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有要事
再歸大荒,已經不能說是大荒十二閣,而是大荒十三閣,盡管第十三閣現在還是空無一人,不過整個扇區已經分出來了。
自打第十三自在閣建閣之戰後,格局便已經改變。
大荒第十三閣,在整個大荒的最北邊,最靠近四方台的位置。東臨藏閣,西接陰閣,在兩閣相夾的位置上。
唐時是直接從傳送陣回藏閣的,到了他這個修爲層級,倒是也無所謂是哪一閣的修士。要借用哪一閣的傳送陣都不會有問題。他站在那雪山邊的時候,便已經看到了旁邊的扇區——還是完全荒蕪的存在,隻有冷卻的岩石,有的地方長了些青苔,邊緣的地方生出一些低矮的草類來。
剛剛開辟出來的扇區,還很給人一種荒涼惡劣的感覺。
這裏,暫時不适合修士的生存,也偶爾有别的修士在那一片區域之中出現,不過都是過路。
興許不久之後,唐時就能在這裏看到小自在天上的那些佛修了。
他念頭一動,隻回頭讓應雨先回藏閣去,自己卻直接走了新的扇區。
慘白的岩石,似乎還留存着當日自在閣開辟出來時候的溫度,那些滾燙的岩漿,在唐時記憶之中閃現,隐約跟東海罪淵的那些東西重合。
當時的場景極美,是非那一身僧袍也好看。
唐時站在這廣袤的慘白荒原上,擡頭看了看天,風吹雲動,在他眼底卻是一片殘影。
腳下都是堅硬的,凝固的岩石,千萬丈寬廣的自在閣扇區之中,此刻似乎隻有唐時一個人。
天地蒼茫……
勁風吹過岩石,也吹過他一身青袍,唐時站了一會兒,便繼續往前面走。
自在閣,應該算是一座佛塔,最上面卻是鍾與鼓。
最下層的塔門是關上的,不過上面幾層卻還是有圍欄。
站在這塔下,唐時走過去一推門,竟然開了。
他愣了一下,竟然一點也沒避諱地走進去,裏頭還是空空蕩蕩的,隻是已經放着一尊佛像,中間有幾根石柱,兩邊挂着經幡,他也沒細看,正要走過去的時候,卻發現香案上沒有香。
應該是許久沒有人來了吧?
香爐之中插着香,但是已經燃盡。
是非太久沒有出現在爛柯門之中了,他閉關的時候,是非還常常來,等他閉關結束了,是非卻完全消失無蹤。
他已經出來了有一年多了,跟之前的百年苦修比起來,竟然還覺得太長。
大約是因爲百年苦修,也不過隻是苦修,在外面的世界卻需要他面對形形色色的人,解決各式各樣的謎團吧?
從佛像後面繞過去,能夠看到蜿蜒上去的螺旋狀木梯,唐時順着走過去,方才一步踏在那木階上,便看到手邊有一盞油燈,似乎是專門準備在這裏的。
整個塔都給人一種昏暗的感覺,那門虛掩着,透出幾分帶着灰塵的光來,裏面的景象卻是模模糊糊的。唐時原本準備走,不過走上去兩步,又把那油燈拿起來,手指一點便已經将之點亮。暖黃的燈光,帶着幾分醉人的感覺,唐時沒忍住笑了一下。
除了混入小自在天當時度的時候,唐時幾乎是從來不接觸這樣的東西。
他這樣的人,天生不懼怕黑暗,黑暗讓他更安心。
可是是非,若是見着黑暗,就要點亮這樣的一盞燈。
記憶之中最深刻的,竟然也是他手中持着燈盞的時候。
拿着燈,仿佛就能照亮一些東西。
唐時腳下的路,随着他的接近,随着那一盞燈的接近,也逐漸地清晰了起來。
螺旋狀往上,一層一層地走過,整個自在閣其實很大,甚至從這些螺旋狀的階梯上看下去,竟然給人一種相當空闊的感覺。
階梯是嵌在周圍的牆壁上的,唐時越走越高,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
直到最上面,有一間小小的屋子,不過唐時上去的時候,便看到那木門的雕花上落滿的灰塵。
自在閣剛剛起來的時候,這些木制的階梯和門窗,甚至是下面的香案,應該都是沒有的,是後來安上去。他伸出手,抹了抹雕花圖案上的灰塵,暗道怎麽也不加個防塵咒,忽然便看見了那門前兩根柱子上刻着的一些字。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
唯識唯心,眼聲耳色。
色不到耳,聲何觸眼。
眼色耳聲,萬法成辦。
萬法非緣,豈觀如幻。
大地山河,誰堅誰變。
法眼宗的詩,名爲《三界唯心》,可據說指的其實是法眼。看萬物時不用肉眼,而透過傳說之中的“真如之眼”去看,此“真如之言”,便叫法眼,道眼。
是非,又是想看透什麽呢?
唐時轉目,看向了另外一邊。
何名圓滿報身?
譬如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
莫思向前,已過不可得;常思于後,念念圓明。自見本性,善惡雖殊,本性無二。無二之性,名爲實性,于實性中,不染善惡,此名圓滿報身佛。
自性起一念惡,滅萬劫善因;自性起一念善,得恒沙惡盡,直至無上菩提。
念念自見,不失本念,名爲報身。
唐時走過去看完,這一刹卻忽地将那手擡起來,隻冷笑一聲:“胡說八道!”
那手下按,便欲将這柱上镌刻着的經文毀去,可臨到要下手,竟然怎麽也拍不下去,嘀咕一句“自作多情”,又把手收回來。
圓滿報身佛,如一燈,又如一智。
一燈,一智,卻與是非十分相和。
佛經指點人們迷津,莫總想着往日之過錯,已經過去的無法挽回,而應當想以後。佛說善惡不同,可其本性一樣。不存在差别的本性,便都是真實的本性。若有一惡念,便可以抵消掉以往在萬劫之中種下的千般善因;而若有一善念,也将抵消往日種種惡業。
他初時以爲這是是非勸誡他回頭是岸,可想想是非刻在這上面的東西,一則給他自己看,二則給整個小自在天看,跟他唐時又有什麽關系?
隻是看這上面字字句句,又覺得古怪至極。
過去的錯誤,看向将來,善惡之念,善因與惡果和業報。
“這和尚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
他懶得再看,恰見旁邊有一石闆,空無一字,于是提筆便書:“萬聚從中我獨尊,獨尊那怕聚紛纭。頭頭色色非他物,大地乾坤一口吞。十方世界恣橫眠,那管東西南北天。”
也不記得是哪裏看來的了,記得個零零星星,轉眼便寫上去。
要的就是一個狂,一個銳字。
唐時不大記得自己看過的佛經,不過對這幾句卻有很深刻的印象。
他笑的是是非想太多。
自己看了一眼,尚算滿意,唐時轉身便直接推開了那第十層的門,不過一間不大的禅室,佛龛裏還放着經文,唐時随意撿起一卷看了,又随手扔下。
這裏果然是沒人的,轉了兩圈,頓覺,無趣,唐時回身便走,關了那門,從十層高的欄上躍下,朝着東邊藏閣所在的方向便去了。
***
是非現在果真是在小自在天。
除了自在閣跟小自在天,唐時想不出這和尚的第二個去處。
他在路途上已經耽擱久了,總不能應雨已經到了許久,他還在半路上,盡快過去才是正理。
不過大荒十三閣都在一個圈上,唐時順着内荒的邊緣趕過去,速度還是很快的。
他一路不曾停歇,大剌剌地腳踩着三株木心筆,化作一道淺藍色的流光,便已經直接落到了藏閣第一層下面。
這個時候下面的修士不少,一見唐時都是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看到他方才收起來的三株木心筆才想起來,這不是唐時又是誰?
隻是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唐時已經直接進入了傳送陣,到第十層去了。
一瞬間,唐時的回歸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沒一會兒便已經傳遍了整個藏閣。
唐時歸來。
這樣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帶給人的卻是一種無言的震撼。
興許唐時自己都無法想象,他在大荒閣之中到底有多重要的地位。
太高太高的成就,已經不是旁人能嫉妒得來的。
所以餘下能做的,隻有仰望而已。
仰望唐時的人很多,所以便被捧上神壇。
唐時一路到頂,已經看到湯涯跟應雨,一個坐在桌邊無聊地看茶杯,一個還在看很多年之前留下來的風雨三千陣法。
物是人非了。
“湯先生。”
唐時上來便喊了一聲。
湯涯如今是大乘期的修士了,早已經渡過劫,他讓唐時坐下,順便直接一把将應雨推開,摘下那一副眼鏡,取了手帕細細地擦拭着,一邊擦,卻一邊道:“了解渡劫修士大會嗎?”
“略知一二。”
唐時的回答也很簡略。
雖然說是這麽多年沒有見過面,名義上唐時還是藏閣的修士,而湯涯則是藏閣的閣主,不過這兩個人算是老相識,說起話來,倒是不見什麽隔閡的感覺。
湯涯一笑,“再過不到一年,渡劫修士大會,藏閣需要你出力了。”
“怎麽說?”唐時覺得自己的生活興許可以回歸正軌了。
因爲洗墨閣的事情,他在小荒四山又待了很久,這一會兒回來,又覺出大荒那種時時刻刻湧動着暗流的緊迫感了。這裏才是真正高手雲集的地方——南山讓他心靜,可大荒讓他爲之澎湃。
“前面是渡劫期的修士們相互認識,或者有些大方的人會跟人交流修煉心得,後面卻是渡劫期修士的比試,誰赢了誰能得到一些東西,應付渡劫。”
最後這個比試,想必才是湯涯想要說的重點。
他頓了一會兒,忽然看向前面的樓梯,眉頭一挑,“你也來了。”
唐時聞言扭頭,竟然看到章血塵從樓梯那邊上來,有些沒反應過來,這個時候才想起,逆閣章血塵因爲跟逆閣閣主意見不合,竟然直接出走。
說起來,這樣的一個人,讓唐時想起之前消失在劍閣的蕭齊侯——還有之前,那出現在天魔天角的黑衣修士。
章血塵是聽說唐時回來了,這才上來看熱鬧的。
他也不客氣,過來便坐下,爲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是越來越厲害了,怕是超過冬閑,易如反掌了。”
好端端怎麽又扯到冬閑大士的身上去?
唐時有些不明白,雖知道冬閑不是什麽好人,可他們的話題,似乎跟冬閑沒有一點關系。
湯涯瞧出唐時疑惑來,隻解釋道:“前一陣北老傳信給我們,說是冬閑背後那人忽然之間消失了所有的蹤迹,現在冬閑不能登仙,可是壽數将盡,又跟杜霜天一樣,是個強弩之末了。所以,最近外荒這邊有一些動作——”
他輕輕地比了一個手勢,面帶着微笑。
可是,湯涯的這個手勢,與他臉上的和氣,一點也不相符合。
唐時看明白了,卻覺得他們膽子太大,這不跟造反沒兩樣嗎?
章血塵一如既往,帶着那滿眼的狂氣,隻道:“該換天了。”
該換一換頭頂的這一片天,污濁了,不适合整個大陸了。修士們都不喜歡的天空,還要留着幹什麽?
換天,而已。
輕飄飄的四個字,落在人心頭上卻沉沉的,隻是更恐怖起來。
像是一點火星,點燃了人心底最深處那些狂妄的、嚣張的渴望。
待我伸手,将這天——改換。
不久之前,冬閑背後的那個人忽然之間消失。
他又想起,被他打破的那一面鏡子……
剛剛回大荒,就要有這樣的一樁事來,也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雖還有一眼,可現在說起來卻跟迫在眉睫了一般。
唐時低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還有裏面淺綠色的茶水,彎唇道:“确是如此。”
***
大荒渡劫期修士大會,乃是渡劫期修士的專場,大荒閣的修士們,将在一年後齊聚内荒之荒城。這一年裏,唐時什麽地方都沒有去,不過就是閉關修煉,偶爾指點一下應雨,跟秦溪成書喝喝酒,跟章血塵打打架,或者——進爛柯門閉關。
是非還是沒有出現。
這樣的情況,看似正常,可讓唐時不舒服極了。
十二年。
這個節點,恰好在唐時參加渡劫大會的時候。
臨到要出發,依舊不曾見到是非,他在爛柯門上留下一句話,便出了這空間,同章血塵一起,出發前往荒城參加渡劫大會了。
依舊是在黃沙茫茫的最中心,那漂浮生長在黃沙上方的城池,由黃變綠,奇幻無比。
從城門之中進去,城中心的位置有一座高台,章血塵似乎很熟悉這裏了,他們帶着名牌,輕輕将名牌往高台變的凹槽上一按,便已經從高台下面的石壁上進去了,依舊是一個須彌空間。
周圍雲霧缭繞,唐時低頭,便發現自己站在一處漂浮的石台上,石台上隻有他自己,章血塵卻是在他旁邊,也是站在一塊石台上。
這就是一片虛空,有朦胧的光從中間亮起來,周圍還有不少的修士,位置有高有低,前前後後,大體呈一個圓形,中間也是一片虛空。
大多都是唐時不認識的人,一甲子舉行一次的渡劫大會,上一次跟這一次之間,其實很少會出現什麽生面孔,一個大陸金字塔頂端的人也就那幾個,一個甲子的時間還太短,不會有什麽新的渡劫期修士出現,連減少的情況都很少出現。
不過這一次,顯然是例外了。
多了一個生面孔,或者至少說——半生的面孔。
唐時。
他成功獲得了來自四面八方的關注。
跟章血塵之前預料的一樣,他自己悠閑地直接一掀衣袍坐下來,準備一會兒看這些個渡劫期修士打嘴仗,一扭頭準備招呼唐時,與他說話,沒想到一轉頭卻看見唐時還站在那裏,直愣愣地,皺着眉頭似乎在想什麽事情。
辯道在即,可唐時卻還站着,章血塵正覺得奇怪,剛想問他怎麽回事,“唐時——”
“我有要事……”
唐時眼底戾氣一閃而過,掐指一算,不是近日又是何時?
十二年之期當真是轉眼即過,東海罪淵之事未了,這和尚莫不是真要發瘋?
他站不住,隻直接将自己名牌往虛空裏一按,閃身消失在這須彌空間之中的同時,聲音已經抛下:“我有要事,不日再歸!”
“你去哪兒?”
章血塵瞧見那聲音緩緩消失,一句話問了一半,聲音便小了。
唐時隻從那高台之中一躍而出,身影瞬時便已經在荒城之外,一路朝東!
去哪兒?
——東海小自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