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洗墨幻象
回來的時候,他們一樣遇到了海妖。
從漩渦裏進,又從漩渦裏出。
唐時擡頭的時候,隻看到這海面依舊平靜,他與是非上了岸,依舊站在小自在天後山之後的一片平地上,周圍綠草青青,也不見得他們去了多久,隻是唐時去這一趟,心境的變化很大。
海妖的影子,覆蓋在整片海上,不過随着漩渦的消失,也逐漸地隐沒下去。
唐時問道:“海妖又到底是什麽?”
“本體爲海。”是非說了四個字,微微一笑,似乎對這海妖的存在還挺有一些好感。
本體爲海,遂稱之爲“海妖”,而不是海裏的妖怪。
這答案很簡單,可也很難以令人相信。
唐時愣了一下,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原本根本沒有什麽靈智的東西修煉成妖,似乎跟浩然山應雨很像,山便是她的本意,而她自己便是山魂地脈。這樣的感覺……很是微妙。
不過也難怪,這樣大的覆蓋面,整個海面都是它的影子,可想而知多麽可怕了。
之前唐時曾用自己的靈識來查探,可最終沒有什麽結果,怎麽看都是一片海,不是因爲唐時看不出它的本體是什麽,不過是因爲這個答案在情理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
海妖嗎……
東海還是西海?或者,如果不論這半輪月的存在的話,東海西海原本就是一片海,這樣海妖的本體隻是樞隐星上面的這一片海吧?
唐時沒再多問,與是非一道上了岸,重新尋了林間小路回了禅門寺。
在那台階的最頂端,天王殿前面,唐時看了上面三重天一眼,問道:“如今事情處理好,你要建閣,何時去大荒?”
是非道:“天隼浮島與小自在天還有事情商議,所以半年之内不能走開。”
慧定禅師和枯心禅師,明顯已經折在東海罪淵了,現在是非便是小自在天的頂梁柱和主心骨,又哪裏能随便走開呢?
這兩個月,不過是裏裏外外地整理了一番,真正要安排的事情還在後面。
事情牽涉到建閣,也就意味着小自在天的佛修們要開始從這裏撤出去,這就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了。
到底要怎麽撤,什麽時候撤,撤到什麽地步,都要一點一點地計算,更何況一旁還有天隼浮島。
東海罪淵既然在這裏,那麽整個東海的所有海島應該都是不适合修行的,至少對低等級修士來說有害無利。這樣一來,天隼浮島的妖修們要怎麽辦?
大荒之中妖修倒是有兩閣,天隼浮島不至于像小自在天一樣無路可走,他們是有退路的。
而是非,隻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建閣之事,興許便關系到小自在天的存亡了。
六十甲子之前,因爲各方面的原因,大費周章而全面撤出靈樞大陸。
然而現在,又要重新進入,他們曾經謙讓出來的那些東西,旁人已經霸占,又怎麽可能輕易送回來?
千辛萬苦鎮壓東海之事,沒料想等待着他們的不過是忘恩負義吧?
唐時想着,扯出一抹笑來。
“既然是你小自在天之事,我也已經解了一部分的疑惑,不便久留。趁着這機會回南山一趟,你若建閣,那大荒再見。”
唐時的意思是,他不準備留在小自在天了,這就準備走。
是非的事情,還要處理許久。
小自在天一旦撤出,這裏舊有的禅門寺,三重天,甚至是周圍的群島,到底要怎麽辦,都需要慎重。而天隼浮島與小自在天似友似敵,也非友非敵——小自在天撤了,天隼浮島撤不撤?
太過錯綜複雜的事情,沒個半年還真理不出頭緒來。
唐時想着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便直接走了。
他轉身看着下面這功德路,陽光已經将雨水蒸幹了一些,這石闆台階路,有的地方凹陷下去,有的地方則是突出上來。雨水便積在那凹槽之中,映射着天光,小小的一灘水裏,也有乾坤大世界。
臨走時候,他忽然想起一茬兒來,便問道:“小梵宗,可是你小自在天當初留在靈樞大陸的暗棋?”
是非擡眼,眼底那幽暗的光化開了,卻暈染成幾分笑意,微微一點頭,算是默認了。
唐時背手,山風将他長袍吹起,“這一屆四方台會小梵宗進去了一個泓覺,以前的四方台會興許也有人,這些人在大荒之中,即便力量微末,關鍵時刻卻也有大作用。小自在天,也算是有好算計了。”
這話是用一種完全欣賞的語氣說出來的,唐時并不覺得這樣的算計有什麽卑鄙之處。
小自在天當初的高僧們,興許早就料想到有這一日了吧?
又想起是非當日所言,怎知他不曾用過心機呢?
——可唐時不會誤以爲這樣的心機有多不堪,這小自在天的僧人們,即便算,也爲這樞隐芸芸衆生。
“你的心機……”
話終究沒說完,唐時回眸一笑,便又轉身,直接踏着那台階下去了。
是非站在台階的頂端,目送着唐時離開。
初時他是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可沒一會兒,便有縮地成寸施展出來,一步踏出去,看着還是一步,隻是眼前一晃,他便已經下了十幾級台階了。
身形是驟閃驟現的,沒一會兒便已經到了山門的位置。
唐時走得,似乎一點也不留戀。
他在山門處,吐出一口氣,吹過來的風,便已經有了鹹潮的氣息。
一揮手,一隻小舟出現,唐時躍上去,那輕舟破浪,青衫落拓,在這茫茫東海上,便已經去得遠了。
是非看着那影子消失在海天一線之間,手指撥動一下念珠,雪白僧袍一晃,轉身便往禅門寺中走。
隔着這無數階的功德路,山是山,海是海。
半年而已,是非還要建閣,唐時也是要回藏閣的。
站在船頭,乘風破浪的感覺絕佳。
唐時這一手,不是那“輕舟已過萬重山”,而是“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用的隻是表意,不過在這海上已經足夠了。
他忽然擡起自己的手腕來,小二還挂在那裏,被這海風一吹,這大海的氣息一刺激,它竟然已經醒了過來,頭上兩隻角已經堅硬了不少,呈銀白色,一下便從唐時的手上躍出去,而後落盡大海之中。隻見得銀光一閃,原本小小的一條蛟蟲忽然之間便大變長,成了一條三丈長的銀蛟,歡快地在水裏遊動。
唐時看着貨轉眼便已經跑遠了——
不過還在他與小二之間還有心神聯系,它到了哪裏,唐時算是一清二楚。這家夥在想什麽,唐時也能隐約感覺得到。就像是現在,唐時知道它在海裏遊得很歡實。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小二又遊了回來,在船邊伸出那大腦袋蹭着唐時,唐時一笑,隻收了船,踏到小二頭上去,整個人因爲站立不穩晃了晃,而後站穩了。
小二歡實地用尾巴在海面上打了個卷,之後便直接遊動着擺尾,在海水之中穿行。
那銀白色的靈光覆蓋在小二的身上,速度飛快。
腳踏着銀蛟趕路,唐時忽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帥爆了。
他穩穩地站着,小二遊得歡快,沒一會兒便已經行進了很遠。
遠遠瞧見了貔貅樓的船,小二又不認識,隻遠遠地直接飙起了速度,超過了那船。
船上人哪裏瞧見過唐時這麽**的趕路方法?一時之間,上面的船員站起來,手指着唐時道:“那是龍嗎?”
周權一煙杆子敲過去,隻讓那船員閉了嘴,卻眯着眼看向旁邊過去的那站在銀蛟身上破浪前行的人。
身姿挺拔,看着卻有幾分熟悉。
周權皺了眉,那站在銀蛟上的人卻遙遙向着他一拱手,周權忽然之間記起來了。
他笑了笑,也夾着煙杆子向着對方一拱手。
不必有什麽言語交流,唐時已經去遠了,乘着那銀蛟已經消失在遠方。
船上的人這才算是開了眼界,“周先生,那是誰啊?您似乎跟他認識?”
周權轉過身,想了想,嘿嘿一笑,“大概算是認識吧。”
後面的人“啊”了一聲,正待要繼續問,周權已經進了船艙了。
唐時現在已經是個名人了,他的名氣在小荒四山之中尤其大。
這樣膽大包天的人物,總是要時不時地被人提起來一下的。
更何況,周曲也勉強算是貔貅樓老資格的人物了,他知道藏閣之中多了一個名爲“時度”的人,輕而易舉便能猜出那是唐時。隻是萬萬沒想到,唐時竟然會在這裏出現。
唐時的目的地,并非東山,而是南山洗墨閣。
他想要回去看看,回頭再直接回大荒。
洗墨閣畢竟是他重頭開始的地方,牽挂也不算是少了。
登岸的時候,銀蛟便将他送了上去,之後自己縮小又盤在了唐時的手上,之前消失的那千佛香又不知道被從哪裏找出來,繼續抱着睡。
唐時感覺自己手腕上涼涼的,這樣擡起來一看就像是普通的手串,銀白色也聽漂亮,若沒有這一節千佛香,就更低調了。
他懶得管,這裏是在東山和南山的交界處,唐時依舊從這裏走過去,禦劍的時候速度極快,不一會兒便已經到了陽明門下面,不過他沒有停留,而是直接前往南山洗墨閣。
招搖山的前面,依舊是山清水秀。
唐時刹住的時候,那長劍在半空之中留下一道光焰,他臉上的笑容方才綻開,卻又忽然之間愣住了。
完全僵硬下來的唐時……
像是忽然之間觸碰到了什麽禁制,唐時眼前的世界一下變得灰暗起來。
這招搖山是荒蕪的,甚至找不到一個人,他瞧見一個濃墨一般的影子,緩緩地上了這座山,站在招搖山的山巅。
忽然就覺得,這山的名字叫做招搖山真是再合适不過的。
那人站在那裏,長風讓他的頭發和衣袍都飛卷了起來,隻是因爲這影子隻是一團濃墨,這個時候頭發的墨氣被拉成了絲縷,與衣袍糾纏到一起,是十分寫意的畫面。
他擡手,似乎握着一支筆,便點畫了起來。
于是,這招搖山上,便出現了房屋,河流,那是棠墨殿,洗墨池,墨溪,硯壁,山後的祠堂……是唐時草廬前面的斷崖,可是那獨木成林的大樹……
一切的一切,忽然便鮮活了起來,這一切都從畫變成了真。
隻有那黑影,還是虛無的狀态,他擡手便畫了一些排位上去,而後抓起一枚,在正面寫了兩個字,又在反面寫了字,便随手丢回了原位。
這人的影子一飄,便已經到了那硯壁之上,他将自己手中的筆投入這硯壁之中,化作了無邊的墨氣,将整面硯壁染上顔色。而後風一吹,這影子便跟着飄散開了。
唐時的眼底,招搖山上的場景就這樣靜止了很久。
從周圍景物的變化之中,可以感覺出這樣過了許久,有一個人上了山,在棠墨殿撿到了一本小冊子,那名字便是《印镌十三冊》。這人如獲至寶,在此地開宗立派,延續了原來洗墨閣的名字。
後來這一切,便這樣發展壯大一個個人進來,又有一個個人出去,不斷地來來往往,往往來來。
滄海桑田之後,洗墨閣依舊是這樣子,隻有周圍的古樹參天,岩石被青苔覆蓋,那祠堂之中的排位也越來越多……
他終于看到了晏回聲、蘇杭道、周莫問的影子,他們拜上山門的時候——
而後,他看到了洗墨池之會,這一場便是他經曆過的,隻不過眼前的場景沒有任何的改變。唐時隐約覺得,在那猛虎下山圖畫完之後,便該有自己出現的場面了,可一切的幻象,從這一刻戛然而止。
唐時愣住了,眼前灰暗的世界被定格,而後煙雲一般被風吹散。
他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站在這裏,眼前的世界還是那正常的綠水青山。
洗墨閣前後人來人往,弟子們忙忙碌碌做着自己的事情。這似乎才是他熟悉的洗墨閣。
可是因爲看了之前那幻境,唐時覺得整個事情已經變得詭異了起來。
在達到招搖山看到洗墨閣的一瞬間,那無數的影像便像是倒帶一樣在他眼前出現了,唐時覺得自己可能是遇到了什麽,可具體讓他說又是說不上來的。
若是那幻境所見是真,那眼前這些亭台樓閣乃至于山山水水都是旁人用筆墨所繪制,怎麽可能是真的?可唐時在這裏住了這麽久了,怎麽可能是假?
若一切都是幻象,那麽洗墨閣的存在便是一個巨大的謊言了。
一個在歲月裏,縱橫了千百年的謊言……嗎?
下面的樓閣之中,忽然竄出來一道靈光,卻是應雨感覺到他回來,所以;立刻就出來了。
不過是近一年沒見,應雨竟然已經有了元嬰期的修爲,她感應力很快,唐時剛剛到這裏她就感覺到了,不過現在應雨看唐時那表情,似乎有些奇怪。
“六師兄?”
唐時一下回過神來,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道:“正好有機會能出來一次,順便回來看看。”
唐時回來的消息,隻有少部分人知道,在門中聚會的時候,唐時曾問過蘇杭道,說了自己看到的幻象。
蘇杭道解釋說:“這應當是很久之前洗墨閣的大能修士留下的卷軸幻象,你進來的時候可能是觸發了什麽禁制。不過到底是什麽禁制,還需要探查一下。此事暫時不急,洗墨閣好好的,你勿要擔心。”
唐時的确是擔心洗墨閣,蘇杭道倒是看得很清楚。
杜霜天已經不在洗墨閣,倒是白钰頗有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杜霜天走了他便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了。畢竟杜霜天一心修道,宋祁欣跟他之間,頗有些艱難的。
唐時是摸不準他們這一位内閣大師兄是怎麽想的,他們的事情,唐時看着也就好了。
晚上的時候,應雨悄悄跟他說,歐陽俊想要出去再次遊曆,唐時問爲什麽,應雨隻難過地搖搖頭。
唐時想了一會兒,覺得可能是應雨的修爲太高,歐陽俊壓力太大。
他沒告訴應雨這些,對歐陽俊來說,這一切都還剛剛開始。人生總有不如意的地方,能想着往前走,已經很了不起了。
應雨跟唐時說,想要跟他一起去大荒。
畢竟現在她的精魄還封在唐時那太極丹青印裏,無法脫出,距離唐時太遠,修煉速度會受到影響。現在浩然山已毀,她這浩然山的山魂地脈,隻能慢慢地修煉了。不過唯一的好處是,她能與這大自然萬物相溝通,擁有别的修士完全無法匹敵的親和力。
作爲一座山,應雨能修煉到這個地步已經很牛了。
應雨原本就是當初四方台會之後各方争搶的人物,藏閣這邊肯定歡迎她的加入。
唐時隻把這消息通過傳訊陣通給了湯涯,湯涯便笑了起來,也懶得追究唐時到處亂跑的事情,還答應爲他遮掩,隻要他能将應雨帶回來,那就是大功一件。
從傳訊陣出來,唐時便摸着下巴,假裝酸溜溜地揶揄應雨,應雨追着唐時打了一陣,不過歐陽俊已經準備遊曆,她想要去告個别,也沒玩多一會兒。
夜裏唐時睡了個安穩覺,卻已經打算第二天就走了。
天還沒亮,他便已經醒了,現在整個洗墨閣已經沒有人的修爲比他高。若說是觸發什麽禁制,爲什麽等他這次回來才有?是因爲以前的自己沒達到觸發幻境的條件,還是這幻境現在才出現的?
唐時百思不得其解,便在這即将明朗的天色之中,走向了後山的祠堂。
剛剛踏進去的時候,那太極印大亮起來,光芒閃爍之間幾乎讓唐時睜不開眼——唐時現在已經是出竅期修士,這陣法檢測人的修爲,唐時這修爲在小荒四山之中已經算是封頂了。
他踏過來,再次站到了一堆靈牌前面,走近了,便想起最異樣的那一個點。
唐時記得,之前看到的幻象之中,那墨影抓了一塊牌子,在正面寫了字,又在反面寫了字。
他很想知道,反面是個什麽字。
一伸手,光華如電,便将那靈牌抓在手中,唐時看到這正面寫着的是兩個字——唐時。
當初看到的時候便有一種奇怪的毛骨悚然又異常平靜的感覺,可他此刻,心跳驟然加劇,又驟然平靜。
修長有力的手指搭在這漆黑的名牌上,緩緩地将之翻過來,卻愣住了。
空白的。
沒有一個字。
唐時的眉頭緊皺了起來,查探了一番,沒發現任何異常,可他就是覺得哪裏不對勁。
如果那幻象是真的,那麽這裏……
或者不是這一張名牌?
他将這名牌放回去,而後掌風一推,便将這無數的名牌全部翻了過來,背後全部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唐時算是大失所望,他抿唇,眼神冷冽,一揮手又将這些名牌全部複原。
站在原地看了一陣,唐時轉身便出去了。
他再次離開洗墨閣的時候,便帶走了應雨,臨走時候聽說陽明門的人來找洗墨閣。
唐時問應雨是什麽事情,應雨說是天魔四角似乎有異動,現在整個小荒四山的神經都已經緊繃起來了。
這應當不是什麽要緊事,唐時沒怎麽在意,若是真出了事情,大荒之中不大可能沒反應的。
他與應雨,帶着小二,越過了雪山,借了傳送陣便直接回到了藏閣扇。
再次過來的時候心境又不一樣了,可唐時知道,之前那些因爲他離開而中斷的進程,又要重新開始了。
地下層,唐時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