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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寵醫妃》第169章
第169章 長歌扼腕,魂歸故裡!

 北風無情,陰山雪濃。

 落晚時,狂風捲著白雪,將營地夥房的炊煙捲入了寒冷的天空,像縹縹的霧氣。營地北邊的大帳裡,傳來一陣陣搗藥的「咚咚」聲。

 臘月二十八了。

 沸水湖裡的打撈仍在繼續,夏初七也還住在那間營帳,營帳裡有她熟悉的一切,案幾,杌凳,一桌一椅,一書一筆,甚至還有那本《風月心經》……

 她坐在案幾前,案幾上擺放的藥匣,被她歸置得極是齊整,藥香味兒充斥在鼻端,外面兵卒操練時大喝的聲音,混合著她搗藥的聲音,極富節奏。

 要打仗了。

 大晏對皇陵的挖掘,終是惹惱了北狄人。

 但與第一次聽說戰爭相比,她並無太大感受。

 打就打吧,戰爭是人類千百年來從未停止過的活動,興許是因了戰爭,纔傳承了發展和文明也不定,有什麼關系。

 脣角揚了揚,她臉上清淡無波。

 「王妃。」

 鄭二寶打了簾子進來,呵了呵手,臉上帶著比她更為愁苦的表情。這幾日,他瘦得多了。

 夏初七擡頭看她,脣角略有笑意。

 這人也是奇怪,先前他對她雖也恭敬,但從未這般認真的叫她,而這「王妃」兩個字,也是自從趙樽出事後,他纔巴巴喊上的。

 她想,在鄭二寶的心裡,興許也想要找一個倚託。他是跟著趙樽的人,日日跟,月月跟,年年跟,跟了一輩子,跟上跟下,如今趙樽不在,他還得找個人跟著,若不然,他如何活得下去?

 「二寶公公,有事?」

 看她手上還在「卡卡」搗藥,神色極是平靜,鄭二寶白胖的臉上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意,慢慢伸出手,遞上一個東西。

 「這是您的。」

 夏初七眼皮微微一跳,搗藥的手頓住了。

 看她發愣,鄭二寶看了看手上的東西,又小聲道:「爺那日去軍囤之前,讓我先把它收起來,等您回來,再給您的。」

 輕「哦」一聲,夏初七眸中波光湧動,在衣裳上擦了擦手,這纔像捧著心肝寶貝似的將那隻「鎖愛」護腕接了過來。

 那一日她被擄入軍囤,待醒來,鎖愛便已不見。後來問及趙樽,他說放在營中,這幾日,忙於這些事,她竟是忘了問鄭二寶。

 失而復得的東西,極是金貴。

 撫著掌心冰冷的「鎖愛」,看著它鐵質的光芒,她似是憶及當初畫出圖紙精心打造時的樣子來,心潮如浪翻捲,脣角一彎,露出了笑意。

 它是一對,另一隻在趙樽的腕上。

 它是一雙,也是這世上僅有的一雙。

 「多謝二寶公公。」

 「王妃不必與奴纔客氣。」鄭二寶瞄她一眼,垂在衣角的雙手捏了捏,尖細的嗓子有些蒼涼,「王妃,奴纔跟著主子爺有些年分了,主子待奴纔好,這纔把奴纔慣出了些小性兒。奴纔先前有得罪王妃的地方,王妃不要往心去。往後,王妃便是奴纔的主子,奴纔定會像侍候爺那般侍候您……」

 絮絮叨叨的,鄭二寶說了許多話。

 夏初七默默的將「鎖愛」戴在手腕,轉動著它,看來看去,沒有擡頭,只有眼睫毛一顫一顫,過了許久,待鄭二寶終是住了聲,她纔擡頭,輕輕一笑,吐出一個字。

 「好。」

 鄭二寶癟了癟嘴,看著她手上的藥,輕咳一聲,像是難以啟齒,頓了片刻,纔猶豫著道,「王妃,大都督他待你是好的,可我家爺他……王妃,你,你還是……」

 他支支吾吾,並未說得明白。

 可夏初七卻是聽明白了。

 沖他眨了眨眼睛,她神色輕鬆。

 「二寶公公,你多慮了,我與大都督是朋友。爺他……」話頓在此,她平靜的情緒終是有了一縷壓不住的淒色,眉頭跳動極快,像是在輕顫,而她的手,捂在了胸口。

 「他在這裡。」

 鄭二寶還未搭話,只聽見「咳」一聲,營帳的簾子又被人撩開了,進來的人觀察著她的表情,聲音清亮。

 「又在搗藥?」

 夏初七擡頭,凝神看他。

 今日元祐未像前幾日一般身著華貴的便袍,像個翩翩佳公子,而是一身精細的甲胄,外面套了一件黑貂皮的長披風,紅櫻頭盔夾在腋下,身闆硬朗,腰上的佩劍,閃著爍爍的光華。

 有那麼一瞬,夏初七有些恍惚。

 身著冷硬戰甲的元祐,眉宇間與趙樽竟有幾分相像。

 是真的很像。

 她知元祐是趙樽的親侄子,有幾分相似實在正常。但往常那些歲月裡,她從未有發現過這一點。

 是思念太切,眼花了?

 「這般看我做甚,想我了?」

 被她盯得脊背發寒,元祐故作輕鬆地笑了。

 但無論他怎樣裝著不在意,這笑容仍是不若往常的風流瀟灑,反倒添了幾分肅寧,都不太像元祐了。

 夏初七眸子閃了閃,微笑。

 「要打仗了?」

 元祐遲疑一瞬,「嗯」一聲。

 今日的談話,他有些跟不上節奏。

 又寒暄了幾句,他放下頭盔,這纔在她的對面坐下,「北狄調集了兵馬直奔陰山,在陰山以北五十裡左右駐紥……」

 他似是無意說起戰爭,敷衍般說了一句,丹鳳眼微微一挑,狹長的眼尾帶著一絲憂色,卻甚為好看。

 「天祿的事,你節哀。」

 夏初七眼皮跳了跳,看他,「你說很多次了。」

 看她比自己還要平靜,元祐吐了一口氣,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大概他是剛剛操練完進來的,這般冷的天氣,他看著她,額角竟是一直在冒汗。

 夏初七蹙了蹙眉頭,遞上一張巾帕。

 「擦擦罷,小公爺。」

 元祐沒有接巾帕,目光一瞇,卻把頭往前一伸。

 「我手髒,有勞小姐。」

 他略帶促狹的表情,像個任性的孩子。

 夏初七搖頭失笑,「你這般作派,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哥。」說罷,她也不以為意,極是平靜地為他擦去了額頭的汗水。可手還未收回,卻聽見他說,「我往常可是總見你為十九叔擦汗的,你也這般說他?」

 夏初七的手僵住,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

 掃著她煞白的臉,元祐驚覺失言,臉上火辣辣的發著燙,惶惑地拍了拍她的手。

 「楚七,哥失言了。」

 她的手,一片冰涼。

 可她收回手,還是笑了。沒有就此話題,轉而問他,「夏廷德離開了?」

 見她無礙,元祐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今日一早由人護送著離開陰山,轉道去北平了。要不是東方青玄那廝攔著,小爺我非得宰了他不可,這次在陰山,先是折辱天祿,再擄了你去,又引發雪崩,導緻……」瞄她一眼,他纔道,「導緻天祿出事,全是這老匹夫乾的好事。不過楚七你放心,小爺我早晚宰了他,出這口惡氣。」

 「呵,你何苦這般好心?」

 夏初七輕輕一笑,問得極是幽然,卻把元祐聽得一愣,「你此話何意?」

 她脣角微微翹起,像他熟悉的每一次整人前的表情。可這表情裡,添了一些往常沒有的狠戾,少了一些輕鬆的促狹。

 「宰了他,不會太便宜?」

 「楚七……?」

 夏初七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便不再與他多說,只輕聲兒囑咐:「哥,戰場上,刀劍無眼,又是這般天氣,北狄人比大晏軍更為熟悉地型,你仔細些,保重自個兒。」

 撩她一眼,元祐搓了搓手。

 「放心,你哥我厲害著呢,從未吃過敗仗。」

 夏初七低頭,沒有看他,似是覺得冷,將身子往暖爐靠了靠,語氣又涼了幾分,「趙十九說過,戰場上瞬息萬變,從無常勝將軍,眨眼工夫,就可改變戰局,馬虎不得。」

 原本她能這般坦然的說起趙樽,元祐是應當覺得欣慰與鬆快的。可觀她眉宇間雖無痛苦之色,他卻突然心裡犯堵。

 她這疼痛,是入了心,入了骨。

 「好,我省得。」

 元祐去了,夏初七默默發了一會呆。

 良久,她打了一個冷戰,將自己偎近了爐火。

 ……

 ……

 洪泰二十六年的臘月二十九,沉寂了許久的戰事,又一次掀起了高朝,這一次,統兵的人不是趙樽,而是元祐。

 數萬大軍奔北而去,那白雪被馬匹飛濺而起,由近及遠看去,那長長的隊伍仿若一條長龍。在蒼茫間,迎著狂風,威風凜凜。

 夏初七沒有去為元祐踐行,站在坡上,她看那前行的軍隊,聽著那無數馬蹄同時揚起的聲音,只覺這般奪目的天光下,天地一片冰涼。

 金衛軍的威勢一如往常。

 可在她看來,總是缺少了一些什麼。

 「嗚……嗚……」

 連營的號角吹起,悶沉低沉,如鉛般直壓心頭。她深吸了一口氣,頓覺不暢,轉頭看了一眼背後的鄭二寶。

 「走吧。」

 鄭二寶垂眸,眼圈兒紅了又紅。

 「王妃,奴纔……奴纔想爺了。」

 這兩日,他是這般,動不動就嚎啕大哭,看這情況,夏初七仰了仰頭,吐出一口氣。

 「再哭,我便宰了你,讓你下去侍候他。」

 「嗚……」

 ……

 盞茶功夫後,回到營帳,飯菜來了。

 送飯的人是如風。

 大晏與北狄開戰了,但皇陵裡的挖掘還在緊張的進行,大營裡的警戒也未鬆懈。鑒於夏初七先就被擄過,還有雪崩之事,東方青玄甚是小心,對她的吃食,也囑了如風親自照管著。

 鄭二寶極是不喜東方青玄的關心。

 但他也感激他。

 那一晚不知他與楚七說了些什麼,次日起來,楚七就像忘記了那些事,整個人沉寂了下來,甚至臉上又有了笑容。

 在這之前,鄭二寶不擔心別的,就怕他家主子爺最珍視的人,會隨了他去。他是了解他家爺的,若是楚七去了,他也不會好受。所以,他得盡著心力把楚七侍候好,這樣等去了底下,見到他家主子時,他也可以拍著胸脯問心無愧。

 「王妃,吃點吧?」

 他躬著身子,仔細用勺子把滾燙的粥攪涼了一些,纔遞到夏初七的手邊。夏初七沖她感激一瞥,捋了捋頭發,替過來,看向送飯來的如風。

 「如風大哥,可有進展?」

 這句話,這問過很多次了。

 如風有些不忍心,可終是安慰她。

 「還沒有,大都督和陳侍衛長他們,一直在組織人馬打撈。想來,就快要找到的……」

 夏初七笑了笑,靠在鄭二寶遞來的軟墊上。

 低低的,喃喃一聲。

 「還是不要找到好。」

 ……

 飯後,夏初七去了隔壁帳裡。

 甲一靜靜的躺在床上。因他的身材高大,顯得那張床似乎有些小,與他的樣子看上去很不協調。經過她的精心治療,他傷勢有了好轉,聲音也清亮了不少,只是精神,極是不好。

 夏初七抿著脣,為他把脈。

 「今日感覺,可有好些?」

 甲一看著她,張了張嘴,沒有出聲,只是點頭。

 「嗯,你這是瘀血阻滯了經絡,加之你心肝氣虛,神魂失調,徹底康復,恐怕還得一些時日。」

 她聲音極是平淡。

 這讓甲一看她的目光,稍稍深邃。

 昏昏沉沉中,他腦子裡的她,依稀還是去阿巴嘎的路上,那個目帶狡黠,脣帶淺笑,飛揚跋扈的姑孃。而非如今這個看上去並不傷心,也不難過,實則性情大變的人。

 「喝藥吧。」

 她又淡淡說了一句。

 「好。」甲一嚥了嚥唾沫,應了一聲,由著鄭二寶扶著他靠坐在床頭,喝下她備好的藥,瞄了她好幾次,考慮一下,終是用略帶歉疚的看她,把遲了許久的歉意說了出來。

 「我怕打雷。」

 夏初七抿脣,「我知道。」

 甲一的頭略略垂下,「都是我錯。」

 「嗯?」夏初七狐疑看她。

 「那日若非我掉以輕心,你就不會被人擄去。那日在死室,若非我的緣故,殿下也不會有事……一切都是我的錯,若非我,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夏楚,該死的人,是我。」

 他說話時,夏初七並未打斷。

 等他滿帶歉意的說完,見他像一個孩子似的揪著被面,耷拉著頭,她脣角扯了扯,想要笑一笑,可終究還是沒有笑出來。

 「是,確實是你錯。」

 甲一擡頭,赤紅著臉看她。

 可不等他開口,夏初七卻又笑了,「錯了,那就好好活著恕罪。錯了的事情,無法彌補。該記掛的人,記在心裡。但甲老闆,冤有頭債有主,仇恨不該壓在心上。」

 說起仇恨時,她眼中略有冷光閃過,甲一目光微動,驚異於她的表情。那日從沸水湖上來時,她昏迷了許久,他亦是知道她差一點跳入湖中為晉王殉情。可這短短的時間裡,她又變得不哭不鬧,神色安靜,原就讓他詫異,眼下,她竟是輕鬆說出「復仇」二字。

 她原本是一個歡悅的姑孃。

 不是現在這般,不是這般的一個人。

 甲一脣角略為乾澀,張了幾次嘴,聲音沙啞。

 「殿下,他,應是想你能快活。」

 夏初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快不快活不必他來管。與他的賬,我往後去了,會與他好好清算。如今,我得先把旁人欠我們的債,一並收回來。」

 那日,東方青玄不僅給她看了斷肢,還告訴了她那一日雪崩的事情,同時,也告訴了她,夏廷德還活著,很多人都還活著,活得很好。

 夏初七從來不是寬厚之人。

 有趙樽護著時,她只是隨性而已。

 如今只剩下她,許多事便要自己決斷。

 仇要報麼?

 答應是肯定的,要。

 趙樽的死,哪些人有份,一並還來。

 ……

 正如如風所說,沸水湖裡的屍體,終是撈出來了。就在元祐率兵與北狄阿古在陰山以北大戰三日後,北狄軍敗退,雙方休戰,他返回陰山大營休整的那一日。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舉國同慶。

 找了許久的人,終是有了蹤跡。

 他變成了一具屍體,曾久久地沉在那沸水湖裡,被大石塊壓著,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撈中,以死傷無數人為代價,終是撈了上來。

 可他已然不是他了。

 至少,夏初七認不得這個人。

 塌陷時的石塊砸在了他的身上,屍體並未完整的打撈,被發現時,肌肉爛盡,四肢不全,甚至頭都砸爛了,屍體變成了一塊又一塊,被沸水煮過之後,已然不再像個人形,只是一堆發脹的肉。

 如若他身邊沒有晉王的腰牌,相信無人能認出他來,夏初七也不能。

 那日雪停了,天氣剛剛暗下來。

 一個兵卒興奮的高喊著「找到了」,跑入大營,在營中大哭大鬧,跪在地上久久未起。

 一聲吼叫,終是結束了他們比打仗更加痛苦的沸水打撈日子,無數人都在歡欣鼓舞。他們早知撈的是屍,已非人,也已然感覺不到人死去的悲苦。或者說,從最初的悲苦到如今的釋然,他們更多的是解脫,是興奮。

 只有陳景與趙樽的近衛們……

 最後的一些希望,終是破滅。

 聽說陳景當場倒地,暈厥不醒。

 夏初七看到他時,這個男人,從第一日到開始,從來沒有軟下去過的男人,如今四肢癱軟,口吐白沫,是軟綿綿的被人擡上來的。

 睜開眼睛,看見是她,陳景目光悲涼。

 「沒有什麼。」她說。

 早已確定的事,如今只不過有個交代而已。

 「他們是該高興。」她又說,然後安撫的替陳景掖了掖被子,「陳大哥,我們也該高興,他終是不用留在那黑暗的地底,也不用再受那長長久久的烹煮之苦了。」

 陳景動了動嘴,默默無言。

 她彎脣,像是喃喃,又像是勸說,「世上最容易的便是死了,死是最超然的解脫。趙十九他好算計,他是從不肯吃虧的,臨死也要佔我便宜,他死了,倒是開心。」

 「楚七……」陳景的聲音,似在呻吟。

 夏初七仍是笑,定定看著他的臉。

 「陳大哥,我與他這梁子結大了。」

 ……

 一個人的生命只是一段符號。

 一個人由生到死,只是一段虛無。

 靈魂不再,肉身若何,又有什麼?

 出了營帳,夏初七沒有去那正在緊張收殮的靈帳,而是緩緩步出了大營,迎著風雨,深一腳淺一腳的邁著步子,踩在厚厚的積雪,往陰山南坡走去。

 鄭二寶在她背後,默默跟著。

 她的腳印小一些,鄭二寶大一些。有意無意的,鄭二寶似是在丈量她的腳印一般,每一次落地,都踩在她的腳印上。

 他發現,她走過的每一步,距離幾近相等,竟是那般的勻稱,絲毫沒有凌亂和倉惶。

 靠近陰山南坡,陡峭的山麓,呼嘯的寒風,直灌入衣襟,似是還在敘說那一日的慘烈。

 夏初七仰頭看了片刻,花了約半盞茶的工夫,纔爬到了一個可以望見坡地和營地的石崖頂端。

 站在此處,她久久無言。

 這塊土地,經過大晏軍隊的挖掘,已然與往日不同,她在想,到底是誰將火藥點燃的?

 她也在想,雪山時,趙十九應當逃命的,可他卻沖入了軍囤。

 他那個人,總是那般不聲不響的好。

 閉了閉眼,她又笑。

 除了好,他也總是那般不聲不響的壞。

 慢慢的,她走向坡沿,張開了雙臂。

 「王妃……」

 鄭二寶低喚了一聲,被她的舉動嚇住了。

 「你在做什麼?」

 另一道比鄭二寶更冷沉的聲音傳了過來,不等她回頭,人就被他席捲了過去,捲入離坡沿足有一丈遠,再一次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她屁股吃痛,擡頭看著他。

 「該我問你吧,你在做什麼?想摔死我?」

 「我,我沒有掌控好力度。」東方青玄看著她,眸光略略沉了一瞬,又揚脣淺笑起來。

 一隻手做事,他還不習慣,平衡度也不好掌握,原本他只是想拉住她,不想竟是摔了她一個大踉蹌。

 自嘲一笑,他一步步走近,嬌嬈姿態。

 「我以為你……」

 「以為我要自殺?」夏初七打斷了他的話,拍了拍身上的雪,脣角彎了彎,「不過是找到了屍體而已,沒什麼大不了。你不都說了,早晚的事。再說,即便要尋死,我也不能這般死。這樣摔死,下去見他,都沒臉,投胎也不會長得好看,萬一他還嫌棄我怎辦?」

 她似是玩笑一般說著,情緒比東方青玄想象中更加輕鬆。說罷,她看了看那一襲紅衣,慢慢走過去,擡起他的左手,眉目間添了一些隱晦的擔憂。

 「昨夜有沒有幻肢痛?」

 東方青玄抿脣,妖艷的眉眼挑起,笑了笑,低下頭來,看著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移動。

 「無礙,這點痛不算什麼,本座受得住。」

 「痛得緊了,我可以給你針刺麻醉。」

 東方青玄的手,那日插入石蟠龍的嘴裡,被機括齊腕絞斷,雖然有孫正業包紥治療,可大概他並未配合,她那日看見時,腫濃發炎,極是駭人。經過這幾日的治療,傷勢終是慢慢好轉。但癒合時,持續性的「幻肢痛」卻極是折磨人。每每這時,他若難忍,她便為他施針麻醉,緩解疼痛。

 「也虧了你,裝得像個沒事人一樣。」

 「疼痛總是有的。等傷癒合了,也就好了。」

 他似是在自我安慰,又似是在為趙樽的死勸慰她。夏初七自是聽懂了。抿了抿脣,輕唔了一聲,沒有表露太多的情緒,淡然地轉頭看他。

 「可有查出什麼來?」

 東方青玄對她莫名跳轉的話,微微怔忡下,纔莞爾一笑。眸底裡對她的欣賞,沒有遮掩,「那日雪崩太過慘烈,死了許多人,我查了這些日子,尚無頭緒。不急,總會水落石出的。」

 「嗯,雪大了,回營了。」

 她調轉過去,挪了挪身子,便要往坡下走,東方青玄看著陡峭的坡地,想要伸手扶她,卻被她拒絕了。回過頭來,她朝他一笑。

 「他不在了,路總要我自己走的。」

 他微微一愕,脣角揚起,似笑非笑。

 「路還那麼遠,一個人走,累了怎辦?」

 夏初七沒有回答,默默的下了坡,又走了好長一段路,直到三個人快要步入大營時,她纔慢慢地回了一句。

 「大都督,於我而言,世上再無比生死更遠的路了。」

 東方青玄淺笑,「你這般,到似變了個人。」

 「有嗎?」

 「有。」

 「人總是會變的。」

 聽著她淡然的聲音,東方青玄璀璨的眸子微微一暗,手擡起,似是想捋一下她的頭發,可最終,掌心撫在了腰間的繡春刀上。

 「七小姐,其實世上最遠的路,並非生死。」

 夏初七腳步微微一頓,大步邁入了營中。

 正在這時,外面一隊馬蹄聲,踩著積雪飛奔而來,領頭的人舉著一幅翻飛的旗幡,人還未至,聲音便傳了進來。

 「聖旨到。」

 這個時候來聖旨,眾人皆是面面相覷。

 夏初七回過頭去,看著東方青玄。

 「看來你說對了。」

 來者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婁公公,他風塵僕僕翻身下馬,肩膀上似是還有未化的積雪,看了看營中僵滯肅穆的氤氳,不解地愣了愣,長聲唱著。

 「聖旨到,晉王趙樽接旨。」

 他說完,無人回答。

 莫名其妙地抿了抿脣,婁公公環視一周,未在人群中發現趙樽,又蹙了蹙眉頭,高聲喊。

 「晉王殿下呢?。」

 沒有人回答他,除了呼嘯的風聲,久久無言。終於,身著戰甲,滿臉塵垢未清的元祐走上前去,指了指離大營不遠的一處黑白靈帳,輕輕扯了扯嘴角,笑了一聲。

 「婁公公,宣旨吧,他聽得見。」

 婁公公微微一怔,整個人石化般僵硬在了當場。人沒了,旨如何宣?但是,看著場上眾人皆紛紛跪地,他遲疑片刻,終是神色凝重地展開了黃帛聖旨,拔高尖細的嗓音,字正腔圓的念。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晉王趙樽於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奉敕北上,肅清敵寇,先後收復永寧、大寧、開平,爾後引軍北渡灤水,於盧龍塞大破狄軍,令哈薩爾敗走遏都……終日乾乾,攻城拔寨,以令社稷穩固,寰宇生輝。北伐此役,功在千秋,利澤後世……即日起,北伐大軍返朝歸故,朕將設十裡紅毯,百官大宴,為神武大將軍王接風洗塵。」

 停頓此處,婁公公的聲音,已有些哽嚥,他終是念到了最後一段,「另,朕夤夜難眠,思之念之,盼吾兒速歸,承歡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兒速歸,承歡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兒速歸,承歡膝下。」

 腦子裡一遍遍響過這句話,夏初七笑了。

 聖旨若是早些日子到,又何至於此?

 如今再來褒獎他的豐功偉績,不嫌遲嗎?

 跪在角落裡,她脣角諷刺的一勾,擡起頭,看了看陰壓壓的天空,又看向晃動著白幡的靈帳,似是看見了靈帳中那一個裝殮屍體的黑漆棺槨。腦子微微一熱,視線模糊起來,彷彿看見一角黑色的披風在眼前飄過。

 趙十九,你是聽見了嗎?

 寒風中,久久無人應聲。悠悠的風聲颳著,旁人又說了什麼,她並未聽清,響在耳邊的,似是北伐軍開拔時,趙樽在京師南郊的點將臺上那一句話。

 「惟願以身蹈之,北狄不驅,必馬革裹屍,誓不還朝。」

 又似是回光返照樓,他說,「後來我的勝仗越打越多,父皇也會欣賞的看我……」

 ……

 如果眼還能睜開,人總能活下去。

 不管這個世界是天晴,下雨,還是冰雹。

 皇陵停止了挖掘,大晏凖備撤軍,北狄也籲了一口氣。陰山大營之中,已經在凖備回京返朝的事宜。

 北伐戰役結束的旨意,不僅傳入陰山,也傳到漠北,還傳到遼東,持續了整整一年零九個月的戰事,終是宣告結束。

 聖旨到的那日,東方青玄草擬了喪報,交於婁公公,喪報上言,「晉王趙樽,於洪泰二十六年臘月二十六,歿於陰山。」

 將士們拔營了。

 一個個的軍帳收攏了。

 那臨時搭建的靈堂上,香案還未去撤去,上面擺滿了祭品,插著燃燒的香燭。一口黑漆的棺槨,安安靜靜地擺放在靈堂的正中。

 香案前的油燈,一閃一閃。

 算好吉時,道士還在做法。

 趙樽殞命陰山,但靈柩和遺體還得運回應天府。道士要招魂,要施法,手裡拿著法器,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言詞,念念有聲。

 夏初七看著他,只是想笑。

 這般能招來他的魂嗎?她不信。

 她什麼也沒有做,就像一個旁觀者。卯時,北伐軍的先遣部隊開始離開陰山了,他們也將帶著那一口黑漆的棺槨。

 人要走,冥錢不能少。

 那紛紛飛舞的冥錢,似是比今日的白雪還要密集。扶靈的人是趙樽的十六名侍衛,一個一個神色淒哀。

 大營門口,六軍縞素,齊齊肅立。

 他們的目光,紛紛落在那口染著白花的黑漆棺槨上,而棺槨裡,裝著那些已經辯不清的肢體。場面極是肅穆莊重,除了扶靈十六名貼身近侍,還有四十八名錦衣衛的儀仗隊隨行。

 婁公公拿著拂塵,紅著眼睛,大聲的尖著嗓子吶喊一聲。

 「起!」

 運送棺槨的隊伍,從分開的兩列大軍中緩緩穿過,靈柩也緩緩移動著,帶去了眾人的視線,隨行的隊伍亦步亦趨。

 「哀!」

 婁公公一聲「哀」落,眾人垂首。

 「祭!」

 校場上,大雪紛飛,冥紙舞動。

 在紛飛的大雪中,六軍齊聲唱哀——

 滔滔灤水,悠悠長風。

 北狄南下,神祇哀容。

 江山至辱,社稷蒙羞。

 王師伐北,與子崢嶸。

 旌旗萬裡,馬踏聲聲。

 烽火連城,號角肅肅。

 沖鋒陷陣,所向披靡。

 龍驤虎步,百戰百勝。

 一朝折戟,六軍嗟籲。

 長歌扼腕,魂歸故裡……

 震耳慾聾的祭歌聲,被數萬人齊聲唱來,沉悶低響,貫入心扉,六軍哀慟,北風呼嘯,整個陰山,無處不在哽嚥。正宛如那一年沙場秋點兵,只恨此時人事早已非。

 夏初七沒有在大營中。

 此時,她正坐在可以遙望的山坡上,聽著那「滔滔灤水」的唱挽,看著那一列列整齊的扶靈隊伍緩緩離開,視線有些模糊。

 終究是要去了。

 他的靈樞要被帶回應天府。

 可她此刻不想跟去。

 這一日,是趙樽的「頭七」。

 聽說死去的人,會在頭七這一天回來看望他惦念的親人。親人則要避開他,免得他記掛著,不好再投胎轉世為人。

 他歿於陰山,他回來了,也在陰山。

 她在要陰山這裡,為她燒「頭七」,燒「三七」,她要燒很多很多的錢給他,她就是要讓他惦念,不許再去投胎,就在那裡等著她。

 「王妃,爺的靈柩去了。」鄭二寶說。

 冷風颳在臉上,有些刺痛。

 她像是沒有聽見,只將一張冥紙放入燃燒的火盆,看那黑灰像蝴蝶一般飛舞而起。

 「王妃,爺的靈柩去了。」鄭二寶又說。

 她仍是沒有回答,身上穿了一襲素白的襖子,頭上插了一朵二寶公公親簪的小白花,臉色一片雪白,半跪在雪地裡,彷彿整個人都融入了天地之間。

 「王妃,爺的靈柩去了。」

 鄭二寶第三次說著,她終是有了反應。

 「我知。」

 「那我們不跟……?」

 「不急。」

 「哦。」鄭二寶跪在她的身側,默默往火盆裡燒紙錢,只好不聲不響的等著。夏初七也一眨不眨地盯著火盆,看那燒成了黑蝴蝶的冥錢在空中飛舞,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正在朝她走來。

 他輕撫她的臉,掌心溫暖,動作憐惜。

 「阿七……」

 帶著刺骨寒氣的撫慰,她不覺得冷。

 果然是頭七,好日子。

 她笑,「趙十九,是你回來了嗎?」

 北風迎面拂過,似在低低的嗚嚥。他沒有回答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可她卻看清了他的眉眼,聽清了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來的「嘎吱嘎吱」響聲。

 他還是這般不喜說話。

 她心裡甚暖。

 那麼,還是她說與他聽罷。

 「趙十九,你不要這般看著我。我如今的做好,不過是如你如願而已。他們說今日是頭七,其實我不得而知,到底今日是不是你離開的第七日。但我不在意這個,無所謂。我只想告訴你,你恐怕得多等我幾年了。我還有一些事,沒有做完,還不能下來找你算賬。」

 「這些錢,我都燒給你,你且給我保管好,在下面不要胡亂找女人,不要過奈何橋,不要喝孟婆湯。等著我來,欠我那麼多銀子,你不要以為這般就兩清了……」

 「還有,你不要走得太遠,你知道我懶,我不喜歡累,若是你走遠了,我找不到你怎辦?你若是等得寂寞了……不,你是不怕寂寞的,你寂寞慣了,你總是一個人。所以,我把你的棋燒給了你,你且慢慢下著棋,就在原地,一步也不許離開。」

 「對了,你父皇來聖旨了,你都聽見了吧?他說盼著你歸去,承歡膝下呢?你心裡美不美?雖然你沒有說,我猜,你一直是盼著的吧?如此,不要有遺憾了。你所有的遺憾都留給我,我來解決。你放心,你不在,我會小心的,我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北伐戰爭也結束了,大家都要回家了。你打了這樣久的仗,功勞這般大,你猜你爹還能給你什麼封賞?怕是給不出來吧,除非他把寶座讓給你……可他又怎麼肯呢?」

 「趙十九,他們把你帶回家去了。可我沒有護送你回去。因為我以為,你的魂會在這裡,你沒有走……他們都說那個人是你,可我不相信肉身,我只相信靈魂,因為我……我自己,你曉得的,我只是一縷魂魄而已,肉身算什麼呢?」

 「還有,二寶公公待我極好,大鳥我也給你接管了。我凖備給它改一個名字,威風一點的,叫奧巴馬怎麼樣?你也真是的,它到底是一匹馬,你怎能叫它是鳥呢?它會吃醋,吃大馬和小馬的醋……」

 「我託了人將大馬和小馬從錫林郭勒帶過來,他們頭上的綠冠,還是那般好看。兩個小傢伙親熱得緊,想當初,大馬飛了一年找到了小馬,想來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把他們分開的了。錫林郭勒那麼冷的天,也無好的吃食,它們仍是那麼歡快,沒有煩怨。有時候,我真是好羨慕它們,怎麼能這般快活呢,興許是與愛人在一起吧……」

 「我昨日又去了一趟皇陵,八室覆沉了,一切都沒有了,就好像做了一場夢。北狄向南晏遞交了議和文字,也達成了協議,很快他們就會來,重新修繕皇陵。但八室沒了,就是沒了,無人有本事再重建。後頭的一千零八十局,我很是好奇,若你還在,我倆能去闖一闖,但估計,如今,也是無人可破了。」

 「我昨晚想了一會,興許往後我也可以給你造一座陵墓。不,是造一個我倆的家,往後我來了,纔有好地方住。你不知道,社會是會往前發展的,以後寸土寸金,我可不想跟著你受窮吃苦。你以為你不是王爺了,我還能死心塌地的跟著你啊?想得美,我可是現實得緊,我喜歡你,因為你有權有勢,還長得好看……」

 她一直在說,臉上帶著微笑。

 從眉到眼,再到脣,都無一絲的傷感。

 鄭二寶默默的陪著,聽著,看著她入迷。

 直到手上的最後一張冥紙從她雪白的指尖劃入火盆,直到最後一隻黑蝴蝶迎風飛上了天空,與白雪纏繞在一起,她終是頓住了聲音。

 仰頭看著天,她一動不動。

 聽說仰頭的時候,淚水不會落下。

 她想,果然如此。

 頓了許久,她終是笑了。

 「還有一件事,趙十九,我還是要凖備回京的,我會讓何承安來接我,我得答應……他了。不要怪我,因為我別無捷徑,也怕你等得太久,會忘了我。」

 「你給我三年時間,就三年……」

 一陣北風呼嘯而來,颳得她雪白的衣角揚起,素白得如同靈堂的挽紗。她久久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眼神寂靜無波,一雙手終是無力地垂下,狠狠抓入了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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