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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戀愛咨詢之夜戀篇+雛鳥篇+鍾情篇》第15章
雀鷹篇 第一章

  我把頭探出火車窗外,被一隻鷹迎面撞上。

  「啊!痛死了……」

  因為那隻鷹真的是直直撞上我的鼻子,而且是在我毫無防備之下。鼻子整個紅了起來。

  那隻鷹很快地拍高翅膀飛走,所以我也沒看清楚兇手的模樣,只依稀看到是只很漂亮的雀鷹,有著暗灰色的羽毛。

  只是雀鷹為何會跑到火車旁,實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怎麼啦?」我的友人問道,他正在看他的研究資料。

  我按住通紅的鼻子,「有只雀鷹撞我。」

  「……你還沒睡醒嗎?」

  「是真的!我剛打開車窗想看風景,就有只鷹飛過來撞我的鼻子!」我抗議。

  「你還真受動物歡迎,你應該感謝撞你的不是一條龍。」John說完,又低頭看他的資料了。

  我沒好氣地坐回包廂座位上,繼續隔著車窗看風景。火車靜靜地駛離海岸,開始鑽入翠綠一片的山林。我們已經進入距離T市數百公里遠的北方山脈,夕陽柔和地照撫特快車廂的窗。

  遠離塵囂,我的心情一整個舒爽起來。

  我和友人之所以會坐在這樣的火車裏,源自於不久之前的事件。John是一位生態保育學者,同時也是我的監護人。比起幾乎是萬能的友人,我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十八歲少年,唯一特別的一點就是我能和動物溝通,也因此經常無法分辨動物與人的差異。

  就在幾個月前,我經歷了可以說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次生離死別。

  對象是一隻墨西哥狼。

  那起事件,令我對與我同屬同種的人類信心全失。我幾乎無法重新回到人類世界,包括我現在念的那所高中。

  「你打算永遠都不和人類接觸了嗎?」

  我在那個事件中受了重傷。

  身體的傷好了,但心理的傷卻無法痊癒。友人試圖勸說我去學校,事實上我也必須參與一場考試,才能升上三年級。

  但那天我坐著友人的車,才不過駛進T市,就開始覺得呼吸困難,難以言喻的恐懼感捕捉著我,一直到學校門口。我看著森然的校門,不堪的回憶一幕幕湧上心頭,讓我怎麼都無法踏進一步。

  那天歸途我高燒不退,直到John把我送回位在森林裏的家,呼吸尚未受文明沾染的空氣後,我才恢復健康。

  「我……討厭人類。」高燒中,我躺在放倒的助手席上,這麼對友人說。

  「但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躲著吧?你自己也是人類,不是嗎?」

  「我寧可我不是。」

  「可是我也是人類,你也要躲著我嗎?」John微微苦笑起來。

  我沉默下來,忍受著高燒與不適,望著我在地球上唯一的朋友。

  「John和他們不一樣……」我有些困惑。

  「哪里不一樣?我也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人屬人科人種。」

  「我不知道。」

  我在森林裏躲了一陣子,友人恢復他忙亂的地球保衛生活。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以為,自己會一生就這樣躲下去。

  但有一天,John出現在我家們口,手上提著兩大袋看起來像露營用具的東西,把其中一袋朝我扔過來。

  「走吧,把你的換洗衣物收拾一下。」

  「去哪里?」我十分訝異。

  「去北方山脈的Saint Franka,去避個暑,還有順便露營兼度假。」他這麼說。

  就這樣,我和John踏上了兩人第一次的長途旅行。

  友人替我挑了乘客最少的特快車包廂車位,讓我在旅途中保持清靜,我為此十分感謝他。

  「看來似乎是鷹族一輩。」

  我正想躺回座位上假寐,列車駛過一片大湖,我的座位下便傳來聲音。一隻高大英俊的灰狼探出頭,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我趕忙壓住牠的頭:「等……Johnny,你不可以這樣冒出來,被列車長看到就完了。」

  「在下只是聽見騷動,關心罷了。」灰狼又縮了回去。

  「不是跟你說不要帶牠來了嗎?」友人不滿地說。

  「你自己說,只要牠肯戴項圈偽裝成狗,就可以帶的啊!你看牠多委屈。」

  我爭辯著,一面伸手到座位下,安慰地撫了撫灰狼的後耳。Johnny十分喜歡我這個動作。

  這只灰狼是我在那次事件中,意外獲得的新朋友。

  牠的名字,是我從監護人的稱呼中截取而來,我和牠的感情也與日俱增。

  「可是,這裏為什麼會有雀鷹……」

  我才講到一半,旁邊窗子又是「碰」地一聲,我吃驚地轉過頭,原來是剛才那隻鷹又撲了過來。

  因為我關了窗,牠就直接撞上窗戶,真的是直直撞上去。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隻鷹像卡通一樣五官扁掉,然後順著玻璃緩緩滑了下去。

  「啊……!」我趕快把旁邊的窗戶打開,在鷹掉到鐵軌上前把牠拎起來。

  牠好像昏過去了,我只得小心地把牠撿進窗戶裏來。John終於也看到雀鷹的存在,拿下眼鏡皺起眉頭。我把牠放在包廂的桌上,牠還是一動也不動地趴著,看起來還沒醒。

  「小心點,雖然雀鷹體型小,殺傷力還是很大的。不過真稀奇,這種鷹現在是二級保育類動物了,不曉得是誰養的。」John瞇著眼打量。

  「不會是撞死了吧?」我盯著無精打采的鷹。

  「……臥軌自殺的雀鷹嗎?」

  那隻雀鷹忽然動了一下,然後在我們的環視下,顛顛倒倒地爬了起來。好像還在暈的樣子,雀鷹向左晃一下,向右晃一下,像喝醉酒的人一樣,最後終於收攏翅膀站定在桌子上,牠的鷹喙剛好面對著John。

  「喔,是人類!」雀鷹尖聲叫道,然後牠又用酒醉般的腳步轉了一百八十度,看到了我身下的狼。

  「喔,是只狗!」

  「在下是只狼。」Johnny嚴肅地說。

  「不!你是狗,只有狗才戴項圈,我知道的!請不要偽裝!」牠叫道,又晃了晃頭,然後慢慢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我本來以為牠有什麼驚人之語,結果牠說:「喔,還有一隻猴子!」

  我大感不滿,正想抗議,結果那隻雀鷹把頭轉向窗外,大喊道:「這麼說來我就是雞了,這樣我們的隊伍就齊聚了!桃太郎,請給我一個團子,讓我加入你,一起去打鬼吧!前進!勝利!鬼島萬歲!」牠對著John張開翅膀。

  看來是只神經不太正常的雀鷹。

  「這只鷹在幹什麼?」

  友人瞪著手舞足蹈的鷹問我。

  我暫時沒回答他,側著頭問道:「你是雀鷹吧?有豢養你的人類嗎?怎麼會跑來這裏撞火車?」

  「你問我嗎?」

  雀鷹霍地轉過頭來,一本正經地看著我。

  「嗯。」

  「我不是雀鷹,吾輩是貓。」那隻鷹正色。

  「……你怎麼看都是只鷹。」

  「你有什麼證據,喵!」

  「……」

  「怎麼了,這只鷹要求你幫牠做什麼嗎?」大概是看我面色凝重,John有些擔心地問道。

  我已經不想理這只人格分裂還有妄想症的鷹,但也不能一直讓這只鷹待在這裏。畢竟這個包廂已經有只非法居留的狼,再

  加上雀鷹,待會來驗票的人會昏倒吧?

  「啊,原來你跑到這裏了。」

  包廂的門被人打開了,我和John一起朝門口看去。

  進來的是一個男孩子,大約只有六、七歲左右,穿著小熊造型的帽T,但是卻面無表情。

  「不是說練飛也要注意回家的路嗎?下次再這樣就不理你了。」男孩老成地說。

  他一路走到桌前,也沒和我們打招呼,就把那隻雀鷹抱進懷裏,然後又走了出去,好像我們不存在一樣。

  那隻鷹還大喊著:「主人,你回來啦!我好想你,要吃宵夜嗎?還是先吃我呢?」直到消失在搖晃的火車那頭。

  「在下久未與鷹族交流,看來時代變了很多。」

  「……不,我想這應該只是個人問題。」我說。

  「他一個人來嗎?」友人忽然插口。

  「嗯?」

  「他走進那個包廂不是嗎?這麼小的孩子,好像沒人陪同的樣子。」

  我順著友人的視線看去,因為火車包廂的門有半扇是透明的,所以一定範圍內可以看見包廂內的情況。

  那孩子打開其中一個包廂,抱著那隻雀鷹便坐了進去。

  「應該是去上廁所吧?」

  「不,我看不像,架子上沒有其他行李。若是和大人來,至少會叫孩子顧著吧?」

  我看了John一眼。「你對小孩子還真是關心嘛。」

  「你在吃醋嗎?」

  「吃醋?為什麼?」我一呆。

  「……不,當我沒說。」

  火車開始往高處駛進。

  過了一會兒,列車長來查票,是個橫眉豎目的鬍子大叔,剪票時還側首往我椅子底下看個不停,Johnny都快貼到壁上了。

  我只好拚命微笑引開他的注意,好在我似乎還滿有大叔緣的,查票員大叔對我笑一笑,然後就走掉了。

  「不好意思……」

  沒想到過了五分鐘,那位鬍子大叔卻又走了回來,他打開包廂時,我正在玩Johnny的耳朵,嚇得我連忙把牠塞了回去:「啊……?」

  「打擾了,有點事情想請問你們一下。」鬍子大叔朝我笑了一笑,好像沒注意到灰狼,然後身子一側,把一個人推到我們眼前,竟然是剛才那個小男孩,他仍舊面無表情地抱著他的雀鷹。「你們認識這個孩子嗎?」

  我正要開口,John卻搶在前頭:「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身上沒有票,不過他說,他是和你們二位一起來的。」

  「咦……?」

  我忙望向那個男孩。

  他忽然轉頭看著John,然後大叫著撲了過去:「爸爸!爸爸!」

  我看到友人的臉色一僵。那男孩一手挽著鷹,一手卻抱住了John的脖子,竟然哭了起來:「爸爸,我好怕,我去找廁所,可是回來的時候突然找不到爸爸在哪。爸爸對不起,爸爸不要生氣!」

  「真是的,這麼小的孩子,至少應該要讓哥哥陪他去才對嘛!」查票大叔說。

  「啊,不是……其實這個傢伙……」

  我本來想幫John解釋,沒想到那個男孩忽然轉過頭,撲到我身上來,叫了聲「哥哥」。

  我一時呆滯,他卻湊近我耳邊:「不幫我忙的話,我就到處宣傳你座位下有狼。」我倒抽一口冷氣,那小鬼還是面無表情,我為難地看向John。

  「嗯,其實票帶在他身上,他說他沒有嗎?真是的,這孩子,又把票給丟了。沒有辦法,我替他再補張票吧。」

  沒想到友人面不改色,一面說一面從口袋摸出皮夾,替那個男孩付了票錢。

  那位查票大叔臨走前還叨念著:「有兩個可愛的孩子真好啊。」竟然沒有追究小鬼手上的鷹。不過那隻雀鷹也很乖覺,躲在男孩懷裏一動也不動地裝死,看來牠連扮死人都很像。

  「好啦,現在我們可以來討論一下,」查票大叔一走,John馬上板起臉來,望著男孩沉入座椅中:「你是從哪里離家出走的小鬼?嗯?」

  我本來以為小鬼大概會嚇到,畢竟John的表情十分嚴厲,沒想到他還是面無表情:「我才沒有離家出走,何況離家出走我會買票。」

  「那就是迷路了?你是在哪里走失的?」

  「我才沒笨到會迷路。」John撫了撫下顎,一臉興味地看著那孩子。

  「那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

  「說來話長,何況我也沒必要說明。」

  「你最好從實招來,否則你問問對面那個大哥哥,他是被我養大的,我怎麼對待不聽話的小孩,他最清楚了。」

  這倒是真的,其實John在我搬出去獨居以前,我一直有點怕他。他雖然是個好朋友,但也算是個嚴父,只要我真的做錯什麼事,他罰起人來絕不手軟。

  小時候大部分是禁足啦、扣零用錢或不准吃晚飯之類的,有一陣子我很叛逆,他也會動手打我。

  不過這都是我十二歲以前的事,搬出去之後,John就再也沒體罰過我。

  結果那個小鬼忽然湊近友人,和他說起悄悄話來。

  我呆呆地看著他們,John起初還皺著眉頭,後來竟然神色凝重地點起頭來,最後還看了我一眼。

  「John?發生什麼事了?這孩子要怎麼辦?」

  那孩子滿意地坐回我身邊來,John不知為何咳了兩聲。「咳,嗯,既然一時找不到他父母,我們也不能把他丟著不管,就帶著他到目的地的車站再說吧。」

  「什麼?!」我驚訝地看了友人一眼,又轉頭看著小鬼,他還是沒半點表情,只是眉角挑釁地朝我揚了一下。他到底和John說了些什麼?John決定的事情就很難改變,好在這孩子雖然是陌生人類,倒不給我厭惡的感覺。我看他一直抱著那隻鷹,乖乖坐在位置上,我不禁開口:「這是雀鷹嗎?」

  小鬼看了我一眼。「嗯。」

  「多大?」

  「還不滿一歲。」那孩子說。

  「……雄的?」

  「當然。你頓一下是什麼意思?」

  這麼說來,算是只雄幼鷹了,難怪還這麼小只。

  那隻鷹探頭看了看我,忽然搖頭擺尾地唱起歌來:「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

  我嘆了口氣,Johnny忽然從座位底下鑽出來,望著我說道:「這位鷹族受傷了嗎?」

  「受傷?腦袋嗎?」我問。

  「非也。這名幼鷹的左翼,似乎有些微恙。」灰狼說。

  我於是抬起頭問小鬼:「你這只鷹能飛嗎?是不是哪里受傷了?」那孩子總算有點表情,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你知道?」

  「啊,我的狼跟我說的。」我說。

  「跟你說的?」小鬼皺眉。

  我於是把我的能力告訴他。

  其實就算我說了,大部分人都不相信我,很多人類寧可相信常識,也不肯相信擺在眼前的事實。但小鬼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激動地撲向我,沒想到這個面無表情的傢伙,也有這麼富於情感的時候。

  「你也聽得懂牠在說什麼嗎?」他指了指自己的鷹。

  「嗯,是的。」

  「快告訴我!我想知道牠說些什麼!」

  「……我覺得你不要知道會比較好,何況我也不想告訴你。」

  「列車長!這個車廂裏有一隻灰……」

  「啊─你快點說句話!雀鷹先生,別再唱歌了!你的寵物想聽你說話!」

  那隻鷹聽了我的話,忽然拍著翅膀跳到包廂桌上,頭倏地轉向我:「大膽賤民!竟敢直呼朕的名諱!還不快給我跪下!」

  「牠說什麼?」男孩滿懷期待地看著我。

  「……牠說很高興見到我。」

  「不過看在你收留我家寵物的分上,朕就大發慈悲網開一面,不和你計較,還不快點跪下謝恩!」

  「……牠說,很感謝我收留你。」

  「但朕也不是忘恩負義之徒,為了答謝你的忠君之心,奴家今日就來歌舞一曲。此乃本族不傳之秘祖拉達拉舞,奴家今日不才,還請各位看官仔細瞧了─」

  這只鷹的角色還轉換得真快。

  「牠說,為了要謝謝我們,牠想跳舞給我們看。」我謹慎地說。

  那雀鷹還真的開始跳舞,用單腳在桌子上轉圈圈,跌倒了又爬起來,然後換另一隻腳轉圈圈,如此周而復始。

  男孩忽然笑了起來,一把將雀鷹抱回懷裏。

  「好棒喔!我就知道牠一定會說話,我和牠說的話從沒有白費過……啊,你問牠,牠喜不喜歡我?」男孩催促著我。

  「哎喲,死相啦!怎麼好叫奴家當眾說這種話,奴家早就是他的人了!」

  「……看來是喜歡的樣子。」我看著扭來扭去的雀鷹說。

  「是嗎?」

  男孩的眼睛微微放著光,把雀鷹緊緊地抱進懷中,高興地笑了起來。那一瞬間,我在他臉上看見孩子應有的、洋溢天真的笑容。

  火車在當天傍晚抵達目的地,一路上小鬼纏著我替他翻譯東翻譯西,加上雀鷹的發言實在有夠難翻,讓我懷疑他們一人一鷹是不是串通好來整我的。

  總之抵達北方山群的山腳時,我已經累壞了,像條狗似地坐倒在行李上喘息。John替我們把所有行李扛下來,Johnny也趁機溜下了火車。

  位於北方山群中的Saint Franka,是很有名的露營勝地,一方面海拔較高又地勢平坦,夏天來了特別涼爽,離城市也不算非常遠,所以遊客還滿多的。

  一般而言,大部分人都是坐火車到山腳的車站,再等每日兩班的登山車到營區。

  但我們抵達時,游山車的晚班時間已經過了。

  雖然附近有旅館,但John覺得運動運動也好,所以提議走上山去,我只得勉為其難地答應,我才不想讓友人看扁我。

  「真的不行我可以背你啊。」John看著精神不濟的我調侃道。

  不過在這之前,得先安頓好這個來路不明的小鬼才行。

  John和月臺人員說明了狀況,描述了男孩的穿著長相,通知各火車站廣播。站務長請友人填一些資料,以便孩童的父母可以聯絡。我和小鬼就坐在車站外的行李上等John回來。

  「這只灰狼是什麼品種?」小鬼看著灰狼說道。下了車後,他又恢復面無表情的模樣,讓我懷疑剛才的笑容會不會是幻覺。

  「Johnny嗎?牠是墨西哥狼。」我回答。

  「墨西哥狼?這種品種體型有這麼大嗎?」

  男孩站在Johnny面前,由於我的狼真的很高大,四肢著地也比男孩高上一個頭。那孩子伸高雙手,好像想要摸灰狼的頭,Johnny便順從地把頭低下來。男孩把小手放在狼的兩耳間,竟然一點也不害怕,唇角勾起了淡淡的笑。

  「啊,牠確實比較特別,聽說牠以前是狼群中最壯碩的一位。」我走上前去,摸著灰狼的耳朵,然後看著男孩:「你對狼很清楚嘛!」

  「嗯,因為Vincent很擅長這些。」

  「Vincent是誰?該不會是你爸吧?」

  男孩「唔」地一聲,似乎有點後悔自己說溜了嘴。不過他很快恢復老成持重的模樣,抱著他的雀鷹不發一語,這時我看到John跑了過來。

  「找到了!」他邊跑邊說:「聽說有人在我們出發的那站到處找他的孩子,特徵就是帶了一隻幼鷹在身上,那邊的人說他正坐後一班的火車趕過來,大概再一個多小時就會到。小鬼,你還說你不是走失?」

  「我沒有走失。」男孩面無表情地說。

  我看著那小鬼,很好奇他的父母會是怎樣的人。不過不管如何,一定是憂心如焚吧!我想像著他們全家重逢的樣子,會很高興地抱在一起,還是板著臉罵他一頓呢?

  我從來沒有和親人接觸過,所以無法想像那種感覺。

  過了快兩小時左右,天色都暗了,末班火車也抵達這個荒僻的車站。有個男人從車頭跳了下來,張望了一下就朝我們跑來,看來是男孩的父親來了。不過媽媽好像沒有跟來的樣子。我看見他拚命地跑著,一面跑還一面伸手向前。

  「Morris─!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回頭看了眼男孩,他一動也不動,仍舊面無表情地看著狂奔過來的老爸。

  男人跑到我們跟前五公尺的時候,忽然「碰」地一聲跌倒了,然後鼻青臉腫地爬起來繼續跑。

  「Morris!你沒有棄我而去真是太好了,嗚嗚嗚嗚嗚!」男人一把抱住男孩,竟然開始哭了起來,一面擦眼淚一面叫著男孩的名字,雖然那樣子有點滑稽,不過我還是有點感動。

  「我好想你,我還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准哭,跟你說過幾次了。你幾歲了?這麼大的人還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男孩表情漠然。

  「我是真的很想你啊,嗚嗚嗚嗚嗚嗚嗚─」

  「叫你不准哭聽到沒有。」

  「是……Morris,對不起……」

  「Vincent,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在人多的地方要先看清楚指標,才能離開定點去上廁所?你總是不聽,現在好了吧?去上個廁所人就不見蹤影,我跟站務人員說你走失了,他們還以為我在開玩笑,然後票又放在你身上,害我只得偷偷摸摸上火車。」

  我和John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父子倆,男人還在一抽一抽地哭,Morris板著臉瞥向一邊。

  原來他說「我才沒有走失」,並不是騙人的。

  「好了,找到路就算了,別哭了。我們的行李呢?」

  「啊……!」

  「丟在原來車站了對吧?要是我拿得動行李,我再怎麼說都會扛上車的。唉,為什麼大人都這麼沒用呢?」Morris這回還真的嘆了口氣,推開試圖把頭枕到他身上哭泣的男人,向我們走了過來。

  「呃……他是你的爸爸?」我呆滯。Morris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平靜地看著我們。「有事情想麻煩你們。」

  「什麼事?」這回是John開口。

  「我們的行李都丟了,Vincent好像也沒帶錢,沒辦法住旅館。我是沒關係,但是Vincent身體不太好,睡在車站可能會有麻煩,可以讓我們跟你走嗎?」男孩仰望著友人。

  他懷中的雀鷹也拍動著翅膀:「人家又渴又餓又累又傷心,要好好撫慰人家喔!」

  「可是我們是要去露營。」

  「那也沒關係,至少有個照應。」男孩慎重地說。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我們和車站借了登山杖,問明瞭路途,據說走到營區要一個小時半的路程。天色終於整個暗了下來,而且天陰陰的。John皺著眉頭說:「真是不巧,好像會下雨的樣子,我們得快點。」果然走到半山腰,天空就飄起了綿綿細雨。Morris一路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頭,抱著雀鷹沉默地走著。那個叫Vincent的男人卻一路落在最後面,沒走兩步就氣喘吁吁。

  我和John並肩走在中間,我趁機問他:「John,剛才那個小鬼跟你說了些什麼?」

  「嗯?」

  「就是在火車上啊,那個叫Morris的不是和你咬耳根嗎?」John瞥了我一眼。「沒有什麼,啊!營區好像到了。」

  友人說完,扛起他的露營用具就往前走去。

  我心中大感不滿,想說一定要找機會問個清楚。

  不過我本來以為要是營區下雨,那就不好玩了,好在過了半山腰,毛毛雨就逐漸停了,雲層稍稍散開,露出模糊不清的月色來。John向營區管理員繳了入山費,就招呼我們進入營區。

  因為是非假日的緣故,整個Saint Franka區域都沒什麼遊客。不愧是避暑勝地,入了夜更加涼爽,山風從樹林間吹過,隱約可以聽見鳥類的私語聲。

  「未想人類的世界也有如此所在。」灰狼站到我身邊來,我半蹲著抱住牠的後頸,放眼望去人煙盡絕,精神為之一爽。

  我們走到離盥洗區較近的一角,開始搭起帳篷。因為Morris他們什麼也沒帶,所以我把自己的帳篷讓給他們,我和John一起睡。

  在較遠的地方,好像有幾個家庭也在帳篷外活動,大家都是攜家帶眷,只有我們是四個男性,而且組合還很神秘。Morris和他爸爸開始研究怎麼搭帳篷。我忽然發現,那個叫Vincent的男人竟然還背了個巨大的、板子一類的東西。這個人把行李都扔了,竟然還帶著這種東西,不曉得是什麼寶貝。我正想過去問,John卻叫我幫他扶鋼架,我只好暫時作罷。John很習慣在野地裏生活,搭帳篷的手法十分熟練,沒花多少時間就完成了,還抽手去幫Vincent他們。Morris乖巧地幫他綁營繩和打釘椿,笨手笨腳的老爸完全被晾在一邊,還不時來搞破壞,以至於帳篷搭好時,夜已經深了。

  我在盥洗區的澡堂洗了澡,換了睡衣,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帳篷裏就不想爬起來了。John過了一會兒才鑽進來,我閉著眼睛賴在地上,友人推了我一把。

  「喂,睡過去一點!這是單人帳篷耶。」

  我於是向旁邊滾了一圈,但仍是沒睜開眼睛。

  聽見背後傳來衣被磨擦聲,知道是John躺下來了,我猛地打開眼睛,看著搭得很完美的帳篷穹頂,又看看背對著我躺著的John。他沒換睡衣,只隨便套了件T恤。我忽然輕輕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友人扭頭看我。

  「沒有,只是覺得好懷念喔。」

  「懷念?」

  「嗯,因為很久沒有和John睡同一張床了啊。」我說。

  「什、什麼同一張床?帳篷那有什麼床不床的?」

  我在國中以前,都住在John那間研究院附設的宿舍裏,因為那裏實在不大,所以我都和John擠同一床棉被、洗同一個浴缸。John工作沒那麼忙的時候,還會講床邊故事給我聽,雖然他的故事都很奇怪,什麼擱淺的鯨魚復仇記啦,還有羊齒植物吃掉帝雉的怪談。

  但是我十二歲那一年,John卻忽然開始疏遠我。

  我怎麼想,都想不到當初到底做錯了什麼。他不願意和我睡同一張床,寧可自己打地鋪,而且嚴禁我跟他一塊洗澡。

  他的工作也越來越忙,常常都拖到我睡著了他才回來,我醒來的時候他又已經走了。我想他大概是覺得我很煩,畢竟拖個孩子在身邊,他連正常的社交生活都沒辦法過。

  於是當時,我半帶賭氣地向他提出搬出去獨居的要求。沒想到,John竟然一下子就答應了。

  「這樣也好,反正你已經長大了。」他說。

  我又驚訝,又有點傷心,剛好研究院的實驗林場有間小房子,那裏有獨立的小發電廠和水源,原本是給研究員住的,因為那邊的實驗剛結束,房子空下來。

  我首次動用父母的遺產,透過John把它買了下來。那個時候,我真的有離友人越遠越好的想法。

  看著John因呼吸而起伏的背影,想起當年的事,我不禁覺得好笑起來。

  「吶,John,講故事給我聽。」

  「……你幾歲了?」

  「哎,有什麼關係嘛!我很懷念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故事耶。」

  「什麼莫名其妙?那些都是很有創意的故事!」John沒好氣地說。

  我咯咯笑了一陣,看著友人天生寬大的背。我向左挪了兩下,從後面巴住了他的肩,整個人貼了上去。

  「幹、幹什麼?」John的聲音走音了一下。

  「以前你那個宿舍的床不是小得跟什麼一樣嗎?我常常睡一睡就滾到你身上,像趴趴熊一樣迭在一起,你忘記啦?」我笑著說。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都多大了還這樣,趕快放手!」

  「有什麼關係?我們都是男的啊。」

  友人雖然這樣說,但身體卻沒動,仍然背對著我,我覺得他一瞬間僵硬起來,可能是白天走了太多山路,所以肌肉酸痛的緣故。我索性用手抱住他的脖子,把下巴架在他肩膀上,John的背冬暖夏涼,我小時候超愛爬到他背上玩。

  「……謝謝你,John。」

  「謝……什麼?」

  「謝謝你特意帶我來這裏,我知道我很讓你擔心,我很喜歡這裏……不過我也知道,我不能永遠都過著逃避同類的生活。」

  我長長嘆了口氣,用額頭抵著John的背:「回去以後,我會去上學的,你也不能一直請假下去吧!到時候被開除還是辭退什麼的,可不要哭著跑來找我啊。」

  我微微笑著,John好像動了一下,我覺得他好像在發抖,是因為冷嗎?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帳篷的門忽然被掀開了,一個黑影靈巧地鑽到我身邊來,我的手接觸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仔細一看,才發覺是我的灰狼。

  「Johnny!」我嚇了一跳,隨即放開了John,伸手把牠抱進懷裏:「啊,真對不起,我今天太累了,竟然把你忘在外面,山裏很冷吧?」

  「不,在下冒昧闖入,才應該道歉。」灰狼微一伏首。

  「不會啦,不過這帳篷很小,真是不好意思。這樣好了,我抱著你一起睡,你就睡我和John中間,這樣就剛剛好了。」

  「那就失禮了。」

  我笑著一把抱住Johnny,灰狼的體溫比友人高一些,抱起來有點刺刺的,不過我沒有過這種經驗,覺得十分有趣。我正想閉上眼睛睡覺,卻看到John爬了起來,背對著我掀開帳簾,我不禁一呆:「John,你要去哪啊?」

  「上廁所。」友人悶悶地說。

  在他回來之前,我已經抱著灰狼沉入夢鄉了。

  第二天清晨我就被附近的鳥吵醒了。

  我往旁邊一摸,狼和John都已經不見了。我揉著眼睛坐直起來,掀開帳篷往外看,山間的晨曦微微撫著林間。我瞇起眼睛,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要不是人類有其必須履行的社會義務,我真想一輩子待在這裏。

  我穿著睡衣出去,又立刻被早晨的氣溫冷得沖回去加衣服。

  不過我才重新探頭,就看見一團東西筆直朝我飛了過來。

  有了火車上的經驗,我馬上縮了一下,那個東西就筆直地插到泥土裏,留下滿天的羽毛。

  「呃……你還好吧?」我盯著整顆頭插在地上的雀鷹,有些不確定地問。

  那隻鷹把自己的頭拔出來,一開始還顛顛倒倒的,好半晌才站直。

  我心裏想:牠該不會是常做這種運動,腦子才會變得怪怪的吧?

  「我沒事!我好得很!Captain,今天要探索哪一座神秘的島嶼呢?」

  雀鷹舉起翅膀向我敬禮,還一臉嚴肅地對著我。我不禁笑出聲來,如果不需要我翻譯的話,這只鷹還真是有點可愛。

  「水手!你還愣在那裏做什麼?清洗甲板!揚帆!再偷懶的話,就把你丟到大海裏喂鯊魚!怕了吧,哇哈哈哈哈哈。」

  ……前言撤回。

  我學Morris的動作,把那隻鷹從地上抱起來,仔細檢視牠的左翼,發現竟然有傷癒的痕跡,看來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受了傷,才變成這樣。這麼說來,牠的飛行技術如此蹩腳,或許和翅膀上的傷有關。

  我抱著雀鷹到處找John,不過他不在澡堂裏,也不在營區,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雀鷹在我懷裏唱起航海歌,看來今天的角色是船長吧!

  我於是信步走到樹林裏,卻發現一株杉木下有個人,靠近一看,卻是男孩的老爸Vincent。

  我慢慢走近他,雀鷹還在吵鬧。我用兩隻手指夾住牠的喙,比了個「噓」的手勢,但是牠還想繼續唱,我只好說:「噓!下士,現在我們要進行的是機密任務,請肅靜!」

  那隻鷹眼睛一亮,立刻舉起翅膀:「遵命,長官!」然後馬上就閉嘴了。

  我走到Vincent身後,才發現他坐在一個舊木椿上,在他面前的是個畫板。

  Vincent專心地盯著那畫板,還不時往上添些什麼。我才知道,他一直當寶貝背著的那袋東西,原來是一整組的畫具。

  我透過他肩膀往畫板上看去,他畫得異常專心,完全沒注意到我靠近。

  他忽然抬起頭望著樹叢,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才發現樹上是只鵪鶉,而Vincent正仔細一筆一劃地勾勒出鳥翼。我發覺

  要是扣除他的個性,這男人還算得上是氣質帥哥。

  我想湊近一點看,結果我懷裏的雀鷹卻忽然尖叫一聲,嚇了我一大跳,Vincent也立刻回過頭來。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

  「你是……?」他瞇起眼睛,好像很困惑的樣子。

  「……昨天晚上,和你一道上山的人,記得嗎?」

  「喔,對,你是借我們帳篷的人嘛!不好意思,Morris說回T市的直達車要到下午才有,我覺得這裏很漂亮,忍不住就自己出來逛逛。」他邊說邊輕咳了兩聲,別過頭又轉了回來,大概是昨晚山裏太冷,所以感冒了。

  「你在畫畫嗎?」

  「啊,是的,我在畫鵪鶉,你要看嗎?」

  「可以嗎?」我說。男人便微笑著把畫從畫板上拿下來,交到我手上。我在他身邊的木椿上坐下,拿著畫看了一陣,然後怯怯地抬起頭,「呃……我知道有一種畫派,叫做野獸派還抽象派還是超自然主義什麼的……」

  「不,只是單純的素描而已。」Vincent滿懷期待地看著我:「怎麼樣,像嗎?」

  「……這是只很有個性的鵪鶉。」

  與其說是鵪鶉,我覺得畫布上的東西比較像蟑螂,可是看著鵪鶉怎麼能畫出蟑螂,這也是很厲害的一件事。我由衷地這麼想。

  「果然還是畫得不像嗎?」Vincent的臉像孩子一樣扁了下來。

  「呀,你不要在意,我不太懂畫。」

  「沒關係,我知道我畫得很糟。」然後他哭了。

  「呃……」我看著至少也有三十多歲,在我面前哭得淅瀝嘩啦的男人。我不太會安慰人,也不擅長人類的恭維,只好轉移話題:「那、那個,你是畫家嗎?」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別哭了,我真的不是故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不准哭。」

  「啊,是的。」他立時正襟危坐。

  眼角帶淚的他,看起來有些憔悴,如果他是女孩子的話,應該會很讓人疼惜吧?

  「我不是畫家,其實我以前是個外科醫師。」他說,我有點驚訝,因為這還真看不出來。

  他忽然伸出手,用五指撫摸著身邊的畫板,露出懷念的笑容:「我的伴侶才是畫家,他專門畫各種動物,特別是鳥類,我們都很喜歡動物。」

  我頓時對他產生好感。「那你的妻子……」

  「他去世了。」Vincent的聲音很平靜。

  「啊,對不起。」Vincent微微擠出一笑,又看著那個畫板:「這是他平常工作用的畫板,他死了之後,我就一直帶著它,久了就想,沒事也自己畫一畫。可惜叫醫生畫畫,好像還是太勉強了些啊,啊哈哈。」

  我又問道:「那你妻子她……」

  他卻忽然打斷我的話,「不是妻子喔。」

  「咦?」

  「他不是妻子,雖然說他以前都叫我老婆啦,不過叫他妻子他肯定會生氣……Lawrence是男的。」

  我大吃一驚。「等、等一下,那Morris到底是……」

  「嗯,那孩子和Lawrence有血緣關係,但和我沒有。」

  「喔……」我愣愣地看著他。Vincent大概看我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竟然笑了,然後放下畫筆。

  「你聽過代理孕母嗎?」

  「代理孕母?」

  「是的,仔細講起來很複雜,但簡而言之,代理孕母就是借別的女性的子宮,來生自己的小孩,大部分是給患有不孕症的夫妻,一圓孩子夢的技術。」

  我聽得很專心,因為這是我從沒接觸過的世界。

  「以前人工生殖法還沒通過前,這是非法的,很多夫妻都要偷偷做,但現在T市已經准許了,不過因為T市不承認同性的夫妻,所以我和Lawrence想要申請也沒辦法。好在我因為職業的關係,在人工生殖中心那裏有些人脈,他們才破例讓我們做。」

  「咦……可是,呃,我不太懂,雄性只有……精子不是嗎?那雌性那部分……」

  「對,所以必須用到該名代理孕母的卵子,體外受精後再放回孕母子宮著床。這是代理孕母的一種型態,一般夫妻當妻子的卵子有問題時,就會採取這種方式。雖然不需要經過性交的程式,但很多人覺得形同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生小孩,所以爭議很大。」

  我聽得半懂半不懂,只覺得這是離我很遙遠的世界,但不知為何又有些感慨。

  「哈……你一定覺得我們很蠢吧!上帝明明安排好由雄性和雌性交配,就能生出愛的結晶,但是人類如此妄自尊大,竟然做出這種完全違反自然的事情,只為了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Vincent苦笑著說。

  我沉默下來。人類確實做了很多很多違逆自然法則的事,這也是我如此討厭同類的地方,但是先天不足的人,真的就該順從命運嗎?Vincent忽然從木椿上站起來,把畫板重新背在身上,然後轉向我。「我想再往裏面走一走,陪我散步一段?」

  「咦,可是我還要找John……」

  「可以吧,可以陪我吧?拜託,我對營區的路不熟。」他開始淚眼盈眶。

  「……好吧。」

  我和他踩著初夏新長的綠草,在逐漸移動的光影間散步。林子裏有條簡單的石子步道,所以雖然昨夜微雨,地面有點泥濘,可是並不難走。

  John似乎也沒在樹林裏,我忽然想到Johnny,早知道就帶牠一起來了,和灰狼一起晨間散步一定很不錯。

  不過Vincent先生的咳嗽又嚴重起來,我想起男孩曾說過他身體不好,不會是得了肺炎之類的病吧!

  但Vincent似乎完全不在意,走到半路又和我聊了起來。

  「其實Morris一直和Lawrence比較親,可能有血緣真的有差。以前我的工作很忙,Morris從三歲開始,就和Lawrence到處找動物畫,那時候真的很愉快。」

  我想起那男孩在我翻譯雀鷹的話時,露出的燦爛笑容。Vincent繼續說:「他是個很早熟的孩子,平常也很照顧我。不過他好像不認為我是他爸爸,從來不肯叫我老爸。也難怪,畢竟對這麼小的孩子而言,兩個爸爸有點奇怪吧!哈哈。」Vincent摸著頭,我覺得他語氣裏有些許落寞。

  「Morris很像Lawrence,都是能幹又有主見的男孩子,我就完全不行了。」Vincent低著頭,大概是看我一直沉默不語,他連忙又說:「不好意思,這些話題很無聊吧?你和你爸的感情那麼好,應該沒這種問題。」

  「啊,John不是我爸,他只是我的監護人而已。」我趕快說。

  「監護人?」Vincent看起來十分驚訝:「那你的父母……」

  「好像是死了吧,天知道。我和John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不過是他撫養我長大。」

  他聽完我的話,似乎很感興趣地看著我,半晌才點頭:「原來是這樣。」

  他頓了一下,又說:「Lawrence去世之後,這孩子就幾乎什麼也不和我聊了,他一直不能原諒我害死了他承認的爸爸,倒是一天到晚和他那隻幼鷹說話,還常常一起看連續劇和電影,有時Morris會把牠藏到袋子裏,一起去看歌劇之類的東西。一人一鷹感情很好。」

  原來那隻雀鷹的戲劇癖是這樣來的。

  「害死?」我問道。

  不過Vincent還來不及回答,我懷裏的雀鷹忽然「咻」地一聲飛了起來,飛到半空中又後繼無力,「碰」地一聲墜到樹林裏,把枝葉撞得漫天亂飛。

  我連忙跑過去把牠撿起來,質問牠說:「喂,不是說機密任務不能發出聲音嗎?你怎麼違約?」

  「機密任務?喔,小女子什麼都不知道,小女子純潔可愛什麼都會做,請不要傷害我也不要強姦我!」

  「……」Morris平常都讓他看什麼樣的連續劇?

  我聽到背後傳來呻吟,Vincent正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好像被亂飛的樹枝打傷了,手指滴著血,我趕忙過去幫忙。

  「Vincent先生,你還好吧?」

  「不,先不要過來。」沒想到他竟然阻止我,「先不要過來……比較好。」

  我一頭霧水地愣在那。Vincent比平常冷靜地站直起身,從口袋裏拿出白布一類的東西,迅速地包紮了傷口,然後對我微微一笑:「這樣就沒問題了,抱歉嚇到了你。」

  「啊,不會。」

  「雖然這一點血是沒什麼關係,不過我怕你事後想起來會覺得恐怖,所以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Vincent說。

  我一臉問號地看著他,他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看著我說道:「我的伴侶,就是Lawrence,他是死於HIV病毒。」

  我一時反應不來。「HIV?啊……就是那個AID……」

  「嗯,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俗稱AIDS。」Vincent用近乎專業的口吻說道。

  對於奪走他一生摯愛的病因,他冷靜的不像平常的他,我本來以為他會哭哭啼啼,但是他沒有,連一點淚光都看不到。

  「難道說,Vincent先生已經被他感染……」

  「不,正好相反。」Vincent緊緊地抱著手中的畫板,「是我傳染給他的。」

  我呆了呆,雖然我對AIDS不太瞭解,但這個病相當有名,因此多多少少會聽到一些傳聞。例如不可以和AIDS病患共用牙刷啦、AIDS的感染者在車站拿針頭亂戳人啦,或是毒品使用者因為共用針頭而連續感染,總之都是些不好的傳聞。

  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同性戀者和AIDS的關係,有人說AIDS是神為了懲罰同性戀者而創造的病。

  「你一定在想,像我這樣的人,會得這種病也不意外吧!」Vinent對我笑了笑,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他看著我,表情忽然苦澀起來:「不過很遺憾的,我並不是因為性交行為而感染,而是因為輸血。」

  「輸血?」

  「是的,六年前的耶誕節我出了車禍,被送到醫院急診室,傷本身是不致命,但醫院誤用了未檢驗的血液替我輸血。

  「等到我傷好回家後,才輾轉收到通知,我使用的血液疑似感染了HIV病毒,要我到醫院複檢。

  「這個消息對我而言簡直是晴天霹靂,檢查出來結果是陽性,醫院當時賠償了一筆相當可觀的金額,但有什麼用?」Vincent抿了抿唇,帶著苦笑的神情微撇過頭,或鬆或緊地捏著拳頭。

  「其實輸血感染是機率很小、但也最不幸的例子,因為AIDS的空窗期長,有時候就算檢驗也檢驗不出來。而因為我剛好

  是同性戀者,所以大部分人聽到我感染了HIV,都是一副『啊我就說嘛,這是遲早的事』,不會有任何同情。

  「確定感染之後,醫院也把我免職了,畢竟就算實際上危險不大,院方也不可能讓AIDS患者進開刀房。」

  我聽見他又輕咳了兩聲,我覺得胸口有塊東西堵著,卻說不出來那是什麼。

  「那年……剛好是Morris受孕成功的那年,我和Lawrence本來就快要有孩子了,他還說,如果Morris的情況不錯,要用我的精子再生一個,讓他們作兄弟……」

  「Lawrence先生……他知道你感染了嗎?」

  「他當然知道,我本來想瞞著他,可是我什麼事都瞞不了他。

  「接到陽性反應的報告,我本來想就此和他分手,但是他不放我走,而且執意繼續和我上床,我哭著求他住手,他理都不理。就這樣持續了一個多月,直到他也感染為止。」

  「一個多月……嗎?」

  「是,你很驚訝嗎?社會對於AIDS感染的觀念偏差得很嚴重,因為是不治之症,所以人們感到恐懼,恐懼會進一步妖魔化。

  「其實要感染HIV沒有那麼容易。平常交談、擁抱或接吻不用說,就連共用茶杯器皿、牙刷毛巾,大體上也沒有問題。甚至只是一兩次的性交或血液沾染,因此感染的機率也相當低。」Vincent又苦笑起來。

  「Lawrence他……根本是故意被感染的。他說,沒有理由讓我一個人受罪。沒想到得病不到五年,他就因為急性肺炎引起的併發症走了……而我卻還好好活著。」

  我沉默不語,這種時候,很難有人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好意思,我真是的,怎麼會和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說這些。」Vincent深吸一口氣,向我微一鞠躬,他還是沒哭。

  我正想回話,Vincent卻重新背起畫板,指著樹林深處:「我還想往裏面走一點,說不定能畫到稀有的鳥類。你的監護人還在等你吧!我們就在這裏道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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