「殿下!晉王殿下!」

 一聲,還一聲。

 「天祿!天祿!」

 一聲,再一聲。

 無數人都看見了希望,放聲吶喊,喊聲蓋過了她的聲音,可除了敲擊鐵錘榔頭和鑿子的「乒乓」聲,再無回應。

 倖而夏初七確認了地方,眾人有了挖掘的目標,精神了許多。陳景領著幾個將士揮舞著膀子,拼命挖掘前面攔路的堆積物,一一挪動開來。

 這個地方大多是塌陷的土,裡面夾雜著硬石,比先前純粹的硬土和原石,容易得多。狹窄的甬道,越擴越寬。從天梯石洞中滑下來參與挖掘的人,也越來越多。

 可人始終未見。

 人一多,百媚生的霧氣,淡了不少。

 夏初七緊張地攥著手,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裡。

 無力加入,她只能默默等待。

 往前挖了約摸兩丈多遠,仍是不見趙樽的人,如風終是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抹了抹額頭上的泥土,放大嗓子,聲音在甬道裡的空響,極是清晰。

 「大都督,大都督,不能再往前挖了。」

 「為何?」

 東方青玄看著他,眼尾挑出一抹含著冷芒的不悅,絲毫不像往日永遠噙著微笑的柔和,樣子極為駭人。如風喘著粗氣,回頭看了一眼開挖的甬道盡頭。

 「大都督,這個地方,原是塌陷,填充物皆是由上頭而來,土質鬆軟,硬石不穩,若我們貿然往裡開挖,定會再次塌方……」

 塌方在這般深的洞底有多危險,東方青玄自是明白。

 他微微瞇了瞇眼,徑直越過如風走到前面,仔細看向兵卒們在躬腰刨土的地方。果然,此處與上面的硬土不同,塌陷下來的土裡雜著石塊,沙礫,確實鬆軟,無法支撐甬道。

 「大都督,怎麼辦?」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東方青玄的臉上。

 趙樽要救,但旁人的性命也不能不顧及。若裡面大面積的鬆土,這般挖掘不僅救不了趙樽,還是在拿旁人的小命去玩。到時候,只會有更多的人為趙樽陪葬在裡面。

 四周安靜了一會。

 元祐看了看夏初七虛弱的樣子,伸手扶住她,張了張嘴還沒有說話。可她卻推開了他的手,靜靜地走到了東方青玄的身邊兒。

 「下面有黃金,很多很多的黃金。八間偌大的屋子裡,裝滿的都是黃金,珠寶,各種價值連城的寶貝……」

 她低低喃喃,聽上去情緒並不多。

 但是地面的人卻熱絡起來……

 「黃金?天啦!」

 「難道藏寶就在裡面?」

 有人抽氣,有人低歎,有人不太相信。

 東方青玄瞥了一眼她蒼白的小臉兒,鳳眸微微一暗。

 這時候的她,眸子很淡,情緒很涼,平靜無波樣子有一些可怕。可她眼下故意說有黃金的意思,他又豈會不懂?胸口莫名銼了一下,他脣角揚起,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透出一絲寒意,又夾雜著一絲淡淡的嘲弄。

 「諸位可有聽明白?黃金,只要挖開這裡,找出晉王殿下,就會有很多很多的黃金,足夠你們享用一生,你們還怕死嗎?」

 「可是……大都督!真是不能再挖的,危險……」

 如風低低的辯白,聲音略小。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沒有錯。但是這裡除去趙樽本人的親信人馬,別的人也都有父有母有妻有子,並非都願意為了「聽得見卻摸不著的黃金」去送命。而更緊要的是,在大部分人的心裡,像這般大面積的整體坍塌,力量如此之大,趙樽在裡面也被活埋了,過去這麼久,活著的可能性太小。

 「大都督,諸位兄弟——」

 夏初七清了清嗓子,紅腫的眸子淺瞇著,望向了眾人。

 「我知道這樣的情況下挖掘有危險,但即使還有一線生機,我們也不能放棄殿下的性命。我也知,胡亂挖開鬆土容易造成坍塌,但我們可在這處巖石壁為基礎,慢慢往裡擴大,一邊往裡蓃救,一邊將鬆土運出,一邊築牢甬道,速度雖是慢一點,但比什麼都不做強。」

 頓了頓,她嚥了嚥唾沫。

 「當然,得以大家的性命安危為緊要……」

 她嗓子早已沙啞,但一席話說得卻很誠懇,沒有大哭大鬧,也沒有出聲哀求,就是這般平靜的樣子,纔更是讓人瞧著揪心。

 「挖罷!」元祐第一個出聲,狠狠拽過一名兵士手上的榔頭,率先開動,「放心,出了事,小爺擔著,你們誰若送了命,你家父母,小爺定會為你們養老。」

 「挖!」

 陳景二話說,沖了上去。

 「弟兄們,開挖!大不了,為殿下陪葬!」

 響應著元祐與陳景的話,幾乎就在他們上前的同時,趙樽的近侍們和元祐手底下的金衛軍們也都紛紛行動。而剩下來的一些人,猶豫不決,一陣寂靜,面面相覷著,似是在等待東方青玄的意思。

 東方青玄沉默了。

 夏初七也沉默著看他,目光蘊含了熱切。

 站立點已經沒有了趙樽,那麼很大可能是被沉下去,這般大的面積,靠少數人的力量,一時半會是沒有辦法挖開的。但時間多拖一刻,趙樽便多一刻的危險,她需要東方青玄的幫助。

 二人目光在幽暗的空間交接一瞬,他輕緩柔和的聲音終是響起。

 「都照她說的做。不然,回京我等也無法向陛下交代。」

 「……是。」

 在這樣的地方挖甬道,隨時都有塌方的危險,這屬實是一個要命的活汁。可有了黃金,有了命令,眾人商議了一下較為安全的築牢甬道法子,終是艱難地往裡探行。

 這一回,提著心,吊著膽,除了鐵器與硬土石頭的撞碰出的「鏗鏗」聲,再無人隨便說話。氣氛沉寂得令人心髒扼緊,呼吸微窒。

 「報——」

 一道曳長的喊聲,從天梯洞口傳來。

 「大都督,右將軍,北狄的阿古將軍求見。」

 聽到是北狄人,元祐就沒有好氣。

 「何事這般急?」

 那人道:「阿古稱,是為皇陵之事而來,帶著北狄皇帝的手書,要與大都督和右將軍商談……」

 很顯然,挖皇陵不再僅僅只是救一個人的事情。

 而是已然上升到國與國的政務高度。

 前朝的太祖皇帝的陵墓,他不僅是北狄的祖先,還是他們的尊嚴。

 北狄阿古率人來陰山,如今這算是先禮後兵了。

 歇息了這般久,若是再一戰,又將要血流成河。

 另一方面,時人皆遵從死者為大。

 即使前朝已覆滅,大晏軍這般大規模的公然盜掘太祖皇陵,也不是一件理直氣壯的事。傳出去會讓天下人戳脊梁骨,寫入歷史,也得遭千秋萬史的後人唾罵。

 有一些不想挖掘的人,鬆了一口氣。

 可看了東方青玄一眼,元祐卻冷笑著,重重一哼。

 「挖便是挖了,小爺管他孃的那些破事?東方大人,我上去會會阿古,你帶著人繼續挖,無論如何也得把天祿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此事的責任,由我一人承擔。」

 說罷,元祐急匆匆的離開了。走前,他紅著眼走過來,要安慰了夏初七,但她仰天看了他一眼,牽了牽脣,神色卻極是淡然。

 「哥,你去吧,我沒什麼事。」

 這個時候,她脊背站得很直,但血卻是冷的。

 戰與不戰,旁人的死活,她已然提不起力氣去關心。她知道自己自私,眼下心裡只有一個瘋狂的偏執念頭,也只關心趙樽……趙樽他如今在哪裡,他是不是等著她去救他?那個滿載著黃金的回光返照樓,是否隨著他一起,還深埋在地下,他又能等待多長的時間?

 ……

 陰山的天,冷入肌骨。

 駐軍大帳裡,元祐與幾個大晏軍將校一起,與北狄的阿古將軍圍爐敘話。彼此本就是宿敵,打仗也是多年。如今又因了太祖皇陵被挖掘一事,氣氛一僵,自然更是談不攏。

 尤其元祐與阿古。

 一年多前,他二人曾在盧龍塞外的藥王廟打過交道。當時是與北狄交接公主烏仁瀟瀟。大概心疼他們的公主殿下,阿古一見到元祐出現就沒有好臉色。但還是公事公辦地將北狄皇帝的文書遞了上去。

 「右將軍,這是我們皇帝陛下親筆所寫。」

 懶洋洋地接過北狄使者遞來的信函,元祐粗略地看了一眼,其上內容無非是要南晏停止盜取他北狄祖宗的皇陵,並指責這種行為有多麼的不恥和遭世人詬病。末了,又說,若太祖皇陵被盜,祖宗不得安生,北狄與南晏將會永久寧日,北狄舉全國之力也將復此大仇,哪怕戰至最後的一兵一卒,也寫要與南晏拼個你死我活。

 元祐脣角冷冷揚起。

 又不是沒有打過仗,如今說這些有何意義?

 更何況,趙樽還未找到,他如何能答應這事。

 「前朝都已覆蓋,喲,你們還敢自稱皇帝呢?」

 他略帶諷刺地挑了阿古一眼,「唰」的一聲撕毀了手書,在阿古和幾個北狄人變色的目光瞪視下,笑吟吟地彎著脣,壞壞地繼續說,「回去告訴你們的皇帝……螻蟻勿要與雄獅爭鋒,北狄還是消停點過日子罷。自然,要打也並無不可,小爺我就在陰山等著。至於這個墳墓嘛……扒也得扒,不扒也得扒,管他是誰的?」

 元祐此人向來沒個正經,尤其此時說話的腔調極是氣人

 阿古腮幫一鼓,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你……豈有此理!」

 「我如何?什麼是理,什麼不是理?」元祐挑高俊朗的下巴,一雙鳳眼斜斜地睨著阿古,眸光流波間全是殺氣與怒氣。很明顯因了趙樽之事,他的心情陰鬱得已然憋到了極點,正愁找不到人來發洩,脾氣又怎會好?

 「阿古,我還就告訴你,若不是小爺我心存仁義,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就憑你這又拍桌子又罵人的德性,小爺我立馬要你們血濺三尺,再也回不去你們的北狄狗窩!」

 「混蛋,欺人太甚!」

 說話的人不是阿古,而是先前一直侍立在他邊上的一個小個子黑臉侍衛。他圓瞪著一雙眼睛,像是氣到了極點,就要沖上前去與元祐理論。

 可還未出例,就被阿古拽住了手腕。

 他朝那個小侍衛遞了一個眼神兒。那小侍衛終是帶著惱恨退到了他的身後。阿古鬆了一口氣,放開手,抱拳朝元祐和座中的將校施了一禮。

 「南晏既然一意孤行,我等便先行告退了。只是,你南晏不仁,就怪不得我北狄不義。屆時,兩國興兵,生靈塗炭,誰勝誰負還未有定數……」

 「哎,可算嚇住我了!」

 元祐不冷不熱地嗤一聲,看著阿古的背影,又笑了。

 「我大晏堂堂天朝上國,也不是不講理的,你們若只是來拜祭,並無不可,喜歡怎麼跪怎麼跪,喜歡跪多久我們也不會理會。至於其他?陰山是我大晏的地盤,還輪不得你們說三道四。」

 阿古頓住腳步,沒有回頭,重重一哼,揚長而去。

 ……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沉悶潮熱的甬道裡,來來去去已不知多少人。

 每挖開一個地方,夏初七都會沖上去看去喊。

 可每一次給她的都是失望。後來越挖挖深,她再想上前,東方青玄就不許她再靠近了,她只得等著那一處堅硬的石洞邊上,心急如焚。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送來了食物。

 將士們吃了東西,又接著挖掘,不停換著人的挖掘。

 第一批挖掘的人,都因百媚生離去了。只有夏初七一直不肯走。旁人吃,她就吃,旁人挖,她就看。整個人鎮定地蜷縮在一處,若不是火把光線下的面色太過蒼白,幾乎看不出她有半點異樣。

 「仔細!甬道要塌——」

 突地,有人吼了一聲,人群開始後退。可他話音未落,只見頭頂一處土爍突地鬆動,一塊夾雜在土中的巨石因底部的鬆動,忽然失去平衡,帶著沙礫泥土當空栽歪下來。

 「咚」一聲,有人慘叫。

 只見那塊大石頭,砸在了一個人的腰上。

 一道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後,他當場暈了過去。

 「大都督!」有人厲聲喊,「不能再刨了,全是鬆土!」

 「對啊,大都督,若是晉王在下面,只怕如今也……」

 這人的聲音不大,可說出來的卻是大家的心裡話。

 東方青玄神色一凜,擡了擡手,瞥向那個被砸暈的人,「將他擡下去。」說罷他鳳眸微微一斜,冷哼一聲,輕輕道,「即便只是一具屍身,也得給本座挖出來。不然,等回了京師,你我拿什麼給朝廷交代?不照樣掉腦袋?」

 這一唬,那些人紛紛噤了聲。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晉王是王爺,他是皇帝的兒子,就算他死了,就算只能找到一具屍體,就算他們為了一具屍體,必須犧牲掉無數人的性命,也不得不這般做。

 「大都督!」

 東方青玄話音剛落,外面突地又傳來一聲。

 「大都督,乙字號甬道發現一人。」

 乙字號甬道是緊捱著甲字號甬道往裡挖入。

 可皇陵地底的機關復雜,雖說趙樽先前在這個地方與夏初七分開,雖說回光返照樓的位置確實是在這個地方,但誰也不敢保證,那設計陵墓的人,還有沒有後手,會不會把原本在這裡的人,挪動到了旁邊的地方。

 這一回,夏初七搶在了東方青玄的前面問。

 「是不是殿下?」

 那個報信的兵卒搖了搖頭。

 夏初七心髒頓時收緊,失望地垂下了眸子,卻聽見他又說,「那人的樣子瞧著極是高大,但身上受傷極重,衣裳和臉都已瞧不清……我等無法辨認。」

 失望的心,又一次升起了希望。她精神一震,無力虛軟的雙腿頓時來了勁頭,幾乎剎那,她就沖在了面前,要去認人。

 東方青玄挑了挑眉,使了一個眼神兒,讓如風扶了她上去。

 再一次回到地面,夏初七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是帶著無比激動的心情,跑入安置營帳的。

 那確實是一個人。

 一個被深埋在土裡狼狽得不成人樣的人。

 他的身上和臉上都受了傷,血液凝固著泥土,面孔模糊不清,身上的衣裳破碎,顏色早已不可辨認。聽人說,他是從乙字號甬道塌陷的泥土裡刨出來的。從位置上來看,與他們挖掘的「回光返照樓」極緊,很有可能就是晉王殿下。

 然而,夏初七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趙樽。

 他是甲一。

 他身上的傷勢極重,人已暈迷,奄奄一息。

 微微鬆開的手,一點點捏緊。夏初七的身子晃了晃,終是艱難的開口。

 「找老孫頭來,幫我。」

 ……

 經過她的全力搶救,幾個時辰後,大亮的天色再一次暗沉下來時,已然陷入深度昏迷的甲一,終是活轉過來。他身上的傷口多不勝數,就連那一張英俊的臉上,也受傷極重,不知傷好後,會不會留下疤痕。

 「甲老闆……」

 夏初七長鬆了一口氣,坐在床邊,看著他纏滿紗佈的腦袋,聲音虛弱不堪。

 「你在下面,可有看見殿下?」

 甲一眼眶青紫浮腫,脣角青紫一片,面上有些變了形

 他努力的張了張嘴,可發出來的聲音卻極是微弱。

 「我……沒……」

 夏初七沒太聽清。蹙了一下眉頭,她低頭貼近了他,仔細看了看,發現他除了身上的傷勢之外,聲帶似是也有損傷。

 「甲一,你可以說話嗎?」

 甲一點了點頭,出口的聲音細若遊絲。

 「我沒……見……殿下……」

 他吃力的吐出幾個字,夏初七總算聽懂了。

 緊緊抿了一下脣角,她又乾著嗓子追問,「那你從鴛鴦池跌落下去,可有見到一座回光返照樓?」

 甲一搖了搖頭,啞著嗓子道,「我……沒見……我掉入了水裡……」

 心裡一窒,夏初七念頭一轉,眼睛倏地一亮。

 「什麼樣的水裡?」

 甲一張了張脣,聲音小得她幾乎聽不見。

 夏初七不得不俯到了他的胸口,將耳朵貼近他的脣邊,這纔聽見他道,「水很熱……發燙……我腦子……不太記清,水極深,我嗆了水,喉嚨……喊不出來……腳亦是觸不到底,水裡有鐵鏈……是,有鐵鏈,我一直拽著鐵鏈,知覺極弱……後來……地動山搖……」

 說到這裡,他潤了潤脣,像是想到了什麼,裹著紗佈的腦袋偏了偏,目光看向了夏初七近在咫尺的臉。

 「我……我好像……聽見你與殿下……」

 說到此,甲一像是反應了過來什麼,閉上了嘴。

 「什麼?」

 夏初七冷著眸子,這時候,她已然認同趙樽是她的夫婿,自是顧不得羞澀,也顧不得甲一聽見的,是不是她與趙樽歡好的聲音,她只想確定一件事。

 「甲老闆,你到底聽見什麼了?」

 她不避諱,迫不及待的追問。但瞄了一眼邊上的如風,甲一身軀僵硬了一下,低低道,「沒……聽太清……依稀有你們說話……我意識極弱……拽著鐵鏈想爬起……四周是石壁,爬不上……我想喊……也喊不出……」

 夏初七澀然地一抿脣,大概明白了。

 甲一從鴛鴦池掉落,沒有掉在回光返照樓上,而是直接掉入了沸水湖裡,所以趙樽沒有見到他。也因為如此,他纔能聽得見她與趙樽的聲音。但是湖底的藥性更濃,他的意識完全被百媚生控製,並不很清醒。

 想到他有可能聽見她與趙樽做的那些事,夏初七耳尖稍稍燙了燙,但卻來不及考慮這個,再次直入了重點。

 「沸水湖裡,不是滾水,對不對?」

 甲一蹙眉,搖了搖頭,氣息極弱。

 「我不知,沸水湖……是何物?水是很熱,很燙……燙得人……好難受……」

 他身上的傷勢是孫正業幫著處理的,但夏初七也有經手,作為醫生,她自是瞧得明白,那些傷勢大多來自塌陷時的砸傷,絕對不是滾水的燙傷。

 甲一在沸水湖能活下來,證明水並非沸水。

 他都能堅持到現在,她不相信,趙十九會撐不住。

 喉嚨哽了哽,她輕快地扯了扯甲一的被子。

 「你先歇著,我回頭再來看你。」

 ……

 「回光返照樓」舊址上的挖掘還在繼續。

 雖然危險重重,雖然隨時會有飛沙走石,泥磚礫土,但人類的偉大之處就在於總能做出非常之事。此處,也再一次印證了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一層層堆積在沸水湖上的土礫和磚石終是一點點被扒開了,扒出來的泥土,又一筐筐運到了上面。

 慢慢的,終是挖到了底部。

 沸水湖也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

 在貼近石壁的一處,有一個土堆巨石堆壘的斜坡。

 如今挖掘的人,大多都集於這一斜坡處,再往裡探入。

 但是,接近沸水湖,熏人的熱量越發濃烈,挖掘的進度再一次停了下來。湖中被填入的泥沙磚石不少,但除了沸水湖的水位升高之外,溫度似是沒有受到影響,在火把的光線下,百媚生的霧氣還在,熏蒸灼人的熱量撲面而來。

 「大都督!這是沸水,不能再繼續挖了……」

 一個兵卒站在壘起的土堆巨石上,試探性往被扒開的湖中探了探,只見那水面灼人,還一直冒著「咕嚕咕嚕」的熱氣,不由退了一步,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確實是沸水……」

 「不是!不是沸水……」

 夏初七從天梯石洞一出來,剛好聽見這話。

 心裡一急,她搶步上前,拔高聲音。

 「這裡面的水是燙,但不是沸水。」

 聽見她沙啞卻充滿了希望的聲音,東方青玄回過頭來,皺眉打量著她,一張妖冶俊美的臉孔上,凝滯著,略有復雜之色。

 「你怎的知道?」

 夏初七把甲一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當然,關於甲一聽見她與趙樽的「聲音」的那一段,她進行了一些處理,但根據她的述說,不論如何,至少可以確實,甲一當時就在這個湖水裡面。他都沒有事,又怎會是沸水?

 「不能啊,這分明就是沸水。」

 看著仍在「咕嚕咕嚕」冒氣泡的沸水,沒有人相信她的話。此處接近地面已然熱得受不住,水裡的溫度得有多高可想而知。更何況,如今這一塊空間都刨出來,根本就沒有人見到夏初七說的「回光返照樓」,更沒有人看見半塊她說的黃金,先前的信任感,自是又低了不少。

 人人都在拿懷疑的眼睛在看她。

 他們甚至都在想,從「回光返照樓」到「遍地的黃金」,根本就是她中了百媚生之後產生的臆想,本來就不曾存在過。甚至於,他們也在想,晉王殿下……也不是她臆想的。

 「不相信?我下去試一下。」

 夏初七說著,一咬牙,就要上前。

 「七小姐!」東方青玄攔住了她,「你不要命了。」

 看著冒著氣泡,熱氣驚人的水面,夏初七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緊緊攥住了東方青玄的袖子,激動的低低吼道。

 「大都督,這個是油鍋,油鍋。」

 「什麼油鍋?」

 他吃驚不解,但夏初七來不及與他解釋那麼許多,只一邊快步走下斜坡,往沸水走去,一邊對緊緊跟隨的東方青玄說,「你可有見過江湖藝人往油鍋裡面撈鑰匙的絕技表演?那都是閧人的。我估計這湖水底有硼砂這樣的物質,受熱會產生大量的氣泡,看上去像是水沸騰了……實則上水溫雖熱,卻遠遠沒有達到沸點。快,快下去撈人。」

 她說得極快,神經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態。

 可東方青玄卻拽住她的手腕,不入她下去。

 而正在這時,耳邊突地傳來「啊」的一聲慘叫。

 一個原本站在石堆上觀望的兵卒,突然抱住腦袋,痛苦地大口呼吸著,身子一軟,就滾入底下的沸水裡。

 有人在驚叫著喊他的名字。

 「是百媚生。」

 他是中了百媚生的毒,失去意識產生了幻覺這纔失足跌下去的。可是,情況與夏初七想象的「油鍋原理」根本就不一樣,那個人在霧氣騰騰的沸水裡喊著,掙紥幾下,就撕心裂肺的叫喊了起來,他高高伸出的手,還有浮在外面的臉,被燙得通紅一片,雙目圓瞪的痛苦樣子,極是猙獰。

 到這個時候,說它不是沸水,不會有人再相信。

 「大都督,是沸水,是沸水。」

 「不……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夏初七喃喃一聲,升起的希望,瞬間跌入了榖底。她想不通,明明甲一在水裡,他說水燙,但是他沒有事……證明那時不是沸水的,為什麼現在又會變成沸水?看著一片黑壓壓的,渾濁不堪的沸水湖,她站高高壘起的石塊上,終是抱著雙膝無力地跌坐了下來。

 先前強忍的情緒,崩塌一般傾洩而出。

 「趙十九,你在哪裡?」

 她先是低低的喊,然後用力全盡嗚嚥般吶喊。

 「趙十九,你聽不聽得見?你倒是說話呀。」

 她一吼,嘶啞的聲音,幾近破碎。

 「趙十九,你這騙子,騙子!」

 他騙她小金老虎被盜,騙她簽下了賣身契,騙她做了他的奴婢,騙掉她所有的銀子,騙掉她的心,騙她的吻,騙她的身子,騙了她的一切一切之後,結果騙得她與他天人永隔……

 她低低哽嚥著,卻沒有哭。

 可有的時候,哭不出來,比哭得慟動更加難受。

 人人都在憐憫地看著她,她卻沉陷在自己的思緒裡,過了好一會兒,她纔緩緩側過臉來,看著東方青玄。

 「他是一個騙子。」

 東方青玄眉梢微揚,「是,他是很會騙子。」

 「對,他就是一個大騙子。」

 她抿了抿脣,嘴脣顫抖幾下,竟然笑出了聲來,「所以,我不能就這麼輕易饒了他。」

 「嗯?」

 看著東方青玄不解的樣子,她笑了。

 想她當初從清崗縣,追他到了京師。從京師,又追他到了盧龍塞。從盧龍塞,又追他到了漠北。從漠北,又追他到了陰山。這一路走來,她也已經追了他一路。

 難不成,她不能追他到閻王殿嗎?

 說罷,她縱身一躍,往沸水裡跳去。

 可在鴛鴦池她已經有過一次這樣的作為了,東方青玄早就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又豈能再給她這樣的機會?幾乎霎時,他一隻手攔腰勒住了她。

 「你這個瘋子!要死也不是這般死法。」

 「東方青玄……放開我……我找他算賬去,我不能讓他這般欺負我……我不能便宜了他,我定要撕下他的肉……我要咬死他……」

 她有氣無力的吶喊著,像一個癲狂的野獸,臉上像被人扒了一層皮,滿臉通紅,樣子猙獰,目光卻空洞無物。明明在看他喊,可他卻沒有在她的眼睛裡看見自己。

 一直堅持的信念沒有了,她綿軟得像一團棉花。

 眼前是黑的,耳朵「嗡嗡」直響。

 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沒有了趙十九,眼前縱有千萬人,於她而言,亦是無物。

 心力不濟地掙紥著,她眼前倏地一黑。

 看著她軟倒在懷裡,東方青玄抿緊了脣,緊緊攬在她的腰上,大喊了一聲「如風」,樣子淒厲到了極點,那一張美艷如花的臉孔上,神色也是說不出來的扭曲。

 他左手垂著,右手緊緊勒住她。

 試了幾下,連將把攔腰抱起來,都做不到。

 看著如風默默地抱著他上去,東方青玄汗濕的額頭滴下滾滾的熱汗,回頭再看了一眼冒著熱氣的湖面,他終是淡然了下來,輕輕一笑,吩咐眾人。

 「想辦法撈,無論如何,也要把晉王屍體打撈出來。」

 ……

 ……

 夏初七被安置在趙樽原先的營帳裡。

 東方青玄交代了孫正業和鄭二寶照看,自己又去看望了一下受傷昏迷的夏廷德。接著,他在大帳裡他見到了元祐。兩人相對而坐,心思各異,片刻都沒有開口。

 凝重的氣氛,讓空間裡的氣壓極低。

 終究,還有元祐先開口。

 「她怎樣了?」

 「老孫頭說,沒有大礙,只是太過虛弱,休息幾日便會好。」

 他說得雲淡風輕,可元祐卻是苦笑。

 這又豈是休息幾日就能好的?

 接下來,又是一陣久久的沉默。

 先前,元祐怎樣看東方青玄,怎樣不順眼。但這幾日看著他對趙樽的營救,還有對夏初七的照顧,不可謂不盡心,屬實挑不出一絲毛病來,他的看法又稍稍有了一些改觀。

 「不枉你與天祿相交一場。」

 東方青玄有鳳眸微瞇,不置可否地笑。

 「小公爺不必擡舉我。本座如今做的,只是盡職責與本分。如今,咱們還是應想好,該如何向朝廷報喪。」

 元祐脣角抿緊,目光涼透,卻沒有回答。

 事到如今,他的心裡也有了底……經過這一番浩劫,掉入那沸水之中,又過了這幾日,怎的還可能有活路?看了東方青玄一眼,他點了點頭。

 「是該報喪了。」

 頓了頓,他又說了與阿古見面的事情。

 「這一次,北狄韃子的態度極是強硬。」

 東方青玄聽完,輕輕一笑,手指疲乏的撐著額頭,「換了誰家老祖宗的墳被刨了,也都得上火……看來,他們不肯善罷甘休了。」

 輕歎一聲,元祐冷笑,像是無所謂。

 「不善罷又如何?我們還怕他們不成?」

 東方青玄望向帳內的火盆,火光映著的臉上,帶著一絲涼薄的笑,「右將軍,此戰歷時一年有餘,勞民傷財且不說,上次陛下從京師給晉王的手諭裡,已有退兵之意。想來,聖旨很快就會到達陰山。到時候,北伐軍都得撤兵了。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找到晉王,最好不要因皇陵之事再與北狄興兵,這件事……說來,是大晏理虧。」

 「理虧?」

 元祐眼睛赤紅,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狗孃養的……」

 東方青玄挑了挑眉,然後笑了。

 「罵誰?」

 元祐一咬牙,橫眼過去,「罵你。」說罷,他也不管東方青玄的表情如何,哼一聲就站了起來。

 「懶得與你說話,我看看我妹子去。」

 「嗯」一聲,東方青玄並未說話,但元祐擡步走在前面,他隨後亦是跟了上去,往趙樽的大帳走去。元祐猛地停了下來,轉過頭,目光涼涔涔地盯著他。

 「你乾嗎跟著我?」

 東方青玄脣角一牽,仍是帶笑。

 「本座自是找孫太醫換藥。」

 元祐瞥了一眼他左手腕上厚厚的紗佈,丹鳳眼微微一瞇,終是把心底的鬱氣嚥了回去,但該提醒他的話,也沒有忘記。

 「東方大人,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天祿雖然是不在了,但是我妹子,你也不要肖想……哼,不要以為小爺我看不出來你那點兒黃鼠狼之心。」

 就像沒有聽出他的諷刺,東方青玄也不生氣,只是淺淺一笑,一眨不眨地看著元祐,聲色俱柔,可字字如刺。

 「右將軍似是忘了,她並非你的血親妹妹。」

 「那又如何?」元祐挑高了眉梢。

 東方青玄看著他,脣角揚了起來。

 兩個同樣英俊的男人,目光就那麼交匯在一處。

 久久,纔聽得東方青玄嘲弄一笑。

 「本座有什麼心思,右將軍未必沒有?」

 「你……你他孃的胡說八道!」

 看著他頓時漲紅一片的臉,東方青玄輕哼一聲,拂袖走在了前面,只留下一句。

 「右將軍,本座只是監軍,並非軍中主帥,如今晉王殿下不在,北狄軍明向不向,還得你多費些心思纔好。」

 ……

 夏初七這一覺睡得有些久。

 整整三天時間,一直昏昏沉沉,未曾蘇醒。

 經過八室,又經回光返照樓的三日,她原本羸弱的身子,經此一激,已然支撐不住。這三日裡,她一直在發燒,孫正業心急火燎的開了無數的方子,嘴角上火,起了好幾個大瘡。鄭二寶亦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旁邊盡心侍候著,聲淚俱下的樣子,看得東方青玄直蹙眉頭。

 「你們都下去罷。」

 「是,大都督。」率先回答的他的,是兩個臨時過來照看夏初七的舞伎。因她們是女人,為她換衣擦身都方便得多,這纔被東方青玄特地弄來的。

 可她二人聽話的下去了,孫正業看了東方青玄一眼,人卻沒有離開。另一個鄭二寶亦然,他維護趙樽的心思比孫正業更重,擠了擠紅腫的眼睛,他好不容易纔稀開一條縫,破著的尖嗓子,粗嘎了不少。比之往常,更是難聽。

 「大都督,楚小郎是我家主子爺的人,奴纔自會侍候。」

 看他一臉防賊的心思,東方青玄捏了捏眉頭,妖妖嬈嬈的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輕柔地笑問:「可如今你們家主子爺不在了,她若醒過來,一意求死……」略略停頓,他的視線從孫正業的臉上,又轉到鄭二寶的臉上。

 「你們誰能攔得住?是你,還是你?」

 孫正業與鄭二寶對視一眼,被他噎住了。

 楚七的性格多麼剛烈,他們都曉得。就她那個性子,若是醒轉,極有可能會隨了趙樽去的,他們確實也攔不住。

 孫正業是個老夫子,歎了一聲,紅著老臉退了下去。

 可鄭二寶卻是一個硬脾氣的太監,跟隨趙樽日久,這兩日的痛苦不比任何人少。若不是因為楚七還在,他自己都隨趙樽去了,哪裡還會怕由東方青玄?

 他雙手垂立,目不斜視,卻不肯離去。

 「奴纔就在這守著,哪也不去。」

 說到此,他眼窩一熱,又哽嚥了聲音。

 「不然,我家主子爺回來,一定得怪罪奴纔……」

 見他這般,東方青玄也不理會他,讓他端了水來,替夏初七敷額,自己則出了門口,向如風交代幾句防務,然後纔轉回來來,合上門,精疲力竭地坐在了離床不遠的椅子上。

 「二寶公公,你守了這些日子都沒有合眼,去歇一下罷?」

 他好脾氣地說著,實在是真心的勸慰,可鄭二寶紅著的眼睛看他,就像在看一匹居心不良的狼,態度恭敬,聲音卻是不肯示弱。

 「多謝大都督為奴纔掛心。可奴纔侍候主子慣了,一日不侍候,就渾身不舒坦……我家爺不在,奴纔更得好好侍候我家王妃。」

 東方青玄看他這牛性子,垂下了眼皮。

 「隨你。」

 燈火氤氳,空氣裡彌漫的藥味極濃。

 床上的夏初七換了一身月白色的乾爽衣裳,看上去臉蛋兒更白,下巴尖瘦如削,不知昏迷中想到了什麼,她雙眉緊緊蹙在一起,雙手緊揪被子,像是沉浸在極大的痛苦中,嘴脣一直在發顫。

 「趙十九……」

 高燒昏迷中的她,囈語了一聲。

 像是咕濃,像在吶喊,又像是在掙紥,聽不太真切,但東方青玄卻知,她一定在喊趙樽。瞥過頭,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撐著額頭,面上情緒極是復雜。

 「趙十九……趙十九……」

 她像是做了噩夢,聲音如同嗚嚥,像在哭泣,身子扭曲著掙紥起來。東方青玄看了一眼坐在那裡垂著腦袋已然睡過去的鄭二寶,慢慢起身走過去,坐在床沿,替她掖了一下被子。

 「好好睡一覺。」

 「爺……你……還在……」

 她嘴角哆嗦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緊緊的,她像抓著救命的浮木,手在顫,身子也顫抖起來。

 「不要……爺……不要離開我……」

 大概是發高燒的緣故,她神智不太清明,掌心一片濕濡,力道卻極大。東方青玄手指微微一抽,想要收回來,可她又整個人的扼住他,帶著緊張,害怕,根本就不鬆開,緊得他手心也汗濕了一片。

 遲疑地著看她,他終是不再抽手,只安撫地回握住她,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他纔諷刺地冷笑一聲。

 「你這個人,當初為了趙綿澤要死要活,為了他,還說什麼寧願捨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壽命。那時,你是多想他能贏過趙樽。如今,你為了趙樽,也要死要活。可這一回,你不僅要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壽命,你這是寧願把命也一並搭給他。」

 他低低說著,臉上情緒不明,略帶著一點嘲弄。

 「輕賤生命的人,可恨!本座極是厭惡。」

 說罷,他又轉頭涼涼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放開手。

 帳內的燈火忽閃忽閃,入夜的天,越來越冷。

 他斜斜地靠在了榻邊,相握的掌心傳來的熱度緩緩地湧入他的心間裡,帶出他臉上一陣澀意。不知過了多久,他歎了一口氣,終是閉上了眼睛。

 可是,他卻無法用另外一隻手來替自己拉一條薄被蓋上。

 ……

 寒風席捲了陰山。

 在這片蒼茫大地上,處處可見大晏軍的身影。

 夏初七艱難地跋涉著,覺得前方的路,實在太漫長。而這似乎永遠也不會天亮的夜黑,也實在太過漆黑。倖而,趙十九一直握著她的手,不管白雪紛飛,還是寒風大作。他們二人在錫林郭勒草原上騎馬,大鳥的馬腦袋上,立著大馬和小馬,惹得大鳥甩著響鼻生氣,像是咆哮這樣不公的對待。

 她嘻嘻哈哈的笑著,將身子依偎著他。

 「趙十九,你欠我多少銀子了?」

 「爺的人都是你的。」

 「我不要人,我就要錢。」

 「傻瓜,爺比錢貴重。」

 「哈,你臉皮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厚了?」

 「姑孃,這都是跟你學的。」

 她生氣地嘟著嘴巴,緊了緊他的手,剛想要開罵,手腕卻被他緊緊地反握住。她一驚,原本漆黑的天空,突然亮堂了起來,刺耳的白光緊張得她哆嗦一下,微微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她熟悉的營帳……

 不久前,她纔與趙樽在這床上鬧騰。

 可如今,卻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覺。

 「趙十九……?」

 「你醒了?」

 東方青玄極不耐煩地抽回了手,看著她轉頭時,突然涼下來的臉,脣角一挑,幾不可見地捻了捻涼卻的指尖,懶洋洋地擰動一下痠痛的脖子,輕輕一笑。

 「七小姐,晉王殿下到底欠了你多少銀子?這人都不在了,你還在唸叨?」

 「東方青玄……」

 夏初七啞著聲音喊他,她不喜歡聽「他人不在了」這句話,可終究身子無力,即使是想罵人,也聲息微弱。

 「有進展嗎?他……找到了嗎?」

 「他?你是想說他的屍體?」

 看著她頓時煞白的臉,東方青玄仍是淺笑著,非得把每一個出口的字都磨成一片片鋒利的刀尖,向她的心窩子裡戳去,「七小姐,那一處接近火山口,全是沸水,水又極深,湖面還寬,沉入的沙礫也多,有不少將士都受了傷,撈屍更是沒那般快。」

 又是一句「撈屍」,讓夏初七的心縮成了一團。

 嚥了嚥口水,她眼巴巴的看著他,「為什麼非要這般殘忍?」

 「這就叫殘忍?呵,本座是為了讓你認識實事。」東方青玄立在床邊,一襲紅袍火一樣的鮮艷,頎長的脊背風姿如舊,鳳眸微瞇著,迎向她紅得兔子一般的眼睛,臉上的笑容,牽出一抹極為柔媚的光芒。

 「怎的?還想隨了他一起去?」

 夏初七看著他,動了動嘴皮,沒有反駁。

 「大都督,你無須這般諷刺我。為人殉情在你看來,可能極是可笑。但於我而言,死不死,並不可怕。只怕人活著,魂沒了。這樣的人,和行屍走肉又有何差別?」

 輕「哦」一聲,東方青玄挑了挑眉。

 「決定了?」

 遲疑一下,她突然說,「我先前有些沖動。」

 這句話,她回答得風馬牛不相及。

 「想明白了?」東方青玄微微抿脣。

 夏初七目光淡淡的,明明看著他,卻像在自言自語,「我不該那般求死。不論怎樣,我也得先找到他,這樣纔好與他葬在一處……」

 「七小姐。」

 東方青玄面色涼了涼,那一剎的寒氣,幾乎是當頭罩向了她,可聲音,卻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柔媚笑意,「你只顧著去找他追討欠債,你有沒有想過,你還欠了別人的債,需要還清?」

 「我欠了誰?」

 夏初七微微一愕,可東方青玄卻沒有回答,只是好看的眸子,帶著絢爛的笑意盯著她,一瞬不瞬地盯著,然後,他輕輕擡起左手,那個他原本不想展示在她面前的左手,神色輕鬆的將上面纏繞的紗佈,一圈一圈地退開……

 「東方青玄,你的手?」

 夏初七低低驚呼,聲音喑啞,喉嚨像被噎住。

 只見,他美得令她無數次嫉妒的一隻左手,齊腕沒有了。還沒有癒合的傷口,模糊了一片的血肉,能見到白慘慘的骨頭……與他絕美無雙傾國風華的容色相映襯,這一道傷口,無疑成了世間最殘忍的一種摧毀。

 這樣一個完美的男人,卻斷了手……

 一場巨變,死了趙樽,殘了東方青玄,可她為什麼活著?

 「無礙,人有缺憾,纔是完美。」

 他輕鬆地說笑著,看著她深陷的雙眼,還有傻愣住的小臉兒,又慢條斯理地將紗佈纏繞上去,莞爾一笑。

 「你在一心求死之前,是否可以把我的手治好?」

 「……」她還在發愣。

 「這個要求,不過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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