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指甲
“那和尚還在嗎?”
“一直在找碎片,人都死了多少天了……”
“這回簡直是見鬼了……”
……
是非聽不見旁人的話,他隻是将能找到的東西都全部搜集起來。
散落的骨頭,唐時的靈器,墨戒,碎裂的詩碑……
戰場很亂。
是非的心卻前所未有地平靜。
已經不記得,這樣的平靜到底是這麽多年誦過多少佛經得來的。修佛者,但求其心古井無波而已。
從日到夜,來來往往多了無數的人,無數的人從他身邊走過去,去看看這一戰之後留下的狼藉。
對是非來說,這不過是沒日沒夜的尋找而已。
不過才過去了七日,可卻像是轉瞬彈指已千年。
道閣之中有幸存的修士,已經完全不關心那個髒兮兮的和尚了,他們忙着重建自己的道閣。
隻是虛道玄,還沒有辦法爲自己重塑身體。他已經不關心道閣的死活了,此刻他求助于冬閑,隻求冬閑能幫助自己。此刻的道閣真算得上是群龍無首了,一團亂麻。
蕭齊侯在之前的戰鬥之中受傷太嚴重,在劍閣閣主來此查看此一戰造成的巨大變化之時,順便将他帶走了,似乎是隐約之間忌諱着什麽。
大荒道修八閣,妖修兩閣,都來人看過了,隻有陰閣獄閣毫無反應。
興許魔修的人也來看過了,隻是對于他們來說,這是一件大好事。
看着道修們自相殘殺,看着天尊布下的暗棋轉瞬之間起了這樣大的作用,真是好不得意。
最後一個來的,是湯涯。
他遠遠地從大漠那邊走過來,站在一片狼藉面前,隻有滿地的鮮血,看不見之前那些嶙嶙的屍骨,風裏似乎殘留着當日一戰的瘋狂。
以湯涯對唐時的了解,這個人到哪裏都是風起雲湧的。雖料到這大荒第十三閣建閣之戰定然會意外頻出,可湯涯沒想到唐時會将自己給玩兒死。
他想想,忽然笑出了聲。
遠方已經看不見是非了,湯涯來的時候,是非已經走了。
到底去了哪裏?還沒人知道吧。
按照規矩,若是是非在十五日之後不出現在音閣,便算是是非輸了。
小自在天建閣,自然也沒了希望。
隻是現在,是非還能不能出現,就是一個謎了。
湯涯是故意來遲的,因爲他發現自己似乎還不大能夠欣賞——綠辭之前說過的,更精彩的世界。
唐時的世界的确是很精彩,隻是難免有些脫離精彩本身,而偏向于兇險了。
整個大荒,已經被這一戰給震驚了。
從劍閣與道閣交界的山口,一路打到道閣所在的地方,甚至萬千年道閣被唐時用他們自己的天閣印給拍沒了,整個道閣已經淪爲了大荒的笑柄。經此一役,道閣再次元氣大傷,隻是這一次比上次明輪屠殺更加可怕,給道閣造成的傷害更大。上一次,他們還能在短期之内将十層樓的人給補全了,這一次卻完全不行了。
一時之間,道閣變成了十二閣之中人數最好的。
不少修士遭遇了橫禍,也有不少的修士似乎也看清道閣,或者說是被道閣給吓住了,竟然紛紛退閣。
于是,道閣遭遇了建閣曆史上第一次寒冬。
湯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于還是一皺眉,掐指在戰場上布下幾道光,而後衍算起來,可是最終卦象上不曾有任何的顯示。
聽聞是非曾在這裏尋找唐時留下的痕迹,不管是屍骨還是血肉,或者是留下的衣物乃至于法寶,興許……還有救?
回想一下由旁人叙述的整件事情的經過,湯涯都覺得不可思議。
唐時的大師兄竟然是個魔修,并且這出手,之前都是一直被唐時壓着打,乃是故意引唐時過來滅了道閣的。唐時估計也不是沒看出來,他不過是将計就計,直接跟着來了,順便對付道閣——隻是,杜霜天的本事,畢竟要大得多。
若是唐時死了,這一場戲似乎就已經沒有了意思,還有誰能逆轉整個樞隐星的局勢呢?
湯涯思來想去,也找不出人來了。
他歎了口氣,終于還是走了。
遠遠地,崔一航看到湯涯的聲音消失在遠處,便皺着眉頭,不過轉眼他就發現了自己身邊出現的一道影子。
“章層主?”崔一航愣了一下。
章血塵背着手,站在這裏,便布下一道結界,難得地帶了幾分笑意,問道:“我不過來看看,不想瞧見你在這裏,閣主交代了你什麽任務?”
崔一航似乎不大願意說,不過最終還是僵硬着一張臉點了點頭,不過他轉頭去看那已經空無一人的戰場,道:“不過,大約是不需要了。”
“不過是個建閣之戰,卻是人人都要爲難于他。”
章血塵冷哼了一聲,看着崔一航的眼神,也頓時失去了溫度。
他轉身撤了結界便走,竟然是追着湯涯而去了。
崔一航站在原地,無話可說。
所有人都知道了——
在第七天,一直徘徊在戰場上搜尋唐時遺物的是非,終于消失了。
那個白衣的和尚,不知道是去幹什麽。
道閣一戰的話題性,太大,爆點也不少。
九日九夜太上情陣,道閣的莫名偷襲,後來的驚天逆轉,唐時手中出現的道天閣印,洗墨閣黑化的大師兄,同門師兄弟相殘,最後是唐時完全抛開自己的隊友,孤身陷陣,一個人滅了半個道閣,便是連道閣閣主虛道玄也是肉身被滅,隻餘下元嬰,也是元氣大傷了。
更離奇的是,這樣厲害的唐時,竟然會被杜霜天輕而易舉地暗算。
如果杜霜天真的是唐時的大師兄,那麽洗墨閣有沒有什麽問題?一個小荒四山的小門派,何以都出這樣厲害的人物?之前四方台會上的應雨已經很厲害了,唐時就更不用說——杜霜天在四方台會上的表現,其實隻能說是平平,所以現在杜霜天突如其來的偷襲效果,簡直出人意料,甚至足夠達到令人震撼的效果。
一時之間,都說是唐時已經死了,杜霜天的身份卻又成爲了衆人關注的焦點。
而杜霜天在什麽地方呢?
他在去洗墨閣的路上,青山秀水,與他無關。
他沒有從大荒走,那裏面不屬于他,并且大能修士衆多,難保有誰興緻來了拖住他比劃一番,那個時候杜霜天就真的欲哭無淚了。
從道閣出來,一路東行,便經過東北天魔地角和東南天魔天角的交界處,進入了小荒東山。
杜霜天并沒有在天角停留,盡管衆人都已經知道杜霜天将要歸來,隻是杜霜天現在還有很要緊的事情要辦。
從東山到南山,不過是一轉臉的事情,杜霜天禦空飛行的速度極快,他現在不能大範圍挪移,若是被發現,他的計劃便不能成了。
反正他已經下了死手,覺得唐時肯定是已經死透了,趁機斬草除根才是真。
招搖山上,祝餘草依舊茂盛,門中白钰與歐陽俊都外出遊曆,唐時自然不在閣中,已經是衆人眼中的死人了。而應雨,現在還在大荒藏閣之中,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所以洗墨閣現在門内上上下下,都是普通弟子多,除此之外,隻有三名長老了。
今日的彩霞,格外地漂亮。
宋祁欣的心情很好,她培育出了新的七珠果的品種,若是長老知道了定然高興。
隻是不知道,三師弟跟四師弟,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宋祁欣看着自己手裏那一串漂亮的七珠果的果子,這絢麗的顔色若是能添加到畫中,定然美極。其實她更想的那個人……
像是忽然感覺到了什麽,宋祁欣回過頭的時候,便見到了那禦空而來,站在半空之中的人。
“大師兄——”
大師兄回來了啊。
杜霜天微微一笑,身上水墨山河畫裳依舊,墨溪從山上留下來,在他腳邊彙聚成了洗墨池。
遠遠地,整個招搖山都像是以前那樣甯靜幽雅。
他應了一聲,“師妹。”
***
他怎麽也沒想到,杜霜天會來找他。
蕭齊侯在看到他的時候,已經完全震驚了。
這是第十天,是非去了哪裏,沒人知道,有關于唐時和杜霜天的話題還在滿大荒地飛,不過興許還沒傳出大荒去,畢竟大荒從來不喜歡将大荒之中的事情帶到小荒去。
這裏是在劍閣外面的劍門關上,這裏有兩座大山,一把殘劍。
蕭齊侯最喜歡的便是這裏,杜霜天是從山下經過的時候停下來的。看似不經意,可蕭齊侯就是知道,他是來找自己的。
果然,杜霜天直接從下面走了上來,蕭齊侯敏銳地感知到了他身上的幾分血腥氣。
他最近才殺了不少人。
——這是蕭齊侯下意識的感覺。
他問道:“你來幹什麽?”
杜霜天笑了:“果然如我所想。”
“什麽意思?”蕭齊侯不喜歡誰賣關子。
在他看來,杜霜天的危險程度很高,可是他此刻要出手,自己應該躲不過。
就是這樣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對于太過強大的人,有時候真的生不出什麽反抗之心來。最強大的存在,往往是最令人向往的。
“你有一顆魔心,何必修道?既然心裏渴望,又何必被那些條條框框束縛?跟我走吧。”
杜霜天很有自信。
跟我走吧。
蕭齊侯很久沒有說話。
他站在那裏,沒動。
山風吹來,撩動杜霜天身上的衣服的時候,蕭齊侯才發現——不知何時,杜霜天已經褪去了那一身畫裳,穿着織金的暗藍色長袍,通身氣質已經改換了個徹徹底底。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蕭齊侯依舊沒有說話。
這似乎就是杜霜天的等待時間了,他轉身便要走。
蕭齊侯忽然道:“你是誰?”
杜霜天從這高台之上跳下去,隻丢下一句:“你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對于蕭齊侯來說,這是一個很艱難的選擇。
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實不适合劍閣。
人,總是要選擇适合自己的道路的。
第十一日,劍閣蕭齊侯失蹤。
第十二日,浮閣閣主藍姬被證實隕落。
第十三日,音閣決定爲是非放寬期限。
第十四日了。
是非坐在爛柯門之中,第一次感覺到,流淌的時光對自己來說多麽重要。一分一秒,過去了便像是流沙一樣,根本抓不住。
他臉色蒼白得異樣,扭頭去看擺放在自己身邊的那些東西。
也隻能稱作是東西了。
被熾熱的光芒燒灼去所有的血肉,唐時的身體隻剩下了一副骨架,還散落在各處,想要拼湊起來也不容易。并且在将那些屍骨搜集起來的時候,是非發現這屍骨之上已經不不帶有半分的靈氣了。也就是說,回魂之法根本不會有作用。
所幸,還有詩碑。
唐時的詩碑,是很奇妙的存在。
每一支小巧的詩碑令上,都能看見一首詩,而這些字迹都是唐時的。字迹深深地镌刻進去,裏面求流淌着一些細碎的光。
他把這些詩碑排了出來,人體骨架的模樣,以鮮血澆灌,割肉剔骨……
千瓣蓮從是非流血的手指指尖開出來,他低頭看了一眼,卻連微笑的力氣也沒有了。
是非修佛,不觸及底線不殺人。
而唐時,不是是非的底線。
有時候是非也在想,自己其實挺奇怪,可若以整個小自在天與唐時相比,他定然不會選擇唐時。這一個選擇,是非早在許久之前就做過了。
傷人固是傷人,隻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更何況唐時不是“敵”。
就算唐時是執棋人,罪大惡極又有何妨?
佛言:衆生平等。
人也好,仙也罷,唐時也好,時度也罷,東詩更無所謂……
興許是非自己已經成爲了這棋局之中的一顆棋子,還不自知——興許他隻是被唐時利用的一個人,此刻發生的所有都是唐時的策劃,隻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隻是這些都是“興許”,即便這“興許”變成“一定”,是非的選擇也還是不會改變。
他的底線不是唐時,也不會因爲所謂的天地一盤大棋而改變自己。
是非确信的是:自己是真實的存在,不是由誰一手捏制出來,比之所謂武陵道人,已經幸運不少。
時間快要到了,小自在天建閣之戰,無法停止。
是非看了一眼那千瓣蓮,便随手一抖,将之摘下,攤在掌心,随後放到那屍骨旁邊。
若是細看,便會發現這一堆碎裂的詩碑殘片和骨片乃至于别的東西的周圍,有淺褐色的痕迹,像是被人用鮮血畫下來的陣法一樣。
這陣法有兩個陣心,一個是那殘片所在之地,一個是是非所在之地。
他擡手,點亮一盞燈,放在了自己身邊,終于緩緩閉上眼,準備起身。
爛柯門之内的時間流速是外界的十倍,裏面十日,外面一日。有這時間,興許還能有救。
身體損耗太厲害,是非智能先行調息,閉目半晌——
一隻手,漂亮修長的手指,帶着墨黑色的指甲,翻湧的墨氣空前地濃郁,甚至透出了他的指甲,在空氣之中帶出一道痕迹,便這樣輕輕地,搭在了是非的僧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