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邢夫人性情頗冷,平日裡話也不多。即便是兩年前就結成了親家,她和趙家莊的老夫人仍是甚少來往,只是偶爾會來趙家莊探望下邢歡,來去匆匆,從不過夜。事實上,邢歡嫁入趙家莊那麼久,她一共也才來過四次。
下人們暗地裡甚至還常偷偷懷疑邢歡到底是不是她娘親生的,有哪個做娘的會對女兒如此薄情。
只是這一回,讓老夫人和親家母齊齊跑來京城的原因,足以拿來辟謠。
——邢歡帶走了所有東西離家出走了,聽說到了京城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被逮回來過幾次,她仍不死心,繼續溜。
不知道是哪個多嘴的下人把這話傳去了祈州,親家母和老夫人快馬兼程便趕來了。
親家母跨下馬車後的第一句話便是,“邢歡呢?有沒有事?”
都說關心則亂,向來冷冰冰的邢夫人竟然會用這般慌亂的語氣問話,足可見她對邢歡的關心程度從未見少,只是不加表露罷了。
可是,當二少爺牽著少奶奶的手步入廳堂後,古怪場景不禁又讓人生疑了。
“娘。”自己的親娘就在眼前,算算日子也有大半年沒見過了,這些日子受得委屈零零總總加起來也不算少,邢歡卻只是立在遠處,恭恭敬敬地喚了聲。那模樣比下人見了主子更敬畏。
“嗯,還好嗎?”另一邊,邢夫人的口氣也掃去了方才的擔憂,淡淡的,聽不出過多的情緒。
“還好。”邢歡垂著頭,雙手背在身後,努力想把剛才企圖翹家時帶著的大包袱藏住。
“歡歡妹妹,我的包袱我自己拿著就行了,一家人不必那麼客氣的。”看出了她的懼怕,雖是不明就裡,靜安仍是好心地上前幫忙解圍。
“不礙事的,只要大伯別再大清早的又想要離家出走就好,您不在的這些日子,可把老夫人想壞了,天天念叨著您。”這適時響起的話音讓邢歡暗鬆了口氣,套上賢良面具的同時,笑容也變得自然了不少,轉身就將手上的包袱遞給了一旁的丫鬟,“快把這包袱送回大少爺房間,免得他瞧見了包袱就忍不住想要走。”
“弟妹這般挽留,讓我感受到了強烈的家庭溫暖,我又怎麼捨得再走呢。”
原來他不止肉麻情話講得順溜,關乎於親情的話,也能說得同樣花俏。明知道這只不過是場互相配合唱做俱佳的表演,當他用曾經誦念經文時輕緩的嗓音喚出“弟妹”時,她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輕抽。
是啊,娘和婆婆的出現,無疑是個警醒,讓她意識到自己逃不掉的。
在趙靜安當年棄婚時,她的命運就已經被他顛覆了,注定他們之間只能是弟妹和大伯。
“你個孽子,捨得回來了?你怎麼不干脆死在外面,啊?或者干脆等我屍骨寒了,你再回來啊。邢歡的話是什麼意思?你還想走?該不會碰巧又遇見哪個女人,碰巧心又死了,碰巧又要去治療情傷了?”思念、恨其不爭、怒其不孝,各種情緒交雜而成的怒吼聲從老夫人唇間飄出,中氣十足。
當趙靜安進門那一剎那起,她就沉默著醞釀憤怒,終於,在邢歡那句“您不在的這些日子,可把老夫人想壞了”下,她所有情緒爆發了。
“娘,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不過我現在才明白,原來心死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心想死都死不掉。”靜安知道,他的話沒人會信,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說得肆無忌憚。那些個郁結,總要有個渠道發洩,他不想把自己活活給憋瘋了。
他顯然忘了,這兒還有個自小就很了解他的弟弟,“趙靜安,你給我死了這條心。”
“對,死了這條心。你要是敢再為了個女人連娘都不要,我……我、我就跟你脫離母子關系,把你的名字從族譜中劃掉。”
“娘,我家有族譜嗎?”靜安忍不住打斷道,他怎麼記得自他懂事起就沒見過那玩意。
“有,從邢歡嫁進來那天起,我開族譜了,從你爹那代算起,哎……”說著說著,老夫人憂郁了,“我原本計劃著最多過個一年半,族譜上就添個名字了。後來,名字我先添上去了,可是用這名字的人還不知道在哪呢。”
“邢歡,閒來無事就陪二少爺好好努力。”這般明顯的暗示,就算小輩都不接茬,邢夫人總不能再裝沒聽見。她面無表情地移開唇邊茶盞,如同閒話家常般地說了句。
“我……”邢歡扁了扁唇,想要說些什麼。
卻突然被趙永安搶了白,“我們會的。”
“咳。”被忽略了許久的管曉閒,終於在眾人談及關於繁衍後代的深刻話題後,耐不住了,一聲極為刻意的輕咳,從她喉間擠出,成功換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這位是……”老夫人瞇起眼瞳,打量著站在永安另一側的這位姑娘,覺得有那麼幾分眼熟,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回老夫人話,我叫管曉閒,是永安哥的朋友。”她討巧地綻開笑容。
不得不說,這位江湖一姐笑起來很甜,那種甜是打小被蜜罐泡出來的,邢歡一直很羨慕擁有這種笑容的女孩,因為據說笑起來很甜的姑娘命會很好,可惜她始終都模仿不來這種笑。她承認自己小心眼,覺得那甜甜的笑刺眼極了,下意識地她抬手撫了撫綁在脖間的白紗布,一絲小小的陰暗報復心在蠢蠢欲動。
“弟妹,你該換藥了。”
還沒等她將報復心實踐出來,那個彷佛永遠都能讀懂她內心想法的男人發話了。
“你的脖子怎麼了?”這一回,邢夫人不淡定了,盡管只是微微地蹙眉,擔憂之情還是溢於言表。
趙永安忽地攥緊掌心裡邢歡的那雙手。眼看著她遮遮掩掩地藏著包袱,他不懂她的寓意;又眼看著她突然想起那道劍傷,他依舊不明白她的用意。偏偏,這些她喚作“大伯”的那個人全都懂了,他們就這樣三番兩次地上演一唱一和,把彼此間的默契毫無保留地攤放在他面前炫耀,他若再不懂,便當真是個傻子了。
“娘,是這樣的……”這一回,沒等邢歡開口,他試圖想要用較為婉轉的方式講述清楚那道傷口的來歷,以求息事寧人。
沒料想,向來在他娘面前不多話的邢歡,插嘴了,依舊是她慣用的偽善,楚楚可憐,教人心疼,“婆婆,您別怪管姑娘,這傷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善妒,誤會相公和管姑娘;是我沖動,竟然離家出走。管姑娘只是幫相公來找我,一不小心就刺傷我了,我不礙事的。大伯昨天教訓的是,就這麼留道疤也好,往後瞧見了便會想起這痛來,也就不敢再胡亂耍性子了。”
盡管邢歡看似偉大的把所有罪責全攬在自己身上,管曉閒卻毫不領情,“哼,誰要你假好心了,就是我刺傷你的,怎麼了?是你自己要跟我打架的,江湖規矩,願賭服輸……”
“住嘴。”不等她叫囂完,老夫人拍桌上陣了,“你是個什麼東西?動了我唯一的兒媳還敢講江湖規矩?來人,找畫師,快去找個畫師來,把她給我畫下來,張貼出去。告訴江湖上所有人,往後瞧見這張臉就見一次打一次,不用給我面子。”
相較於老夫人的激動,倒是身為受害者親娘的邢夫人頓時平靜了,眉宇間凝聚的擔憂也隨之散去。淡淡地掃了眼自家女兒後,她不發一詞,置身事外地繼續品起茶。
“婆婆……”
“不要勸我,我意已決。”
“……”我沒想勸您,只是想推薦個神筆畫師,她體驗過,畫得太像了。
“娘,她爹是禮部侍郎,別亂來。”
“我管她爹是誰,誰讓他生了個瞎了狗眼的女兒,不知死活地跑來招惹我媳婦……呃,禮部侍郎?”老夫人罵得正興起,忽然,話鋒一轉,“咳,念在她也不是江湖中人,就暫時不要講江湖規矩了。不過……大師大師,你快出來,讓你的銅人們把這貨的嘴堵起來,讓她以後再也不敢進趙家莊的門。”
“善哉善哉,老衲來了。”
“噗。”優雅、賢良,這些全都是浮雲,在瞧見那抹紅色袈裟從簾幔後飄出,靜安和邢歡格外一致地噴了。
活見鬼了,還真陰魂不散又無所不在的老禿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