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做了兩年怨侶的趙永安和邢歡終於圓房了,本該是件喜事。
然而,事態的發展讓這一切看起來更像一場鬧劇。
通常做愛後,會是更進一步的恩愛,數不清的耳語溫存,鶼鰈情深。可趙永安卻連早膳都來不及用,就這麼留下邢歡影單影只地出現在飯廳裡。對於若干好奇昨晚事態的人,他沒有一句交代。就好像,那不過是一場錯誤,醒來後,一切還是要回歸正軌。
又通常識相的人都不會去打擾這對遲了兩年才經歷新婚之夜的小兩口,任由他們放縱一次,睡到自然醒。可偏偏,身為大伯的某人不懂體貼,一盆滾燙熱水澆得轟轟烈烈。
“趙靜安,你能不能解釋一下,你早上那種行為算什麼意思?”斥責不了已經沒了蹤影的永安,老夫人只好把矛頭對准靜安。
“手滑。”對此,趙靜安給出了最簡單也最不負責任的解釋。
“……你的手到底擦了什麼,可以滑成這樣?!”積聚在老夫人心口的怒火有了宣洩的途徑。只是轉念想了想,她突然又平靜了,“你王伯伯家的四小姐怎麼樣?”她的目的很明顯,只要這個兒子肯安安分分娶妻生子,別再吊兒郎當游戲人間,那一切荒唐全都可以既往不咎。
“誰是王伯伯?哪個四小姐?”很尋常的問話,卻讓心不在焉的靜安覺得沒頭沒腦。
“就是你昨兒替我去見的那個姑娘啊!”
“哦……”經由點撥,他總算想起了,“還不錯。”
這回答會不會太應付了點?什麼叫還不錯?他當年形容菜市裡賣魚的姑娘,也說還不錯。顯然,老夫人想要的絕不僅僅是這麼雲淡風輕的一句話,“那昨兒晚上你們去哪了?哎,雖說一個姑娘家頭一次和男人見面,就鬧得徹夜不歸,於理不合。不過,你要是真喜歡,一見就鍾情了,娘也不阻攔。”
“昨兒晚上?”他就像是個失憶的人般,滿臉茫然。在瞧見他娘瞪圓的眼瞳,感受到她隨時會爆發的怒氣後,他輕笑著給出回應了,“孤男寡女還能去哪?”
“如此甚好,甚好啊。”雖然進展快了點,老夫人還是表現得寬容又開明,笑呵呵地合不攏嘴。
但並不代表飯廳裡人人都能感受到這種喜樂氣氛。
起碼邢歡在聽到這樣說辭後,手裡的碗就不幸落在了地上。
瓷器破碎的清脆聲響,讓所有人皆是一愣。好在,兩位老人家並未多想,邢夫人只關懷地問了句:“怎麼了?”
“手滑……”
“是嗎?你和大少爺還真有默契。”
邢夫人聽似無意的感慨,卻讓邢歡心頭一驚,連抬眸的勇氣都沒有。娘該不會是已經察覺到什麼了吧?這話,是警告嗎?警告她別癡心妄想,也別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兒。
“歡歡手滑是可以理解的。來,多吃點,昨晚晚上辛苦你了,補補身子,今晚繼續。”老夫人神情自然地出聲,堆著殷勤笑意,不斷往丫鬟新遞上來的空碗裡夾菜。
邢歡抽搐著嘴角,想說,就算昨晚的事是真的,這些醬菜啊油條啊也補不了身子吧。
“第一次是會比較疼,習慣了就舒服了。”
“……”連向來寡言的娘都發話了,還是那麼震撼性的話,邢歡只能無言以對。
——砰。
於是乎,又有人的碗從手心裡掉落。
一片靜默中,邢夫人慢悠悠地轉頭看了眼制造出這聲響的始作俑者,輕詢:“大少爺手又滑了嗎?”
“哦,不是,我故意的。”他淺笑,供認不諱。
那些個刺耳的歡喜氣氛,他不想感受。
“嗯?老夫人,看來大少爺是不滿您的偏心了,昨兒晚上他恐怕也累著了。”邢夫人含笑點了點頭,替他找了個借口粉飾失態行徑。
好在,沉浸在和樂氛圍中的老夫人沒有多想,“是是是,靜安,你也多補補,再接再厲。要不,娘一會去見見你王伯伯,幫你們挑個好日子,盡快把事兒辦了?”
“不行!”
誰也沒料到,出聲抗議的人會是邢歡。
她幾乎沒有多想,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為時已晚,只瞧見一雙雙目光齊刷刷地朝著她射來。尷尬地舔了舔唇後,邢歡干笑著抬頭,恰巧對上趙靜安玩味的笑容,她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可說出去的話兒就像潑出的水,收不回來了,她只好硬著頭皮替自己圓場,“呃,我的意思是,婚姻大事怎麼能那麼倉促。該好好謀劃下,替大伯辦得轟轟烈烈點,也剛好能借此機會讓江湖兒女們知道大伯回來了。”
“有道理。咱們趙家莊好久沒喜事了,是該好好辦一辦。”甚為牽強的解釋,仍舊沒讓老夫人多心。
“那就交給邢歡去操持吧,嫁進趙家莊那麼久,你也的確該為老夫人分擔些事兒了。”
“……”娘!人家都說知女莫若母!您是看不出您女兒已經連想死的心都有了嗎?還要替他操持婚事?殺了她都辦不到!
“親家母這話深得我心啊,我也想讓歡歡出面替我操持。”老夫人的考量很周全。邢歡的個性太寬厚了,若是不趁這機會讓她先立威,就怕往後靜安娶了妻,對方會仗著大少奶奶的身份欺負她。但到底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不能太厚此薄彼,“靜安,你怎麼看?”
“我沒意見,如果弟妹不嫌麻煩,那就有勞她了。”一字一句,他說得咬牙切齒。她若是敢點頭,他一定再摔一次碗,這一次會狠狠地朝著她的腦袋砸!
“好……”
可邢歡就是這麼不怕死,不管心口有多澀,她還是硬著頭皮應承了下來。天真以為,或許這樣,能阻斷自己那些要不得的念想。
便是這一聲低應,讓飯廳氣氛陷入僵持,眼看著趙靜安當真忍不住隨手撩起一旁的碗,突然有個丫鬟冒冒失失地跑了進來,“報告大少爺,有位姓王的姑娘找你。”
“有沒有說找他做什麼?”沒等靜安回話,老夫人就忍不住搶白了。
“說是想大少爺了……”這話真肉麻!
“哎呀,兒子,你不錯啊,一晚上就讓人家姑娘掛念成這樣。”
自家口沒遮攔的娘親,他沒空理會。由始至終,他的視線始終膠著在邢歡身上。本想下意識地吩咐丫鬟把人打發走,可當捕捉到不遠處那個逃避著他目光的身影後,他承認自己幼稚了,“去告訴她,我也想她了,讓她等下,我一會就去。”
語末,丫鬟退下,他毫不遮掩的視線依舊定定地落在邢歡身上。
就這般靜默著,靜安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或者哪怕只是一個挽留眼神,他也會放棄這種無聊的負氣行徑。
可是,什麼都沒有,她一味地低著頭,彷佛不管他身邊站著的女人是誰,都與她無關。
是啊,與她何關呢?她在乎的人從來只是她掛在嘴邊的相公。為了討他歡心,不惜掩埋掉本性,兢兢業業地扮演好賢妻身份,把家操持得有理有條,甚至連他這個做大伯的婚事都要插手。如今,夫妻之名維持住了,夫妻之實也有了,他憑什麼還奢望她能分出神來關心他?
果斷起身,逃離這種場面,是趙靜安唯一能做的事。
“嘖嘖,熱戀中人也太迫不及待了。來來來,我們繼續吃,別理他。”老夫人徑自沉浸在自己構想的場景中。
大家恢復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狀態。
唯有邢歡,兀自望著丫鬟新遞上來的碗發呆,心不在焉地撥弄著婆婆夾進她碗裡的辣白菜。一股酸澀感控制不住地往上湧,她想哭,卻又不敢在這種場合放縱自己的情緒,可這樣強忍著又著實難受。
終於,她按捺不住了,“我……婆婆,娘,我吃飽了,先回房了,你們慢慢吃。”
回房,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像以前一樣,面對那一面面四四方方的牆,世界很小,想法很少。不去看,不去聽,不去問,日子得過且過,也就沒了煩惱。
可邢歡再也拾不回從前的理智。
她有好多問題憋藏在心裡,不吐不快。
想問他是不是真像小廝說的那般,因為四小姐愛吃辣椒醬,所以他豪爽地搬回來一堆?
還是說一切只不過是旁人編排出來的,他沒有陪著那位姑娘一整夜?
問清這些能怎樣?邢歡沒有想過。
更沒想到偌大的京城,她要去哪裡找他。
就是這麼沖動又漫無目的地跨過門檻,呆立在了別院的大門口,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邁。
“要去哪?”
突然從頭頂傳來的聲音,讓邢歡沒有多想,隨口回了句,“去找大伯。”
“哦?是嗎?那剛好,順路,我送你一程。”
“欸?”她後知後覺地仰起頭,撲閃著眼簾,恍惚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笑顏。
輕輕一揚唇梢就能讓人覺得溫暖,除了趙靜安,還有幾人能做到。
可他不是早就走了嗎?幻覺?不是吧,她已經想他想到這種境界了?邢歡不信邪地蹙了蹙眉,探出手,小心翼翼地觸上眼前的那張臉。
“弟妹,光天化日這樣挑逗大伯,好玩嗎?”指尖上的冰涼是他所熟悉的溫度,如同一只不知死活的蝶,肆意地在他臉頰上晃動翅膀,誓要逼他心猿意馬,隨即便振翅而飛。他咧唇嗤笑,暗自敬告自己要遏制,拼命想用玩味口吻來掩蓋住蠢蠢欲動。
“……”切實的觸感、震得她心尖微顫的話音,所有一切,都足以讓邢歡意識到,這不是幻覺。她像燙著了般,猛地縮回手,死抿著唇垂下眼簾。
“上車。”靜安沒有給她來去自如的機會,轉手擒住她正欲逃離的指尖,借力將她揣上了馬車。還沒待她站穩,他忽地又松開手,交疊起雙腿,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她,“找我什麼事?”
“我、我想問……”邢歡實則是個藏不住秘密的人,就算知道有些話她的身份不該問,還是壓抑不住。她想也不想地啟唇,又習慣性地想在他身邊坐下,可當瞧見端坐在他身旁的那位姑娘後,邢歡噤聲了。
她硬生生地吞下所有沖動,抿住嘴角,靠坐在了他對面的空位上。
“靜安,這位姑娘是?”兩人約會突然闖入了個不速之客,那位姑娘顯然擠不出歡迎的表情,看向邢歡的目光也不怎麼友善。
“我弟妹。”他頭也不抬,回得輕巧。
卻也只是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刺得邢歡心口生疼。她賭氣似地別過頭,不想搭理跟前看起來登對極了的那倆人。
“弟妹啊……”聞言,那位姑娘挑起眉梢拉長了尾音,透著淡淡的不屑與不悅,然而該維持住的大家閨秀氣質,她仍然端得緊,“弟妹你好,我姓王,因為在家裡排行第四,大家都習慣叫我四姑娘。”
“弟什麼弟,妹什麼妹,跟你很熟嗎?我才不是你弟妹!”兩相對比之下,邢歡承認自己沒風度又沒氣度,還透著股濃濃的無理取鬧。可那一聲聲“弟妹”,就是讓她沒辦法再偽裝。
“靜安,你弟妹好凶哦。”四姑娘撩唇淺笑,像是完全沒把她的潑勁放在眼裡,“你弟妹也要跟我們一塊去玩嗎?她都不用陪二少爺?”
“哦,我弟弟向來不喜歡讓她陪著。”
“呵呵,我想也是。”她話中有話地附和了句,掩著唇兒,笑得娟秀。
這種譏笑邢歡太熟悉了,她知道,所有人都覺得她身段臃腫、容貌丑陋,配不上趙家莊少奶奶的頭銜。沒人看得見她這些年付出了多少,只覺得她理該不被尊重不被在乎。
她只是沒料到,從前那個懂她會替她出氣的大師,有朝一日,竟也會和其他女人一塊嘲笑她,“停車停車!”
邊嚷著,邢歡邊將手探出車窗,狠狠敲擊著,試圖換取前頭駕車小廝的注意。
真是夠了!她就是太蠢太笨,才會上錯車!
“少奶奶……”她成功了,雖然馬車未停,但至少小廝稍稍放慢了速度,夾在一堆主子之間左右為難著。
“我要下車!不要跟這種人坐一塊!”以她的身份和地位,沒有資格拿喬耍個性。這些,邢歡知道,可是沖動還是戰勝了理智。隱隱的,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原來以前不是她忍耐力太驚人,而是那個人沒有讓她喪志理智的能耐。
她難得釋放出來的脾氣,卻得不到響應。靜安好笑地搖了搖頭,出聲道:“停車。”
“大少爺……”小廝不再為難了,聽話地勒緊韁繩,停住了馬車,可他想不通了。難道,真的要讓少奶奶就這樣滾下車?好歹是一家人啊,俗話說抬頭不見低頭見,撕破臉不太好吧。
“下車。”他眉梢微微一挑,帶著魅惑笑容,輕悠悠地吐出兩個字。
得逞了,如願了,邢歡卻沒覺得開心,反倒是心口一窒。她暗暗在心底冷笑著自己的犯賤心態,到底還在期待什麼?一念之差留下來就為了自取其辱?咬了咬唇,她默不作聲地起身,弓身邁出步子的那一剎那,也強逼著自己扼殺了所有妄想。
然而,讓邢歡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她的指尖才剛觸到車簾,腰間驟然一緊。
“欸……”她下意識地驚呼了聲,垂眸看向這無預警襲來的拉力源頭。那是雙她再熟悉不過的手臂,有力又蠻橫地攔握在她的腰際。不發一言、不由分說地將她往後揣。
等到邢歡回神後,已經穩穩跌落在了趙靜安的懷裡。
她帶著錯愕蹙眉仰頭,卻只瞧見他淡笑依舊地轉眸,“四姑娘,我讓你下車。”
“我?!”開什麼玩笑?
“你沒聽見歡歡妹妹說不想和你這種人坐一塊嗎?難道你要我把她趕下車?別鬧了,這怎麼可能。乖,下車吧。”
“可是你昨天明明就……”
“你最好是別再提昨天的事,我不想打女人。”
“……”
這一場鬧劇就這樣華麗麗地落幕了,車簾被撩下,四小姐落寞地呆站在車旁,馬車裡傳來大少爺溫潤依舊的命令聲,“快走,我趕時間。”
小廝猛地震回神,像打了雞血般地揮鞭再出發,心底忍不住發出感慨:大少爺,您太給勁了!若即若離、欲拒還迎,玩得如此巧妙,您要二少爺情何以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