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魔
《貧女》秦韬玉
蓬門未識绮羅香,拟托良媒益自傷。
誰愛**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将十指誇偏巧,不把雙眉鬥畫長。
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
誰是那爲他人作了嫁衣裳的人呢?
唐時眼神有些幽怨,隻是在看向蔺天的時候,便帶着幾分古怪了——
托山印是很厲害不錯,可是敵不過唐時這一招絕的!
青山巨大,便在唐時的頭頂延伸,甚至很快,這巨大的陰影便已經直接覆蓋了小自在天上空,沉悶而壓抑,從心底讓人恐慌起來。
唐時提筆,純黑色的墨迹随着他擡手的動作,便在半空之中暈染開了,他身周,立刻便有無數的水墨飄蕩起來,像是天際最輕的一片雲,像是水裏最柔的一抹漣漪,是唐時心頭——最深的殺機!
“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
他最喜歡其中一個“裳”字了,隻因爲洗墨閣有畫裳儀式。
畫裳畫裳,爲何人畫裳呢?
唐時提筆輕點,便在自己頭頂那迅速壓過來的青山底部,寫下這麽一個“裳”字,墨迹烏黑,唐時左手一拍,便一掌印在了方才自己寫下的“裳”字上,接着那墨迹像是忽然之間散落在水中一樣,便向着整座山的地步暈染而去,速度極快,像是輻射開了的光線,随着唐時手掌連拍,暈染速度更快,隻一眨眼便已經覆蓋了整個山底。
青山的底部,一個大大的“裳”字!
蔺天根本不知道唐時是要幹什麽,隻覺得唐時這筆有古怪,方才寫出兩個字來,一個唐時便成爲了三個,如今寫出這東西來,又是要幹什麽?
不知道,所以他不怕!
在他施展自己的術法之前,幹掉他便成了。
強者的思維都是很簡單粗暴的,隻是他沒有想到,還有唐時的思維更加簡單粗暴!
管你是多強大的靈器法寶甚至是靈術,隻要在我面前施展,隻要被我看上了,那都是老子的!
爲他人作嫁衣裳,蔺天,辛辛苦苦化作了人鵬之體,動用了傳承之力,便是爲了使出這托山印來,可依舊是白瞎!不見貧女日日金線過手,做的全是别人的嫁衣——
在這一個“裳”字帶着墨氣湧入那青山之中的時候,唐時便已經将自己的法訣拍了進去,這個時候他忽然便感覺到一種相當陌生的力量,從自己寫下的那個字上傳過來。
其實寫字完全是随心所欲,隻要是他看中了的字,在寫字的時候将由蟲二寶鑒修煉出來的靈力注入字當中,便有風月神筆和蟲二寶鑒的雙重力量作用于這一個字,這個時候感覺起來,這兩樣東西更像是兩種特殊的法寶,能在他施展術法的時候起到增幅的作用。
隻可惜現在手中沒有三株木心,如果用三株木心來制作筆,一定能夠有相當驚人的效果。
畢竟是增幅啊……
唐時一不小心又想到了殷姜,隻是殷姜此刻還在海面以下,一個衆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戰鬥進行到了關鍵的時刻,身體之中那種陌生的力量越來越強,唐時卻并非是沒有任何準備的,他這擡頭,看着前面的蔺天,便輕輕地說了一句“傻子”。
蔺天忽然之間大駭,力量從他身體之中迅速地流逝——不,流逝的不是力量,是他跟托山印的聯系!這是一個高級靈術,他施展這個靈術花費了大力氣,一般來說在靈術并沒有完成并且沒有發出去的時候,靈術便還是修士可以掌控的,可是這個靈術不過是剛剛完成,還沒來得及施展出去,針對着唐時,現在卻已經與蔺天失去了聯系!
這種事,怎麽可能?
蔺天駭然極了,可是唐時唇邊的笑容卻越來越大。
于是整個戰場上最詭異的一幕就已經發生了,之間唐時高高地擡起自己的手來,雙手托着山的地步,卻道:“拿山壓我,這被山砸的滋味,你來嘗嘗!”
你來嘗嘗!
蔺天臉色陰晴不定,“妖術!”
唐時已經沒心情再說什麽“妖術你媽”了,跟蔺天這樣的執拗人說話真是太過浪費表情。
此刻,唐時便是直接通過“爲他人作嫁衣裳”這一句,将托山印的執掌權奪了過來,這個時機算計得特别好,正是在這托山印向着他壓下來,并且已經完成了的狀态下——這種情況下,便像是敵人打了一顆炮彈過來,這炮彈眼看着便要到人的身上了,卻被人一把握住,完全被對方控制住了。
這個時候,唐時手中托住的,便是這一座山。
力拔山兮氣蓋世——
舉起這一座山,根本不費任何力氣,因爲他現在是這個靈術的掌控者,之前的局面立刻便倒轉了回來。
山,重山!
巨大的山巒被唐時托着,并不像是之前被蔺天托着那麽費力一樣,唐時将這山在手中掂了惦,衆人便見得一座巨大的影子在頭頂上晃了晃,這場面未免太過駭人聽聞,那山在唐時的手中,便像是積木玩具一樣輕飄飄的。
“喂,你剛才不是唬人嗎?這山哪裏有多重?看你還背不起來,當着是你太老了,需要補補腎……”
唐時毫不客氣地開了嘲諷。
蔺天直接噴了一口血出來,他瘋狂地打着手訣,喊道:“吾山歸!”
這是要奪回這一座山的控制權,唐時隻感覺到山外有一股力量一直在遊移之中,似乎想要鑽進來,與他較量一番,隻是從那一個已經開始模糊了的“裳”字上卻開始有一道白蒙蒙的光散發出來,将整座山籠罩,于是青山白光交錯在一起,給人一種曼妙的婉約感,然而這山給人的感覺,卻更加可怖了。
這白蒙蒙的光,阻擋了蔺天發出的靈力,讓它們無功而返,奪不回的控制權!
“吾山歸!吾山歸——吾山——歸——”
“歸你個大頭鬼啊!”
唐時聽得煩,隻覺得這人想死複讀機一樣一直重複這一句,還一聲比一聲慘烈,當即便罵出了聲來。
“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殺豬呢!”
蔺天“噗”地又吐出一口鮮血來,不是内傷,是被唐時氣得,這人的這一張嘴,真是賤得想讓人拿東西給他塞上!
其實平時還好,隻要一開始打架,唐時這本性便開始暴露,嘲諷技能大開是肯定的,每句話都能讓人吐血出來。
下面僧人和妖修,根本沒見過這樣打架的,一時之間都目瞪口呆起來。
“你欺人太甚!”蔺天大怒。
唐時白眼一翻:“老子欺的是鳥人!”
衆人:“……”
真的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唐時嘴上犯賤,卻并沒有真的不将這蔺天放在眼底,他抿着嘴唇,心想着這蔺天方才的行爲,又看了一眼這托山印下面那開始迅速暗淡的“裳”字,便知道現在自己必須将這一切了結了。
遲則生變!
“你想要這托山印,今日我便發發慈悲,将它還給你——鵬王,接好了!”
在蔺天駭然的目光之中,唐時玩笑一般輕輕地将手上的巨大山巒一抛,青山傾倒,便有四萬八千丈影橫斜海上,遮雲蔽日,這山落下的速度看似很慢,但因爲其龐大,落在了蔺天的眼中,便成爲一種巨大的恐懼!
一座山,向着一個人砸下來,沉重而凝滞,讓人爲之窒息!
蔺天雙翅一展,便要向着一旁逃開,隻是他在半空之中,即便是逃,也晚了!
這一座由他親手制造出來的托山印,便這樣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身上,将他整個人擊落。
人在這山前,便像是蝼蟻與泰山!
轟然**,而後這一座山地砸在了小自在天二重天的最北面,整個廣場一陣搖動,所有人站立不穩,甚至東倒西歪起來,而後便有“咔擦”一聲巨響,整個廣場的最北面便有了一道巨大的裂縫,一個角便這樣随着那巨大的山巒**,掉進了海裏,濺起巨大的白色浪花,整個大海都在一片轟鳴之中,不曾平靜……
這唐時,一出手,便直接毀了半個二重天!
僧人們震駭之中,卻是連連低聲呢喃着“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這一座山影,卻在墜海的一瞬間消失了,這畢竟隻是靈術,而非是真正的山。
唐時的臉色其實已經蒼白到完全沒有血色了,身體之中的靈力特已經被方才那一個“嫁衣之術”抽取得差不多了,如今還能站在這半空之中,完全是憑借着内心之中那種堅定的裝逼志氣——說得更好聽一點,要強而已。
天生不肯示弱的,便是他這種賤骨頭了。
蔺天被砸落在廣場的邊緣,肉身已經變成了一灘肉泥,看上去血腥至極。
然而此刻那青山的巨影消退了,整個小自在天重見光明,便忽然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來。
隻是蔺天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結束!
這一場突襲,策劃了這麽久,妖族沉寂成千上萬年,便要一輩子沉寂下去嗎?不甘!他不甘!
兇厲的氣息,立刻便向着他整個人圍攏了。
元嬰期的修士,便是已經經過了金丹化嬰的,識海之中盤坐着一個小人,在肉身毀滅的時候便直接從蔺天的頭頂鑽了出來。
這一個渾身上下都在閃光的小人,便直接展翅想要飛走。
此刻沒有了肉身,實力大減,唐時若有方才的實力,隻要這一瞬間便能夠直接斬殺此人。
可是唐時現在已經力不從心,他向着蔺天這元嬰禦空而來,對方的速度卻更快,單純依靠元嬰飛行的大鵬,其速度豈是唐時所能媲美?
那蔺天雙眼早就已經被染紅,這個時候感覺出唐時的虛弱來,便向着下面所有因爲方才認真觀戰而忘記了進攻的妖族們喊道:“殺!殺!殺光!”
天隼浮島的妖修,向來都是團結的,在看到金翅大鵬蔺天竟然都已經損失了肉身之後,便覺得憤怒了,妖修的肉身便是他們的本體,本來就比人類修士更強悍。妖修的實力之所以能夠相比于同階的人人類修士更勝一籌,便是因爲他們有這樣的本體,并且因爲本體,有各種各樣的天賦技能,毀滅一名妖修的本體,便是向着所有的妖修宣戰!
他們不容許這樣的失敗!
殺,殺,殺,殺光!
他們無法對付唐時,便隻能将一切宣洩到前面與他們對戰的僧人們身上。
方才才停歇的戰況,刹那間便慘烈了起來。
眼看着那元嬰開始逃離自己的視線,之前那沒死的孔翎也上來将那蔺天歸入懷中,唐時才是最不甘心的,如何能夠功虧一篑?
他咬牙,已經殺紅眼,即便拼個玉石俱焚,也不想放過了這殺掉元嬰期修士的機會,被戰鬥點燃了靈魂的人,是不會去顧及後果的。
現在的孔翎也沒有之前那麽強悍,隻要唐時——
他從來沒有想過,竟然還有在這種情況下使用“春風吹又生”的一次。
在自己身體力量即将枯竭的時候,使用“春風吹又生”無疑是一種自殘,而唐時更是深得其中真味。
最高境界的自殘,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所以現在唐時的體内——燃起無盡的野火!
野火燒不盡,便是要将自己身體之中的所有靈力全部燃盡,才能真正發揮出春風吹又生的本事來吧?
蟲二寶鑒其實是想象力的産物,這東西怎麽用,全看唐時自己的領悟力。
上一次迸發出無盡的靈力,是因爲他那個時候便在靈力枯竭的狀态,将自己最大的潛力壓榨出來,現在也是如此,強敵在前,容不得唐時猶豫!
他咬緊牙關,帶着一臉的獰笑,淩空向着孔翎與蔺天走去。
孔翎看着他強撐的模樣,沒忍住冷笑了一聲,“油盡燈枯,不知死活的蠢貨!”
她素手一擡,那一把七彩羽扇再次出現在手中,便有七彩的焚風向着唐時扇過去。
隻是下一刻,她臉色便已經變了。
唐時臉上的笑容簡直是堪稱妖魔了,現在他也确實在一種妖魔的狀态之中,七彩焚風算是什麽?他身體之中燃燒的野火,炙烤着他剛剛凝聚起來的金丹。
那金丹之上的紫色丹紋,便在這樣的炙烤之中越來越深,唐時覺得自己最厲害的不是一身金丹期的修爲,也不是層出不窮的百變靈術,也不是左手蟲二寶鑒右手風月神筆的金手指,而是——自虐自殘的狠勁兒!
要殺人,先殺己!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是好歹還賺了個兩百嗎?
隻這兩百,值了!
幹了這一票,再睡他個天昏地暗山崩海裂!
唐時仰天長嘯一聲,**雲動,戰意直沖霄漢!
他化作了一道光,向着孔翎而去,“蔺天給我,你滾!”
一句話,蔺天死,孔翎活——唐時此刻的狀态很可怕,身體之中靈力暴漲,整個人像是瘋子一樣。
戰鬥,也是很有趣的事情呢。
不賭上生死,何必說它是戰鬥呢?
唐時眼神明亮又兇狠,便看向了孔翎——元嬰期的孔翎,在觸到這樣的眼神的時候,便知道今日自己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她看了被自己抱在懷中的蔺天一眼,掙紮而遊移。
生死面前,要怎樣抉擇?
若是在以前,孔翎絕對會抛開自己懷中的人,不論是誰,都沒有資格讓她孔翎爲之付出生命!可是她此刻護着的人,是蔺天。
蔺天沒動,孔翎也很久沒動。
之前是非的一擊,已經在她身體之中種下了伏魔佛力,這與她本身修煉的心法是相沖的,所以現在的孔翎,能夠凝聚出來的靈力少之又少,隻是……
要放開嗎?
如何……能夠放開……
如何,能夠放開?!
孔翎豁然擡眼,直視唐時,隻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來:“做夢!”
唐時的速度沒有絲毫的減弱,不管是孔翎還是蔺天,或者是下面的殺局,都對他沒有任何的影響,他隻是想要——殺掉蔺天而已!
單手成爪,在向前的時候便已經握住了一把劍,這一把劍的劍柄與他的手掌相接觸時候,唐時的氣勢再次攀升,他之身,便化作了劍!
一劍,斬樓蘭!
長劍凝聚出一道光,無數的光點從從四面八方湧過來,讓他手中這一把光劍,耀目不可逼視!
遙想當年,他還剛剛到東山天海山,成爲菜園弟子的時候,便在飯堂外面看過那樣的一幕。築基期的小北師叔凝聚出來的那一道劍氣,當時的他以爲那是毀天滅地之威,可是如今的唐時已經到了金丹期,築基期在自己的眼中,又算得了什麽?
胸中激蕩着的,便是那一覽衆山小的好奇,隻是殺意從未消減。
他長劍刺天,便站在孔翎身前一丈處,擡手,落劍!
巨大的光劍劈在了孔翎的身上,孔翎卻将蔺天抱緊了,不肯松手。
蔺天眼底都要流出淚,卻嘶啞地喊了一聲——“孔翎……”
他們是天隼浮島的雙王,以往說什麽愛戀是假,雙修是假,都是各走各的路,如今她卻要願意自己殒身,而不放開自己……
蔺天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噗”地一口鮮血吐出來,孔翎雙手護住了那已經脆弱了不少的元嬰,死死地盯住唐時,隻是在這一刻,她懷中的元嬰卻劇烈地抖動了起來,一陣恐怖的波動,想開始散發出來。
元嬰期修士沒了肉身不會真正地死,還有元嬰,可是元嬰沒了,便是真正地消散于這個天地之間了。
而元嬰期修士,最可怕的一個技能,應當是——自爆!
而唐時,這個時候第一劍出去,卻橫劍一指,隔着這空中的一丈距離,劍尖指着唇邊挂血的孔翎。
“天隼浮島,總出情種嗎?”
孔翎隻慘笑一聲:“沒人願意當情種。”
隻是情之所至,無法自拔罷了。
她曾以爲自己修的是無情道,最後卻成了極情道……
時也,命也。
唐時的手指修長而漂亮,那平日裏看着普通的眼睛,這個時候已經才渲染了戰意,變得明亮,減去平日那尋常之色,有幾分意氣風發的味道,他唇角一彎,手腕跟着輕輕一轉,那略顯得修狹的斬樓蘭長劍便挽了個劍花,回手收到了他手邊來。
看也不看一眼,像是厭惡了一樣,唐時便轉身。
他像是巨大的、從天外來的一塊天石,帶着猛烈的氣勁從天際落下,無數的氣流環繞着他的身體,恍如神祇。
“砰”地一聲,唐時砸在了地面上,身體之中因爲“春風吹又生”而來的靈力卻依舊在他經脈裏肆虐,他又開始在刀尖上跳舞了。
體内靈力太多,不找個地方宣洩了,一會兒死的便是自己了。
上面孔翎與蔺天都沒有想到唐時竟然直接放棄了他們,下去了。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唐時是想要幹什麽。
此刻終究還是在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島的戰場上,下面是血流成河,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瘋狂的殺戮之中。
和尚們的僧袍已經不再幹淨,血污之下,卻更見慘烈。
妖修們之前得了蔺天的指示,這個時候便往瘋了殺人,若是這樣繼續下去,便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蔺天之前想要自爆,唐時也不是蠢人,與其浪費時間跟蔺天的自爆較量,還不如先下來解決了這下面的事情。
唐時不想殺蔺天嗎?不見得。
他想殺這人到了極點了,可是殺不得!
蔺天是個元嬰後期,若是此刻自爆,本來就已經隻剩下一半的二重天還能剩下多少就很難說了。
真不知道自己若是真的逼迫蔺天自爆了,是非改天會不會掐死自己。
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火烤着的氣球,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因爲膨脹而炸裂,在他落下的時候,手一撐地,便有無數蛛網一樣的裂紋從他腳下延伸開去,整個廣場的地闆碎了一大片。
唐時看不到人,隻能看到血,無盡的殺戮,無盡的鮮血,永無止境,也無休無止一般。
他還有第三首詩——《夜上受降城聞笛》。
這興許是一首自己不怎麽喜歡,可是特别适合此刻這種戰況的詩,幾乎是爲他量身打造了。
長劍消失,右手起筆,筆墨虛影第三次出現,可是已經無人敢小視這一個手段了。
殺戮還在繼續,鮮血從廣場的邊緣落下,又落下了山,甚至直接落到海中。
這一座半空之中的二重天,已經殘缺不全,已經沾染滿了鮮血,人間地獄!
無數的僧人爲守護這一片二重天而血灑長空,也有無數的妖修,爲了這不知所謂的戰争,而葬身此地!
天隼浮島的妖修,死在了小自在天的地界上,便不覺得諷刺嗎?
那詩詞的意境,已經悄然降臨,唐時眼中,一片平靜的深沉與憂郁。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昔日世外桃源,今日人間地獄,回樂峰前,沙白如雪,那降城外有萬丈的悲聲。連天累月的戰鬥,磨鈍了手中的長槍,讓戰士腰間的寶刀也卷了刃。
月上中天,太陽也要落下了。
唐時便在這模糊的吟誦之中,擡頭望,迷幻之景,卻從他的手邊拓展開去了。
他畫的是峰前沙雪,他畫的是城外霜月,他畫的是長槍寶刀,他畫的是戰意峥嵘!他畫江山似水墨,他畫塞外似江南……
便這樣輕輕地一閉眼,萬裏江山盡落在筆下。
淩空而起的,是他一筆一劃落下的墨迹,映入衆人眼中的,是那忽然寫意了的美麗山河……
此詩,乃是于夜,于城上,聽見了笛聲,才觸發了情懷,如今一切都有了,怎能沒有笛聲呢?
筆尖在蟲二寶鑒這詩題上一點,便是“聞笛”二字。
這一刻,出來的是笛聲,是一種堪稱是輕快的調子,然而伴随着唐時筆鋒一轉,将那灰色的骷髅,褐色的沙場,紅色的鮮血,一一畫上的時候,一切便已經改變了。
笛聲幽咽,穿透了堅厚的城牆,穿透了冰冷的盔甲,穿透了暗夜的長風,穿透了詩人,蒼涼的心!
蘆管聲聲,卻不知它從何而來,于是無盡的悲涼從胸中奔湧而出。
何處來的殺戮?何處來的屠刀?
争戰已失敗,無數人埋骨他鄉,不得歸。
這一張畫卷很長,每一筆都是唐時靈力的極緻,也是他領悟的極緻。
這是他少有的慈悲,少見的溫柔情懷。
唐時不喜歡慈悲,也不希望自己是個慈悲的人,便讓他,将慈悲在此刻畫盡,用他一個淋漓盡緻!
提筆,落字!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蘆管笛聲,餘韻漸歇,妖族的屠刀,放下了,僧人們的屠刀,放下了。
所有人擡頭,看着那悲傷的山河畫卷,天邊城牆孤高,遠處霜月白沙,便是那詩中所言“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天隼浮島既敗,又何苦将無數的生靈葬送?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何必死在小自在天呢?天隼浮島才是他們的“鄉”……
唐時的筆,遙遙地勾了出一道墨色,便将衆人的視線牽引着走,所有的妖修像是被什麽蠱惑了一般。
那執着墨筆的人,唇邊挂着幾分悲憫的笑,這笑一向是令他們厭惡的,可是此刻又覺得無法抗拒。那是男人的溫柔鄉,女人的醉夢場……
唐時擡手,寬大的袖袍劃過一道弧線,便鼓了風,而後修長的手指一轉,便将那墨筆擡起,向着遠方一擲,那墨筆的筆尖帶着悠遠的墨韻,便一路向北,拉出一道纖細的墨痕,像是歸流的江水,又像是牽引着的絲線。
那筆不一會兒便看不見了,像是飄搖着的小船,消失在雲霧裏。
一道墨線,從這廣場空中已經開始了消散的水墨畫上,向着遠方,向着那海霧深處的天隼浮島,幽幽地落下了那靜止符一樣的餘音……
盡頭,天隼浮島。
屬于他們的地方。
原本洶湧的戰意,忽然全部褪盡了,不僅是妖修,便是佛修,也覺得疲憊了。
這一場突然的戰争,持續不到一天,便已經令整個小自在天死傷無數,便是來攻打的妖修,也損傷巨大。
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收起了漫射的靈訣,回歸了自己無害的本體。
蔺天與孔翎,便忽然感覺到了那種無力。
這一仗,徹徹底底地敗了。
目光轉向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戰場最邊緣的唐時,他看上去似乎有些虛弱,一向是冰冷的眼神之中,餘溫卻還沒有散去,便用那種堪稱是溫柔的目光看着這一片流血的戰場,看着所有人退開,看着他們罷手,看着這一場戰争,在那逐漸消弭的墨韻之中結束。
唐時的身前,那一副之前出現的水墨畫,原本便是由靈力将墨迹凝聚在空中的,此刻那微冷的海風一吹,便飄飄搖搖如煙雲一樣,散了,遠了,沒了……
這些飄搖着的墨氣,從他的身邊流過,從他的眼前流過,從他的心間流過,便刻成了一首亘古的詩,永不腐朽。
所有人退開,潮水一樣散去,将站在最中間的唐時露了出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着,卻沒有滿身的孤獨。
孤獨是留給孤獨者的,而他是一個人。
他習慣了一個人,卻還不知道孤獨是什麽。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孤獨,不知道什麽是孤獨的孤獨。
唐時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卻還沒有倒下。
春風吹又生的後遺症總是讓他無比厭惡的,上一次把自己搞了個半死,這個時候如果在所有人的面前倒下了,那才是丢臉丢大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自己啊……
唐時唇邊挂了一分嘲諷,吐出了一口氣,卻幾乎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當——”
鍾鼓樓上,那龐大的青銅巨鍾,忽然敲響!
清明的鍾聲,像是要将這廣場之上的血腥氣息完全滌蕩開一般。
塔樓的頂端,金光閃爍,而後伴随着音波,有了無數的波紋,便以巨鍾爲中心,遠遠地流出了小自在天,蕩出這一片大海。
這聲音太長,太久,也太響,唐時腦子裏一片嗡鳴,不知所以,他幾乎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将歸何方,隻有這鍾聲,這悠遠又堪稱是宏偉的鍾聲!
這一刻,像是晨鍾暮鼓,看盡潮起潮落……
二重天之上,還有第三重天,此刻一道丈寬的階梯,忽然從天王殿前出現了,遠遠地,連接着二三重天。
三重天大開,必有鍾鳴。
金光蔓延了一片,三重天的位置,便有一座高高的殿堂,那似白玉所成的廣場,蔓延無邊,聖境一般,梵音在三重天開的時候響起了,所有人擡頭看去。
之前要退走的妖修,這時候全部停止,嚴陣以待,孔翎擦幹自己唇邊的鮮血,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
小自在天,要撕毀盟約嗎?
孔翎咬牙,便向着那空無一人的三重天喊道:“你們要撕毀盟約嗎?!”
小自在天與天隼浮島之間的争鬥,不得有出竅期以上修士插手,更何況這一次他們這邊出手的隻有兩個元嬰期,而小自在天卻有一個慧定禅師出手。
若是小自在天三重天的禅師們這個時候出手,便有趁人之危之嫌,更何況他們是三重天呢?
——盟約便是這樣的,他們不能破掉這樣的盟約!
至于這盟約到底爲什麽這樣定,其實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除了此刻緩緩從三重天上走到台階中間的枯心禅師。
“吾小自在天不曾撕毀盟約,大戰既止,諸位天隼浮島的施主,便走了吧。”
這蒼老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蒼涼,像是已經刻到了他的骨頭裏。
這出現的僧人,看上去老邁無比,甚至枯瘦無比。
下面是非在看到這枯心禅師出現的時候,卻忽然之間全身一震,像是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場面一樣?
已經很少有人能夠讓是非震驚了……
現在……
枯心禅師乃是大乘期的修士,怎麽可能變成這樣?
他瘦得像是隻有一副骨架,便像是此刻是非的右手一樣,森森白骨……
是非的眼底,忽然就湧出淚來,小自在天苦守多年,換來的卻是天隼浮島的背信棄義,撕毀盟約?又是何人撕毀盟約?
是非忽然什麽也不想再去想了,他幾乎是用麻木的目光看着枯心。
枯心禅師的大紅色袈裟一拂,便将二重天上所有的妖修掃蕩開去,全部到那無盡的茫茫大海之中,所有人退開,于是整個廣場上,忽然就隻剩下了孤零零的小自在天的僧人們。
天王殿的大門,緊那羅殿的大門,戒律堂的大門,大雄寶殿的殿門……通通地打開了……
無數堆積的屍體,無數橫流的鮮血,無數殘缺的肢體……
修羅地獄,卻滿滿地覆蓋着漂亮的暖陽,那陽光溫暖,落在唐時的身上,卻暖不了他的心。
他眼底最後的慈悲散盡,于是徒留了一種疲憊的冰冷,那目光,從無盡的台階上,落到了那枯瘦的僧人身上。
直覺告訴他,這和尚有些不對勁,可是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裏。
看到這個和尚的第一眼,很像是他看到殷姜的第一眼。
爲什麽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島之間有這麽古怪的盟約?
本來就是不相同的道,像是魔修與道修之間争鬥不止一樣,佛修與妖修之間憑什麽和平共處?妖族天性好鬥,佛修天性平和,根本就是走不到一起的路線,何時能夠這樣平和共處?隻因爲那些遙遠的淵源和傳說嗎?
唐時不信。
他是一個以利益論爲上的人。
在小自在天即将傾覆的時候,這三重天之中小自在天的上師們,卻還穩坐不動?等到大戰結束了再出來将所有的妖修送走,甚至不傷其性命。
唐時才真是想吐出一口血來,他周身那淩遲一樣的痛苦又上來了,想到被自己毀去了元嬰卻還沒來得及搞死的蔺天,心裏頓時又是一片的陰郁。
小自在天啊……看不透的地方……
這之中的玄機,畢竟不是現在的唐時能夠窺破的。
他能做的,不過是一個人,站在這最血腥的廣場最中間,看着那些妖修被這和尚送走了,空餘滿地血腥。
在旁人的眼中,唐時是一個英雄,也是一個魔神。
隻是很那方才閃現的溫柔,卻又讓人覺得眼前這個唐時才是錯覺。
很多人不知道他是誰,隻知道那時度小和尚忽然變成了這個人,并且在戰場上忽然光華閃耀。
隻是這種不知道,不會妨礙他們用那種劫後餘生的友善目光看着唐時。
可唐時,看着枯心禅師。
枯心禅師卻一擡手,方才落入海底的二重天的碎石和地闆,忽然就全部上來了,并且拼湊到原來的地方,于是這廣場上一南一北,一邊白,一邊紅。
一面是碧落,一面是黃泉。
枯心禅師似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便喚道:“是非。”
是非知道枯心禅師爲什麽叫自己,那無數層台階中間,有一個小平台,便是此刻枯心禅師站着的地方,枯心禅師無法從那裏下來,隻能他走過去。
是非重新回到了金丹期,隻是這一枚金丹不同于以往,它是黑紅着的。
一步一步,所有人看着是非上去了,便整個廣場上安靜極了。
“你可知錯?”枯心禅師那看破紅塵的眼注視着他,一名年輕的僧人,便像是注視着當年的枯葉師弟。
看不破這紅塵的人,太多。
是非卻跪下來,閉了眼,在苦心禅師身前一拜,“弟子知錯,卻看不破。”
“你還不肯說——何物是你心魔?!”
執迷不悟,爲何要執迷不悟?小自在天已到如此危境,此子——
苦心禅師擡手,便要一掌落到是非的頭頂,他是怒其不争,又想起當年的枯葉來,卻覺得一切都是無用的,當下手上的氣勢便弱了——
然而便是在這一刹,一道清朗的聲音起來了:“上師且慢。”
枯心禅師停手,目光從是非那已經沒了血肉的右手枯骨上移開,便看向了廣場正中央的人。
那道袍上染着血的一名年輕人。
唐時搖搖晃晃地邁開了腳步,像是累極了,他每一步都踏着刀尖,隻是臉上的笑卻前所未有地諷刺和燦爛。
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階,方才握過筆的手指上,低落了鮮血,從台階一路往上,便站在了平台之上,讓衆人仰視。
唐時脊背挺直,便在是非的背後一丈遠的地方站定了,冷風吹過他的袍角,有幾縷血腥的味道,他聲音平靜,卻傳遍了整個二重天。
“我,便是他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