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劫
小自在天的事情,對唐時來說是個很大的震動。
那天綠辭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消失了。他一直覺得很奇怪,爲什麽綠辭要用一個“又”字?死人了便死人了……
當初神元上師渡劫失敗,雖然在靈樞大陸引起一定的震動,可究其原因不過是神元上師渡劫的時候動靜太大。那個時候神元上師渡劫的時候,衆人都感知到了,尤其是渡劫失敗時候,那雷劫,幾乎能被人一眼看到,消息一傳十十傳百,轉眼就遠了。
小自在天的人無論如何也是瞞不住這個消息的,更何況這一件事像是一個什麽信号,小自在天本身也沒有遮掩的消息,反而很慎重地派了人進入靈樞大陸調查原因。
唐時一面往回走,一面翻出自己那小塔來,這是在藏閣之中的修士的身份證明,可是現在這十層的小塔上,還沒有一層亮起來,唐時還在最底層。這塔的底部,印刻着一個灰色的“三十一”的字樣,這代表唐時還在地下層,這三十一就是他的排位。
現在,唐時開始考慮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他在沒弄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之前,恐怕要一直與這個數字爲伴了。
說起來,綠辭不是沒有說一些很勁爆的消息的。
當時唐時問的是浩然山後面那映月古井的事情,那個時候尹吹雪是知道一些事情的。隻是當時的尹吹雪,應該是在事情之中,而綠辭隻是旁觀者。
很顯然,一個人的修爲不大可能長達五千年都停留在一個層次,更何況綠辭說的是最少有五千年,真正的時間比五千隻多不少。資質魯鈍的人,五千年也能磨出來了,資質不過的人,興許壽命都沒這麽長。綠辭本身就古怪,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是一個怪物,并且是藏閣之中最怪的怪物。
即便是沒參與到那樣的大事之中,綠辭也應該了解這件事的。
更何況,現在的綠辭是在大荒之中,想必有的事情根本不能瞞過他吧?
唐時問出來的答案,有些毀三觀。
即便是有隐約的預感,卻也不曾到如此強烈的地步。
當初他上小自在天的時候,對那一幫和尚很看不慣,可不得不承認,那段時間是他少有的甯靜日子。畢竟佛門聖地,那個時候的唐時的心境,乃是不可複制的,所以也造就了那一段經曆的不可複制性。當時他尚且覺得小自在天有諸多有問題的地方,可在知道了綠辭說的事情之後,他忽然覺得小自在天當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世上的事情,什麽都不怕,最忌諱的就是一個比字。
隻要一比,什麽差别都來了。
綠辭所言,興許有刻意模糊的地方,可唐時已經能拼湊出一個大概了。
三千六百多年前,因爲一些奇怪的原因,映月井裏似乎出現了什麽東西——唐時很自然地便腦補了什麽絕世妖魔的出現,又想起自己當初在井下見到的封印,可想想又覺得這樣的劇情太過三流。不過下面那東西似乎還有什麽隐情,不管是上古還是遠古,都沒有記載的東西,可現在出現在了裏面,并且絕不是什麽好的存在。
這個時候,道佛兩修約定一起進入映月井,将下面的事情給解決。
到底是怎麽謀劃的,綠辭也沒有說清楚。
不過有一點很清楚,去的時候浩浩蕩蕩,大家歃血爲盟,一身的正氣,同時已經帶了一種毅然決然的赴死感。
那個時候,道修和佛修之間已經訂立盟約,這裏具體内容也不得而知。
他們下去之後,便有幾個月的時間沒有音信,佛門和道門都有人在外面等候消息,畢竟下去的人幾乎都是去探險的,出現危機的可能太高。
三個月的時候,下面出現了預警的信号,是最高等級的那一種。隻不過那個時候,下面的人似乎已經将那一口井封印了起來,所有異常的波動和預警都已經消失掉。
于是在那一天,當時留在外面的佛修,以佛力将整個黑潭全部封印了起來。從此以後,隻有佛修能進去加固封印,而道門鎮守大荒,卻不必再廢心思理會這邊的事情了。
原本以爲事情就這樣結束,可哪裏想到枝節橫生?
之後的事情其實比較模糊,佛修那邊的消息綠辭更是一點也不知道,隻是據說那原本已經封印起來的井下,一部分道修重新出來了。
出來的這一部分人當中,有一些現在乃是大荒之中爲威望甚高的人。
到底是哪一些,綠辭也沒有說。
不過那時候聽他的口氣,似乎這些人之中頗有幾個微妙的。
綠辭的消息,其實已經到此爲止了。而他言語之間,并非沒有透露出這個事情的真相。
井外的人既然認爲是一起下去的道佛兩修共同解決了危險,對一些東西進行了封印,可最後出來的隻有道修,若說這裏面沒有什麽貓膩,絕無可能。
原本都以爲這些人兇多吉少,都死了,可最後死了的隻有佛修和一小部分的道修。
那個時候的道修,還以道閣的實力最強,爲正統。
小荒四山和大荒之間還沒有現在這樣大的隔閡,很多的區别都是從六十甲子這個時間點斷開的。
當初在井下看到過一些東西的唐時,立刻就想起了當初用作封印的兩道光幕。
一道在黑潭上,隻有佛力能進入,那應該就是綠辭所說的佛修們下的封印;另一道則是在下井之後的地方,那一道封印極其古怪,隻容許道力進出,佛力卻不能。
現在想來,若是佛道兩修同時參與到這件事之中,有兩個推測方向。
有了這兩道封印之後,若是要進去,單獨的佛修能通過上面的封印,沒辦法進入下面的封印;單獨的道修則直接被卡在了外面;若是說出去,道修能夠從最核心處出來,至于外面的封印能不能突破,唐時還不清楚,而佛修若是出去,卻是根本不能離開最核心處。
而最核心處,便是最危險處。
事情的真相其實已經很明顯了,唐時還記得當初那些有破綻的洞窟裏,一般都沒人,有的是空的,有的進了水。而打開洞窟之後,裏面隻有很少部分的道修,大多數的都是坐化的僧人。如果當初進入的道修和佛修人數是一樣的,那麽少的了那些人應該都是道修。
這一點推測,恰好與綠辭所言“後來出來過一批道修”的事實相互映襯,甚至互爲佐證。
道修背叛了佛道之間的盟約。
唯一的結論。
唐時隻覺得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悲哀,又覺得這些人可恥。
到底是爲了什麽?
當初那些人在下面那甬道裏,剖出一個坑,自己坐進去——唐時是看到過下面産生的幻象的。那興許是長久以前的畫面,隻是不知道爲什麽出現在了那裏。
人說天地有靈,有一些特殊的事情會被記錄下來,并且在某個時機巧合的時候被人知道,并非什麽令人奇怪的事情。
也許是爲了封印,也許是爲了别的什麽原因,這些人無路可走,隻能進入了牆壁之中鎮守。
而後出現了危險,這個時候道修出來了,決定離開。
自私才是本性,憑什麽他們投身于這樣的事情,旁人就要在世上享受安甯和樂?
想不開的,不是他們一個。
這樣的人,隻要有一個,立刻就會帶出一股風潮。從當時那些人從絕望忽然之間點燃了希望的眼神裏,唐時就能感覺到當時的場面能有多震撼,甚至多血腥。
所有阻擋他們的人,都将成爲他們劍下亡魂。
于是一場屠殺,便這樣開始了。
有一些道修并不贊同這些人的做法,而是站在了佛修的這一邊,可是對于這些人的選擇,他們并沒有立場去指責。
沒個人都有能力選擇自己的人生,他們并沒有責任來承擔這其實不屬于他們的一切。
上上下下都是自願的,所以最後也真的随他們走了。
隻是沖突畢竟已經爆發,誰也沒想到——這些走了的人,竟然将洞口的封印重新變了一道。
畢竟當逃兵是很可怕的,這些人在大荒小荒之中,多是成名之人,當初唐時查看的那些人的名字都是這樣。他們把自己或暗淡或閃爍的名字,刻在了洞壁上,即便本身是爲了心中的理想與道義,也希望若有一天危險解除,許許多多人下來,能夠知道他們曾經付出的一切。
然而,在那刻滿了名字,坐滿了屍骨的走道的盡頭,是一個永遠也出不去的死結。
綠辭說,惟願其初心不改,奈何一朝做強梁?隻讓衆道修也跟着蒙羞——這應該是指旁的道修。
這些人到底有沒有成功地從封印出去,本來是一件很難說的事情。
畢竟上面還有佛門的封印,可綠辭既然已經知道有這些人的存在,那麽不管這些人經曆了什麽事,最後總還是回到了這一片大陸上的。
而在這件事之後,佛門的所有勢力全部撤回了小自在天,六十個甲子,幾乎不曾往靈樞大陸多踏一步。
到底佛門知不知道下面發生過什麽事情,知道了之後又會怎麽處理?
想來,按照那些和尚的性子,是不會做那尋仇之事,更何況衆生平等,選擇怎樣的路無非是他們自己定的。即便出爾反爾,違背道義,卻也不過是道德污點。生死面前,少有人能坦然。
選擇退出這一片大陸,隻偏居于小自在天,一部分是傷懷,一部分卻是爲了保持佛修本性。
若計較下去,怕是沒完沒了,反而會帶來更壞的影響。
唐時的所有推測,便到這裏爲止了。
可現在的他還不曾想到,他的惡意畢竟及不上真實世界之中的人性,真實的人性。
小自在天全面回撤其勢力,又有何隐情,已經不是現在的唐時能想象的。
他從這裏走出去,便直接經過了廣場,廣場後面的地方他很少去。
不過想要進入靈池,唐時不得不從這裏經過。
是時候了——他已經到了元嬰後期,并且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修煉,盡管跟了綠辭打架時候的他還不曾爆發出自己全部的實力,可他跟綠辭之間的修爲差距很明顯。
小自在天死了誰,固然在他考慮範圍之中,可他最要緊的問題還是提升自己的修爲。
綠辭說的這個警鍾的消息,更多地隻是給了唐時一種無形之中的緊迫感。
六十甲子,一個關鍵的時間點。
他必須在這樣緊迫的時間之中有所突破。
靈池的存在,絕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唐時選擇的時間也正好合适,元嬰後期進入靈池的話,如果順利,應該能借着靈池之力一口氣到出竅期。
這才是真正符合大荒的境界,元嬰期——太低!
“這不是唐道友嗎?要使用靈池?”
靈池是在一個高台上的,上了重重的台階,卻沒見到幾個人。大多數人進入靈池的時候都是剛剛進入藏閣的時候,留到這個時候才使用這種機會的除了唐時之外幾乎沒别人了。
唐時這樣的行爲,自然也給過衆人啓發,倒是後來有不少的人效仿唐時的這種行爲。
這裏白玉台階後面,是一道照壁,一把椅子就放在前面,負責看守靈池的人乃是随時調換的。
看守靈池被當做是任務,随機攤派。
有的時候,守在這裏的是五六層的高等級修士,有的卻隻是地下層之中的小修士。不過沒人敢在靈池這樣的地方搗亂,出了事都是大家倒黴,沒誰這麽不長眼。
靈池的存在到底是怎麽回事,唐時現在還不清楚,不過進去了也許就知道了。
唐時拱了拱手,現在他這臉當真是公衆臉了,一說都知道他是時度大師。
“的确是想使用靈池,不過我什麽也不懂。”
那人乃是個小青年的模樣,修爲出竅期,比唐時略高,卻不敢對唐時有絲毫的怠慢。修真界的确是實力代表一切,可有的人開的外挂太厲害,你實力再強也要輸給人家一節的。比如唐時,元嬰期修爲制作出了五品靈術,雖然隻有那樣的一枚,可已經足夠逆天了。
這樣的人便是高等級的修士也不敢得罪,更何況他不過是一個出竅期的小修士呢?
“唐道友,請随我來。”
“這裏便是地下層的靈池了,我們藏閣的靈池有十種規格。地下層到第九層都有,頂層沒有。聽說到了那個境界,靈池的增幅效果就很少了。地下層的靈池,效果反而是最明顯的。上面的靈池等級高,隻是前輩們的修爲也跟着拔高,相對來說效果便不是很好。”
那人順便說了說上面的情況。
“這靈池之中随意你待多久,能吸收多少靈力或者獲得怎樣的機緣,全部看自己的。”
沒有限制,并不代表在裏面待的時間越長越好。
畢竟待在裏面也吸收不到各種靈力,還不如出來。
看唐時已經基本明白,那人便一笑,道:“你進去吧。”
“謝過道友。”
唐時道過謝,這才走進了照壁後面,一條長長的白玉甬道,頭頂懸着七寶琉璃燈,靈光閃爍之間卻有螢火蟲一樣的光點灑向四周。
看得出,這附近有一個防護陣法,這七寶琉璃燈乃是爲了探測周圍有沒有異動的。
走過去之後,便看得到,一排有三個石室,石室外面有石門,雕刻着精美的貔貅圖案。
他手按在門上,看着這猙獰的獸圖,便想到了貔貅樓。
閣主皇煜有一頭靈獸,不,或者說是神獸,便是貔貅,所以開的樓也叫做貔貅樓。商人們個個喜歡貔貅,因爲絕對的隻進不出。
推開這門,唐時便看到了一個長約一丈五、寬約一丈的空池。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池底繪制了陣法和花紋,内中有一個圖案,在陣法的最中心,像是一把鑰匙。左右兩邊則刻着一些話,都是《道德經》上的。
唐時看了一眼對面,牆壁上突出來一個半圓的石台,他擡手,掌心出現那小塔,便将小塔倒放,尖端朝下,忽然便像是一把鑰匙開啓了什麽鎖一樣。耳邊出現了靈光散射出去時候那種奇怪的聲音——像是風聲,又像是風鈴的聲音,不過下一刻就變成了潺潺的水聲。
這一座小塔,便是所有陣法的開端和啓動石。
這石室之中,頓時靈光翻湧起來,白光藍光交錯,唐時頓生一種眼花缭亂之感。
腳下那空池之中,陣法忽然旋轉起來,在那中心凝聚出無數的風雲。
而後,唐時便聽到了那水聲的擴大。
似乎是從四壁之中流出來的水,帶着淺藍的靈光,本身卻有一些乳白,很快充溢滿了整個空池。
濃郁而精粹的靈力氣息,便這樣出現在了唐時的感知之中。
他呼吸了一口,便覺得這靈息順着他胸腹的脈絡流淌到全身去,瞬間便暖融融的。
那感覺就像是喝醉了一樣。
隻這樣吸一口,也爽快了。
唐時一笑,卻将自己外袍脫了,便坐下去泡着。
他早年從東山出來,身體強健不失柔韌,不愛曬太陽,沒事兒也不會出自己閉關的地方,修士的皮膚都很好,唐時的便尤其白。
泡進那靈池之中,乳白之中泛着藍光的液體隻輕柔地覆蓋了唐時的身體。絲綢一樣将他包裹起來。唐時将雙臂張開,搭在兩邊,很是惬意,鎖骨也跟着拉開,水汽沾濕他雙眸,卻讓眸中微冷的精光也柔和了一些。
從元嬰期,到出竅期,是一個坎。
唐時識海之中盤坐着的那小唐時,隻仰着頭打了一個呵欠,便被這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的靈氣給醉倒了。
于是這一刻,唐時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四壁之上到底刻着哪些《道德經》的語句,便已經昏睡了過去。
他已經在元嬰後期了,金丹化嬰乃是一個飛躍,可元嬰到出竅,也是很難突破的。越是到後面,越是困難。畢竟低等級的修士那麽多,金字塔頂端的卻永遠隻是少數。
突破的壁壘,将要遇到的心魔,揮之不去的過去,還未預料的将來,一切所知的和未知的困惑,都有可能阻擋他前進的絆腳石。
唐時需要的,不過是在這樣合适的時機,解決絆腳石罷了。
而他,此刻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似乎不記得自己從哪裏來,又到底要到哪裏去,他是那已經開始熟悉的海面上,一隻溺水的螞蟻。
哪裏能用螞蟻這樣的詞?
他是蝼蟻。
卑微的蝼蟻。
滄海何其浩瀚?他與之相比,微塵亦不如。
然後便是熟悉的船隊,他熟悉的詩歌,終于又到了那海島上。
他曾在上面看到過一塊碑,甚至還看到過詩文。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過是普通的詩文而已。
修煉,乃是要斬斷前塵往事的。
這石室之中,無數的靈光奔湧進了唐時的身體。
他的元嬰卻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醒來,逐漸地與他身體等高,頭頂的卐字印,身下坐着的太極丹青印,左手攤開的是蟲二寶鑒,右手執着的是風月神筆。
略微有幾分墨氣,從他眉心之中暈染開來,飄散在空氣之中,整個石室中,依舊安靜。
被吸收進去的靈氣迅速地被靈池補充到池水之中,高度不曾下降。
唐時的身體上,忽然浮現出無數的符文一樣的東西。他在那個熟悉而奇怪的夢裏,似乎終于找到了什麽——
碑,詩碑。
這樣的沉睡,經曆了足足十五天。
外面的人雖然奇怪,卻也沒進去問。
隻是這樣的時間,已經長得讓人心驚了。
他的夢太長,戰鬥過的每一場,每一場的每一個細節,他獲得所有突破的瞬間,他此生此世的所有感悟,他認識的所有人,這些人說過的話,勸告、鼓勵、說教、知心話……太多的太多,像是他重新活過了一樣。
唐時在回顧自己這一輩子,又從這過去的人生之中,獲取了通向未來的新的力量。
這便是——出竅嗎?
在他緩緩睜開眼的一瞬間,那原來已經變大的元嬰重新凝縮到一起,卻從他識海之中冒出來,像個小人參娃娃一樣,盤坐在了唐時的頭上。
眼前的藍光,一如既往地柔和。
唐時渾身酸痛,有些不适應地眨了眨眼,他還在想他的碑,可下一刻便知道,劫來了。
突破,怎麽可能那麽簡單?
是非便坐在他對面的池中,僧袍有幾片飄在池水上,卻依舊那低眉斂目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