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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寵醫妃》第251章
第250章 大婚(一)!

 大晏京師城素有「夏熱冬寒」的說法,臘月已是隆冬季節,雨夾雪鋪天蓋地的落下來,灑在魏國公府門前那一條鋪著青磚的長街上,雪末濕漉漉的化了一地,凍手,凍腳,凍耳朵,凍得人渾身上下一片冰涼。

 風大,雪大。

 天兒還未黑,府門前的角燈已經點亮。

 火花映著飛雪,閃著幽幽的寒光。

 夏初七迎著薄霧冥冥的風雪,領著晴嵐走過府邸的飛簷重閣,跨過門檻兒,提著裙襬正想走下府面口的台階,那濕漉漉的石獅子後面,便大步過來幾個人,領頭的是一個頂著紅纓盔帽的將軍。

 「七小姐,您這是要出府?」

 夏初七斜飛著眼,雙手插在身前的暖手抱枕裡,不答反問。

 「盧將軍這是要阻止我出府?」

 那個年歲不大的小將軍,正是與洪阿記一道守在魏國公府的盧輝。因趙綿澤新近加派了三千禁衛軍過來,二人便分了工。阿記守在楚茨院的內院,盧輝則領著人守著外圍,把個魏國公府圍得水洩不通。這會子,盧輝雖不知道夏初七如何擺脫洪阿記出得了楚茨院,但他這一關是無論如何不能讓她離開的。

 「末將不敢!」

 盧輝恭順地垂首拱手,先向她告了歉意,方才嚴肅了神色,「只是陛下有令,臨近帝后大婚,京師不僅有四方夷使來賀,三教九流也無孔不入。如今城中人員複雜,匪患猖獗,宵小橫行……」

 「奇哉怪也!京師也有匪。」不等盧輝說完,夏初七冷笑,「所以呢?」

 「為七小姐安全計,未有陛下手諭,您不得出府。」

 他一席說得合情合理,可夏初七卻冷笑更甚。

 只稍稍多看一眼,便可以看見魏國公府明裡暗里布置了不少兵力。依這樣的戒備程度,把人拉上南疆戰場打一仗都足夠了,哪裡是防宵小的做法?看來趙綿澤忌憚趙樽已經到了近乎變態的地步,趙樽人都還在南疆,他都緊張成了這樣,若是他留在京師,他又當如何?會不會拿一個鐵桶把她裝起來?

 瞄了一眼盧輝,她的腳尖搓了一下剛落地的雪花,不輕不重的道。

 「我就在這附近轉轉,盧將軍若是不放心,大可派人跟著便是。」

 「見七小姐見諒,末將不能違抗陛下命令。」

 「好一個忠心護主的少年將軍。呵呵,若是本小姐非得出府呢?你怎麼辦?」夏初七拍了拍暖手小抱桃,撩他一眼,被雪風吹得涼涼的小臉兒上,綻出一抹壞氣十足的笑容,在那飛雪的點綴之下,顯得尤為桀驁,「莫不是盧將軍便要宰殺了我?」

 「末將不敢。」

 又是一句套辭說罷,盧輝眉頭皺起。

 「哼!」夏初七冷哼,「敢擋在面前,還有你不敢的?」

 盧輝心裡一緊,顧不得地面上的潮濕,猛地跪下。

 「請七小姐不要與末將為難。」

 「為難你又如何?」夏初七眉頭一豎。

 盧輝猛地咬一下唇,「唰」一聲抽出腰間的佩刀,明晃晃的刀刃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間,半蹲著的身軀脊背挺直,那目光卻帶著一抹無奈的懇求,「末將不敢得罪七小姐,也不敢違抗陛下,只能一死以謝罪。」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

 這樣的應對之法,自然不會是盧輝自己想出來的。

 趙綿澤知道她倔強的性子,一旦耍起橫來恐怕盧輝與阿記擋不住,這才教的吧?

 輕呵一聲,夏初七低頭看他,笑了,「拿你的性命來要挾我,不覺可笑?」

 「是,末將可笑!但只能如此。」一咬牙,盧輝刀刃一壓,就要抹脖子。

 夏初七眉梢一揚,突地上前一步,揚手一個巴掌扇了過去,只聽得「啪」一聲,盧輝手上的鋼刀應聲而落,「鏗」聲不絕。而他清瘦的臉上,也結結實實挨了夏初七一個大巴掌,頓時浮起紅痕。

 「想死,死遠點去,不要死我面前。」

 這一個巴掌夏初七用力太重,震得她自己掌心發麻。

 使勁兒甩了甩手腕,她冷笑一聲,「還不讓開!」

 「七小姐……」盧輝捂著臉,抬頭看她,愣愣的。

 夏初七一笑,微微低頭,「盧將軍,你可曉得,老子最討厭受人要挾!」說罷,她不再理會,徑直從他的身邊拂袖而過。盧輝一急,起身就要來追,她猛地回過頭,嫣然一笑,「還有,你以為我是良善之人?你死不死,與我何干?先前這一巴掌,是替你爹娘打的,不要動不動拿父母賜予的身體來效忠,愚不可及!」

 看她笑吟吟的罵人,盧輝僵硬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夏初七半闔著眼掃他一下,給了他一個「看你拿我如何」的挑釁眼神,轉身瞥向晴嵐。

 「小情郎,我們走!」

 「啪啪——!」

 這時,兩個清脆的擊掌聲,傳了過來。

 緊接著,一輛黑漆的馬車慢慢滑行過來,停在了魏國公府門口,那微微撩開的車帷裡,露出一張嬌豔至極的面孔,他頷首帶笑,鳳眸斜挑,與府門前的大紅燈籠映在一起,盈盈風流,傾城之姿。

 「七小姐耍威風真有一套,本座今兒見識了。」

 夏初七看著他,微抬下巴,「大都督今兒閒得發霉,出來曬顏值?」

 習慣了她的尖酸刻薄,東方青玄朝她輕輕一笑,卻沒有回答她,而是轉眼看向面色尷尬的盧輝,抬手亮了一下錦衣衛大都督的腰牌,柔柔道:「盧將軍,我與七小姐有幾句話要敘,先借離一下,半盞茶後送回,可否給本座一個薄面?」

 盧輝臉上青紅一均,那被夏初七打過的半邊臉,隱隱浮著紅痕,可他雖不敢得罪東方青玄,但得了趙綿澤下的死命令,也不敢輕易鬆口。

 「大都督,末將立了軍令狀的,未有陛下手諭,實在不敢。」

 東方青玄唇角微勾,「盧將軍不要緊張。半盞茶後,若是本座不能把七小姐完璧歸趙,自會拎頭去見陛下,絕不對連累盧將軍的。」

 「這……」盧輝還在遲疑。

 東方青玄卻不管他,瞥了靜靜立在邊上的如風一眼,眸子一沉。

 「愣著做甚,還不快請七小姐上車?」

 先斬後奏是東方青玄一慣的處事作風,從來不管別人痛不痛快更是他的個人風格。在京師城,他我行我素,霸道慣了,盧輝僵硬著身子,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僵滯。可夏初七卻不管他應是不應,也不待如風來扶,便帶著一抹譏誚的笑意,上了錦衣衛的車駕。

 風還在不遺餘力的肆虐人間,雨雪紛飛的長街上,景象依稀。

 車輪滾動在長街上,繞過街角的拐彎便停了下來。

 知曉他二人有話要說,不待東方青玄開口吩咐,如風便自發領著一眾錦衣衛退出了幾丈的距離,把黑漆的馬車圍在了中間,緊張的警戒起來。

 車內靜靜的,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

 可彼此對視的眉目之間,卻暗流湧動,隱隱有風暴流動。

 好一會兒,夏初七率先開口,一字一句說得極是詭異,「小馬從你哪裡飛回來,我摸過它的嗉囊了,裡頭鼓囊囊的,也不知吃了多少東西。唉!瞧把它給喂得,從昨晚到今兒都還沒有進食。大都督,你到底給它吃了些什麼?」

 東方青玄面上微暖,輕聲而笑,「無非就是大麥,草子,沒什麼稀奇,恐是它思家久矣,多吃了幾口。」

 夏初七冷笑一聲,目光突地一涼,「你再做得多,我也不會謝你。更不會原諒你。」

 她這樣莫名其妙的話,說得有些奇怪。換了旁人,定然聽不懂。可東方青玄卻無絲毫詫異,只微微垂了垂那一隻空掉的左手,輕盈盈一笑,「你心知,本座從未要過你的謝,更為要過你的原諒。」略略沉吟一下,他見她不語,自嘲一笑,凝脂般的面孔在微弱的車壁燈下,閃著妖冶而詭異的光芒。頓一下,他撩開車帷,往外看了看,又放下來,聲音低得幾乎只能看見嘴唇的動作。

 「鯉魚哨子之事,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到底有哪些人,沒法查清。」

 「你把此事告訴我,便是為了恕罪?好。我得說,恭喜你,你成功了。我對你的恨意,沒有想像中的強烈——」拖曳了一下聲音,夏初七抿住了嘴巴。即便外間有錦衣衛守著,她也知道,這樣的話說多了對彼此都「很不方便」。靜默一下,她淡淡看向東方青玄,不再繼續那個鯉魚哨子的秘辛話題,只道,「今日你不會是專程過來向我討謝意的吧?」

 「你應當知曉,我為何而來。」

 東方青玄妖孽的唇角,輕輕上揚,看似在笑,卻帶了一抹落寞。

 「沒有人能逼你入那皇城。皇帝也不行。」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僵,握緊拳頭,從容地對上了他的眼。

 「無人逼我,我自願的。難道大都督沒有聽過『千金難買我願意?』,你今兒如果是來勸我的,那不必了。在你的繡春刀揮向我孩兒的時候,我與你之間……」停頓一瞬,她唇角笑容擴大,又一寸寸變涼,「你與我便已然恩斷義絕。」

 恩斷義絕四個字,如有千斤之重。

 東方青玄一怔,華貴明媚的身姿僵硬著,似是雕刻在了奢華的馬車壁上,一動也不動。車窗外風還在冷冷的刮,刮得錦衣衛的旗旛「呼啦啦」響。飄飛的雪花也更密了,打得車篷上白了一層。在一陣久得仿若死亡的冷寂之後,東方青玄堵塞的喉管才松了開。

 「夏楚,我的心意,想必你知。」

 夏初七心臟突了一下,隨即緩和了面色,「不,我不知。」

 東方青玄鳳眼輕彎,「不知,我便告訴你。若是你願意跟我離開,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是輕易可以許下的嗎?

 夏初七與東方青玄認識這般久,二人有過無數的玩笑,但他極少這麼嚴肅認真的許下這般的謊言。到底是風迷了他的眼,還是雪融了他的心,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也可以柔情的說出「一生一世」?

 一陣「嘚嘚」的馬蹄聲,敲在她的心頭。

 她彷彿又一次看見了南疆的「晉」字纛旗,看見了大鳥揚起的前蹄。

 「阿七……阿七……」

 一聲又一聲的幻覺,讓她眉頭皺起,大冬天的冷汗濕了脊背。

 「那一座會吃人的皇宮,你已去過一次,不是不知凶險。」

 「……」她沒有聽見,也沒有反應。

 「難道你絲毫不知懼怕?阿楚,回頭。」東方青玄還在說。

 「……阿七……阿七……」夏初七聽不見他,卻可以聽見趙樽在喊她。

 「楚七!」東方青玄的手,終於狠狠抓在她的肩膀上,「你怎麼了?」

 恍惚回神,夏初七驚出了一身冷汁。

 她捂了捂耳朵,待知曉他的意思之後,輕輕一笑,「多謝大都督,皇宮那地方,我很喜歡。」頓一下,她道,「不都說我是鳳命之身嗎?既然注定了必須嫁與趙綿澤為妻,那我便服從這個命運。」

 那一日,道常和尚說,她並非當世之人,屬於非常態的存在,她亂入了時空,與趙樽糾纏不清,引「帝星爭,天下亂」,便是悖了世。要她放棄與趙樽之間的情孽,方得平安。可是她不信邪。道常又告訴趙樽「兒生母死」,結果她一意孤行,不信命運,自己沒有死,卻命硬地剋死了她的小十九。昨日小馬出去做「飛翔運動」,被東方青玄召喚了去,還帶回來了鯉魚哨子的消息,她真的驚慌了,她不敢去想趙樽究竟會面臨怎樣的凶險,會不會再一次應了她的「情孽之煞」。

 她突然覺得,也許一切真的是命。

 大婚在即,趙樽在戰場,卻趕不回來。

 而在這樣的時候,她的身子……卻不爭氣。

 困在楚茨院的日子,她苦苦思考了道常的話,突然悟了。

 她那個「鳳命」,是跟著趙綿澤的鳳命。

 若是趙樽為了他,想要改天換地,本就是一種有違天道之事,惹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她便是一個禍害。已經出了小十九的事兒,她不敢再拿趙樽去與命運爭長短。已經害了女兒,她不能再害趙樽。

 若他倆本就是一段「孽緣」,那便不續也罷。

 她的生死悲歡,她的仇恨報復,從此不再由趙樽為她擔負。

 看她深思著,眼圈泛紅,東方青玄一眯眼,掃視著她輕笑。

 「如此說來,我今日是白跑一趟了?」

 夏初七看著他的嘴巴,隱忍心中酸楚,笑了。

 「大都督,我倒有些好奇,你若是不白跑,又能如何?」

 說到這裡,不待東方青玄回答,她的目光轉開,透過簾子,看著長街盡頭鱗次櫛比的商舖,看著這一座繁華的都城點亮的燈火,冷冷道:「這國是皇帝的國,這城是皇帝的城,你身在其中,哪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能抗拒皇權。就像……你狠心殺死我的小十九一樣。」

 「我……」東方青玄一個字衝口而出,似是想說什麼話,又似是想向她解釋什麼,可還沒說完,又硬生生嚥了回去。

 若是這一瞬,夏初七的目光沒有望向車窗,她會看見東方青玄的表情。

 只是陰差陽錯,她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他的急切。

 唇角一揚,她緩緩牽開一抹微笑。

 「我即不容於世,我便亂了這世。」

 「你一個婦人,怎會有這樣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東方青玄並不明白她的「不容於世」是什麼意思,笑斥了一聲,他一隻手探出來,掰過她的肩膀,讓她面對著自己,嗓音清亮地笑,「只要你願意,我會有法子離開的,我們離開的遠遠的。什麼狗屁的鳳命,什麼悖世,什麼天道,都與你無關。」

 她淡淡看她,臉上陰霾,不言不語。

 東方青玄唇角沉下,略有苦澀,「除非,你恨我。」

 夏初七重重握拳,長指甲掐入了掌心,「是的,我恨。」

 東方青玄瞳孔一縮,她卻笑了開,「我恨不得吃你肉,喝你血。」

 「呵呵,恨吧。不過,雖然你恨我,我也得告訴你。」東方青玄從她身上收回視線,一雙瀲灩的鳳眸裡,如同添了一抹車窗外的白雪,妖氣依舊,卻再無半分往日裡的淡雅從容,「今日我有接到線報,趙綿澤的人,已秘密潛入南邊,他們帶著密令。這一回,趙樽回不來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得鯉魚哨子命令的人到底會是誰。他有可能就在趙樽的身邊,甚至會與他很親密,是他信任的兄弟。你不知鯉魚哨子的厲害。當這些人沒有得到命令的時候,他完全忠於自己的主子,得到命令,卻會毫不猶豫的誅殺。」

 夏初七看著他的嘴,腦子沒由來的想到黑皮。

 那是她曾經很信任的兄弟,是會為大家唱曲子的兄弟。

 那一天下午他們還曾一起挖戰壕,到了晚上,他就放火燒了糧草。

 趙樽的身邊,也一定會有這樣的「黑皮」吧?

 看來她昨日連甲一都避過,是正確的選擇。

 瞳孔微縮著,指甲掐入肉中的疼痛,讓她回過神來。

 「他若死了,那是他的命。」夏初七儘量平靜著情緒,不讓自己的聲音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擔憂,「人橫豎都是要死的,他會死,我也會死,只是早晚而已。總歸他若死了,我會為他復仇,不會虧了他。」

 輕呵一聲,東方青玄緩緩勾唇,大紅蟒衣的寬袖微微一拂。

 「他若沒死呢?屆時你已嫁人,讓他如何自處?」

 夏初七下意識別開頭,不看東方青玄。

 「他若沒有死,也會和烏仁公主遠去北平,白頭到老。」

 「不等了?」他笑。

 「不等了。」

 「你當真捨得?」

 「有舍,才有得。」

 「這麼為他,你值得嗎?」

 值得麼?夏初七喉頭倏地一緊,發不出聲音來。想到從此不會再與趙樽有任何聯繫,從此他只能屬於另外一個女人,與另外一個女人下棋牧馬,與另外一個女人睡覺生子,與另外一個女人月下喝酒,他會為另外一個女人獵貂做衣,為另外一個女人準備繡鞋……而她卻不得不巧笑倩兮的迎合別的男人,與他那些無窮無盡的三宮六院去勾心鬥角,過那種她最厭煩最沒有自由的生活,心臟就仿似被一根細細的棉線纏住了。纏一圈,便痛一分,再纏一圈,便再痛一分,直到她的嘴唇顫抖起來。

 「我不是我,我從來都不是我。如果沒有我,他還會是他。我的餘生,若能以抱病殘軀為他守護,哪怕斷我頭顱,散我魂魄,我也願意。這個時空,若說有誰值得我這樣做,只得一個趙樽,再無他人。」

 東方青玄鳳眸一暗,身軀微微一震。

 許久,他才隨夜風送出一句話。

 「看來臘月二十七,本座還得為晉王抬轎。」

 東方青玄說話算話,半盞茶後,她被送回了魏國公府。

 在盧輝鬆了一口氣的目光注意下,夏初七抱著暖手抱枕,還是領著晴嵐由原路返了回去。

 楚茨院的門口,阿記一個人抱著把鋼刀坐在台階上。她似乎沒有感覺到天上的大雪,也沒有感覺到台階上的潮濕,身子一動也未動,直到她走近,她才猛地回神兒,抬頭看來時,似是有些意外。

 「你怎的又回來了?」

 夏初七靜靜立在她面前,目光專注,一動未動。

 其實她先前離開楚茨院,原就不是想要逃跑。如果要逃跑,她有很多的法子,就算那個地下通道也會比這樣更便捷。不過,在沒有離開楚茨院之前,她也不知道趙綿澤已經將她軟禁了起來,更不會知道,魏國公府裡裡外外加在一起,至少有五千看守人馬。

 先前她只是一直奇怪,她這般離開了楚茨院,阿記為什麼沒有尾隨上來。如今看她一副「坐地等死」的樣子,方才明白,這個一直女扮男裝的「大晏版花木蘭」其實是有意放她逃離,也以為她會永遠的逃離。

 冒著殺頭的危險,她為什麼?

 夏初七勾唇,聲線兒淡淡問,「你為什麼放我走?」

 阿記看著她,慢慢站起身,卻答非所問。

 「回來了就進去吧,外頭冷。我走了。」

 夏初七肩膀一斜,擋在她面前,又問,「你不怕死?」

 阿記微微怔了下,理理身上沾了泥的衣裳,把刀鞘繫上。

 「活著,不比死好。」

 說完這一句,她徑直錯開身要離去。

 夏初七看著她的背影,冷笑一聲,「那個人,到底有什麼好?他除了權力大點,人長得帥點,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渣男種馬。你如此惦著他,他卻根本就不知道,你值得嗎?你是個好人,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她語速很快,說了好長一串。

 阿記的身影停在院門,過了好久才回。

 「子非魚,焉知魚之情?」

 她沒有回頭,夏初七也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嘆。

 「葉公好龍而已!」

 ~

 洪泰二十七年臘月,整個京師都處在一種浮躁的氛圍裡。

 老百姓盼著年關,置著年貨,也在等待著帝后大婚那一日的京師盛景和十里紅毯。另外,坊間也在笑談關於晉王大婚的稀奇——誰也沒有想到,晉王回不了京師,竟然由名滿秦淮的風月俏公子元祐代為迎娶新娘,這也算是一件千古奇談了。

 自古皇家怪事多!自打這一個不知從哪個渠道傳出去的消息到了民間,很快就引起了一波議論的小*,甚至還超過了「帝后大婚」的熱鬧,狗血程度堪比二十七年前洪泰帝新君上位,納了前朝寵妃入宮。

 臘月嚴寒,風雪的天氣甚多。

 但不論外間的人如何議論,當事之人卻頗為沉寂。

 從十一月起,一直住在宴賓院裡的烏仁瀟瀟就沒有出過門兒,她豐厚的嫁妝從北狄到達京師之後,元祐就給她安置在了宴賓院裡。兩個人之間,似乎也沒有任何的交集。雖然有人說親眼看見元小公爺大晚黑的翻牆進入過宴賓院,可此事除了再為元小公爺的風月再添一樁笑談,也沒有鬧出多大的動靜兒。

 另外,前往遼東署理防務的陳大牛,一直沒有回京。有人傳言,他恐是被高句國的老丈人給帶過了江,去了高句國做客,樂不思蜀了。但這只是民間謠傳,朝廷卻是知曉,如今南邊有戰事,北邊有定安侯在,也是給建章帝吃的一顆定心丸。

 不論如何,他也是無法趕回參加這舉世矚目的大婚之禮了。

 定安侯府裡,添了一個小閨女,趙如娜的臉上似是多了喜氣。可她是高興了,侯府老夫人見她這般沒有出息,不盯著自家肚子,卻整日關照「養女」,更是氣不到一處來,婆媳關係依舊緊張。但趙如娜貴為長公主,這頭銜足夠她在侯府裡螃蟹一般橫著走了。尤其打從她上次耍了一回威風,就連她那個尖酸刻薄的嫂子也收斂了許久,肚腹裡有再多怨懟,也不敢當面頂撞她。

 至於夏初七一直憂心不已的李邈,這些日子倒是常去魏國公府看她,也反過來憂心她了。兩個人畢竟是表姐妹,夏初七的大婚,李邈自是比任何人都掛心。更為掛心的是,她明明就討厭趙綿澤,還擰著勁兒的一定要嫁入宮中受罪。

 李邈不願,可不論她怎麼勸,夏初七似乎都不似為意。

 「嫁人而已,嫁誰都是嫁。」

 這句話是夏初七慣常用來搪塞李邈的。

 「給你個鐵匠石匠木匠,你願是不願?」

 李邈被她不愛惜自己的樣子逼急了,偶爾也會損她。但夏初七向來伶牙俐齒,尤其她手上捏著李邈的「短兒」,一句一句說出來,都是理由,「我可不是你,除了你的沙漠哥哥,你就再無旁人可嫁了。實際上,表姐你想想,做晉王妃哪裡有做大晏的皇后來得尊榮高貴?我這是攀了高枝了,你應當祝福我。」

 「再說,這樣離我們報仇,更近了一步?」

 一句軟話,一句硬話,頂得李邈再大的氣,都噎回了肚裡。

 深陷情劫中的人,自知情之苦。

 說得多了,李邈後來也就不說了。

 愛情是一把雙刃劍,能讓人為了它披荊斬棘,增添出無窮的力量,也能把人割得鮮血淋漓,再也無力去愛。但是,愛並無對錯,有時只是傷得深了。明知對方沒有錯,自己也沒錯,就是再走不到一處,正與她與哈薩爾,那中間隔著的萬丈溝壑,不是被「無情」挖開的,恰恰是被「有情」鑿成的。

 阿七不是普通的人,她永不會向人談論自家的悲哀。

 在她的嘴裡,只有自嘲。自嘲,是她活著的一種方式。

 ~

 過了臘月十五,魏國公府更加忙碌起來。

 宮中的嬤嬤,府裡的丫頭,每日裡進進出出,每一個人都在忙碌。

 他們在籌備她的大婚,夏初七自己也忙了起來。

 不過,她卻不是在忙嬤嬤教導的禮儀。從清晨到日落,從下雪到雪化,她除了每日重複的老三件——吃飯,睡覺,扮阿嬌之外,看書,寫字,逗鳥,繡花,忙碌得不可開交。她必須讓自己忙碌自己,這樣她才不會去擔心南方的戰事,不會去想趙樽的近況,更不會憂慮他到底有沒有收到她的信,還有冬衣。

 大馬一直沒有飛回來。

 後來的後來,她的擔憂裡,便又多了一隻大馬。

 但不論事情如今發展,洪泰二十七年的臘月二十七,終於來了。

 這一日,還是風雨交加,白茫茫的雪花覆蓋在皇城裡,銀裝素裹,卻不妖嬈。天氣寒如冰凍,但籌備著大婚的魏國公府裡卻是一片喜氣洋洋,大紅的顏色沖淡了寒冷帶來的冷寂,從前堂到後院,從主子到丫頭,無一不面帶笑容,整個府裡,都散發著一種喜氣,從門口鋪開的紅色錦緞,似乎延伸到了天的盡頭。

 「美!」

 「太美!」

 「屬實太美!」

 「不行,我要暈過去了!」

 天兒還沒有亮,楚茨院裡,一大群丫頭就圍著一個姑娘在嘰嘰喳喳,臉上無不都是豔羨之色。

 「今兒是什麼日子,你幾個還圍在一處偷懶?還不趕緊去做事。」吳嬤嬤的聲音落下,那幾個小丫頭轟一聲笑著就作鳥獸散了。吳嬤嬤瞥了一眼坐在圓杌上尷尬的顧阿嬌,冷哼一聲。

 「麻雀就是麻雀,扮得再美也變不成鳳凰。」

 說罷,她把一盆為夏初七洗漱過的水猛地潑在門前的簷溝裡。

 「丫頭的命,裝什麼主子。」

 她嘀咕的聲音很低,但顧阿嬌還是聽見。她狀似不知地撫了撫身上的衣裳,摸了摸臉上精緻的妝容,情緒陰沉了下來。今兒是楚七的大婚,她將作為楚七的陪嫁丫頭與她一併去皇宮,去那個據說方磚都是金子打造的皇宮。一開始,她心裡那一頭小鹿是歡悅的,可被吳嬤嬤一盆涼水潑出來,頓時又涼了心臟。

 打扮得再漂亮又如何?

 穿上了新衣裳又如何?

 命就是命,無論怎麼樣,她都只是楚七的一個婢女,如她的娘一樣,永遠是那個魏國公夫人的丫頭。而那個生出俊俏如謫仙的皇帝,怎樣也不會多看她一眼。恍惚之間,她竟是想起在源林堂初見趙綿澤的樣子。那個時候還是皇太孫的他,已是風華無雙,如今為帝,不知又是怎樣的光彩。

 「嬤嬤,阿嬌,趕緊進來。」

 一道清脆的嗓音從裡屋傳來,驚了顧阿嬌,她「噯」一聲應了,頓了頓,扯了扯身上簇新的衣裳,換上一副甜美的笑靨步入了屋子。

 「楚七,你今兒真美。」

 沒錯,今日的夏初七也是美的。

 她身上穿著的是大晏朝最為隆重繁複的一襲鳳袍。嵌了九龍四鳳的鳳冠上,九條金龍口銜珠滴,散發著無與倫比的璀璨光華,下有八隻翠鳳及一隻金鳳,亦是銜了珠滴,龍鳳之下鋪以翠雲,冠下綴珠花和翠葉,底部為金口圈,飾珠寶,冠後有博鬢六扇,左右各三,點翠地,飾以金龍、翠雲、珠花,並垂珠滴。身上的霞帔織翟紋,共一百四十八對,袖口、衣襟、裾上都緣以紅色,織金玉彩雲龍紋。(注1)另有中單、蔽膝、玉革帶、大帶、大綬、玉珮等華光加身,如同一團紅雲繞過春光融融的花園,更似一朵牡丹綻放在陽光之下,豔容傾城,翩翩若仙。

 若一定要論美中不足,便是她的臉。

 她白面團似的臉上,花了一個大濃妝,粗眉,大紅的嘴巴,像一個即將登台的戲子,很有新嫁娘的喜氣,卻少了一分女兒家的嬌媚。尤其是她看過來的目光,仿若經過一段漫長的時空轉換,顯得漫不經心而疏離。

 「阿嬌,陪我入了宮,恐是不能再出,你可有想好?」

 顧阿嬌咬了咬下唇,那一張被夏初七花了大工夫打造出來的肌膚上,略帶了一抹紅暈,水眸微盼,便盈盈拜倒在地,語氣似有輕愁,更似感恩戴德。

 「你待我恩重如山,你在哪,我便在哪。」

 夏初七靜靜看著她,彷彿在看自己親手描出來的一幅畫,又像是在審視一局棋盤上的棋。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又似是穿過了歲月,回到了清崗縣的回春堂,時光易老,人事亦非。一樣的人,卻有了不同的心態。

 「楚七……?」顧阿嬌被她看得有些發瘆。

 「呵,真好看。」自言自語地笑了一聲,夏初七白面團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她的聲音,也平緩得沒有任何一個起伏,似乎每一個字都是用相同的音調吐出。

 「去向你阿爹辭行吧。往後要再見面,可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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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兒剛一亮,京師便颳起了一陣強風。風雪的天氣,不懂得給建章帝的面子,白雪紛紛揚揚的飄灑下來,讓魏國公府門口那一片紅色的喜氣海洋,愣是添上了一絲絲哀怨的斑白。

 一系列的繁縟禮儀走到今天,只剩下最後一步了——迎親。當然,皇帝的大婚與旁人是不同的,皇帝不會像尋常人家娶親那般到府親迎,只由負責大婚的執事官來迎接。帝后大婚的執事官是禮部右侍郎蘭子安,整個六禮都是他來辦的,魏國公府對他已不陌生。今兒的他,穿了一件簇新的官袍,繫上了喜氣的紅綢,整個人芝蘭玉樹,如公子臨風。可他微微上挑的眼梢,卻莫名添了一些晦澀的光芒。

 樂聲起,門口跪拜一片。

 樂聲止,蘭子安高聲頌讀。

 「朕承天序,欽紹鴻圖,經國之道,正家為本。夫婦之倫,乾坤之義。實以相宗祀之敬,協奉養之誠,所資惟重。茲冊魏國公府七小姐夏氏為皇后,命禮部右侍郎蘭子安持節奉冊寶,行奉迎禮——」(注2)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將象徵著皇后至高身份的金冊金寶捧在掌中,夏初七轉身就交給了晴嵐,由顧阿嬌和吳嬤嬤兩個一左一右的扶著,上了花輦。皇后的婚禮與民間有相似,又有不似,與妃嬪有相似,又有更多不似。皇后的鸞儀可以從承天門正門而入,一道到坤寧宮,而后妃們只能從側門或後門抬入。

 這麼一想,這尊貴確實不同凡響。

 花輦裡,她冷冷翹起了唇角。

 帝后大婚,不僅是皇家的喜事。

 還是整個京師城裡老百姓們的喜事。

 從魏國公府的長街出來,鸞儀繞皇城而行,一路上,圍觀百姓與那一條大紅的錦緞一樣,鋪滿了一條條官道。喜樂聲聲,笑聲陣陣,四十八名俊俏的錦衣郎,執了華蓋黃傘,十六名裝扮喜氣的轎伕,抬著的花輦,如一條長龍浩浩蕩蕩,身後尾隨的大隊人馬,戒備森嚴。街道兩邊的人群,熙熙攘攘,將道路擠得水洩不通,如此,鸞儀行進的極是緩慢,好一會兒才行至京師城最繁華的天檀大街。

 「快看,快看!皇后來了——」

 天檀大街的兩側,還有兩側的商舖樓上,人擠著人,人踮著腳,議論聲聲。

 聽到吼聲,奏樂的聲音更大了,人群也更歡騰了。

 可誰也沒想到,正在這人群擁擠之時,迎面卻傳來一陣同樣的大婚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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