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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不像話》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這一天,跟著趙永安跑了多少地方,連邢歡自己都數不過來了。

  他雇了一輛馬車,親自駕車帶著她滿京城地逛。

  途徑某條河流時,永安告訴她這是條大運河,前朝皇帝開鑿,據說是為了愛妃修建陵墓運送木材;路過某座橋時,他說在很久以前,京城還不是京城時,有個才子趕考經過這兒,愛上了河對岸的姑娘,可他沒有銀子渡河,等他金榜題名後,故地重游,那位姑娘已經死了,於是他斥資造了這座橋,又於是後來百姓叫它“艾橋”……

  他就是那麼耐心地一路為邢歡講述著無數典故,就連個墳墩墩都不放過。

  邢歡才知道,原來京城那麼人文,又原來即使改朝換代情癡卻永遠死不光,“吶,趙永安,我算是明白了。但凡能留名於世的女人,都因為她男人幫她造了個鬼東西。我知道蘇妲己哇,她男人給她造了鹿台;哦,我還知道阿房女,她男人造了阿房宮。”

  她說得理直氣壯,正史野史一鍋端。永安愣了愣,看她眉飛色舞的模樣,有那麼一瞬間,他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傻了?以往,他絕對不會和邢歡說這些,對牛談情有什麼意思?

  可現在,他竟然想笑,還當真笑出了聲,甚至沖動地脫口相問,“你想造什麼?”

  “我?”和她有什麼關系?雖然邢歡讀的書不多,但民間傳說聽了不少,她知道那些女人都是傳說中的禍水,她更知道自己這長相基本是禍不起來了。

  “嗯,我幫你留名。等回祈州了,造棟宅子,叫歡樓?”

  “……”趙永安,你就是想開家窯子自產自銷吧!犯得著拿她做噱頭嗎?做人能陽光點嗎?邢歡抽了抽嘴角,“你要真覺得對不起我,不如給我點銀子,我回去多買點羊。”

  “我不是覺得對不起你,是想對你好……等一下。”話說到一半,永安突然察覺到了不對勁,“你要回去?”

  “嗯,過些天就走了。”她有些落寞地淡去笑意,為什麼傷懷?邢歡也不太清楚。

  只覺得以娘的個性,一旦她做了選擇,就是一走不回頭。這一走,那些丟開的東西也就一輩子都不會再擁有了。

  “誰允許你走的。你不怕你娘了嗎?”他對她的了解當真不多,只知道邢歡對她娘言聽計從;他對自己似乎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不想她走,卻不明白何故。

  “是我娘答應要帶走我的……”

  “不許走。什麼叫‘出嫁從夫’你懂不懂?”

  “從什麼從啊,你早把我休了……”

  “我現在又不想休了。所謂休書,就是在我不想休你的時候,它就沒有效力了。”她笨,她好騙,他大可以睜著眼睛說瞎話,否認掉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蠢事。

  “才不是。我前兩天都問清楚了,有了休書,那成親的事兒就不作數了。我自由了,還可以再嫁,要是前夫後悔了,能去官府告他。也就是說,你要耍無賴,我可以讓你的曉閒妹妹抓你去見官,反正她最喜歡抓人見官了。”在上回決定離開時,邢歡就已經做足功課,偷偷找了江湖上最有資質的下堂妻,問明白了所有情況,確保自己這麼做不算道德敗壞。

  “……誰教你這種事的?我們不混官場混江湖,江湖裡沒有這條規矩。總之,現在我想要對你好,你就必須留下來接受我的好。想改嫁?想讓我叫你‘大嫂’?做夢,想都別想。”

  黃昏,紅日漸漸沒入湖中,湖邊風光恬靜,趙永安的叫囂聲卻劃破了這寂靜氣氛。

  他看起來很激動,邢歡側過臉頰眨著眼簾咀嚼他話中的意思。他說想要對她好了,所以她就該不計前嫌,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催眠自己,把時間撥倒回兩年前,重振起最初期待的心情,去欣然接受他的好……開玩笑!是他在做夢!是他應該想都別想吧!

  錯過的兩年,是這一天的陪伴就能補償回來的嗎?

  消耗殆盡的耐心,是這一句“現在我想要對你好”就能挽回的嗎?

  靜默了半晌,昏鴉鳴叫聲席卷而過,邢歡打了個顫栗,驀然回神,故作若無其事地淺笑,“對了,我走的時候你最好再多給我點銀子,我還想要把羊圈修繕下,免得亡羊補牢。”

  他或者看不懂她多變的心思,但至少能聽懂她的言下之意。

  羊圈破了羊兒沒了,才想起來要修補,晚了;好比他們之間,裂縫生成,殘破不堪,再試圖想要修出破鏡重圓的結局,恍若天方夜譚般。

  然而,趙永安不認命,他的“羊兒”還在,現在意識到“羊圈”需要修補,算不上為時已晚,拗不過她,他可以去求邢夫人。拉下臉,放下身段,都可以。只要她如從前般待在身邊,這一次,他會試著拋開成見,將心比心。

  “先不談這些了,你就沒放一輩子羊的命,走,用晚膳去。”有了決定後,他暫時繞開了話題。

  邢歡也沒再刻意說些什麼,事實上,她也覺得這話題淒涼得緊,尤其配合上這氣候轉涼的夏末黃昏,就連迎面風吹的風,都帶著讓人鼻酸的氣味。

  兩三串造型簡陋又詭譎的紅燈籠,配上三爐燒得正紅的炭外加三口大鍋,構成了江湖人士們最愛的嘮嗑吃飯場所——村夫烤魚。

  據說前些天江湖兒女們還做了民意調查,這家店榮登了大眾點評榜首,口碑頗好,自此成為了江湖上一大傳奇之地。

  所謂傳奇之地,自然每天都要有些傳奇人士上演傳奇故事。

  今兒自然也不能例外,夜幕剛罩下,月牙兒還沒來得及爬高,這兒已經是高朋滿座。

  比起前些日,今晚多了絲江湖氣,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俠帶來了私藏的好酒,濃濃酒香熏得整條巷子醉意盎然。聽說,是其中某人失戀了,所以做兄弟的要陪著一醉方休。

  那位失戀的公子長得很是俊俏,一襲湖藍色的袍子衣襟微敞,淡淡的頹唐氣質彌漫在他眼角眉梢,可嘴角隱隱浮出的青紫淤痕,著實有些破壞美感。

  他正抱著個酒壇子,盤著腿兒坐在長凳上,姿態撩人地敘述著這道傷痕的來歷,“……所以說,身為趙家莊大少爺我壓力真的很大,人生毫無安全感。就連逛個市集都能遇上刺客,吶,你們說,縱然是像我警惕心那麼高的人,也決計料想不到刺客會打扮成賣香蕉的小販。要不是我身手敏捷,何止這點傷而已。”

  圍坐在他周圍的眾人頻頻點頭附和,現在的刺客真是太卑鄙了,既不參加每年舉辦的刺客資格考,又無所不在耍陰招。江湖,果然需要一個能人來整頓啊。

  “哎,正所謂木秀於林必摧之,像我們趙家莊這種武林世家,而我又是長子,自然要如履薄冰,不得不隱姓埋名出家為僧啊。我容易嗎?萬銀兄,你說我容易嗎?”說著說著,趙靜安將手裡不知什麼時候見底的空酒壇甩到了一邊,借著挨近說話的動作,順理成章地接過了任萬銀剛撬開的那壇酒。

  “嗯,的確很不容易,你的壓力我懂。”對此,任萬銀表示理解,但問題是如果沒記錯的話,大概沒多久前,他才剛費力撬開一壇酒,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被趙靜安拿走。現在,同樣的事情又一次上演,他憋不出了,“可是靜安兄,你不是失戀嗎?你不覺得,比起你如何打倒刺客我們更想聽聞一下你失戀的經過嗎?”

  哦哦哦哦!江湖兒女們的眼睛放光了,繼神醫消失後,又多了一位敢於八卦的人士,江湖就是需要有這種領導才能的人啊。

  “萬銀兄,你是想死呢?還是不想活了?”相較於打了雞血似的眾人,一直喋喋不休的靜安只陰森森地飄出一句回應。

  失戀的經過?他就是可笑到連怎麼戀上的經過都沒有。失戀,那也只是他一個人的事。

  一個人痛,一個人借酒澆愁,再找一堆人陪著目的仍是想要掩蓋一個人的孤單。

  若是早在兩年前,有人告訴他一個人走會心澀會寂寞,他會嗤之以鼻。偏偏弄人的造化讓他漸漸頓悟,原來只要那個人對了胃口,就算被拖累至死也是甘願的。這些話他還來不及說,所有機會與退路都被扼斷。想要重演兩年前無牽無掛地離開,腳步卻又生生被絆住。

  他想留下,給她幸福,可又忘不了她曾經時時刻刻掛在嘴上刻在心裡的是“相公”,他們牽著手時,她的笑容很真很刺,他恨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去弄明白她夢寐以求的人是誰。或者不如大度點,留下,也可以是為了見證她的幸福?

  想著,靜安苦笑,抬手舉起酒壇,狠狠灌下。其實見證要比放手,更需要勇氣。

  “靜安兄。”任萬銀也是個男人,雖然他始終覺得失戀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三天兩頭就要失一次,可他還是懂得所謂爺們間的友情,就是當朋友心情不好時,不打擾,任由他發瘋,等瘋完了送他回府便是。然而,當他不經意地一抬頭,瞧見不遠處停下的馬車上走下的那兩道身影,他立刻緊緊拉住靜安的手,進入一級戒備狀態,“快,別喝了,整理儀容,休書公子正朝著我們走來。”

  “你怎麼不干脆讓我向著月亮奔跑。”他都已經這樣了,身為兄弟不給安慰也就算了,講個話還那麼詩情畫意,做什麼?想讓他聯想到那兩個人此刻說不定正在風花雪月嗎?

  “邢歡!你別告訴我,覺得這邊的烤魚好吃是因為你和我哥以前常來吃。”

  驟然響起的吼聲,回蕩在巷子裡,久久不散,也讓燈火通明處的熱鬧氣氛戛然而止。

  趙靜安總算意識到,任萬銀沒有胡說,孽緣就是那麼孽,他都已經被逼到買醉,仍然逃不開這對戲劇化的夫妻!

  “那倒沒有,只是在某個你忙著陪曉閒妹妹的夜晚,我碰巧在邢歡的房裡遇見她,又碰巧來這兒吃過一次。也許,她很懷念這種味道,想再回味下當初的感覺呢。”

  所有人都以為這場對峙出現得很不是時候,當了兩年酒肉不沾的和尚,已經灌下那麼多壇酒的趙靜安按理是失去戰斗力了,他們很難看見火花飛濺的場面了。沒料,那位剛還俗的和尚仍舊無比清醒,那張無時無刻不在刻薄的嘴功力更甚了。

  “呃……路過路過,我們碰巧路過,大少爺慢慢吃,我們先回府了。”邢歡干笑著圓場,沒出息地想要逃離。

  這古怪氣氛由何而生,她恪酢醍懂,只知道有個一直沒想明白的問題,突然被趙靜安點破了。到底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這家村夫烤魚,當真是喜歡它的味道嗎?細細想來,她的確不是喜歡而是懷念,惦念著那晚無猜嫌的關系,惦念著當初他不著痕跡的體貼安慰,惦念著他第一次叫她“歡歡妹妹”時自然熟稔彷若相識了好幾輩子的口吻。

  “坐下。”她的心虛在趙永安看來無疑是礙眼的,彷佛是不願當著趙靜安的面繼續做這二少奶奶。可他偏不想讓她如願,正大光明的關系為什麼要藏掖?就算是避嫌,那該避的人也是他那位荒唐至極的哥哥!

  “你餓了?那你吃,我認得回家的路,趕時間,先走了。”坐下?別鬧了,這樣的場面她承受不來。

  “……你再敢趕時間,我立刻就讓你趕去投胎。”

  “那我不趕不趕,我慢慢回……”

  “歡歡妹妹,你怕我吃了你嗎?放心,又不是沒有同床共枕過,要吃我早就吃了,怎麼會等到今天。”同樣不想讓她得逞離開的,還有靜安。

  他的想法,卑微到連自己都不敢直視。有她在,他或許能借著微醺說服自己暫忘掉彼此間可笑的糾葛。就當是故地重游、故人重逢、故事重提。

  “哈、哈哈哈哈,我會怕你?坐就坐,哼。”邢歡皮笑肉不笑地顫了幾聲,大喇喇地入座,用實際行動證明,激將法對她來說很管用。

  然而,同樣的話,在趙永安聽來,關注焦點則截然不同,“你們倆同床共枕過?什麼時候的事?”見鬼了,那種千年修得共枕眠的事,他都還沒來得及做!竟然不知不覺間被人捷足先登了?還如此得瑟地當眾拿出來炫,要他情何以堪!

  “嗯?兩年了,你還不知道弟妹有半夜闖進別人房間偷聽夢話的習慣嗎?”

  “……”看著趙永安開始泛青的臉色,邢歡無奈撫額,她算是明白了,趙靜安就是見不得她好過,非要把局面弄僵才覺得開心。

  “聽著聽著她就直接爬上床睡了。怎麼說她也是我弟妹,我總不能一腳把她踹下床吧?”

  “夠了,別說了,給我一壇酒。”誰要聽這些自己壓根沒參與進去的甜蜜回憶,誰愛從其他男人嘴裡了解自己女人的習慣,誰想公然演出亂倫好戲給江湖兒女們看!他寧願灌醉自己,不聽不看不想。

  “你們還自備酒水了呀,喝不完還得帶回去,多折騰。嗯,我來幫你們一起喝好了。”很明顯,不是只有他們倆有怨無處洩。邢歡在希望和失望間反復煎熬的次數不比他們少,藏在心裡找不到人說的難受更多,她不止想要醉,還恨不得能就此醉死。

  識相的看戲觀眾們不做打擾,配合地大量提供酒水就當是抵扣門票。

  可眼看著號稱經濟困難的江湖人士,如此豪邁地一壇又一壇消耗上等好酒,身為資助人,任萬銀的心在淌血。還有沒有天理了啊!這樣江湖怎麼可能不遭遇金融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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