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快快,把這些暖爐全都拿到甲字房去,少奶奶回來了。”
“二少爺不是交代了在外不准叫少奶奶嗎?”
“哦對,是邢歡回來了。”
“可是二少爺不是說把她給丟了嗎?”
“不是不是,我聽到的版本是說邢歡終於被那些休書逼瘋了,當場在群英樓一干大俠面前跳樓了!”
“你聽到的是盜版,正版是邢歡跟捕快私奔了。”
“呸!分明是跟穿綠色袈裟的和尚私奔了。”
……
各種傳言飄蕩在群英樓的各個角落,而故事的女主角則團在甲子房的貴妃榻上,墨綠色的棉襖將她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住,懷裡還揣著個小巧的手爐。盡管如此,她身子仍在不停地打顫。
她低著頭兒,一臉受了莫大委屈卻又不敢言的模樣。
任由立在她跟前的趙永安呼吸越來越急促,最後從他緊咬的齒關間迸出了怒吼,“我到底長得是有多可怕?把豬頭抬起來!”
邢歡受了驚般地顫了顫,面對這刻薄話語沒有任何反駁,聽話地把頭抬了起來。
擺出這種活像家暴受害者的神態,算什麼意思?他是有多虐待她?他有一堆的火氣提在喉嚨口,隨時可以傾瀉而出,偏偏在對上她的眼瞳後,莫名其妙地萌生出了愧意。
最終,那些准備好的難聽話語被他吞了下去,換成了一聲尷尬的輕咳,“咳!你真的想不開跳樓了?”
邢歡如同撥浪鼓般用力搖著那顆豬頭。面對那些都已經能倒背如流的休書,她怎麼可能在兩年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自殺。
“那就是和捕快私奔了?”他的尾音開始不自覺地上揚,牽引著腹腔內的那股無名火一塊上漲。
她想也不想,豬頭繼續搖。開玩笑,那個捕快是個母的啊,怎麼私奔?
搖頭就是否認,她沒有要和捕快私奔,下人口中的正版也不足以去相信。然而,當他眸色一轉,瞧見了一旁疊得整整齊齊的那件綠色袈裟後,不爽情緒越來越盛,直至支配起他的言行,“你他娘的私奔也就算了,捕快我也忍了!居然還找個頭上沒毛的?!你要我的面子往哪擺?”
“不是啊,二少爺,你別誤會……”她終於不再搖頭,勇敢嘗試辯駁。
——呲。
凳腳刮劃地磚的刺耳聲響打斷了她的話端。他粗暴地拉過凳子,跨坐了下來,擺出一副准備長期同她抗爭下去,非要把這件事刨根究底的架勢,“誤會什麼?說啊。”
“報告二少爺,他有頭發,而且還很多,發質好像不錯的樣子,黑黑亮亮,飄逸柔順,不知道用什麼洗的,還有股檀香味。哦,還有,他綰出來的那個發髻好別致。”
“我沒有在好奇他,也沒有想要了解他!”她在當眾把他的面子尊嚴踩碎後,還恬不知恥地跑回來誇贊奸夫的發質?而他,竟然還打算耐著性子等著她給出個合理解釋?活見鬼了。
“欸欸,二少爺,你要去哪呀,我話還沒說完吶。”她講得正興起,還有一堆准備好的跌宕情節來不及敘述,他怎麼就走了呀。
“寫休書,成全你,我管他有毛沒毛,拿了休書你就滾。”沒錯,就是這樣,不過是尊嚴暫時受損,就能送走這尊瘟神,他該大擺流水席慶祝三天三夜才對,有什麼好氣的。
“你……你要真想成全我,就別趕我走,我在京城無依無靠,你要我怎麼活呀,萬一、萬一遇見那個假和尚,我會被殺人滅口的。”
她成功了,放低姿態委曲求全的模樣成功讓他停住了腳步,好奇發問,“殺人滅口?”
邢歡用力點了兩下頭,從貴妃榻上挪了下來,光溜溜的腳丫子剛落地,刺骨的冷就直鑽心扉,她倒抽了口涼氣,迅速拉住永安的衣袂,趁他分神之際把腳移到了他的腳背上。
見他不悅地皺眉,抬腳想要趕人,邢歡好不容易蓄滿的淚適時地洶湧而出,“相公,我對你忠心不二,此情天地可鑒啊!根本就不認識什麼和尚,那個人是見我在群英樓裡落了單被欺負了,就假裝幫我解圍把我帶走。其實……其實他是個人販子!想把我拐賣了,可是買家嫌我太丑了,只肯論斤算,一斤只有一文錢,一文錢啊。那個秤有個好大的鉤子,把我的碎花小棉襖都勾壞了,幸虧我意志力強,一想到你還等著我回來伺候,我就充滿了力量,一路逃啊逃,逃到了城郊,被沉香閣的師太救了。”
當邢歡終於聲淚俱下地把這段冗長離奇的經歷講述完後,永安才發現她已經張牙舞爪地緊抱住他,趴在他肩頭哭得很是慘烈。
“那件袈裟怎麼回事?”他很想信她,這樣的話至少證明他的男性尊嚴沒有受損,他還不至於劣質到連個和尚都比不上。然而,直覺告訴他,這種鬼話都就連鬼都不會信。
“……是罪證。”她收緊手肘,抱得更緊了,難得趙永安不推開她,任由著她撒嬌,機不可失,“二少爺說的,江湖兒女要懂得保護自己,像那種冒充佛家弟子拐賣人口的壞蛋,不能姑且,我們趙家莊一定要替百姓除害!那是他的行騙道具,說不定他會來取的,到時候你就可以大顯身手把他生擒了。”
“白癡!你覺得他還有可能自投羅網跑來群英樓讓我擒嗎?”瞧瞧他娘為他挑了個怎樣的女人,豬頭豬腦豬身體,活脫脫就是個肥豬流。
“好像是哦,那怎麼辦?”
“關我什麼事,他賣的是你又不是我。”他總算是真正回過了神,用力把纏在身上的邢歡扯了下來,“穿鞋,滾下來伺候那些江湖人士吃飯,動作快點,一炷香後不出現在飯廳,我就寫休書。”
“你也要留在群英樓跟我們一塊吃飯嗎?”
“沒空!”
“……”邢歡搞不懂了,不是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嗎?都已經整整兩年了,那麼事無巨細地伺候他,怎麼他們的關系就會至今還停留在原點,甚至是比當初更惡劣呢。
她扁著嘴,默默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緊握住雙拳,暗暗在心裡為自己加油鼓勁——再努力一次,最後一次,如果還是不行……就算了吧。
直到跨出了房門,永安深鎖著眉頭始終都沒打開,回味著邢歡所說的每句話,仍舊覺得蹊蹺,驀地就停住了腳步。
“二少爺,怎麼了?”緊隨其後的隨從不解其意地問道。
“派人去城郊看看,有沒有一家尼姑庵叫沉香閣。”
“啊?邢歡不是跟和尚私奔的,是和尼姑啊?”
“……”
可以想見,關於邢歡壯烈跳樓後的行蹤,流傳版本又多了個更為驚悚的。
以至於邢歡不堪重壓,終於領略到了人言可畏的滋味,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要出現在江湖中人面前了,被人當做笑柄的滋味著實不好受。
偏偏,天不遂人願。
據說主辦方的行程表裡寫了,第三天由趙家二少爺帶領眾人游玩京城。
“……誰是主辦方?”邢歡勇敢發問。游京城?哪個蠢貨設計的行程,有回扣拿麼?
“趙家莊。”負責接洽事宜的茅山掌門幫忙解惑了。
“……”
邢歡默默收回了方才對主辦方的不滿,認命地派人前往別院尋找趙永安。
結果卻是,趙家別院裡裡外外都找不到趙永安的身影,邢歡甚至動員了所有人力,不放過京城任何一家青樓,地毯式搜索,仍舊一無所獲。
她只好謊稱二少爺身子不適需要靜養,由她這個做丫鬟的代為陪同。
於是……
“邢姑娘,你昨天當真同那假和尚私奔了?”
“……”
“邢歡姑娘,聽說那其實不是和尚,是個尼姑,是不是真的呀?我說吶,怎麼會有男人長得那麼俊俏。”
“……”
“邢歡,你是貼身伺候二少爺和二少奶奶的嗎?聽說他們至今還沒圓房,是不是真的?”
“……”
“這麼說趙永安是不是有什麼隱疾?嘖嘖,真看不出,還以為是個後起之秀,沒成想竟然還有這等無法啟齒的秘辛。”
這些俠士俠女們談及的話題越來越深入又禁忌,最後,他們的興趣索性集中到了趙家。
就連趙家莊上上下下無人敢提及的事,都被掀了出來。
“對了,邢歡,聽說兩年前趙家莊的大少爺因為失戀,離家出走,是不是真的?”
“是吧。”邢歡陪著笑,好脾氣地回道。
“整整兩年他都沒回來過嗎?我聽說大少爺豐神俊朗啊,尋常女子見一面那真是誤終身,怎麼也會失戀呢?你見過那個讓她失戀的姑娘嗎?長得怎樣?”
“燦如春華,皓如秋月。”書上是這麼形容漂亮姑娘的吧?天知道,兩年了,她連個鬼影都沒見過,婆婆更是連提都不願提。只是既然江湖兒女都喜歡聽八卦,她也不吝嗇把這兩年從下人們那兒收集到的信息貢獻出來啦。反正,只要他們的話題別再繞著她轉,她全力配合。
“有沒有別那麼抽象的描述?”
“像春天的花那般明艷,像秋天的月亮那般嫵媚。”這樣講夠具體嗎?
“……還能不能落實到細節?”
“長得像我。”這樣下去沒玩沒了了,她決定一言以蔽之。
邢歡成功了,這招很湊效,眾人果斷噤聲,不再往下問了。對那位傳說中,能令風流成性的趙家大少爺失戀的女子,也頓時失去了探索的興趣。
也就是在這樣的一片寂靜中,當有人輕聲一句微訝的自言自語聲響起時,都顯得格外響亮清晰。
“咦,那不是趙永安嗎?不是說他今天身子微恙,所以才讓邢歡來陪我們嗎?”
這一聲輕語,引來了所有人的注意。
邢歡下意識地跟隨群眾一起轉過目光,朝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瞧去。
頎長的身段襯著青花色的束腰袍子,談笑間自然流露出的翩翩之氣,一舉一止彷佛比女子更顧盼生輝……除了趙永安,還能有誰?
會在街上遇見他,邢歡並不覺得驚訝,讓她詫異的是,他身邊還站著個姑娘。
“你怎麼會在這兒?”幾乎是在同時,趙永安瞧見了她,甚至沒有絲毫遮掩亦不覺得心虛,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領著那位姑娘上前,還蹙著眉心,頗為不悅地問道。
就好似她的存在破壞了什麼好事般,那種礙眼又多餘的感覺,讓邢歡心間一酸。不自覺地朝著那名陌生女子看了過去。
她穿著一身霜白底色的寬袖衣裙,收腰的款式剛巧包裹出她纖細的柳腰,裙上繡著的盛放牡丹,就像她的容貌一樣,艷得讓人不敢直視。
邢歡抿住唇低下頭凝視著腳尖,滿腦想到的都是自慚形穢,連聲音都輕得好像犯了錯,“我陪大伙逛京城。”
“是嗎?辛苦了。”他還算良心為泯,及時給予一絲鼓勵。
“為江湖服務,應該的。”邢歡掩去了所有情緒,卻惟獨掩不去偷瞄那位姑娘的目光。
“二少爺,這就是你不對了。我們還以為你當真身體不適,才找個丫鬟來打發我們,原來是忙著陪如花美眷啊。雖說少俠難免風流,可你和二少奶奶才分開多久,偷也不必偷得那麼迫不及待吧。”江湖很亂,但重情看不過眼的人還是存在的。
“二少奶奶?你什麼時候成親的?怎麼從沒聽你提過?”那位姑娘忽然開了口,滿臉的驚詫。
狀似無心的話語讓邢歡心頭一緊,一字一句猶如利刃,不偏不倚地刺進她的心。原來,他一直都在用單身的身份,站在其他女人身邊。這一回他會答應陪她來京城,也是為了這位姑娘嗎?
那,她到底算什麼?在他眼裡就當真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丫鬟?
趙永安很快就給了邢歡答案。
“無關緊要的人,沒必要特地提。”他急於撇清,偏又忍不住看了眼邢歡。
“二少爺,你這話過分了。江湖上誰人不知,二少奶奶可是你明媒正娶的,怎麼會事無關緊要的人。”
“我給過她休書,是她死賴著不走。”說話時,趙永安別有深意地瞥了眼邢歡。
“我……”滿腹委屈在作祟,沖得邢歡頭腦發熱,險些就想替自己申辯。
“閉嘴!”然而,趙永安完全不給她這個機會,一聲低吼,嚇得她縮頭噤若寒蟬。
他的話音剛落,那姑娘眼眸猝然亮了起來,動作流暢地拔出了腰間軟劍,擺開架勢,“哦!我認得你們,無業游民又在非法集會!上次被假和尚攪合了,算你們走運,今天我非要抓你們去見官不可。”
熟悉的台詞,讓邢歡立即便認出了她,是那天在群英樓從天而降的女捕快。
“狐狸精!神經病!混江湖犯法啊?”
“對!混幫派就是犯法!”
突如其來的爭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趙永安這才正眼看向邢歡,見她安靜得就像不存在般,一股無名火在他小腹沸騰著。他猝然抬手,將她拉到一旁,沒好氣地命令道,“誰允許你陪他們的?”
“我是看你不在,才代勞的。既然你不喜歡,那我先回去就是了,你玩得開心點。”
“等一下……”他挽留的話還沒喊完,邢歡已經加快腳步,一溜煙地跑開了。永安怒瞪著那道背影,無從發洩。沒瞧見他正忙著嗎?她就這麼攪了他的局、害他淪為眾矢之的後,把麻煩包袱丟給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