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悟色大師,這樣真的可以嗎?會不會把相公惹毛,最終我的結局依舊是被家暴至死?
——放心,去吧,有我在。
就這樣,有悟色大師誠懇的保證,邢歡無所畏懼地出發了。
這一次她的目的地不是群英樓,而是勇敢地沖回來別院。
然而,當別院大門就在眼前時,她怯步了。就因為正門口的柱子上,那幅黑底白字好像挽聯的東西。
“挽聯”上工工整整地寫著:沉香閣倒,方證威嚴;尼姑未絕,誓不為人。
要不要搞得那麼血腥莊重啊?
或者她該聽從悟色大師先前的建議,不要在這種非常時刻前來送死。不如先撤,等相公心情好點了,再來安慰也不遲?
邢歡最大優點就是夠果斷,有了決定後,她二話不說,腳步一轉,立刻落跑。
只可惜,趙永安不給她來去自如的機會。
身後沉重的大門緩緩被推開,她硬著頭皮假裝什麼都沒聽到,腳底像抹了油般溜得極快。很快,邢歡就棄械投降了,一堆小廝動作整齊劃一地沖到她跟前,將她團團圍住,還很是客氣地說道:“邢歡姑娘,二少爺讓您快進府,外頭冷,別著涼了。”
“沒、沒事,天熱著呢,我的棉襖也很厚,你們忙,不用招呼我……”她干笑著扯了扯身上的棉襖,彷佛是為了配合她的話,額間還有汗在不斷滴落。
然而話音還沒散盡,那些小廝就已經架著她,踏著整齊的方步,跨進了府邸。
邢歡眼睜睜地看著朱紅色的大門關上,悔不當初。
小廝們的拉扯不算粗暴,可當配合上邢歡的掙扎,場面頓時變得混亂不堪。昨晚纏著悟色大師綰的發髻,她愛惜得很,連睡覺都小心翼翼把頭垂在床沿外,眼下在她脖子不斷地扭動下,已變得凌亂不堪,雜亂覆住臉頰,遮擋了她大半的視線。
前些天老干爹找京城最好裁縫替她量身打造的小棉襖,此刻因為她雙手的揮舞,再也看不出那精良的剪裁和繡工,層層棉衣逃離了褲帶的束縛,往上皺起,算得上纖細的柳腰隨之暴露在外。
被丟到趙永安跟前時,邢歡便是這麼一幅狼狽之極的模樣。
趴在地上的她來不及抬頭看,只覺得腰間涼得很,忙著拉扯衣裳,整理儀容。想著,既然逃不過了,那好歹也該像個人樣面對相公吧。
趙永安卻全然沒有心思去顧及她的打扮,他抬腿坐在凳子上,抿唇看了眼俯趴在自己腳邊的女人。片刻後,他從懷裡掏出那根讓他糾結了許久的木魚槌,甩到了邢歡跟前,伴隨著冷冽質問,“說,奸夫在哪?”
“咦?”邢歡的注意立刻集中到了那根木魚槌上。原來悟色大師沒有胡說,他當真是把這東西遺落在她家了,所以只好拿筷子代替。
雖然大師說佛祖不會怪罪,心誠則靈。但筷子用久了總不太好吧?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抓過木魚槌,動作迅速地把它塞進了懷裡,打算下回再見到大師的時候,要鄭重其事地歸還給他,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功德?
這動作徹底激怒了趙永安,什麼意思?他這麼個活生生的人坐在她跟前,她不屑看一眼,奸夫留下的木魚槌,她卻那麼愛不釋手地藏好,哪不好藏,還非要捂在懷裡,是想離心更近一點嗎?
真是夠了!他沒興趣看她表現肉麻,愛誰誰去,那是她的事,在此之前,他必須先把門戶清理干淨,免得夜夜做夢都覺得有團綠雲籠罩在他頭頂,揮之不去,“想證明你們的愛感天動地是不是?很好,我成全你。來人!”
“在!二少爺,又要寫休書嗎?”聽命後,一旁小廝趕緊迎上,故作聰明地發問。
“我除了會揮毫,還會揮劍!備馬,我要去把沉香閣鏟平了,讓那些尼姑給她和奸夫的愛殉葬!”
“……”聞言,小廝默默退下,嘴角暗抽。他怎麼就忘了呢,他家二少爺是狂暴派的。
“報告二少爺,這樣不太好吧,我和沉香閣的師太並不熟啊,不如考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悟色大師說,只要她敢拿出半分在他面前時的模樣,去面對趙永安,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半分是多少?很難拿捏,邢歡還是試試看。
——砰!
想要息事寧人來的話,換來永安用力拍桌。奸夫果然是和尚!才離開幾天,她竟然已經被同化了,還“立地成佛”,佛她個頭!
邢歡眼睜睜那看跟前的木桌子在永安地擊拍下,裂成兩半。
她嘴角開始不住地抽搐,覺悟了,這種時候頭皮不能硬,她沒勇氣拿出面對悟色大師的那套,她只會不爭氣地縮脖子,給他想要的答案,“再報告二少爺,你聽我解釋,真的沒有奸夫,我發誓!”
“是嗎?那你能解釋下,為什麼你的房間裡會有木魚槌?這些天你又死哪去了?”她的發誓不能作數,天下間沒有任何一株紅杏,會在被捉奸捉雙前主動坦誠的,但永安還是因為她那句話稍顯平靜了些。
“那是大師的。”
“很好!誰是大師?”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他並沒覺得滿足,怒火再次上揚。
“大師他……已經圓寂了。”阿彌陀佛,這是善意的謊言,大師不會怪罪的吧?
“……你偷情把那個頭上長毛的和尚給偷死了?”
“不是偷情,沒有偷情啦!是大師年紀差不多了,應該歸西了,我失蹤就是為了要去送他一程。我跟大師之間的關系純潔無比,只有佛緣,沒有其他亂七八糟的緣。二少爺,你信我,信我呀。”
還能信她嗎?在那個頭上長毛的和尚出現之前,永安對她從來都是深信不疑的,這就是那種江湖盛傳的放心牌女人,視他為天,就算把她丟到男人堆裡,也不怕她會變心。但現在,他已不止一次地見識到了她的謊話連篇。
信?白癡才會繼續信她!他揚起下顎,冷覷著她,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了她話中的破綻,“嗯,這是好事。怎麼?你就覺得我那麼蠻不講理嗎?這種事大可以跟我明說,我也好准備香火積點功德,你又何必偷偷摸摸地走呢?”
“繼續報告二少爺,我沒有偷偷摸摸啊,那天晚上我就當著你的面走的。”
“荒謬!那我在做什麼?!”
“唔,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我們之間只有三張床左右的距離,擦身而過的時候,我還聽見你說‘曉閒妹妹,以後出門少吃點干糧,對身子不好’,我想二少爺應該是在忙,所以還是不要告別打擾比較好。”她謹遵悟色大師的吩咐,把他教導的話原封不動地照搬出來。
“咳……”一聲輕咳不受控制地從他腹腔中推擠而出,趙永安定了定神,兩相比較,一股愧疚感無端湧出,“好了,收攤,吃飯。”
酷似三堂會審的場面就此收了場。她家相公尷尬地站起身,由始至終不敢看她一眼。明顯透著心虛的表情,被邢歡強行曲解成妥協。沒錯,他妥協了,不再對她凶了;他沒有承認,那代表他和曉閒妹妹也許只是普通江湖兄妹情?
“嗯嗯,二少爺,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有了這層想法後,她迅速從地上爬起,拉了拉衣裳,追上前,堆著諂媚笑臉賣乖。
“都可以……”他回得心不在焉,始終在糾結那晚她到底在三張床左右的距離外偷窺了多久?
邢歡自以為是的好心情,截止於她親手料理完晚膳的那一刻。
當她喜滋滋地領著丫鬟們將一盤盤菜式端上桌時,眼看著她家相公的臉色越來越多變,就好像她給自己縫制的那件七彩小棉襖般,流光溢彩,煞是好看,直至最後凝結在了青黑狀態。
“為什麼全素?”他沉著氣,還算溫和地發問。
“嗯?怎麼了?”為什麼全素?邢歡也不知道,反正悟色大師是這麼交代的。
“為什麼全是素菜?!”她所表現出的後知後覺,讓他終於忍無可忍,狂暴姿態開始展現。他生硬地轉過視線,突然覺得面前那桌飯菜刺眼極了,嗅不到絲毫嬌妻伺奉的滋味。
“呃……報告相公,多吃素菜對身體好呀,杜絕殺生從我做起嘛。”大師沒有教導過她這麼做的理由,她只好硬著頭皮胡謅。
他若真要殺生,那她就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個犧牲者!
記不清干瞪了她多久,永安期望她能說幾句好聽的,暫時派遣掉他積壓在心頭的不爽。但結果,她非但毫無彌補的自覺性,還若無其事地徑自坐下,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誰允許你吃的?”
她是有多習慣這種時時都在積功德的生活?!
“可是二少爺,我……”好餓!被審了那麼久,還要全神戒備地應答,很耗體力啊。
想要為自己求頓安穩飯的討好話語尚未說完,有個小廝急急忙忙地沖了進來,成功吸引了二少爺和少奶奶的注意後,他卻只顧著喘氣,半天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是不是有屁想要放?快點放!”正處於盛怒中的趙永安煩躁皺眉,遷怒之意不加掩飾。
“不是、我……我沒屁放,是、是管姑娘她……”
“她怎麼了?”受不了小廝吞吞吐吐的言辭,永安不耐地打斷了他。
算是旁觀者清嗎?邢歡清楚在他臉上捕捉到一絲擔憂,她忍不住想,相公發現她不見的時候,會有這種表情嗎?
“她又來了。”小廝總算把氣息調順了。
無意識間的那一個“又”字,讓邢歡敏感地皺起秀眉,她不在的時候,他的曉閒妹妹常來嗎?她還是趙家莊的二少奶奶,似乎有足夠權利過問他的事,可在旁人看來稀松平常的問題,卻卡在了她的喉嚨間,久久醞釀不出。
直到對上他的瞪視,她沒志氣的把所有疑慮吞下,默然地低下頭,不再做聲。
飯廳裡的沉默氣氛沒有維持太久,很快,管曉閒就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身後還領著一群人。就算穿著亮眼的紅彤彤小棉襖,邢歡依舊入不了她的眼。她就像是完全沒發現屋裡多了一個人般,繞過偌大的飯桌,旁若無人地伸手纏住了永安的手肘。
“永安哥,有沒有想我呀?”嬌嗲的聲音從那張不點而朱的唇間飄出。
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後,邢歡屏息看向她家相公,期盼他能給出個為人夫該有的答案。
“你昨天才來過。”他只是想間接告訴管曉閒,就算是想,也不至於那麼日以繼夜。
然而,這過於間接的答案飄入邢歡耳中後,被抽絲剝繭只剩下了刺,扎得她心尖抽痛。果然,她的一切猜想得到了驗證,這位曉閒妹妹當真是把這當自己家了,三天兩頭就過來晃一圈。
“是嗎?哈,那大概是我太想你了。”比起以前,他的態度冷淡了不少,盡管如此,管曉閒還是選擇用一如既往的方式和他相處,她想,永安哥或許是因為一直想不出法子趕走他的前妻,所以才會對所有事都顯得興致缺缺了吧?
想著,她笑得比方才更甜了,手依舊搭在他的臂彎間,另一手抽空解下佩劍,邊漫不經心地說道,“對了,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聞言,趙永安還算配合地掃了眼尾隨她一塊進飯廳的那些人,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讓他眉宇間聚滿了狐疑,“誰?我認識嗎?”
“你怎麼那麼健忘啊。不是答應過要送我衣裳嗎?我想啊,不跟別人撞衫最好的辦法就是找裁縫量身訂制。所以啊,我把裁縫師傅、絲綢店老板,染坊老板、繡娘、金飾老板全都帶來了,哦對了,還有她,據說她是京城最有名的妝容師傅,最擅長出嫁妝了。”
她在逐一介紹來人,一個個身份從她唇間迸出,驚得邢歡嘴越張越大,卻發不出聲,他們倆是打算成親嗎?
“……曉閒妹妹,請問你把他們全帶來是准備做什麼?”不止是邢歡,就連永安都困惑了。他的別院不是市集吧?不允許陌生人隨意參觀的!
“當然是做衣裳啊,難不成還請他們吃飯啊……咦,你在吃飯啊?”她眼波微轉,像是才發現眼前這吃飯陣仗般,口吻間透著驚訝。
“嗯,要一起嗎?”身旁那道來自邢歡的灼灼目光,讓永安不自在地身子往後仰了仰,不著痕跡地避開了管曉閒的觸碰。
“呃……不用了。永安哥,你家廚子煮出來的東西看起來好沒食欲。你是從哪家寺廟裡挖來這個廚子的?花了多少銀子?你被騙了呀!等著,我這就去抓那個廚子見官,幫你出氣!”
寺廟裡挖來的廚子?沒錯,這形容太對了,精准無比地踩中了趙永安近來的軟肋。接收到刺耳話語後,他不屑地掃了眼那桌全素宴,“的確很沒食欲。來人,全撤了。”
“撤、撤了?”邢歡壓抑到極致了,她精心為他准備的飯菜,就因為旁人的一句話,他連嘗都不願嘗一口?
什麼叫沒食欲?她在老干爹的府上煮了那麼多餐飯,領到的從來都只是誇贊,怎麼可能讓人沒食欲?難道大師和富商的味蕾都有病?
“你有意見?”永安眼瞳一斜,微嗔瞪向她,“我也有意見,別把我當和尚餵養!”
“趙永安!你太過分了!”相較於從前的逆來順受,邢歡一反常態地握著粉拳,緊咬唇瓣,不掩怒氣地輕吼。
或許在旁人看來這是無關痛癢的發洩,但這卻是成親兩年來,邢歡第一次有勇氣對著他耍個性。她承受了他的漠視,甚至那一封封休書她也照單全收,還毫無怨言地一心想要把他服侍好,換來的是什麼?是他和其他女人一起踐踏嘲笑她的努力!
她竟然還會蠢到良心不安地回來自討沒趣,眼下看來,她根本就是個礙眼的存在。
“回來!誰准你走的?”犯了錯,還敢對著他吼?吼完後,轉身就走?這是誰給她嬌慣出來的脾氣!
趙永安的叫喚沒得來邢歡的回應,她頭也不回,氣呼呼地走得更快。
“邢歡,你要死去哪?翅膀長硬了,不用再把我這個主子放眼裡了,是不是?!”
“回群英樓去思過。”終於,她給出了回應。
沒錯,她需要思過,這一生她最大的過錯就是冒然領下趙家莊的這門娃娃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