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戰東山第一流】
☆、第一章 折難盒
海上的風,依舊帶着鹹潮的味道。
唐時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沒有多問,隻是任由那和尚跟上了自己。
是非跟唐時離開的時候,很是風和日麗,順着禅門寺山道一路往下,每一塊石階都是當初的僧人們砌上來的,沒有使用什麽大能通和大術法,這一條石階路,被稱之爲小自在天的“功德路”,到底是曆史上哪一位高僧修起來的,已經不得而知了。
所有來上香拜訪的凡人們,似乎還不知道這小自在天的三重天之上發生過什麽事情,他們戴着或喜或憂的表情,從唐時和是非的身邊經過,而後往前走去了。
唐時站在山腳下,忽然回頭這麽一望,那山門之後,過去便是那長長的石階,這一條路叫做功德路,而三重天之上那長長的石階,卻叫做“九罪階”。
“佛家倡導衆生平等,佛自衆生中而來,也應往衆生中而去,何來的一重天、二重天乃至于三重天。”
原本一句話也沒有的唐時,忽然就這麽一指他們的頭頂,上面的那三重天。
是非面上沒有什麽表情,似乎根本沒聽見唐時的話,他隻是随着他手指的指向看了過去而已。
衆生平等,佛本衆生。
是非何嘗不明白?隻是明白也是沒有用的。
這一天,很多人看到了是非與唐時離開了,小自在天的弟子們也沒把這事情看得多嚴重。
因爲是非還穿着僧袍,依舊是小自在天的弟子,他并沒有被逐出師門,甚至還是那一臉平和的表情,說什麽心魔和入魔,他臉上卻看不到任何的魔性,便是眼底也是平和的一片。
是非似乎還是那個是非,他走的時候甚至還有不少人給他打招呼。
出海的時候,隻有一條小船,小自在天的人幾乎是不外出的,所以交通工具讓人略微無語。
唐時在看到這一葉小舟的時候便在想,當初那個風雨之中的故事。
青鋼劍俠,還有那小船,風暴之後的平靜。
他與是非一道上了船,終于問他道:“你去哪兒?”
“跟你走。”是非的回答很簡單。
唐時知道自己是暫時甩不掉這個麻煩了,他自己笑了一聲,又想到那一句“心魔從何處生,便從何處滅”,便覺得有些好笑。
隻是心裏笑完了,又覺得沒什麽意思。
什麽時候他這麽無聊,連這樣的事情都笑得出來了?
無聊的唐時不過是伸了個懶腰,便直接坐在船頭上,喚出了蟲二寶鑒,對唐時來說,現在對他最有用的,應該是《早發白帝城》裏面的一句。
是非坐在船尾上,便背對着船外,看着前面的唐時,兩個人之間有一種很泾渭分明的感覺。
雖說這詩裏寫的是行舟山水,而不是行舟于海上,這環境有些不符合,可都是水都是船,即便是環境不完全符合,法訣也是能夠使用的。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無疑是一種很輕松的心情,唐時回望那雲間的小自在天,也覺得輕松,即便是身邊忽然多了一個是非,也不能消減他的這種輕松。畢竟經過了那樣的一番大戰,雖然不知道殷姜又去了哪裏,可是至少他送她回了家,也順手得到了三株木心,甚至還在小自在天之中的藏經閣裏看了許許多多的書……
這一趟出行的收獲很大。
手指點在那凝聚的墨字上,唐時的右手手指在那墨迹的襯托之下卻跟顯得修長,在他将靈力灌注到自己的掌心的時候,那黑色的風月神筆便似乎輕輕地一動,緊接着一道飄渺的墨氣從那書頁的字迹上分離出來,纏在了唐時的手指上,于是他幹淨的指甲便在那一刹那染上了幾分墨氣,而後又消失不見。
唐時愣了一下,還不知道竟然已經出現了這樣的變化。
雖然有一道墨氣從“輕舟”二字上分離出來,可是原本這蟲二寶鑒上的墨迹卻沒有半分的消退,這一道墨氣到底是什麽東西?
唐時不解,仔細地擡起自己的手指來看了看,隻發現在他的指甲蓋上似乎有方才那一小道墨氣,很淺淡,幾乎看不出來。
他暫時沒理會,知道這肯定是因爲自己到了金丹期之後,風月神筆出來的新變化,回頭再繼續研究這一道墨氣是怎麽回事。
此刻他們的小船是順風飄着走的,逐漸地便遠離了小自在天的主島,唐時手訣一起,攤在他雙膝之間的蟲二寶鑒便起了那熟悉的手訣幻象,一雙手在這書頁上憑空出現,便演練了起來。
唐時看了是非一眼,卻發現他似乎根本看不到這書本上産生的幻象,也就完全無所謂了。
隻是這個時候跟着打手訣,他才發現了之前的确是不一樣的。
那一道淡淡的墨氣,跟随着他的手指而舞動,并且随着他這手訣越來越熟練,這墨氣似乎也濃厚了幾分。在他手指上有墨氣的時候,這手訣似乎也更有一種圓潤随心的感覺。
在他一聲“輕舟”出口的時候,這手訣的墨色氣流便直接落在了這簡單的小船上,而後這一隻小船,便在唐時手訣一引之下,飛快地破浪往前了。
迎面來的海風還帶着濺起來的潮水,唐時往裏面坐了一些,看着是非穩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他頓時想要發笑。
“衣角濕了。”唐時提醒他。
是非垂眸一看,卻伸出手去,将那落下去的衣角拾起來,輕輕地擰幹,鋪在了木船的船闆上。
這人便像是木頭一樣,不管是什麽時候都像是木頭。
唐時是個很難坐得住的人,看是非不往裏面坐,忌諱着他像是忌諱着什麽妖魔鬼怪一樣,他索性便直接躺了下來,便一個人霸占了船的最中間,将那腿一支一擡,便架了起來,雙臂枕在腦後,笑看着是非,“ 你這人是塊榆木疙瘩嗎?”
是非沒理他,知道他是沒事兒做在撩閑呢。
他盤膝打坐,讓這海上的靈力緩緩地進入自己的身體,便隻餘下一片的平靜。
隻可惜,偏偏有個閑人不想讓他修煉,又在一旁問道:“我很好奇枯心禅師叫你進去說了什麽,能透露一下嗎?”
是非瞥了他一眼,依舊沒說話。
悶葫蘆總是不說話的,唐時覺得無聊極了,擡頭看着頭頂的太陽,又将自己那寬大的袖袍舉起來,遮住了自己的臉,模模糊糊道:“我要回洗墨閣——你也要跟着我走嗎?”
沒得到回應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唐時想着那枯心禅師之前跟他說的話,便道:“你已經染上了心魔,看上去卻跟别的和尚沒什麽區别,你是是非,還是心魔?”
是非說:“我的心魔是你,是非還是是非。”
也即是說,心魔是心魔,是非是是非,這二者之間是分離開來的。
唐時笑了笑,道:“我以前一直以爲,心魔是要控制宿主的,不曾想竟然還有這樣另類的心魔。”
這其實不算是唐時孤陋寡聞,因爲大部分的心魔的确是如唐時所說,膚淺的人有膚淺的心魔,深刻的人有深刻的心魔。有的人的心魔不過是一些錢财物品,有的人的心魔卻是他本身,隻是像是非這樣的,似乎很少見。
唐時眯了眯眼,“我可不記得我幹擾過你什麽事情,相由心生,你的心魔也不過是從你的心裏生出來的,那心魔不是我,不過我的确算是你的心魔。”
心魔是心魔,唐時是唐時。這二者,也不可直接混爲一談。
是非知道他的意思了,隻是心底又開始複雜起來。
小船出海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兒便已經直接駛離了小自在天下面的群島,于是一眼望去,群島隐藏在夕陽下的海霧之間,遠遠地已經快要看不清天隼浮島的模樣,隻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殷姜,她還好嗎?
殘陽沉入了海面,隻露出一半來,卻将他們前面的那一大片海水染成了深紅色。
這樣絢麗的藍色和這樣絢麗的深紅,拼湊成了一幅堪稱壯麗的圖景。
唐時看見了翻身坐起來,想要直接将自己身上的畫筆拿出來作畫,才想起自己最喜歡的那一杆鐵筆已經伴随着自己在小自在天上面那最後的“一夜征人盡望鄉”飛到了遙遠的地方去,現在還不知道是在這茫茫東海的那一片角落裏躺着呢。
他頓時覺得有幾分遺憾,便這樣看着那落日漸漸地沉入海平面,于是整個海面便陷入了一種暗沉沉的黑暗之中。
大海是靜谧而喧嚣的,小船的船頭劃破海浪,飄搖前進,細小的聲音讓人的聽覺都被無限地放大了。
唐時坐下來,看着已經閉目打坐很久的是非,忽然覺得有些荒唐。
他曾經想要殺了是非,甚至已經是真的動了殺心,可是後來不知道爲什麽又忍了,到了現在,卻對這人興不起了半分的殺心。
他看着是非,跟當初遇到的那個似乎沒有什麽區别,隻有唇邊的弧度小了一些而已。
是了,他忽然發現,是非似乎不怎麽愛笑了。
隻是這終究與他沒有什麽關系,了斷了這一段因果,唐時便要尋找自己的道去了。
他跟是非不過是露水的情緣,又是在那種情況下,還是兩個男修。
說起來,是是非度了自己,而他欠了是非的。
不過……
唐時忽然覺得有些古怪,他伸出手指來,便壓住了自己的唇角,似乎想要壓住那翻起來的笑紋。
和尚的定力,似乎不如傳說之中的好。
“咳。”
他爲自己這種想法而忽然有些尴尬起來。
其實也不過就是這麽一想而已,他心裏盤算着自己接下來的行程。
原本自己就是因爲畫裳儀式出來的,他想要的材料是墨山心、三株木心、青鐵鑄刻的印、冰蠶絲的袍子。
墨山心早就已經拿到了手,這一次過來之後連最要緊的三株木心都已經得到了,之後便缺少一枚印章和一件用來畫裳的“裳”了。
在他離開南山的時候,曾經問了貔貅樓,要那邊給自己留意一下冰蠶絲的消息,至于青鐵——這倒不是最要緊的,畢竟印章在書法繪畫之中的作用不算是很大。
隻不過因爲唐時是個很追求完美的人,所以才對印章有了要求而已。
青鐵雖難得,不過應該是能夠買到的。
如今這畫裳儀式最珍貴的三株木心都已經到手了,别的唐時也不怎麽在意了。
大概用不了多久,唐時便能夠回洗墨閣畫裳了。
——如今自己已經是金丹期的修士,怕是内門之中那幾個人都要通通地閃瞎眼了。
洗墨閣之中,應該沒有還未畫裳就已經到了金丹期的人吧?
隻不過,他的修爲和境界,是别人羨慕不來的——唐時經曆過的生死,比同等級的修士多多了。
小荒十八境裏面大大小小的陣仗,到了這邊之後又是小自在天的生生死死,根本不是一言能道盡的。
他打坐盤膝,便引靈氣入體,周天星辰在海上閃爍,四周隻有那浪花起來的聲音。
是非雙掌結了一枚艱澀的印記,之後金光輕輕閃過,便恢複了正常,他略略地睜開了眼,狹長的眼縫裏便有隐約的紅光閃過。
那心魔又出現了。
可是此刻,一切都是清楚又清醒的,在是非的眼前,出現了兩個唐時。
原本自己一個人在思過崖面壁的時候,那心魔出現,便讓人有些分不清楚,可是現在唐時便坐在他身前不遠處,二者一起出現,便有很清晰的區别了。
那心魔憑空冒出來,便從在是非的身邊緩緩地飄了幾圈,這一次卻不管是非,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了,而後輕飄飄地便到了盤坐着的唐時的身邊。
心魔本就是虛無之物,唐時也根本不會感覺到自己身邊有什麽東西,這一切隻有是非能夠看見。
那心魔歪着頭,便伸出自己的手指來舔了舔,豔紅的舌尖在指尖觸了觸,而後将自己的一雙手放到了唐時的喉結上,便做出一個要親吻的表情來。
是非手中結印,隻冷眼看着。
他的心魔是無法影響到唐時的,在是非感覺來,他眼前的一切都在發生,可是他知道那些都是虛妄;而在唐時感覺來,卻根本不曾有過任何的虛妄,也不曾發生過任何幻象。
舌頭舔到了唐時的喉結上,那手指卻攀上了唐時的面頰。
這一幕帶着幾分香豔,落在了是非的眼底。
兩個唐時,一個安靜地坐在那裏,一個做出了種種引誘的行爲。
心魔甚至直接褪去了自己的外衣,露出那雪白又瘦削的肩膀來,他手指從唐時的下颌拂過,又緩緩地觸摸到他的胸前。然而他畢竟隻是個心魔,完全沒辦法影響到唐時。
興許是因爲是非的目光一直落到唐時的身上,唐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便睜開眼,看向是非,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問道:“怎麽了?”
他似乎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的情況。
一隻修長的手指,便在唐時開口的這一瞬間放進了他的嘴裏,這角度剛好合适,心魔像是找到了什麽樂趣一樣,他臉上挂着一種難言的嘲諷笑容,那手指便在唐時微開的唇瓣之中進進出出。
一個無非是幻象,另外一個卻是真人,根本沒有可比性。
是非垂了目光,答道:“心魔而已。”
他很坦白,因爲他知道唐時允許自己跟着他的唯一原因,便是除去心魔,他自己也不想繼續糾纏下去——興許是不想吧。
小自在天,他離開一日,便有一日的危險。
唐時有些怔然,心魔?
是非的心魔隻能他自己看到,唐時卻是不知道的,所以是非說出來,他也不知道該往哪邊看,隻是往這小船上掃了幾眼,問道:“它在哪裏?”
是非道:“你身邊。”
那心魔似乎聽見了是非的這句話,于是笑了起來,看到唐時因爲驚愕那嘴唇分得更開,更加肆無忌憚地進出起來。
似乎尤不滿足一般,那心魔似乎是歪着腦袋想了想,便在自己臉上一抹,向着是非笑了一聲,整個人卻已經直接變成了是非的模樣。
他穿着月白的僧袍,脖子上和腕上都挂着佛珠,手中拿着一串,隻是臉上的神情與是非有些不同,似乎是嬉笑着的。
那心魔便直接解開了自己的衣袍,站起來之後将腰帶也解了,唐時是盤坐在那裏的,所以頭剛好與那心魔的腰齊平。腰帶解開之後,便有一根堅硬的東西跳了出來,正好拍到唐時臉上的位置。
唐時依舊什麽也不知道,還對是非笑道:“你說我也看不到,沒意思。”
——若是唐時看到了,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表情?
是非看過去,那心魔知道唐時不知道,也就更加地肆無忌憚起來,将那堅硬碩大鐵到了唐時的臉上,甚至還上下磨蹭着。
那心魔故意幻化成了是非的面目,那神情狀态卻委實惡心。
是非眼底寒氣一閃,方才結印的手指一彈,那一道如豆的金光在此從他的手指之間迸射而出,竟然直接打向了那心魔。心魔受驚,身體被那金光擊中,轉瞬之間便灰飛煙滅掉。
隻是虛空裏,似乎又傳來了那聲音,“殺了又生,生了又滅,舍得,舍者何也,得者何也?”
唐時被是非這殺機凜冽的術法吓了一跳,手訣已經捏在了袖中,生怕是是非受了那什麽心魔的蠱惑,便要做出什麽喪失理智的事情來,不想是非隻是這麽一個動作之後,便将手指收了回去,對他道:“已經無事了。”
現在唐時的感受就是一頭霧水了,他也沒鬧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也不便多問,現在更不想多問。
去除心魔一事,其實還要研究一下佛經,找找辦法,現在在海上,唐時也沒心情做這些事情。
是非撤手之後,便手指連結幾道枯澀的印符,手指之間流轉的力道卻似乎很是生硬滞澀,那手印的結法也帶着幾分煞氣,唐時隻是有那樣的一種感覺,是非方才動了殺心,現在應該是在壓制那種情緒吧?
唉,當和尚還真是辛苦呢。
唐時也就這樣一句感歎,之後便直接盤坐起來,手指結印,修煉印镌十三冊,墨氣在他指尖流轉,有一種特别動人心魄的悠然。
流淌的墨氣,便像是流淌的流雲,讓唐時整個人都沉浸在這樣的修煉之中。
修士可不食,唐時一修煉起來,便是三五天,中間不會停歇,也權當船上根本沒有别人。
是非卻不一樣,他會偶爾停下來,回望一眼小自在天,又看看前方遙遠的路途。大約以他們這個速度,要不了多久便能重新回到靈樞大陸。
金丹期修士的瞬移技能是要在靈識覆蓋範圍之内,而且相當耗費靈力,一般不會在趕路的情況下使用,多數時候還是禦劍飛行,現在有唐時的靈術,倒是省了這麻煩,随時能夠安心地打坐修行了。
是非會停下來,在風大的時候便将風擋住,雨來了的時候便将雨擋住,唐時一無所知地繼續修煉,修煉……
在海上漂着的第四天,他們這這一條小船,終于看到了大船。
因爲之前是從小自在天往主航線上走,幾乎隻有他們這一條船,可是到了主航線上的時候,便能夠看到貔貅樓的船隻了。
那是唐時來的時候看到過的大船,應該是貔貅樓往來運送貨物的。
周權坐在甲闆上,抽着煙,一個人在那裏下棋。
天隼浮島跟小自在天之間發生的争鬥,周權這一回來,也算是很清楚了,對于别人口中傳得神乎其神的那叫做“唐時”的少年,周權隻覺得很有意思而已。
自打跟那小子下棋多了,他也就迷上了這種感覺,所以現在來來往往總是要下上這樣的一盤的。
今天也是一樣,海上的風浪不算是很大,隻不過過兩天就要起風,那才是真正風浪大的情況。
他正在跟自己對弈呢,隻不過很沒有意思,便聽到船舷那邊有人喊道:“看,那是什麽?”
“好快啊!”
“是小船嗎?”
“開什麽玩笑啊,沒見過這樣小的船啊。”
“哪裏來的小船能跑得這麽快?”
“看,還有兩個人坐在上面!”
……
衆人都跑去圍觀了,這海上的古怪事情不少,雖然貔貅樓的大船跟别家的不一樣,可是在遇到古怪的事情的時候,衆人都是要小心着的。
周權自己跟自己下期有些沒意思,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便走到前面去,滿臉不在意地問道:“又出了什麽事情了?”
“周先生您看。”有人一指遠處的東西。
周權轉過目光看着前面忽然駛來的那一隻小舟,不過是一葉小船,隻是速度很快,便直直地從他們後面追趕上來。
他們的大船有修士操作都沒這麽快,這一葉小船的速度竟然像是要比他們的船還要快上好幾分,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船簡直見鬼了!
可是在看到那船上坐着的兩個人的時候,周權卻差點倒吸了一口涼氣。
船上那青袍男子向着他一揮手:“周先生,又見面了啊。”
不過是一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唐時竟然已經是……金丹期!
還有他對面坐着的那僧人,一看那僧袍便知道是小自在天三重天的弟子,他早就聽說過唐時的名聲,卻不想現在還能遇到。
唐時畢竟還是貔貅樓的大客戶之一,周權眼神一閃,便抱拳道:“多日不見,道友風采更勝從前了。”
在這海上也漂流得累了,唐時還想順便找貔貅樓問問自己那冰蠶絲的問題,這個時候便拱手道:“周先生,我們想回靈樞大陸,不知道能不能搭個順風船?”
“小友還是快些上來吧,這海裏要起風了。”總有那麽一段時間,海上會很不安全,周權招呼唐時上來。
唐時也沒有想到這麽巧,能剛好在這裏看到貔貅樓的船,還看到周權。他回頭對是非道:“我們上去吧。”
是非點頭,兩人便直接躍上了貔貅樓的大船,這原本在船上的都是原來的那些人,一看到唐時便覺得眼熟,這才記起是當日的那一個人,于是都有些友善地笑起來,不過随後,目光便轉向了後面的是非。
是非明顯是小自在天的僧人,這船上還有天隼浮島的妖修呢。
唐時不想在這個時候惹麻煩,主動解釋道:“這位朋友與我一道出來的,要去靈樞大陸,還請諸位勿怪。”
這話是說給那些妖修聽的,衆人聽了,又看了看紋絲不動的周權,周權沒什麽異樣的動靜,這個時候衆人才安下了心。
剛剛修煉完成的唐時精氣神飽滿,整個人看上去卻更加地内斂,周權邀了他進去叙舊,是非卻隻是被領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坐下來。
周權一坐下,便感歎了一聲:“英雄出少年啊!”
唐時一摸鼻子,“周先生說笑了,我不過是誤打誤撞,想不到似乎還出名了。”
“出名了好,隻怕到時候大荒的人都得籠絡着你,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啊。”周權爲他倒上了一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當初來這裏的時候,誰能想到唐時竟然會在小自在天上鬧出那樣的動靜來呢?
隻是周權不知道的是,隻因爲這一趟小子自在天之行,他有了甩不掉的包袱。是非的事情他也不能對别人說,隻能自己埋住了。
他道:“大荒這種地方,也隻能是想想,多少修士求而不得的地方啊。”
唐時是洗墨閣的弟子,這是周權知道的,他們在之前來的路上就已經說過了。
現在唐時跟周權乃是同樣的修爲,周權看唐時的眼光也在改變了。
周權笑道:“四方台會也就是十來年之後的事情,在北山舉行,其中的佼佼者便有機會進入大荒十二閣,十二閣之中有八閣屬于我們道修,名額興許還是很寬裕的。”
每個山排名前三的門派都能夠派人去參加四方台會,唐時想起自己出來曆練準備畫裳之前幾位長老說的話,他們說讓自己在四方台會之前回去。想必,這是留了一個名額給自己?
唐時不清楚,便隻能打哈哈:“這修真界險惡,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都還難說呢。”
他這話不過是自謙,沒人會說自己下一刻就一定會死,周權也明白,大家都是客氣話。他給唐時倒上酒,兩個人喝了起來,唐時這邊問了問南山那邊的情況,知道很是穩定之後也就沒有再多問了。
等到酒酣胸膽尚開張的時候,周權忽然道:“対了,你是要回南山?”
唐時點頭:“去貔貅樓看看,然後便回南山。”
“那你可要失望了。”周權一笑,道,“我們這船是從主航道上走的,乃是東西貫通的一條直線,從天隼浮島和小自在天的中間一直往西,是到東山去的。”
東山。
這名字,真是已經久違了。
周權沒注意到唐時臉色忽然之間的變化,而是道:“東山這些月是風起雲湧,現在四方台會也越來越近了,東山這邊的的厲害門派卻是還沒定下來,新出來的點翠門和天海山也是很不錯的,他們怕是要争一争這個進入四方台會的機會的。”
“你是說……東山大會?”唐時終于從記憶裏翻出了這個名詞。
東山大會是決定東山第一流的三個門派的大會,這個會有各種各樣的形式,大多時候是武鬥爲主,選出前三門來,便是東山的第一流前三門。
在唐時還在天海山的時候,東山三門乃是正氣宗、吹雪樓、千廈門,可是現在千廈門倒了,吹雪樓起來了,正氣宗沒落了,一個點翠門憑着一個洛遠蒼竟然也在東山玩兒得風生水起,很是熱鬧。除此之外,天海山應該是最讓人驚訝的了,原本隻不過是一個二流宗門,現在竟然有崛起的姿态,那秦溪更是出了名的俊傑人物了。
唐時想着這些,沒說話了。
當初秦溪說,讓他不要再踏足東山,現在他也不是不可以離開這一條船自己走,隻不過……又有什麽了不起呢?現在的唐時,凜然無懼。
他已經正式拜入了洗墨閣,可是還有一枚命牌留在當初的天海山,順道去取回來也是不錯的。
唐時考慮了一下,便沒提這下船的事情,喝過了酒,便回到貔貅樓爲自己準備的房間去了。
貔貅樓的大船一路行去,轉眼行程便已經過半。
周權說最近有大風,今日便已經刮起來了,唐時站在甲闆上,看着那飄搖着的大帆,忽然像是聽見了什麽響動,便回過了頭,看到了是非。
“你也出來看嗎?”似乎是不知道說什麽話好,唐時微微一笑,隻這麽一問。
悠閑的日子總是讓人格外放松的,唐時便是很放松的。
周權正站在船頭上看着遠方的情況,這大風已經吹起來,但是吹到什麽程度還不能确定,他必須要觀望一陣才能夠确定。
是非隻是點了點頭,便很自然地站在了唐時的身邊,擡頭看向遠處。
按理說,這兩天外面發生任何大事,是非都沒出來過。
他們路上曾經遇到過水怪的襲擊,也沒見是非出來,可是現在這還沒定下來的大風,卻讓是非感了興趣?
唐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多看了是非一眼,卻看到是非眼底冒出了淡淡的金芒,盯着海天相接的那一條線。
——似乎有些不大對勁?
唐時也看向那邊,可是他沒有是非的蓮華之瞳,所以隻能模糊地看到一片黑影,越是遙遠處的海水顔色越是發黑,所以唐時根本沒有什麽感覺。
那邊的周權已經直接要往回走了,這個時候是非在唐時耳邊道:“左手掌心向上,右手掌心向下,右手無名指内勾,左手呈多羅葉指,靈力灌注與眼,身心同一,遂成蓮華。”
唐時一怔,忽然回頭看是非,卻見是非隻是一直看着遠方,沒有看他。
他在小自在天待過一陣,也研習過佛法,更是修煉着《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自然知道什麽是“多羅葉指”,隻不過……
是非說的這法門,分明是他修煉的蓮華經裏的吧?
似乎是感覺得出他的疑惑,是非道:“萬法歸一,皆爲有法。”
有人就是能夠從一法悟出萬法來,那便是本事。
唐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按照是非所言,擺了一個指訣,眼一閉,靈力順着經脈的軌迹灌注入雙瞳之中,便已經有了隐約着的金色,擡眼看向遠處,卻忽然駭然。
一片巨大的黑影,從海底緩緩地浮上來,越來越清晰,可是這個時候眼睛竟然無法捕捉這黑影的寬長和覆蓋範圍,視線所及竟然都是黑色的!
便是在這船的下面,也有黑色緩緩地浮了起來。
這是一片巨大的陰影,讓人無法忽視。
是非之所以出來,便是因爲看到了這東西嗎?唐時幾乎要倒吸一口涼氣。
那邊的周權正要說“風不大,無事”,可是一轉身瞧見唐時的表情,便是心裏咯噔一下,正要問個究竟,又聽是非道:“是海妖。”
海妖?
唐時隻聽過這海水下面有妖修,海妖是什麽?
是非并沒有解釋,隻是站在船邊上看着,唐時往邊緣走了兩步,便瞧見了一片黑影如幽靈一般靠近了過來,他眯了眼,道:“不要緊嗎?”
“大約是不要緊的,海妖乃是鎮守東海的神祇,當是不殺人的。”是非對東海的事情,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他一說,後面的周權不知道爲什麽就安了心,現在那海妖的陰影,已經能夠讓他們也看到了。
這個時候,周權便知道之前的唐時他們是在說什麽了。
這便是海妖嗎?隻有一個巨大的模糊的黑影。
那巨大的黑影過來了,船上所有人都戒備起來,隻是沒有想到的是,那黑影最深最濃郁的地方,恰好停在了船前。
貔貅樓這一條船的防護陣已經完全開啓了,衆人心跳都在加速,便是唐時也有一些奇怪的緊張。
是非卻站在前面,猛烈的海風将他僧袍吹起來,鼓蕩開去,連帶着他手中那一串佛珠下面綴着的蒼青流蘇墜子也飄搖着,他擡眼,看向前面,一點慌亂也沒有,平靜極了。
隻是無人窺知,他在垂眸的那一刹那,隐藏起來的苦痛。
那黑影緩緩地從船底遊過,卻又一道淺藍色的光芒從海底升起來了,便是那一隻盒子。
這盒子,很是眼熟,唐時認得——折難盒,當初封印着殷姜的折難盒!
他忽然有些窒息,便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那折難盒,已經完全是灰白一片,在它穿透了這防護陣,輕輕地被藍光包裹着落入是非的手中的時候,所有的光芒褪去,隻有那一隻可以說是醜陋的盒子。
是非一手攤開托住折難盒,卻向着海中那隻有一片影子的海妖稽首,默不言語。
那海底的巨大影子緩緩地往下沉,顔色越來越淡,整片海水像是忽然之間被水沖洗過的淡墨,不一會兒就恢複了原狀,再沒有那什麽海妖了。
這折難盒對殷姜,大約是意義重大吧?怎麽如今變成這樣了……
唐時看了那折難盒一眼,又看了低眉斂目,不言語的沉默是非一眼——又是天隼浮島和小自在天之中的秘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