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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戀愛咨詢之夜戀篇+雛鳥篇+鍾情篇》第25章
第二章 人類篇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點了一杯柳澄汁和兩個三明治,挑了二樓面窗的兩人座坐下。本來以為John還要一段時間才會來,沒想到我三明治才吃一半,他便從樓梯口匆匆現身,身上還穿著研究院的袍子,只在外頭罩了件禦寒的黑色大衣。

  「John,我在這裏!」我招呼他。

  他的臉色十分不安,應該說是很緊張,他站著盯著我:「有什麼事?」

  我把三明治放下,指著我對面的位置:「先坐下來吧,John。」

  「到底有什麼事?你想和我談什麼?」

  他顯得相當急躁,好像一路從停車場跑過來,胸口還微微起伏。我用雙手握緊柳澄汁的杯子,幫助自己冷靜:「你從研究院過來的?」

  「夜裏留下來談一些事情。這不重要,到底是什麼事?」

  他急著問,我決定不再吊友人的胃口。

  「John,我父母到底是怎麼死的?」John猛地向我一望,好像很驚訝我會問這種問題:「這就是你想談的事情?」

  「是啊。」

  我覺得他似乎鬆了口氣,卻又有點生氣。

  「你大老遠把我從研究院叫過來,就只為了問這種事?」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兒,然後把背靠進沙發,轉頭看著我。

  「我說過了,這種事情不重要,你父母已經不可能回到你身邊。我照顧你、撫養你,你平平安安長大成人,這樣就已經很夠了。你……」

  「我母親……Catherine教授,你的恩師,到底是怎麼死的?」

  周遭的氣氛一下子陰沉下來,我觀察著友人的表情變化,他先是驚訝,然後是微怒,最後竟然湧起一絲似乎早已了悟的悲哀。

  「你從哪里知道這些事情?」

  「這不重要,John,你明明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一直隱瞞我?」

  「你知道你父母的死因要做什麼?」

  「因為他們是我的父母!John,我什麼都知道了,包括你和我一樣是孤兒,是我爸媽撫養你長大,還有他們也是生態保育學者的事。我知道我爸媽的死一定讓你很難過,但請你告訴我真相,至少讓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擔,好不好?」我懇求著。John沉默了一會兒。「我不會說的。」

  「為什麼?」

  「我說不會說就是不會說,就算要說,也不是現在。如果你就只有這點事情的話,我要走了。」

  友人竟然站了起來,我忙起身拉住他。

  「等一下!John!你為什麼總是這個樣子,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你上次在森林裏和我說的話,我也有話要說。

  「什麼叫做我不信任你?什麼叫做你沒給我安全感?不信任的人是你好不好!就像上回在動物園,我說Johnny不會傷害我,你卻堅持成人的判斷能力,硬要把我拖回家!但你看,到目前為止有任何一隻狼傷害過我嗎?」

  我放開他的手,望著他高大的身形。從滿面的胡渣間,似乎仍可以窺見他年少時的英俊。

  我繼續說:「我已經十八歲了,總有一天要離開你,過自己的人生。就算一輩子都纏著你,你也會老、也會死,我不能事事都依賴你。

  「John,請你至少相信我一次,我已經不再是當初抱著你哭,要你留下來別走的小鬼頭了,好嗎?」

  我自以為講得還算得體,但友人卻越聽越是陰沉,呼吸也微微加快。

  「不曾傷害過你……?」他語氣帶著諷刺:「你說沒有任何一隻狼傷害過你?太可笑了,至少我就知道,它傷害過你一次!而且是最重的一次!」

  「你說什麼?」我呆住了。

  「你這麼想知道Catherine老師的死因是不是?很好,那我就告訴你!」

  他驀地逼近我,我覺得有些可怕,但又不能在這緊要關頭回頭。

  「當時我是第一個發現者。那是西伯利亞的森林,你至少聽過吧?在一個大雪的夜晚,他們死在那裏的觀測站附近,你對動物那麼清楚,應該知道那裏盛產什麼。

  「沒錯……我發現他們的時候,你父親已經被咬得面目全非、你母親一隻腳血肉模糊。而在他們周圍,全是西伯利亞荒原的王者,狼的腳印!」

  我說不出話來。

  John似乎陷入某種報復性的亢奮,他近乎自虐地笑了笑。

  「那時俄羅斯的伊爾庫茨克科學中心有個計畫,請你的父母去參與,因為是相當大的研究計畫,我便休學跟著他們一道去,你在T市沒人照顧,當然也就隨著我們。

  「工作的地方是位於裏斯特溫卡鎮北方數百公里的科學觀測站,離最近的城鎮也要半天路程。本來西伯利亞的夜,是絕對禁止閒逛的,他們研究人員也很清楚。但你母親為了替一隻梟放生,所以只好由你父親陪著她,走進觀測站附近的黑森林。」John拿起我的柳橙汁喝了一口,他的眼睛都是血絲,我一聲也不敢吭。

  「我也不曉得當時Catherine老師在想什麼,竟然抱著你一塊出去放生,她這個人有時就是很異想天開。

  「總之他們夫婦倆在回程時,不幸被狼群趕上,觀測站在很荒僻的地方,而在野地裏,人類永遠跑不過狼。我跑出去找他們時,已經來不及了,你父親……幾乎被狼吃得不成人形,Catherine緊緊把你抱在懷裏,你毫髮無傷,但她一隻腳被活生生扯下來,就這樣因為失血過多和疼痛過劇而死。」

  我的嘴唇微微哆嗦著,友人的表情有些木然,他看著我。

  「我本來等你大一點,就想和你說這些事。但是你從那之後,對動物卻開始親近起來,後來竟然開始和動物說話,對猛獸又充滿興趣,我每回想和你坦白,就覺得好像會破壞掉什麼似的,就這麼一天拖過一天。

  「怎麼樣,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真相,高興了嗎,Catherine的兒子?」

  他自嘲地笑笑,我從他的語氣裏,感受到濃得化不開的痛楚。

  他又說道,「而現在竟然有只狼跟你告白!哈,對我而言就像殺母仇人一樣的生物,竟然說想和你永遠生活在一起,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那和Johnny一點關係也沒有!」我醒覺過來,雖然我現在腦袋亂成一團。John看起來好悲傷,我從未看過他露出這種自暴自棄的表情。

  「就算是……就算老爸老媽是被狼殺死的,那也不是同一只狼啊!西伯利亞狼是西伯利亞狼,Johnny是Johnny,你不能把罪過推到它身上……」

  「對我來說它就是!」John低吼道:「我管它是哪種狼,你口中人畜無害的動物,就曾經殺了你父母,還差點殺了你!」

  「但人類也曾經殺了Johnny的兄弟!」我瞪著友人,也大叫回去:「因為西伯利亞不知道哪一隻狼殺了我媽,你就要我恨死天下所有的狼嗎?

  「Johnny的弟弟什麼都沒做,就莫名其妙地被人類謀殺!真要說起來的話,如果不是你們侵入狼的領地,在它們出沒的時間擅自打擾,它們也不會把他們當成食物!說到底還不是……」

  「啪」地一聲,John竟然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咖啡館裏的人全看著我們。

  我呆住了,以往他雖然還滿常教訓我,但從來沒有打過我的臉,我用右手撫著臉頰,無神地望著他,John的手發著抖,好像也沒有察覺自己的反射動作。

  「我不許你這麼說……」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似乎不敢看著我的臉,他微低著頭,把臉埋進另一隻手。

  「我不許你……說這種話,只有你不可以!Catherine老師是因為保護你才死的,否則她說不定有機會可以逃走,所以只有你……不准這麼說她。」他緩緩放下手:「只有你……不准這麼說。」

  他有些語無倫次,只是反覆著這句話,過了一會兒,他朝我的臉頰伸手,輕輕撫過。我才發覺那裏已經腫了起來。很痛很痛,但我卻不知道真正痛的是哪里。

  「對不起,我……」John好像和我說了什麼,但我什麼也聽不見,耳朵一片嗡嗡聲,我只記得我推開了友人的手,然後轉身下樓。友人在我身後喚我,但我沒有停步,我只想儘快逃離這一切,就像我以往所做的那樣。

  我上了末班電車,到了停機坪,開了直升機回家。一刻也沒有停,我什麼也無法思考,什麼也無法判斷,一路上恍恍惚惚,還差點撞到一隻白鷺鷥。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John從小到大,對我接近猛獸這件事會這麼過敏了。

  他是多麼害怕舊事重演,他害怕我在西伯利亞大雪的那夜,好不容易撿回的性命,再一次被相同的事物奪去,讓他再一次一無所有。

  我在深夜時抵達森林,我走下直升機,走到刻著狼圖騰的橡木前,用手摸著代表狼兄弟的鐫刻。John始終都不肯告訴我真相,現在想想,對John來說,雖然失去父母的是我,但事實上John的傷痛才是最深最烈的,對他而言,這等於是第二次失去雙親。所以毋寧說是顧慮我,不如說是他不願再一次回想起那種痛。

  如果是John被狼咬死,我想我也會這麼做。

  我被這樣的想法驚了一下。

  沒有錯,如果今天被殺的人是John……我試著想像那樣的情境:我在一片凍原裏,發現John血肉模糊的屍體……我幾乎不敢再想下去。

  那瞬間,我忽然什麼都懂了。

  「John……」

  我忽然覺得好恨,又好難過。為什麼這個人不早一點和我說?為什麼總是一個人背負所有的重量?

  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目送我跑下高速公路,奔向狼的懷抱、是用什麼樣的心情注視著Johnny、是用多大的忍耐包容著我,我不想去想像,也無法想像。

  他給我的東西太多了,多到我不知該如何報償。那種感覺已經超越了感激,彷佛他要我做什麼,我都不應該拒絕。

  但就因為這樣,我對他的感覺才更加五味雜陳。

  我不想承認他對我的深恩,因為一承認,我就再也爬不出來、再也甩不脫了。

  「John,對不起……對不起……」

  我扶著那棵橡樹,慢慢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蜷成一團,哭得泣不成聲。

  直到那一刻,我才清楚明白,我始終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我自以為成長、自以為堅強,但其實一無所有,我遜斃了,真的。

  那天晚上,我跪在樹下哭了一整晚,直到睡倒在一片白花叢裏,和狼的圖騰一起。

  隔天我整個臉都是腫的。

  被John打過的地方也腫,眼睛也哭腫了,John和Johnny都沒有出現,我不禁有點慶倖,因為被看到這樣子實在有點丟臉,我的心裏還是很沈,於是就在家裏休息了一天。

  我有太多事情要整理,也有太多的話想和友人說。

  開學第三天,我毅然再踏進學校。

  城市的人類一切如常,但我現在知道,這些人表面上無憂無慮,其實每個人心底都藏著一段傷痕,每個人都抱持著不同的心情,活在自己的族群裏。

  如果我選擇做個人類,那麼我便不能逃避我的傷痕。

  這是屬於我的戰鬥。

  踏進學校時,鐘才剛響,我照例繞路去了兔子籠。剛走過轉角就有人叫住我,我回頭一看,原來是David,我才想起他好像真的是我們學校的工友。

  「啊,David先生,早安,昨天真的很謝謝你……」

  我想起John的事,一時間竟有些無措。但是David卻好像沒看到我似的,仍舊是一臉緊張兮兮的樣子,到處東張西望。

  「David先生?」我放大聲音叫他。

  他被我嚇了一跳,滿頭大汗地望向我。「喔!是、是你啊。你不要誤會,我、我並不準備要做壞事。」

  「……不,我只是單純和你打招呼而已。你在找什麼東西嗎?」

  「我、我沒有在找贓物。」

  我覺得這男人的腦袋會自動翻譯,我決定轉移話題。「對了,你的那隻小猴子呢?」我看了一眼他的肩頭,隨口問道。

  「啊……其、其實我就是在找它,它每天都會跟我來學校,但是剛才我去倒個垃圾,轉眼想找它,它就不見了,它、它很少這樣主動離開我。」David手足無措地說。David的話讓我吃了一驚,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上個學期的事情又浮現在我腦海。

  我想起前天開學典禮時,我曾溜出來碰見David,那時小猴子也在場,要是又被什麼人看到,那些人說不定又會拿它來開刀。

  我心中怦怦亂跳,反身便往校舍跑,David在我背後叫了一聲,但我憂心如焚,所以並沒有理他。

  上課已經過了一段時間,我先在走廊上的鐵櫃前停下,鼓起莫大的勇氣才打開門,我很害怕看到同樣的情景。還好並不如我所想的,裏頭一片平靜,那些人也沒放什麼奇怪的東西,只是從上學期到現在一直沒整理,有點雜亂罷了。

  我提著書包沖進教室,講臺上站著另一個人類,正在黑板上忙亂地寫著數位,看見我走進來,很不高興地皺眉。

  「同學,你遲到了,請安靜一點。」然後他又轉回頭去了。

  我往前天向我丟紙團的那些男同學看去,發現他們也正側著身子看我。我往自己的座位一瞄,並沒有什麼異狀,我一坐下來,就聽到背後有竊笑聲。

  但我一回頭,他們又都正襟危坐起來,我覺得心裏很不安,但又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一直熬到了中午,因為實在不放心,又跑到校園各處找那隻猴子。但都沒有見到它的蹤影,下午上化學課的時候一直心不在焉,還差點被鹽酸燒到手。

  我心想,或許那隻猴子是貪玩,所以跑去哪里逍遙了吧!我這樣安慰自己。

  不過那個名為導師的人類,倒是帶來令我在意的訊息。

  T市在秋季結束前會有一次長達一禮拜的長假,大部分學生都用來溫書,以準備接下來的大考。

  而那個人類說,攸關學生未來的升學會談會在那之前。

  「請雙親至少要來一個人,爸爸或媽媽都可以,當然最好是全部一塊來。」

  我想起了John,這樣的會談,我果然還是得仰賴他。

  我想向他道歉,有很多事情想向他坦白,但是友人從昨天開始又找不到人,好像故意在躲我什麼。

  他總是這樣。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我今天一路低調,以免又被那個人類給盯上。

  鐘一打我就悄悄沖出教室,從學校的後門溜了出去,我本來想馬上去找友人,但剛出校門就被叫住了。

  「喂,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我身體微微一僵,慢慢回過頭來。

  是班上那群男同學,其中一個人戴著毛帽站在前頭,上次用橡皮筋彈我的就是他。

  「有什麼事嗎?」我往後退了兩步,靠在學校的外牆上,他們看起來來勢洶洶。

  「『有什麼事嗎?』」

  他們模仿我的語調,自得其樂地笑成一團,帶頭那個人類揚了揚手上的紙,對我揚起下巴:「你還真健忘啊!真不愧是學校有名的蹺課大王。兩天前的約定,你這麼快就忘了?」

  我看著那張紙,這才想起開學典禮那天的事,好像是叫我到後門的巷子裏一趟。

  他又繼續說:「你昨天沒來,我還以為你嚇得躲起來了,害我們好失望,沒想到你今天還有臉來學校,真是令我們驚喜不已。喂,怪胎,你還真會取悅人類啊!」

  我無法判斷他們到底想要幹麼,淺淺吸了口氣。「我做了什麼嗎?」

  「做了什麼?」那人類挑了挑眉。

  「我說,我做了什麼讓你們不高興的事,或是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們,所以你們才這麼看我不順眼?」

  沒想到他們竟然笑了,還笑得很大聲,好像我的問題是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

  那個戴毛線帽的男的盯著我,微微揚起下唇:「小子,你覺得你很特別,對吧?」

  「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

  「你有!你就是覺得自己很特別,怪胎,你瞧不起我們這些天天乖乖上學的人對吧?你瞧不起我們這些每天念書,為了成績和升學努力的人對吧?你一面在旁邊冷眼看著,一面在心裏偷偷嘲笑,這就是你的想法,我有沒有說錯?啊?」

  「我並沒有……」

  我才說到一半,眼前黑影晃過,然後是劇痛,我才醒覺自己被揍了。

  因為那拳來得太突然,我根本來不及閃避,那個男的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我往後一摔,整個人抵在牆上。周圍的人紛紛叫好,有人喊著:「Oscar,揍扁他!」

  我被那個男的抓住了頭髮。

  「怪胎,我告訴你,我最討厭你這種人,我們每天努力的活著,在壓力和期望下拼命求生存,而你們呢?整天動著歪腦筋,想著要怎樣才能跟大家不同。

  「我從二年級就開始注意你了,我和你同班過,還當過班長——我想你大概不記得吧?像你這種人,自以為蹺課很瀟灑、很帥氣,結果我們班從來沒有全勤過,就因為你一個人,你知道嗎?」

  我望著他,這張臉對我來說確實很陌生。

  「上學期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教訓你,本來以為你那麼久沒來上課,大概留級留定了,沒想到開學那天,竟然又看到你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學校裏,而且還考進了這班!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骯髒手法,但是我要告訴你,這世界上不是每件事都能那麼僥倖!」

  這回換他悶哼了一聲,因為我用膝蓋頂了他肚子。我對他虛晃了一拳,威脅他往後退,老實說John教過我簡單的打架技巧,他說男孩子多多少少會遇到這種事。John就非常擅長這些,我小時候,就曾經看過他把一個跟我搭訕的怪叔叔揍飛出去。

  那些人看到頭頭被打,很快全朝我湧了過來。我覺得我應該以逃走為第一優先,畢竟他們人多勢眾,但我的大計馬上就被打亂了。

  「喂,不要輕舉妄動會比較好啊,怪胎。」

  我疑惑地向他看去,那個男的把手上某個東西舉高,看起來像個小鐵籠。

  他把蓋在上面的布掀開,果然就是David的小猴子。

  我冷冷看著他們。「果然是你們……」

  我才說了幾個字,我後面的人就一拳朝我打來。我本能地想躲開,但是那個戴毛線帽的少年卻放下了籠子,把某樣東西高高舉在上面,我瞪大了眼睛,那是液體一樣的東西,好像是今天下午化學課用的鹽酸,他竟然往獼猴身上灑。

  「住手!別這樣!」

  我大為震驚,本能地就想沖過去。但是站在我旁邊的人踢了我一腳,我被踢中小腿,痛得跪了下來,小猴子在籠子裏直叫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寧死不屈!」

  「我們做個約定好了,現在開始,你只要反擊一次,我就倒一次鹽酸。你既然這麼關心猴子的安危,應該不想看到它受傷吧!」

  他邊說又邊倒了一些,那是未經稀釋的實驗用鹽酸,足以把獼猴的毛燒掉一大塊。他又是一拳打在我背上,我完全不敢亂動,只是瞪著這些人類。

  「喂,他還真的就不反抗了耶,這個白癡!」

  我聽見他們的笑?,拳腳像落雨一樣打在我身上,我卻在想另一件事。這是我的錯嗎?照剛才那個人類的說法,我對於同類的疏離,反而造成別人的困擾。

  我曾經聽John說過,人是群居的動物,就因為是群居,所以每個人都不自由,我的行為牽動著別人,我的任性也牽動著別人。

  我以為我自己怎麼樣都行,別人為何要多管閒事,但事實上我已經惹到了別人。

  那個男的一腳踹在我胸口,我整個人半趴在地上,沒辦法去算全身上下有多少傷。還好骨頭沒斷,因為我不想再進醫院,他們把我踹到大馬路上,一隻腳踩在我的手上。

  「唔……」我痛得喘個不停,半開著眼睛仰視著他們,我想這次至少會斷根手指,否則他們不會放過我。

  但是腳還沒踩下來,我就聽見了慘叫聲。

  「嗚哇啊啊啊啊——!」

  我看見一片血光,好像有什麼東西撲了過來。但我額角被打得流血,鮮血遮住了視線,直到那個黑影掠到我身邊,我才終於看清楚了。

  「……Johnny?」

  是我的灰狼。雖然它出現在這裏,我已經不驚訝了,但它似乎沒聽見我在叫它,即使我不懂狼的情緒表現方式,也感受得到它正在生氣,而且是暴怒。

  它朝那些男的低聲長嘯,露出森然的獠牙,前腳伏低,冷冷地瞪視那些人類。我從未見過它這個樣子。

  「那是狼!那真的是狼!天呀,我還以為是狗……這個怪胎竟然帶著狼!」

  「快點逃!快去告訴老師!」帶頭的那個少年也十分驚慌,轉身跟在落荒而逃的同伴後面。

  但是就像John說的,人類的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動物,Johnny只輕輕一撲,就壓在那男的背上,然後對準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Johnny!快住手!」

  雖然這些人也有錯,但灰狼的樣子簡直就想殺了這些男同學,我顧不得滿身是傷,沖過去抱住了它,企圖把他們分開,但是Johnny已經失去理智,緊咬著獵物不放。再這樣下去,這男的就算不死,手臂也廢定了。

  「Johnny,求求你住手!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你忘了我們的約定?」

  絕不能傷害人類——雖然是很久以前的約定,雖然是個不公平的約定,但我的話似乎終於喚醒灰狼的意識,它鬆了口,我緊緊抱住它的頭頸,和它一起滾倒在人行道上。

  它的口裏全是血腥味,混著唾液染了我一手。

  我發覺自己的手在發抖,我們是如此不同的生物,我第一次這麼深刻地感受到。

  「你們在做什麼?!」

  現場亂成一團,人行道那端傳來男人的喝聲。我抬頭一看,好像是學校的工友,David也在其中,他第一個跑了過來。

  「Johnny,你先走,快點!」我催促著它。要是被人發現它在這裏,又傷了人,後果不堪設想。Johnny也終於冷靜了一點,它看著鼻青臉腫的我。「在下……」

  我不等它說完,把它往後一推,又低聲說了句「快走」,然後便奔向受傷的男同學。

  「有人受傷了,快叫人來幫忙!」我大叫著。那些工友看來很驚訝,有人還去叫了教職員,我托著委頓在地上的少年,他的手臂傷得不輕,血肉模糊一片,我幾乎不敢直視。

  十六年前的那個夜裏,John看到的也是這樣的景象嗎?

  「喂,有學生受傷了!去叫救護車!」

  「誰去保健室拿擔架來!」

  其他的同學幾乎都嚇得跑光了。我忍著滿身的疼痛,直到目送那個男的被送上擔架,才發覺有人正盯著我看,抬頭才發現是David。

  「你、你還好嗎?」

  他擔憂地問我,我很快想到那隻猴子,趕忙跑過去打開了鐵籠。

  「David先生,你的猴子……」我心疼地抱著那隻小獼猴,它的毛幾乎被燒掉一半,伏在我懷裏一動也不動。我知道它被嚇得不輕。

  「嗚……」

  「沒事了……你沒事了。」我輕聲對它說。

  「他們很粗暴的抓我!把我監禁到籠子裏!」它大哭著。

  「我知道……現在都沒事了。」

  「他們還拿很燙的蠟燭滴我!用皮鞭打我!」

  「嗯,是他們不好。」

  「他們堵住我的嘴,撕開我的衣服,我的扣子飛出去,那個戴眼鏡的男人還摸我的臉,說:『長得很不錯嘛,真是個尤物!』,我一直叫著『不要不要放開我!』,但是他卻把我壓倒在地上,把我的雙手用領帶綁在頭上,然後舔了舔嘴唇說:『你叫啊,你

  再叫啊,你越叫我越興奮……』……嗚……我好怕……」

  「……不,我想他們應該不至於會對你做這種事。」

  獼猴把頭埋在我懷裏哭,雖然它描述的情節有點誇張,但我知道它確實是被嚇到了。我心裏還是一片混亂,David想把我送到保健室,但我婉拒了他的提議。

  要是被學校發現我打架,然後通知John,那就麻煩了。我並不想被他知道這種事,從小到大都是。

  「你、你被他們打了嗎……?」

  總之,後來David向保健室借了個救護箱,就在兔子籠旁邊替我療傷。因為早就放學了,學校的人因為學生受傷的事忙成一團,我全身到處都是瘀青,隨便碰都痛得要命。

  「沒什麼,同學之間打打架而已。」我緊緊抿著唇,儘量盯著前方。David看著我,忽然笑了一下。「你……你很像那個小鬼。」

  「小鬼?」

  「嗯,就是John。」

  「我像John?」因為有點驚訝,我稍微動了一下,結果棉花棒劃過傷口,痛得我差點叫出來。

  「嗯,你……和John最相似的地方,就在於你們的高傲。」

  「高傲?」我並不覺得自己高傲。

  「嗯……這、這麼說吧,如果說人類的世界為大部分的人類設了一條線,大部分人都會在那條線裏存活,就算有的時候想離開一下,也會因為畏懼別人的眼光而作罷。

  「但、但是你和John不同,你們一開始就生活在那條線之外,而且是不自覺地、自然而然地選擇那個位置。你們旁觀著這些線上內的人,還疑惑我們為何不肯跨出一步。」

  「可是我真的沒有……」

  「那個男孩子,好像叫作Oscar吧!」David並沒有理會我說什麼,他幫我的額角上藥,貼上紗布,又替我包紮扭傷的腳踝,一面繼續說:「我一看見那男孩子講話的方式,就覺得他和我年輕時很像。

  「說、說來慚愧,年輕的我是很拚命、也很守規矩的人,而且很看不起那些吊兒郎當的人。但是又不敢明目張膽地說,所以都在背後偷偷罵人、偷偷整人,直到我自己也犯下大錯。」

  我看著這位壞人臉的大叔,雖然他說很像,但我覺得他和那個人並不相同。

  「David先生……為什麼會想要念保育相關的科系呢?」我忽然問。

  「其、其實是剛好考上就念了。我是個沒什麼夢想的人。」

  「如果……想要為動物做點什麼,David先生認為念那些有用嗎?」

  「你想和你父母還有John,走相同的路嗎?」David問我,我支著下巴沒說話。

  但David卻忽然舉起手來,大力摸了摸我的頭,好像長輩安慰晚輩一樣,我感到有些驚訝。

  「像John這樣的人,就算他自己沒有察覺,但他其實是天才。我們卻都不是,大部分的人都不是,我想他一定常和你說什麼學校不重要、學問是紙上談兵的垃圾之類的話,那些話雖然很有道理,但是老實說是天才專用。

  「我不敢擔保知識一定能讓你的人生更幸福,有、有時甚至相反,但對凡人而言,大部分時候還是挺有用的。」

  他放下手來,又開始擦起汗,這個人真的很容易緊張。

  「不、不過說來慚愧,也是有很多人像我一樣,用知識來做壞事的人,懂得越多就越容易動歪腦筋。有人就說過,學校是把純真的孩子變成野獸的地方。」

  「野獸……」

  「我、我很久以前讀過,關於人類這種生物起源的說法。有一說是人類是從猴子這種生物,慢慢進化來的,而從猴進化到人,花了幾千萬年的時間。」

  他看著傷痕累累的我,有些感慨地笑了起來。

  「有時候我常想……到底這幾千萬年的時間,猴子們有了什麼樣的變化,而我們花了幾千萬年的時間,又比猴子多擁有了什麼啊?」

  我一拐一拐地走出學校大門時,學校的晚鐘已經響了。

  我不禁失笑,雖然開學才沒幾天,我似乎沒一天是平安無事地放學,看來要重新回到自己的族群,還真是件困難的事情。

  那個被Johnny咬傷的同學,已經被送到醫院了,聽說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可能有好幾個禮拜沒法正常使用右手,我總算鬆了口氣。

  我馬上就想去找Johnny,不知道它有沒有順利躲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識狼的憤怒,到現在還餘悸猶存,同時我也明白,灰狼對我說的那些話,並不是隨口說說的。

  但我才重新背上書包,我的手機就又響了。

  是John打來的電話。

  「……John?」我把電話接起來,但對方卻沒有說話。我心想他可能還在生氣,畢竟我那天晚上,對他說了那麼過分的話,我決定先道歉,但這時John卻開口了。

  「……對不起!」

  友人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悔意,而且不讓我有插口的機會,他急急地介面。

  「我不該對你發這麼大的脾氣,你都十八歲了才忽然知道父母的事情,心情一定很複雜,我不但吼你,還……動手打你的臉,而且還是在那麼多人面前……」

  他好像憋這些話憋了很久,說不定這兩天都在想這件事,一口氣不停地說完,我甚至可以想見他在話筒那頭面紅耳赤的樣子。我先是訝異,後來又覺得好笑,一股莫名的暖意流過我心頭:「John,真的很謝謝你。」

  「嗯?」

  「John……你是我這輩子,最感激的人。」我貼著話筒說。

  「……為什麼忽然說這種話?」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放輕聲音。

  「我們曾經一起失去過某些人,但是現在我們兩個活了下來,雖然不能叫你忘了那些,但是我希望,至少你現在能夠活得很幸福。」

  我慢慢地說,因為我覺得,如果我的父母還活著,一定也會對John說這樣的話。友人聽完我的話,沉默了很久,我聽見他微不可聞的聲音:

  「我的幸福……」

  接下來的聲音彷佛被他吞落肚裏,我再怎麼努力也聽不清。

  「啊!對了,John,有件事想和你說。這個月底是學校的升學會談,他們說要請家長來,你能來一趟嗎?」我忽然想到。

  「會談嗎……你也到了這個時候了。」John好像很感慨地說道:「我知道了,我會去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遲疑地開口,「你……沒發生什麼事嗎?」

  「……咦?」我一驚。

  「你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有點沙啞。」

  「不,只是昨天晚上太晚睡了。」我心虛地看了眼手上的傷。

  「是這樣嗎?嗯,那就這樣了,到時候見吧。」

  「嗯,到時候見。」

  我呼了口氣,趕緊把手機關了起來。現在想起來,John真的是很敏銳的人,特別是對我的事情。David的話一點也沒錯,這個男人既高傲又聰明,所以才會經常令我覺得無法捉摸、無法企及。

  但是,我並不討厭這樣的John。

  我剛把手機收起來,一道黑影便悄沒聲息的掩過我身後。有了之前的經驗,我很快便知道是誰:「Johnny!你沒事嗎?太好了!我還擔心你會不會找不到地方躲。」

  灰狼好像完全冷靜下來了,站在一公尺外靜靜地看著我,我猜剛才講電話時它就來了。它的目光落在我幾處嚴重的傷上,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湊過來讓我擁抱它的頸子。

  「抱歉,在下竟然毀約了。」半晌,它垂下耳朵。

  「啊……沒關係啦!我只是擔心你咬傷了人,人類肯定會找你的麻煩,所以才說那種話阻止你,你做的一點都沒錯,那個人再怎麼討厭我,也不該找猴子開刀。」我趕忙安慰道。Johnny卻沒說話,只是緩步走到我面前。

  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縮,它卻伸出舌頭,輕輕舐著我手上的瘀青,我有點驚訝。

  它仰起頸子看著我:「離開那些人吧。」

  「離開……?」

  「離開你的族類,雖然我們狼不見得高尚到哪里去,也會為了生存,殺害其他的族群,但至少不會是這麼無聊的理由。

  「既然你的同類不接受你,那就和在下一起回歸森林,在下原不想左右閣下的自由,但現在看起來,在下的想法並沒有錯。」它誠懇地看著我。

  我有些茫然地抱著Johnny,這些日子以來發生太多事,我總沒有時間好好地思考,許多人對我說的話,我也沒法好好消化。

  我看著眼前的灰狼,手機裏還留著和John的通話紀錄。我想起David的話:人類花了這麼多時間進化,究竟改變了什麼?

  當然,我喜歡Johnny,和我的狼在一起,能令我感到很安心。彷佛在充滿暴風雨的大海裏,忽然找到避風港的喜悅。

  我也很喜歡John,但我同時也很怕他。不單單因為他是人類,我無法猜測友人的想法,他總是陰晴不定的發怒,又總是不贊同我的想法,想要親近他時,他不是遠得無法抓住,就是全身充斥著難解的花刺,讓人既想觸摸,又怕受傷。

  「我還想……再給他們一個機會。」

  我聽見自己說,感受著灰狼的體溫,還有些微的血腥味。我忽然察覺到,我竟然把John和Johnny放在一起比較。

  或許是因為John總給我狼的感覺吧!我這麼想著。

  「一直以來,我遇到很多的人,受過很多傷,但也承蒙很多人的恩惠。Johnny,所以我想再試一次,給人類一個機會……不,是給我自己一個機會。」Johnny望著我,良久,才垂下頭來。

  「我明白了。」最後它說。

  秋季悄悄地來到,天氣不再像之前那麼熱,而學校的人們,似乎也隨著氣候冷靜下來。那件事發生之後,那個叫Oscar的人住了院,很久都沒來上課,那群人沒了帶頭的,好像也安分下來,不再找我的麻煩。

  只是那個人被狼咬傷的事情,在學生裏卻傳了開來。人類是很會造謠的生物,我小時候,就曾經被人認為會指揮動物攻擊人,現在這種說法更是不徑而走。

  不過這對我來說,反而有好處,至少那些無聊的人不敢對我輕舉妄動。

  我和班上的同學還是很疏離,還是一樣不得大人的歡心,畢竟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其實我漸漸覺得,大多數的人,都是對別人漠不關心的。真正會費心使壞的壞人,和真正會對人付出的好人,都是很少很少的。

  「最近過得好嗎?」

  「很好啊。那你呢?」

  「和往常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自從在咖啡店裏,和John吵了那一架,得知真相之後,我和John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有些微妙,雖然我們彼此都和對方道過歉。

  他還是如往常一樣,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打招呼,但是一直到秋天來臨前,我們都沒再見過面。

  「今天下午你會來吧?」

  升學會談的那天早上,我也和John通了電話。因為上回那件事,我和Johnny說,為了它的安全,希望它以後別再到城市裏來見我,它也同意了。

  「會,不過R市那邊研討會結束時間不一定,我可能會晚點到,大概過中午吧!你和導師說一聲。」友人這樣交代著。

  「John,我想……」

  「嗯?」

  「不,沒什麼,那待會兒見了。」我沒把話說完,就掛斷了。

  因為會談的緣故,所以今天一直到下午兩點都是自習時間,學校裏擠滿了濃妝豔抹的學生家長,教職員也忙得不可開交。

  令我在意的是,那個叫Oscar的男同學,竟然也在朝會結束時,纏著滿臂的繃帶,十分狼狽地來到了學校。

  我警戒地看著他,但是他整個早上都很低調,也沒有和他的同伴交談。

  午休的時候,他竟然主動向我走過來,把我邀到男廁旁。我怕他又想對我不利,警戒地站得遠遠的。

  「……真的非常對不起你!」

  沒想到一到沒人的地方,他就忽然抱著受傷的手,向我深深一鞠躬。我吃了一驚,反而不知該如何反應:「呃……咦?」

  「對不起,我有好好地反省過,是我不好!被那隻狼犬咬傷之後,我才知道我的力量是多麼渺小,我以前一直很輕視那些動物,以為它們都是些遜腳,以為自己很強,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我有多麼自大。」

  「這個,其實我也有錯……」

  「對你也是,我一直誤會了你,聽說你後來一直都有來上課,也沒有和老師打小報告說我們打你,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請你原諒我!」他大聲地說。

  我愣愣地看著他,雖然不明白他轉變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但事情能這樣發展,當然是最好的。

  看來人類這種動物雖然善變,但就是因為善變,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啊,對了,我父母說想要見你,他們也想向你道歉。你可以跟我來一下嗎?」Oscar說著,也不等我回話,用沒受傷的手拉著我便往教學樓下跑。

  看他這麼殷勤,我找不出話來拒絕,雖然我不是那麼想和其他人類見面,何況是別人的父母,再說我也要待在教室等John來。但是他卻不理會我的遲疑,只是把我往外帶。

  「你父母……在哪里?」我問道。

  「在這裏,因為裏面人太多了,所以我叫他們先在這邊等。你父母呢?」

  「我沒有父母,不過我的監護人……」我一面解釋著,一面被他拉著跑。

  他把我帶到大樓的一角,就在兔子籠附近,這邊平常都由David在照顧,但因為今天一次湧進太多家長,工友們都去協助維持秩序,所以這裏空無一人。

  我第一次被人類這樣拉著跑,覺得有點緊張,又有些高興。

  「到了,就是這裏。」Oscar停下腳步。我習慣性地走進兔子籠,兔子大娘還在那裏,正在替它一窩小兔子講民間故事,想起不久以前,我還跑來這裏撿我的書包,不禁有些感慨。

  原來人類也是可以改變的嘛!只要我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願意試著走入人類、理解人類,人類也會慢慢接納我,我略感欣慰地想著。

  「其實仔細去看這些動物,仔細去傾聽它們的聲音,就算不能完全懂得它們的意思,還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就像人類和人類彼此一樣。」

  我在籠子旁蹲了下來,微笑著摸著兔子的毛,朝那個少年望了一眼:「喔,對了,你說你的父母是在……」

  我的問句到這裏就停止了。

  一道長影掠過我的視覺,我還沒機會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就感到後腦被人重擊了一記,兔子大娘的影像瞬間模糊,我倒在稻草上,掙扎地想爬起來,直到這時候,我才發現事情的不對勁。

  但已經來不及了,又是一擊打在我肩膀上。

  「白癡……誰會原諒你這種人?竟敢叫狼來咬我?你好大的膽子……」

  我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但留在我耳裏最後的聲音,竟格外鮮明:

  「這就是你的報應!去死吧……怪胎!」

  我是在一片黑暗中醒來的。

  剛開始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的頭痛得要命,好像被人灌了西瓜再劈開那種感覺。我只覺得周圍很冷,冷到我無法忍受,我貼著像牆一樣的東西慢慢爬起來,才發覺我的手無法動彈,好像被什麼東西綁在身後。

  我這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我應該是被人打昏了,再被拖到這個不知名的地方。

  我第一個念頭是覺得自己很蠢,竟然會如此輕易地相信自己的同類。

  把我這樣一個十八歲少年又綁又搬的,要花不少力氣,光靠那個叫Oscar的一個人恐怕辦不到,所以先由他把我誘到約定的地方,再由他的同伙合力制服我,他們大概是這麼計畫。

  今天是三面會談,很多人會談後就跟著父母回去了。所以校方也不會發現少了個人,真要發現了,說句慚愧的話,我從學校消失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可惡……」

  如果John現在在這裏的話,一定會罵我為什麼這麼笨吧!人類是世界上最會記仇的生物,而我竟忘了這一點,天真地以為事情會像童話發展般順利。

  我艱難地環視周圍一圈,我的手被電線一類的東西綁著,完全動彈不得。上衣也被他們給脫了,赤裸的肌膚接觸著冰冷地板,當然手機也被拿走了。

  觸目所及還是很暗,但依稀可以看到幾個巨大的鐵櫃。這個空間完全是密閉的,隱約有煙霧從天花板往下飄。

  我忽然明白這是什麼地方,這想法令我全身戰慄起來。「不會吧……」

  學校兔子籠附近就是垃圾場,而垃圾場連著學生自助餐廳,餐廳裏有個相當大的冷凍庫,專門拿來放隔日的食材。我一年級時,有只流浪狗趁著中午師傅開冷凍庫時跑了進去,結果晚上關門前工友去收拾,就發現流浪狗凍死在那裏,僵硬得像根冰棒。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取得冷凍櫃的鑰匙,但我十之八九是被關進了那個地方。我也不記得自己昏迷多久,手錶好像也被他們

  拿走了,說不定才不過十分鐘,但也有可能更久,但我的腿已經冷到不住發抖,手指也不太能動了。

  我不清楚餐廳的人什麼時候還會再開冷凍櫃,但我心裏明白,在這種地方我絕對橕不了多久。

  我試著靠著牆站起來,慢慢地移動到有著微弱光線的地方。還好裏頭不大,我想那應該是冷凍櫃的門,我虛弱地撞了兩下,但想當然耳,完全徒勞無功。

  「喂!外面有沒有人!有人在嗎?」

  我大叫了兩聲,但冷凍櫃的隔音效果很好,四下靜無人聲。我想現在應該剛過中午,今天又是星期天,只有三年級在做升學會談,恐怕沒人會再來學生餐廳。

  我想起了John,他說他會晚一點來。但就算他來了又有什麼用?他要怎麼知道我在這種地方?Johnny就更不可能了,是我叫它不要來城市裏找我的。

  天花板傳來引擎運轉的聲音,我想過關掉冷凍機,但一來我的手根本沒辦法動,二來就算沒了冷氣,我十之八九也會悶死在這裏。

  我無力地坐倒在門邊,忽然覺得心中又氣又苦,這些人根本就是想殺了我,已經不只是教訓我而已了,我竟然做人做到連同學都非致我於死地不可,還真是有夠成功啊!

  我靠在角落,像冬眠的小動物一樣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但是沒有衣物,碰哪里都是冷的,我的瀏海結了一層薄薄的霜,我覺得冷極了,這種時候,我竟然想笑,而且是想大笑。於是我就咯咯笑了起來。

  「呵……」

  早知道,之前就不應該怕尷尬,去跟他見個面了。我在腦海中描摹著那張總是充斥鬍鬚的臉,一個多月不見,友人的五官好像有點模糊了,真是糟糕。

  我又想到David給我看的,John年輕時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英俊的John,真的很迷人。

  其實你還挺帥的嘛!我想這樣當面誇獎他,即使只有一次也好。

  如果我死掉了,Johnny會回它的故鄉去嗎?它的故鄉到底在哪里?不會真的是墨西哥吧?它說不定會再找只母狼當伴侶,這樣對它來講比較好,然後生很多很多會講文言文的小小狼,一家子都講文言文,想到就有趣。

  我想笑,但嘴角卻僵掉了。

  我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放棄,於是意思意思地又喊了兩聲。有人在嗎?有人發現我嗎?

  有人知道我從這世上消失了嗎?

  很好,什麼回應都沒有,我應該可以放棄了。

  聽說這種時候,都會很想睡覺,然後在睡夢中安詳地死去。但我的神智卻異常清楚,我甚至還看到了奇妙的影像,我想著,如果我可以活著出去,一定要去跟那些人說,科普雜誌上說的都是騙人的。

  「Catherine,你要去哪里,現在很晚了耶。」

  我看見的是西伯利亞,雖然這個冷凍櫃應該不在西伯利亞,但我很堅持我看見了,那並不是我的妄想。

  「去幫史賓諾莎放生啊,你忘記啦?」

  「……我記得你昨天說這只梟叫莎士比亞。」

  「喔,沒關係啦,我今天忽然想叫它史賓諾莎嘛!反正它都要放生了,白天梟的視力很差,第一次放飛的話,它會因為恐懼而退縮,就失去了唯一一次重返自然的機會了,所以一定要在這種時候幫它放生。」

  「那我陪你去吧!你該不會想一個人在這種夜裏逛黑森林吧?」

  「好啊,啊!親親寶貝John,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啊?」

  我看到照片中的John,站在西伯利亞的雪景裏,清秀的像朵雲,卻冷漠得像道冰牆。

  「……Catherine老師,我都已經十八歲了,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再這樣叫我。」

  「有什麼關係嘛,因為John真的很可愛啊,多大都一樣可愛。對了對了,親愛的,我們把baby也帶去好不好,難得我們全家一起來這裏……」

  「老師,別鬧了!怎麼可以讓小嬰兒半夜去那種地方?」

  「可是baby一個人留著會寂寞啊,親親寶貝哈尼John。」

  「有我照顧他,他不會寂寞。」

  「不行不行,把John和寶寶單獨留在一起,John會把寶寶吃掉的。」

  「誰會做這種事!我又不是恐龍!」

  場景又轉換了,風雪像暴風雨一般捲到我眼前,陰冷的森林伸出利爪,朝蔓延一地的鮮血掠奪。我看見John充滿驚惶的眼神,慢慢朝我走過來。

  那會是我的記憶嗎?我覺得冷極了,有樣東西一直緊緊抱著我,把她的體溫借給我,但就連那樣令人懷念的體溫,也在大雪的侵襲下逐漸冰冷。

  我以為我會在那樣的冰冷中死去。

  但John卻走向我,他發現了我,在這漫無邊際的廣大凍原裏,只有他察覺我的存在,察覺我幾乎斷線的弱小生命,用他顫抖的手,把我從已然冰冷的呵護中拯救出來。

  我想起來了,從我有生命開始,從我開始認識人類這種生物開始,我就認識他了。他是我第一個觸摸到的存在,我在這世上學會的第一個字,就是他的名字。John!我呼喚著,幾乎是聲嘶力竭,但我的身體已經動彈不得。John!我使盡靈魂深處僅存的力氣嘶吼,他的手接觸到我的身體,我們倆身上都蓋滿了風雪。

  「John……」我虛弱地叫出聲來。

  然後我聽到猴子的叫聲。

  好像有猴子叫著:「他在這裏他在這裏!被害人在這裏!」

  但西伯利亞凍原上怎麼會有熱帶猴子?我無法思考,只聽見不知哪里「砰」地一聲,周圍的冷空氣紊亂起來,有個影子沖向我,和記憶中的John一樣真實。

  我被那雙手擁進懷中,緊得不能再緊。

  「我在這裏……」

  這是西伯利亞,還是現實?

  我無法判斷,我聽到周圍還有其他雜音,有人喊著:「快去找醫生!還有毛毯!」

  但我什麼也聽不見了,我窩在暖和的懷抱裏,不管他是幻想還是真實、是過去還是現在。我只知道,現在的我暫時無法離開,或許永遠也無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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