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人尊
一人尊之戰,個人戰的最後一場了。
唐時對戰夏妄,他從通道口走進去,便聽不到半點聲音了。
夏妄來得比較早,已經站在了場中,之前衆人看到南山的人來了,卻不見唐時,還以爲這家夥又玩了始終,所以頓時是議論紛紛。
畢竟能夠留到現在的人,肯定都是小荒四山新一輩高手之中的高手了,注定是要縱橫大荒的人物。
唐時與夏妄二人,原本是夏妄的名氣更大的,唐時的名字僅限于小荒四山之中的東山和南山知道,而且出名也不過是這兩年的事情,而夏妄卻是從他開始修道之時,便已經名揚北山了。
對夏妄來說,今天的這一戰很重要,說他沒有任何的壓力是不可能的。
隻是相比較起來,那種期待和難言的躍躍欲試,卻要比壓力更加激烈。
在唐時的身影出現在獨尊台上的時候,所有的聲音都驟然停止了。不是唐時聽不到聲音,而是這周圍沒有聲音,太多太多的人連呼吸都屏住了。
那天算長老環視了一眼,從四方台下的人,到小荒四山個地盤坐着的人,到浮雲階上那來自大荒的修士和來自小自在天的是非,再到九山之上無數無數的圍觀者。
他朗聲道:“今日便是一人尊之會,最後一場北山無極門夏妄,南山洗墨閣唐時,在四方台碧光閃現之時開始。”
衆人本以爲這時間需要很久,然而便在這天算長老話音落地的時候,便感覺到他們頭頂的那一片陰影晃了晃。
唐時皺眉,忽然之間擡頭,便見到一片青綠色的光芒忽然之間将他的視野填滿,整個四方台竟然清微地晃動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甚至覺得自己腳下的獨尊台也開始晃動了。
原本灰黑色的四方台,在這一刻,竟然像是一塊巨大的璞玉一樣,從底部開始泛起了深深淺淺的綠色,像是暈染開的墨迹,逐漸地蔓延到了整個四方台。
從底部上的一個點,到整個四方形的底部;從整個最靠近獨尊台的平面,由下而上地,慢慢将整個四方台全部暈染成了綠色。
這四方台,在衆人頭頂百丈高的地方,擡目便可見那底部像是一片巨大的雲影,将天光全部蓋住。
之前這四方台下是黑暗的,現在卻像是被綠光暈染過了,讓人覺得難言地舒暢。
然而舒暢是别人的感受,四方台給唐時的感覺一直是壓抑的。
頭頂一片青天多好,偏偏是一塊巨大的,不知道高多少萬丈的石頭。
這碧光,便是戰鬥開始的信号,然而在唐時順着這光的軌迹直接沖入了獨尊台上面的陰影裏的時候,卻聽到周圍的人驚呼了起來——“四方台在往下沉!”
四方台在往下沉!
唐時擡眼,果然看到那四方台在緩緩地落下,這感覺壓抑到了極點,下落的速度極其緩慢,可是這種下落給人一種更加壓抑和恐怖的感覺。
萬八千丈高的四方台若是落下,将還在打鬥之中的唐時夏妄二人砸中,那才是好看了。
四方台落下的時候,便是團戰開始的時候,看樣子情況有變,是時間不等人。
他們興許要速戰速決了。
唐時也懶得廢話,已經是最後的這一場,直接先出了斬樓蘭來,便掂着要走近夏妄。
夏妄這個時候也不敢怠慢,他一臉的平靜表情,看上去年紀還不很大,在唐時看來也就是個少年,唐時的面容也很是年輕,隻不過因爲他眼神很是老辣,看得出幾分世故來,再加上修爲再身,有之前的斑斑劣迹在,沒人會覺得這是一朵小白花。
可夏妄不一樣,幾乎是一生下來就在修煉,一直在門派之中,不接觸世事,修爲很高,出手也比較狠辣,眼神卻清澈極了。
隻是這樣的人很少遭受挫折,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高氣傲的感覺。
夏妄雙手一展,便開出了一張陰陽太極圖在腳下,這一回卻是一點也不隐藏自己的實力了。
在看到唐時那長劍的時候,他以爲對方已經動了真格的,所以也沒掩飾自己的修爲,其實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麽藏拙的必要了。
你死我活的戰鬥。
唐時一彎唇角,便道:“打你,正好給我小師妹讨一筆債。”
當初應雨那傻姑娘,也不知道爲什麽就站在那裏給夏妄打——唐時心說一定是因爲這夏妄的眼神太能忽悠人了。
他現在可以說是出言挑釁,夏妄是個激不得的,當下便冷了臉,道:“大言不慚。”
腳下那太極圖急速地旋轉起來,黑白交錯之間竟然便已經看不清了。
夏妄乘着這太極圖,便直接飛身而起,雙手結印,便見到一道白光向着唐時飛來,将唐時方才劈出的這一劍給纏住。
唐時手腕一抖,斬樓蘭之上便有一道劍氣掠過,似乎想要将這一道白光給切斷。
不想在劍光剛剛起來的時候,那夏妄便朗聲道:“陽白!”
陰陽太極圖,又稱陰陽魚圖,陽者爲白,陰者爲玄。
如今夏妄手訣起來,控制的卻是一道白光,便是他口中所說的“陽白”了。
隻是唐時也出身道門,怎麽可能不懂這陰陽變幻之道?他眼一眯,握劍的右手食指便直接往前伸出一點,搭在了冰冷的劍柄上,便有一道靈光鑽進了劍身之中。
而後,劍身上的光芒忽然之間散去,便隻有青黑色的一片。
唐時這一把斬樓蘭,外面看上去當真是破破爛爛的,原本鏽迹斑斑,可在唐時這手指一點之後,那劍刃的刃面竟然變得平滑如鏡,卻呈現出一種很純粹的黑色來。
黑與白的對立,便像是陰與陽的對立。
那夏妄一句“陽白”之後,手訣便變動了,一道白光頓時像是吸收了這來自四面八方的天光,竟然轉瞬之間粗壯了起來,末尾那一點白光一抖,竟然化作了一條尾巴,這個時候還看不出什麽來。可是随着夏妄手訣的連連締結,從後面到前面,便逐漸地能夠看到尾巴,身子,爪子,最後是頭部——這竟然是一條白龍!
唐時黑劍提起來,凜然不懼,隻寒着一雙眼,帶着無盡的殺機要将這白龍的龍頭斬下!
夏妄又怎會輕而易舉讓唐時得逞?他手訣一變,便道:“龍擡頭!”
白龍脖子一轉,龍頭昂起,正好避過了唐時這一劍,卻在仰頭長吟之後,低頭張口,向着唐時的手臂咬去!
唐時不驚不亂,手腕一轉,卻已經将自己手中的斬樓蘭長劍橫放,任由那巨大的白龍将自己的手臂一口咬進去。然而這白龍畢竟是龍,即便是陰陽雙魚圖之中的陽魚所化,也有一定的章法。
這龍頭不過二尺,又怎麽能将唐時橫着的三尺青鋒咬下呢?
唐時這一劍,橫在那龍口之中,手掌卻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旁人看不到的變化,夏妄卻是知道的。
他控制着白龍,靈識轉瞬之間便已經查看到了唐時那右手的動作。
也看不到有什麽繁複的指法,隻看到靈光從唐時的手臂上湧到了他大拇指和中指上,像是要将他這兩根手指給撐裂了一般,然而唐時的眼神極其平靜。
在夏妄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便那兩根手指,便已經是雷霆萬鈞地直接碰在了一起!
像是天雷勾動地火,像是炸裂的光球,像是忽然翻卷起來的接天海嘯,便有一陣洶湧強悍的氣息從唐時這觸碰到一起的手指之間迸射而出!
“轟”地一聲氣浪的巨大鳴響,便看到之前被夏妄喚出來的那白龍的頭部像是炸開的一朵煙花,一下變成了散落的白光,甚至炸開了三丈方圓。
唐時早在自己将兩指捏在一起的時候便已經抽身暴退,此刻早早地離開了那爆炸的地方,夏妄原本就是遠遠地站在那裏的,此刻這樣的靈力爆炸卻是完全無法影響到他。
隻不過,精心準備的術法就這樣忽然之間沒了,怕是夏妄心中也不好受吧?
氣浪翻卷開,也讓唐時的衣袍獵獵随風了起來。
在山風之下,他那白衣之上的無數墨字卻像是被這風給吹化了,變成了流動着的墨氣,在水中旋轉,不一會兒便像是輕雲一樣混雜在了一起,在唐時的袍子上流移了起來。
那爆炸的氣浪很猛,甚至已經沖擊到了獨尊台的邊緣,甚至已經反彈到四方台的底部了。
唐時忽有所感,靈識往上探着,便知道隻在他們方才交手的這片刻之間,頭頂上的四方台竟然已經下沉了五丈!
他們交手說來緩慢,實則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的事情,如今四方台在急速下落,高手過招也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可唐時跟夏妄的鬥法卻似乎陷入了膠着狀态。
沒有人想要死在四方台下,也沒有人願意這一場戰鬥無疾而終,所以唐時跟夏妄,不約而同地決定了速戰速決。
之前那白龍沒了頭,卻被夏妄指訣一起,便道:“龍生九子!”
一龍化九,竟然從九個不同的方向直接向着唐時撲過來了。
唐時大笑了一聲:“你算數不好!”
夏妄沒理會他,之前唐時的每一場戰鬥他都是看了的,師尊已經特意提點過了他,唐時這人最厲害的其實是一張嘴,萬不能被這人說的話給亂了心境,破壞了自己原有的節奏。
其實夏妄的師尊是錯了,唐時的嘴固然是厲害,但修道之人大多心性堅定,不會出現被蠱惑或者被激怒的情況,除非是有各種各樣條件的相互作用——比如,戰況陷入了膠着。
若唐時不過是個跳梁小醜,怕是不會有人将他的話放在心上的,隻因爲唐時是與他們勢均力敵乃至于高過他們的對手,他們才會如此在意唐時的話,所以不獨獨是唐時的嘴巴厲害,更有堂叔修爲本事在作怪。
如今夏妄雖說自己不能受唐時的影響,可唐時說的話畢竟要傳入他的耳中,隻唐時道:“龍生九子,你這九子九龍是有了,卻不知,生九龍的那一條去了哪裏?”
話音剛落,唐時手中那一把斬樓蘭劍便橫斬出去,甩出一道驚天劍氣,那黑色的劍氣彌漫開去,初時還覺得散漫,可在接觸到九條白龍的時候便忽然之間凝聚了起來。唐時長劍指天,便輕輕地落下,往那黑氣的頂端一點,道:“陰玄,化龍!”
一條黑龍,便這樣憑空之間出現了。
九龍雪白,一龍玄黑,便已經厮戰在了一起。
這黑色的龍乃是與白龍相克的。
太極陰陽之道,陰陽相克,那九頭白龍便是陽,唐時的那黑龍則爲陰,此刻是黑龍以一敵九,竟然也不落下風。
隻是這樣靠靈術纏鬥下去也不是辦法,唐時直接手一松,便任由自己手掌之中斬樓蘭長劍激射而出,被那黑龍一口吞入腹中,緊接着黑龍噴出一團墨汁一樣的黑氣,竟然直接腐蝕了九條白龍,白龍轉黑,便是要着道了。
此刻頭頂那陰影,越加濃重了起來,交手不過是片刻,那四方台下降的速度卻似乎越來越快了,整個四方台的顔色也變得越來越趨近于藍色。
淺碧色像是海水一樣蕩漾了起來,唐時一看之下隻覺得心驚肉跳。
他不敢慢待,隻将自己那三株木心筆取出來,凝眸看向夏妄,然而夏妄的眼神,卻也在同時撞了過來,二人對視,唐時忽然覺得有一種很毛骨悚然的感覺。
一種直覺,來自生死之間的明悟。
唐時經曆過多次大戰,也多次死裏逃生,知道在戰場上這樣的直覺可以說是難得,所以他從不懷疑自己的直覺,便直接腳下一踱,忽然騰空而起。
在唐時騰空的一瞬間,一座黑白雙魚圖忽然從他腳下的地面上冒出來,唐時站着的位置便是那陰陽雙魚圖的眼。
太極圖是很奇妙的——左右者,陰陽之道路也;水火者,陰陽之征兆也。
太極圖,又名爲陰陽魚圖,左陽右陰,在陽魚之中有陰眼,陰魚之中有陽眼。這便是傳說之中的“陽中有陰,陰中有陽”。
可夏妄的這一招,來得特别兇險。
也不知道他是使用了什麽秘法,唐時一點也沒感覺到他是怎麽施法的,在看到的時候,那一座太極陣已然成了。
夏妄自己站在陰中有陽的那一點陽魚眼上,而唐時則站在陽中有陰那一點陰魚眼上。
這東西,不僅是相生,更有相克。
夏妄乃是陣法的主導者,若是唐時被困在那黑點上,周圍的都是陽白,隻要将那道力向着中間擠壓,管他唐時有多大的通天本領,不說死,最起碼也要脫層皮的。
這一招,下手之果決,本事之狠辣,唐時也是第一次見到。
他内心感歎了一陣這乾坤無極心法的厲害,卻也生出了較量之心。
同是道門,今日便來鬥法一回。
此刻什麽危險,什麽一人尊,什麽四方台,通通抛之腦後了!
唐時眼底露出幾分帶着血色的興奮,舔了舔有點幹燥的嘴唇,牙齒一咬,便在下唇上磕出了一點點血印子,将下唇上的鮮血卷進口中,唐時便道:“你無極門又太極圖,便當我洗墨閣沒有嗎?”
他提了筆,爲三株木心筆注入靈氣,便是吹筆落墨,他指甲蓋上的墨氣注入了筆管之中,于是那筆尖之上便落了一點墨出來,點在了唐時腳下站立着的虛空之中的一點上,瞬間鋪開了。
于是乾爲天爲陽,坤爲地爲陰,人則在天地間,于是有陰陽魚圖的人部。
夏妄道:“此圖名爲乾坤無極。”
唐時則一笑:“吾圖——太極丹青印!”
話音剛落,便見那三株木心筆從唐時的手中消失了個幹淨。他站在半空之中便是一腳,竟然直接将腳下的太極丹青印踹得飛速旋轉起來,隻将黑與白攪混,再也分不出誰黑誰白,誰是誰非來。
唐時高高地一掌揚起,直接印向了下面的夏妄。
夏妄不甘示弱,這是兩個太極圖,兩部功法,乃至于兩個門派之間的較量!
原本所有人以爲撞擊會産生的轟然巨響沒有産生,隻有一種奇怪的寂靜。
像是聲音太響,而導緻了衆人都已經聽不見。
唯一彌散開的,隻有無數的氣浪,漩渦,黑白的靈力,黑白的世界,腦交錯縱橫到了一起。
兩張十丈方圓的太極圖,在旋轉之中碰撞到了一起,各自在旋轉之間破碎。
它們是渾圓的,卻很薄,在撞擊到一起的時候竟然像是兩片鏡面琉璃,一瞬間便破碎掉了,無數黑白的琉璃碎片似乍破銀瓶,原本應該有那清越之聲,卻似乎又在這樣的破碎之中消弭幹淨。
各自破碎,并不代表着結束。
誰強,誰弱?
拼的還是各自的本事!
唐時卑鄙無恥,便在這兩張太極圖同時破碎的時候翻手一張,便有那黑白的碎片被他這一掌吸住,密密麻麻地聚集成了一個巨大的掌影,橫亘在夏妄的頭頂。
這一回,輪到整個北山的人齊齊地站起來了。
之前兩圖破碎,所有人都以爲這是平手了,哪裏想到唐時行動竟然如此迅速?
不管是這心機,還是這反應力,或者是狠辣的程度,都是唐時要更勝一籌!
夏妄在唐時看來,很像是那溫室裏養出來的花朵,而他唐時,是暴風雨裏打出來的頑石。這二者之間,其實一開始就沒有可比性。
花朵再嬌豔,也不如頑石沒臉沒皮下手狠毒!
這一掌落下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爲夏妄要完了。
這一戰,似乎便要這樣結束,然而夏妄能被大多數的人稱爲北山弟子之中修爲第一之人,自有他不簡單的地方。
唐時心機固然深,在出第一招的時候便已經算計到了後面的三步,他在生死關頭磨練出來的那種算計的慣性能夠讓他擁有超乎尋常的反應力,可卻也因爲這樣的反應力太快,而可能無暇顧及到旁的。他一旦真正地陷入了戰鬥狀态,便容易陷入無法自拔之中。
所以在現在,他一心想要一掌将這樣的一場戰鬥結束,可事實上——夏妄知道自己短缺在何處,之前在觀察唐時的戰鬥的時候他便知道了,唐時根本就是個靈感決定戰鬥的人,沒有一定的章法,也不會在戰鬥之前有過什麽規劃,打到哪裏算哪裏,能打多狠打多狠。
可夏妄不一樣,他習慣規劃自己的每一場戰鬥,要達到什麽樣的效果,能經過多少場……
夏妄跟唐時,有不同的戰鬥風格。
因爲夏妄乃是在門派之中的試煉場戰鬥的,所以一場接一場,他知道自己即将面臨的是什麽戰鬥,也知道每個對手的風格,所以他習慣的是在戰前便算計好,這便養成他規劃型的戰鬥風格;唐時遇到的事情幾乎都是突發性的,說打便打了,情勢變化之快根本不容唐時多考慮,一猶豫便是生死局了,之前有人說唐時的戰鬥是野獸的直覺戰鬥,這一句雖然看似誇張了一些,本質上卻貼切到了極點。
一個是随心所欲自我發揮的追求效率的唐時,一個是有強迫症要讓戰鬥按照自己節奏來的夏妄,兩個人的戰鬥風格不一樣,如何繼續?
還用想嗎?
管你媽什麽風格,打完了再說!
唐時咬牙之中,便狠狠地一掌拍到地面上,也将夏妄所站立之處拍出了一個巨大的掌印。
夏妄不閃不避,竟然硬生生地承受了唐時的這一章,同時露出了一個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他竟然不顧自己唇邊流溢出來的鮮血,手指一拉一牽,唐時隻在他指訣起來的瞬間便感覺到自己頭頂有什麽東西蓋了下來。
忽然之間有一點喘不過氣來。
唐時眼也不擡,強大的靈識便已經掃到了自己頭頂那四方台的底部竟然亮起了冷光,這一回也是太極圖,隻不過這一個圖不一樣,兩條魚,收尾相銜地連接在一起,一條黑身白眼,一條白眼黑身,竟然就在唐時的頭頂遊動,像是将那四方台的底部當做了養魚的水缸一樣。
太極本來便已經是天地了,什麽東西 ,能将這天地裝下,變成兩條小魚?
那一瞬間,唐時生出一種無法抵抗的感覺,若是他心智若幾分,興許就被這磅礴道術給壓倒了——
唇邊挂着血色的夏妄,那眼神異常地冷冽,甚至是冷靜,與唐時戰鬥到了一定境界便要瘋狂的狀态不同,他越打越是冷靜,可心裏越是瘋狂。唐時這賤人,卻是看似瘋狂,心裏越來越冷靜,甚至是冷血。
殺的人多了,便不覺得殺人是怎樣的本事了。
夏妄道:“乾坤無極,遂有乾坤,超脫天地外。”
是了,夏妄修煉的乃是乾坤無極心法,緊緊是太極圖,不過是太極而已。
太者,至也。
極者,極限也。
所謂太極,便是“至于極限,無有匹敵”。
可無極呢?
無人、無我、無天、無地、無世界!
何物能養天地爲魚于湖池之中?唯有無極!
天是修道者掌中一尾小魚,地是修道者掌中一尾小魚!
人站立于天地之間,便已經卓然于世,天有何能,地有何能?人,以心逆天!
這一刻,唐時才終于知道,乾坤無極到底是什麽意思。
這一刻,那坐在浮雲階上大荒逆閣第八層層主章血塵,第七層層主天禦,忽然之間眼神明亮了起來。
原本以爲此子不過是無極門的一枚子,卻不想如今竟然有這樣沖天的逆意。
修士修士,順天而爲不算修!
天地有極,而無極門卻修煉“乾坤無極”!
兩尾小魚,在出現的時候很小,可在唐時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很大。
高手過招不過瞬息,所謂瞬息,不過是決勝之機而已。
這突如其來的逆轉,像是一隻巨手,将所有人的心髒捏緊了,碾壓。
唐時一口鮮血噴灑出來,卻又緩緩地滲入了他的袍中,消失不見了,隻有那畫裳之中的墨色,忽然濃重,一身白衣,竟然驟然轉黑!
他站在四方台之下,獨尊台之上,山風凜冽,無法吹動他衣角,罡氣四溢,無法撼動他容顔!
于是那雙眼一擡,便是光芒閃爍!
豁然擡首,活的魚,便這樣映入他眼底。
他夏妄是逆,我唐時便不算是逆了嗎?
隻是他不僅是逆天,他是逆一切可逆之人,逆一切逆他之人!
天地宇宙洪荒玄黃,萬物生靈三界靈長,但凡擋路者,殺無赦——那刻在石闆上的三個字,不知爲何,一下便浮現在了唐時的腦海之中。
他提筆,便像是當時伸出手指輕輕勾勒那字迹一樣,以這三株木心爲筆,以自己指甲蓋之中修煉出的氣韻爲墨,以這四方台爲紙,以吾敢逆一切逆吾者之心爲印,揮毫而去!
四方台轟然落下,千萬年來,何曾有人做出如此大膽的舉動?
則三:敢有對四方台不敬者,殺無赦!
天算長老一下從浮雲階上站起來,看着提筆揮毫的唐時,怒喝道:“汝豎子,安敢不敬于四方之台!不敬者,殺無赦!”
殺,無,赦!
“殺,無,赦。”
唐時幾乎是磨着牙,将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
他不是在重複天算長老的話,而是在念他一個一個寫出來的字!
敢有對四方台不敬者,殺無赦!
“唐時,速速住手!”
這一回,不僅是天算長老,旁的來自大荒的人也是一臉的震怒,似乎若不是因爲這是四方台會便要沖出去将唐時一把抓下來,一刀将他腦袋砍了一樣。
整個四方台此刻已經由那碧綠,變成了碧藍,有一種奇異的波動從這萬八千丈四方台散發出來,像是海底湧動着的波濤和暗潮,像是這圍繞着靈樞大陸四面八方的無盡深海!
瘋了,唐時已經瘋了 !
他的墨筆,落在了四方台上,也落在了那緊貼着四方台的陰陽雙魚上!
“想讓老子住手?”
唐時将最後那“赦”字的一捺,拖長了,鋒銳盡顯,墨色像是要被他這一筆的力道給耗盡一樣,到了後來已經不是飽滿的墨氣,稀稀疏疏之間露出幾分空白了,卻是一種空前的竭盡所能——
力透紙背!鐵畫銀鈎!
這是他,最鋒芒畢露的一筆!
“速速住手!”天算長老身上爆發了無盡的氣勢,整個九山都已經爲之動搖!
隻是唐時眼底略帶着微紅顔色,便一聲輕笑,一轉身,卻已經化作那聲震九霄的狂笑:“什麽四方台,不過死物!你們奉它如神靈,在老子看來它一錢不值!”
所有人聽到唐時的這句話,當真是頭皮都發麻了。隻是更驚世駭俗的言語,還在後面——
“住手?好啊,先殺完,再住手!”
三個字,墨迹已經在他話音落地的時候,忽然洶湧了起來,跗骨一樣,鑽進了那夏妄布置的天地魚的身體之中。
以乾坤爲魚,卻抵不過唐時這一句“殺無赦”!
無邊無際的墨氣,像是一枚枚釘子,鋪天蓋地,下雨一樣灑下來,将這兩條方才還收尾相銜遊動在四方台底的魚,釘死!
像是活物變成标本,活魚變成屍體!
那兩條魚,在被鋒銳如刀的墨氣釘住之後,尾巴擺動,掙紮了兩下,便像是咽了氣一樣,緩緩地便貼附在了四方台底,像是忽然顔色褪盡的壁畫,被風霜雨雪侵蝕了千年,終于開始了風化剝落。
在這兩條魚的術法被唐時一筆破去的同時,夏妄忽然單膝跪地,同時便聽得震天動地的“轟隆”一聲,天際驚雷閃過,整個四方台竟然直直下沉十丈!
此刻,之前還與獨尊台有百丈距離的四方台,竟然已經隻高獨尊台三十丈!
唐時乃是淩空而立,此刻那四方台壓下,便是在他的頭頂,像是故意要懲戒他對四方台不敬一下,轟然砸在他頭頂。
唐時伸出自己雙手,便将那頭頂的四方台撐住了,卻被逼得再吐了一口鮮血。
他是人,是太極之中的人部,人處于天地之間,卻是在夾縫之中遊走。
唐時不知道爲什麽想起了這一句,可是他心底平靜,整個臉上的表情卻已經這四方台的重壓而猙獰!
沉下!
沉下!
沉下!
一丈,兩丈,三丈!
唐時的身體被四方台壓下去,壓下去,壓下去……
時間變得短暫又漫長,唐時手臂酸痛,雙唇已經染血,隻覺得自己手掌之中觸到的乃是海水,那略帶着鹹味的海水,隻是沒有海風,這裏的風還是山風。
他不是沒想過要脫逃,可這像是他與這四方台的一場拉鋸戰,那些來自大荒之中的修士還在叫嚣,唐時呸了一口,老子現在要是能跑自然要跑,四方台不讓老子跑,老子便要跟它杠上!
早看這玩意兒不順眼了,看不對眼也不是一天兩天,麻痹一不做二不休,幹掉它,死也甘心了!
幹掉四方台,即便他唐時不是名垂千古的英雄,也将因爲這驚世駭俗之舉遺臭萬年!
千古與萬年,十倍的差距。
成爲一人尊,他将名垂千古,幹掉四方台,他便是遺臭萬年!
何可成爲流芳,何可成爲遺臭?
不知道,隻需要知道,一旦做了,他唐時的名字,将會镌刻在整個靈樞大陸的曆史上,永不腐朽!
幹了這一票,來世再活個轟轟烈烈!
唐時也不知道心底爲何起了這樣瘋狂的念頭,可是他無法壓抑此刻來自内心深處的那種燒灼一樣的渴望。
擡頭,已經忘記自己還有對手,忘記周圍那些人的叫嚣,忘記了他自己的名字,忘記了他的身份,眼前——隻有一座萬八千丈四方台!
“轟隆”一聲,天地已然爲之失色,四方台寬逾百丈,高則萬八千,壁立千仞,名爲台,實乃通天柱!
唐時何等渺小,大凡這萬物靈修,與天地相比不過蝼蟻。
何人癡狂,敢與地較博?
何人癡狂,敢與天比高?
唐時比之四方台,猶蝼蟻比之千仞壁!
他一個人,在堅定又轟然下墜的四方台,用雙臂苦苦支撐,一切都顯得渺小,陰影之下,衆人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一雙寒眸,點星一樣明亮。
他長嘯一聲,聲浪便從這四方台與獨尊台的夾縫之中震蕩而出。
唐時看不到忽然之間驚亂的大荒修士,看不到眼神複雜的藏閣湯涯,看不到那飄飛過來一腳踹開了四方台下已經失去反抗能力的夏妄的月白色身影,看不到,通通——看不到!
不必看到,何必看到?
他胸懷,何止一個四方台?
笑聲激揚,于是手掌一松,身影卻忽然之間消散在了四方台下,衆人再看的時候,那影子已經煙雲一樣重新出現在了半空之中,隻是他面色已經慘白如紙,靈力枯竭,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支撐着他不斷地使用那瞬移的術法,從四方台下,一下鑽到了這廣闊的天地之中。
自四方台會起,便一直見這四方台懸挂在他們的頭頂,像是一片濃重而揮之不去的陰影,直到今日,唐時才有一種呼吸終于順暢了的感覺。
他左手一擡,蟲二寶鑒的影子,卻在他背後出現,巨大的書頁翻開,像是蝴蝶那枯葉一樣的翅膀,在扇動之間,便已經破繭重生!
第十六首,隻要一句,隻要一句便能幹掉這四方台了。
在看到這四方台的第一眼,便有那樣一種強烈的沖動,隻是不曾告訴任何人,這是旁人眼中的不敬,唐時的瘋狂!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他眼底的煙氣幻化開去,便像是已經看到了那樣的場面。天姥連天向天橫,便如眼前這四方台,如此氣勢恢宏,如此動人心魄!其勢可拔五嶽,掩赤城,隻是那又如何?
四方台,且任你高萬丈,也敵不過我一句——
“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唐時提筆一點,便像是題字一樣,在這高大的四方台上,豎着寫下這一行字!
筆墨之間,難掩他心中豪氣萬千,眼前這碧海藍波一樣的四方台,便在他眼底忽然之間幻化了。
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四萬八千丈高台向東南而傾,這四方台不過萬八千丈,還不倒下,更待何時?!
唐時口中斷喝:“倒!倒!倒!”
原本筆直地矗立在獨尊台上方的四方台,忽然之間便輕輕那樣一搖晃,而後向着東南傾斜而去!
這事态,吓壞了整個獨尊台上的人,吓壞了周圍九山的所有修士!
四方台,那是四方台!靈樞大陸的聖物,千千萬萬大能修士不敢觸碰的存在!
鐵則三:敢有對四方台不敬者,殺無赦!
瘋了,瘋了……
似乎,不能更瘋了!
然而錯了——唐時猶嫌不足!
這四方台傾倒的速度太慢,若是要倒下怕是等到猴年馬月,如何能等?
尼瑪,讓你倒,你不倒。敬酒不吃,偏吃罰酒!
成全你!
雙目爆出寒光,唐時咬牙之間已經是血腥氣滿口,一身黑色畫裳灌滿了風,長袖會揮動之間已經是鼓蕩飄搖,他縱身從半空之中躍起,隻像是一隻飄搖的青玄色仙鶴,分明是魔神一樣的神情,卻有仙人的風姿,然而他做的事,卻是所有修仙人永遠也做不醒的夢!
飛起一腳,唐時直接踹到了四方台側面,無數的琉璃面轟然碎裂,聲震四野。
“去你媽還不倒!”
千萬年四方台,藍光崩碎,激射入雲霄,整個萬八千丈高的四方台像是忽然墜入海中的浪濤,朝着東南轟然傾斜!整個九山,陷入了亘古以來最冰冷的混亂。
四方台,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