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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戀愛咨詢之夜戀篇+雛鳥篇+鍾情篇》第20章
番外 Teresa的觀察日誌

  我經常不明白,班級存在的意義在那裏。

  如果說我們去學校的理由,是要學習新的知識,那麼把一群素不相識、背景各異的未成年男女,強制關在同一個空間裏,就這樣度過三年。

  不管有多麼討厭對方,甚至痛恨到要殺了對方,每天醒來,卻還是要見到彼此。這樣究竟有何意義?

  「Teresa,懶鬼!妳要睡到什麼時候!」

  那一年的春天,我進了高一。由於義務教育長達九年,我本來小學畢業就想出去工作,但法律不允許我如此。

  社會對單親這種殘缺家庭在各方面都很嚴酷,母親很辛苦地維持家計,因此一年到頭心情都很差,我經常被母親打。

  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有這樣的體型,我常覺得很不可思議。大概是腦袋不好加上性格大而化之的緣故,不論是家人還是同學,我的綽號總是在體積龐大的事物上打轉,類似死肥豬啦、大象啦,男生還比較厚道,他們直接叫我胖子。

  「真是的,幾歲了還賴床?妳知不知道我有多忙?白天顧店也就罷了,晚上我還得去打工的地方上班,我警告妳,下了課馬上給我滾回來,不准玩什麼社團,聽到沒!」

  我在母親大罵聲中,像逃難一樣地奪門而出。學校離我家很遠,但經濟不允許我坐電車這種奢侈品,所以我必須提早一小時徒步上學,還常常因為天候不佳而遲到。

  這個世界對我而言,或許對所有人類而言,從來就沒有公平的存在。

  「Teresa,我的午餐就麻煩妳囉!咖哩麵包兩個。」

  「啊,我的也是,我把我們要的東西都寫在清單上了,不要弄錯了。」

  「動作快一點啊,不要說我們欺負妳喔!是妳自願的嘛。」

  我那區域的高中是男女合班制,每天一到中午,我桌上便堆滿了福利社採購清單。這是不知何時形成的習俗,通常習俗都帶點暴力的成分,但是指使我的那群女孩子,總會留下幾十塊錢零錢,讓我順道買午餐。

  為了省下那些錢,我的確算是自願跑腿。

  「對了,胖子,我昨天在R街看見妳媽耶。」

  R街是T市的風化區,母親在那裏打工已久,雖然我從不知她在做些什麼。

  「咦……我媽……?」

  「濃妝豔抹的,好妖豔喔。喂,Teresa,妳怎麼也不學學妳媽,至少說不定可以吸引一些男人喔?」

  說話的人是Iriss,用軍隊的話來說,應該算是那群女生的領袖吧。

  我沉默不語,結果她們反倒圍了過來。

  「對啊,我們來打個賭,讓Teresa扮成她媽那樣,去和男生告白,看會不會成功如何?」

  「好主意耶!」

  「喂,Teresa,妳會做吧?妳不會讓大家失望吧?」Iriss興致勃勃地側頭問我。

  「……麻煩不要擋路。」

  我因為腦子不好,所以講話也總是很慢。我還來不及回答Iriss,就聽到後面傳來冷冷的嗓音,我們才回過頭,那個人已經默默穿過人叢,走到角落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我睜大眼睛,Iriss等人也都倒抽了一口氣。

  這個人會出現在班級上,實在是很稀有的一件事,他是班上成績最好的男生,名字好像叫做John,我記不太起來,因為他一年到頭幾乎不曾出席,如果一年級的最低出席日數是兩百天,那他絕不會來兩百零一天。

  但是大部分的人,特別是女同學,都不會找他麻煩。

  我想應該是外型的緣故,在我貧乏的生活圈中,從來沒看過像John這樣的人。他的身材纖細、皮膚白皙,總是戴著一副銀框眼鏡,即使來了學校,也不參與任何團體活動,總是一個人拿著神秘的原文書坐在角落。

  那時我覺得,如果童話裏的王子真的存在,大概就是像他那樣子吧!

  我和John的第一次交集,就在這樣短短一句話中結束了。

  「他為什麼都不來上課啊?該不會是在外面兼差吧?」

  從那次之後,我無意間便常注意與John相關的訊息。他給人的神秘感,也讓他經常成為班上討論的對象。特別是那些滿腦

  子告白交往的高中女生。

  「兼差,作牛郎嗎?」

  「哎喲,我又沒那麼說,不過他真的很神秘耶。我上次想跟他說話,他連理都不理我,竟然說什麼:『我現在很忙,如果沒要緊的事請別打擾我』,什麼態度嘛!」

  「就是這樣才帥啊!喂喂,聽說上次高年級的校花跟他告白喔。」

  「喔喔,我知道這件事!聽說王子大人拒絕她之後,還親自拿著情書到她班上,把情書還給她,還說:『不要丟掉,翻過來背面還可以寫筆記,下次記得用再生紙。』」

  「噗,這什麼怪人啊!對了,上次二年級相撲社的社長也跟他告白呢!」

  「真的?他不是學長嗎?那John怎麼說?」

  「他看到王子大人就馬上撲過去,好像想強吻他,結果John閃了一下,他就撞到牆昏過去了。John還皺著眉頭,一副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的樣子……」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養成作筆記的習慣,把聽到、看到有關John的一切,都寫在觀察日記上。雖然這麼做,好像有點病態,但在嚴苛的生活現實下,這也是我這個小人物所僅能擁有的小小樂趣了。

  第二次的交集是在高一下學期。

  我提著Iriss等人的書包,像只笨拙的大象般跌跌撞撞趕回家顧店,因為她們放學後要和別校男生去唱KTV,覺得帶書包很蠢,所以就要我先把書包帶回家放。我一個人拿著六個大書包,經過家門前的河堤時還跌了一跤。

  那時候的T市,還不像現在這樣,到處都起了高樓大廈。有些地方還保留著空地和河堤,我家前面就是一片空草地,只是被人丟滿了垃圾。

  我在河堤上的馬路停下腳步,因為我看見了John。

  他一個人坐在河堤旁的石墩上,手上拿著看到一半的書,眼睛盯著前方,不知道在看什麼,看得很入迷。我也入了迷,一時手上拿捏不穩,書包咕咚一聲,便往河堤滾去。

  「啊!」我撲身去抓,但是已經來不及了。Iriss的書包滾過草坪,眼看就要滾到混濁的泥巴溪裏。但John的手卻很快閃過我,替我抓住了背帶,然後把書包放了下來。

  「啊……謝、謝謝你。」

  我向他道謝,John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他甚至連看都沒看我,讓我覺得他剛才的動作該不會是純粹反射。

  總之他的眼睛仍然看著遠方,一句話也沒和我說。我看著他,決心鼓起勇氣。

  「那個,請問……你、你在看什麼?」John的眼睛沒有移開,我本來以為他大概不會理我了,他的冷漠果然名不虛傳,但正當我俯身收拾掉落一地的書包時,他卻忽然開口了:「工廠。」

  「咦?」

  「河岸那頭的工廠,幾年前還沒有那麼多的。」

  「啊,啊,是啊……這幾年興建得特別快,好像是……政府大力提倡的關係。」我聽母親說過。

  「工業迅速發展,但相應的保護措施卻沒有跟上腳步,像這類的重金屬工業,不要說廢氣檢測值過低,排入河川的廢水,也沒有經過適當的分離處理,河川生態因此被破壞殆盡。這些水引到農田,會造成土壤污染,這又是第二次傷害。哪天人類忽然從資本主義的光環中清醒,地球究竟變成什麼樣子,恐怕早已回天乏術了。」

  我愣愣地聽著John的話,這實在不像是一個高中生會說的話。John這個人,和他的興趣一樣地神秘。

  那之後他便再也沒開口,我陪著他看了一陣子,T市的天空灰濛濛的,即使是晴天也看不到全藍的天空。我回頭爬上河堤時,John卻從背後叫住我,嚇得我書包又掉了一地,他似乎很困惑地看著我,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很像小孩子。

  「妳家是賣書包的嗎?」

  那天晚上,我在觀察日記加上一筆:「X月X日,和John在河堤上說話,話題完全聽不懂。」我想了一下,又加上一行:「其實John可能是很老實的人。」

  隔天中午,我好不容易買完所有人的午餐,正坐在座位上喘氣時,Iriss卻領著大批女生走到我面前,我驚訝地抬起頭。

  「喂,胖子,妳昨天放學後去哪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我把妳們的書包帶回家……」

  「不是這樣的吧?我聽到有人說,昨天傍晚看到妳和John在一起。」

  「啊……我……」我心中驚慌不已:「只是……書包掉了,他幫我撿……」

  「那麼就是有了!真讓人不敢相信!」

  我腦子不好,所以講話很慢,別人總是很不耐煩,在我講完句子前就打斷我。Iriss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向周圍的群眾報以惡意的笑容,然後轉頭看著我。

  「喂,Teresa,沒想到妳和妳媽一個樣啊!」

  「什、什麼意思……」

  「我都看見了,昨天我們夜唱回來,妳媽摟著一個男人,一面笑一面走進酒店耶。那個人應該不是妳爸吧?妳爸不是早就跟人跑了嗎?」

  我更為驚慌失措。老實說,我很少關心我母親,她也不讓我關心,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麼,甚至也沒看過我的父親。

  我張開口,卻沒辦法把想問的問題化成語言說出來,只能愣在那裏,從以前就是這樣。

  桌上的東西被人掃落,包括那本觀察日記。

  「嘿,這是什麼東西?」有個女生把它撿起來,在我來得及阻止前翻了開來。一看之下便大呼小叫,還把同伴招了過去:「喂,妳們看這是什麼?John的觀察日記耶!」那群女生興奮異常,我動手想搶回日記,卻屈服在群眾暴力下。

  「我看看,『X月X日,聽說John住在T市的某處,常和一對教授夫婦來往。』還有這個:『其實John可能是個很老實的人。』哈,Teresa,妳是間諜喔,寫這種東西是要做什麼啊,該不會想對John做什麼壞事吧?」

  「天呀,好變態喔!」

  我覺得憤怒,又覺得臉紅。但我不擅於用言語表達我的情感,只能急促地喘息著,沒想到Iriss把日記「啪」地一聲闔上,然後對我笑了笑。

  「那我們就成全她好了。胖子,妳應該沒忘吧,說要打扮成妳媽的樣子,和男生告白的事。既然妳這麼喜歡John,就讓妳和John告白如何?」

  我呆了呆,但Iriss不容我反抗,她們七手八腳地把我往化粧室拖。

  有人問:「有人看到John嗎?」

  「他今天有來喔,好像在中庭看書。」

  她們不由分說地替我化上俗豔的濃妝,把我的制服脫掉,換上暴露又不合身的小可愛〈真不知她們為何會帶來學校〉,又把她們的戒指項鏈等一堆違禁品往我身上掛,然後押著我去中庭。

  「拜託,不要這個樣子……」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要反應,但已經來不及了。Iriss靠近我的耳朵:「不要嗎?那我把妳媽的事和妳寫日記的事,告訴全班女生,那也沒有關係嗎?」

  所以說,我厭惡班級這樣的東西,從小就是。

  「John,你現在有空嗎?」

  女生們圍住了John,他還是看著沒人懂的書,正看得專注至極。Iriss叫了他三次,他才終於抬起頭來,從鏡片下審視她堪稱美女的臉。「嗯,有事?」

  「John,有人好喜歡你,喜歡你喜歡到把你的一舉一動都寫在筆記本裏喔,很令人感動吧。所以我們決定幫她一把,讓她鼓起勇氣和你告白,喏,Teresa,快點過來呀。」Iriss裝出甜膩的聲音,那群女生把我往前搡,我窘得抬不起頭,脂粉的氣味熏得我眼淚直流,我看見John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幾乎哭了出來:「那個,我……」

  「笨啊,胖子,這時候應該說『我喜歡你,請你和我交往吧!』才對啊,快點說,難道要我幫妳說嗎?」Iriss笑著看著我,她揚了揚手中的日記,還煞有其事地打開其中一頁,作勢要把它念出來。我大驚失色,只得握緊了拳頭。

  「那個,John同學,我、我……」我的腦子混亂,只能順著Iriss重複過的句子:「我喜歡……喜歡你!請你……請你和我交往好嗎?」

  周遭爆出前所未有的大笑聲,還有女生笑得直搥牆壁。Iriss滿意地闔上日記本,我鬆了一口氣,但也馬上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我竟然在John面前,打扮得像個瘋子,而且還跟他告白,我羞得連耳根都是紅的,馬上就背過了身。

  「好啊,我無所謂。」

  但John卻忽然開口了,我無法反應,那群女生也無法反應。John從長凳上站起來,把手上的書蓋上,然後走到我和Iriss之間。

  「我說,我無所謂,交往就交往啊。」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周圍的女生似乎也都嚇呆了。

  他拉起我的右手,我愣愣地開口:「等一下,John,我……」

  「不是要交往嗎?那我們就是男女朋友了,對吧?那走吧。」

  「走,走去哪?」我看到Iriss那副大受打擊的神情,但我比她還驚訝。

  「一起去吃飯,現在是午休吧?」

  這是我與John數次交集以來,對話最多的一次。John拉著我的手往福利社跑,還問我要吃些什麼,但我完全處於心神喪失狀態,John問了我幾次,都沒得到回答,於是他嘆了口氣,隨手買了兩個咖哩麵包,然後就拉著我走回長廊。

  「啊……那個,真的……真的很謝謝你。」John把其中一個咖哩麵包塞到我手裏時,我才像觸電般地清醒過來。我看著他把包裝打開,還厭惡地看了一眼包裝紙,斯文地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謝謝我?」

  「嗯……謝、謝謝你幫我解圍。如、如果不是你那樣說,她們、她們大概還會繼續嘲弄我吧……所以……呃,謝謝你,不好意思打擾你,再見。」

  我的聲音還在發抖,一口氣說完掉頭就走。但我的手卻被他拉住了,那張秀氣的臉映入眼簾:「為什麼要走?妳有急事嗎?」

  「啊,不是,但我害你說了那樣的謊,我想你應該不想要再……」

  「說謊?說什麼謊?」

  「就是……和、和、和我交往的事。」我結結巴巴地說。

  「交往?那是真的啊,我不是答應妳了嗎?」

  我又恢復癡呆的表情。「可、可是,你……」

  「妳表白、我答應,我們就是男女朋友了,我記得電影都是這樣演的不是嗎?還是現在高中生有不一樣的規則?啊,還是說妳其實並不喜歡我,但是妳又跟我表白……」John露出看到不會解的數學題時,困擾的表情。

  「不,沒有,我、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我趕快說。

  「那就好了,不過我也有事情要先聲明。」

  「什麼事?」我緊張起來。

  「那個……怎麼說呢,就是……」他把手上的書提到後腦勺,有些難以啟齒地抓了抓頭髮:「老實說,我沒有和女性交往過,有些事情可能無法處理妥當,然後對交往的流程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會犯許多程式上的錯誤……希望妳能多擔待。」

  他的表情很嚴肅,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活像第一天上工的職員,怕被老闆責?那樣。我「噗」地一聲,拿著咖哩麵包哈哈大笑起來,印象中我從來不曾這樣大笑過,從出生以來都不曾。

  「Teresa?妳在笑什麼?」

  他那皺眉頭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天晚上,我在觀察日記上寫下:「John真的是個很老實的人。」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雖說不上翻天覆地,但也有了很大的改變。John雖然上課時常不知道去哪,但午休時只要有來學校,一定會找我吃飯。John在我身邊時,Iriss她們就不敢找我跑腿。

  倒不是John會阻止還是什麼,他依舊很沉默,我們幾乎沒有多少交談,只是他這個人,有種不怒自威的氣質,讓人望而生畏。John沒來學校的日子,班級裏的欺負事件仍然不斷上演。她們會加倍地嘲弄我,但是一想到有訴苦的物件,就連Iriss那張過度濃妝的臉,似乎也變得可愛點了。

  我的成績一向很差,差到谷底的那一種,當然這也是她們嘲笑我的媒介之一。我知道自己腦子不好,不管我怎麼努力念書,還是沒辦法表現出好成績。久而久之,我便連努力也不想了。

  這世界上,似乎有很多孩子像我一樣,但師長從不會去探究背後原因。

  有一天,John看到我在背英文單字,背得汗流浹背,忽然把我的手冊抽了過去。

  「John?」我疑惑地看著他。

  「妳念念看這個字。」John指著單字本上的句子。

  「我……我不會念。」

  「不會念?」John挑了挑眉。

  「嗯,我腦子不好,看到字沒辦法想到它的音,我只能記形狀,然後再把同樣形狀的字母對到考卷上……但是常常會忘記,因為形狀太複雜了。」我說。John沒回我的話,只是把單字本放在膝上,若有所思地撫著下巴。

  「我從以前就覺得很奇怪,妳常常一整節課盯著同一頁,還會用手去摸字的形狀,一開始我還以為妳是弱視呢。這樣啊,沒辦法將書寫的文字反應成語言資訊……」

  他嘟嚷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覺得很汗顏,像他這種人,念起書來一定很快吧!我趕快把單字本搶回來,然後說:「對不起,因為我的腦子真的不好,所以我……」

  「這不是腦子好不好的問題……不,這跟腦子也有關係,不過不是妳所想的那樣。沒關係,我幫妳問一問我的老師。」John語焉不詳地說。

  過了一星期的中午,班上正為即將到來的期中考而焦頭爛額,John忽然把我叫出去,然後遞給我一個大紙箱。我驚訝地打開來,發現裏面全是錄音帶。

  「這是……」

  「課文和筆記的錄音帶,我自己錄的。我幫妳問過了,我的老師說,妳的情況可能是大腦的語言區有先天性疾病,導致視

  覺語言和聽覺語言無法串連,關於腦方面的研究,現在還有很多的謎,但是無法念出書本上的字,絕對不是妳的錯。

  「不過這個毛病要治療,以目前的醫療水準可能還辦不到,所以只能先權宜處理。」

  我聽得一頭霧水,但第一句話還是懂的。「你把……課文全都錄起來了?」

  「嗯,是啊,妳看課本很吃力吧,但換成像講話一樣的方式,就沒有問題了。而且我記得妳的聽覺記憶很不錯,第一次聽見的歌,馬上就能跟著唱不是嗎?」

  「可是,這麼多……」我覺得自己的眼眶澀了起來。

  「喔,這沒什麼啦,反正我自己也要考相同範圍,不過高中課本還挺無聊的就是了。何況妳是我的女朋友不是嗎?」John若無其事地說。

  那之後,John又教了我很多方法,除了把課文錄成錄音帶,他還教我如何用影像記憶的方式,讓它深深烙印在腦海裏。John甚至向學校申請,希望我能用聽的方式答卷,但後來校方沒有准許。畢竟在那個時代,特殊教育與特殊生的概念尚未被建立,像我這樣的學生,通常都被當作是不認真的笨蛋,直接被放棄了。

  季節轉換得很快,John好像越來越忙,一個月到校日沒有幾天。我和Iriss都升上二年級,重新分了班,我還是倒楣地和她分在一起。

  而自開學以來,我都沒有看到John。那個時候還沒有行動電話這種東西,而我發現,我連他住在哪里都不曉得。

  「喂,胖子,又見面啦,以後兩年還請多多指教啊。」

  「最近好像很得意嘛!怎麼樣,被John拋棄了嗎?」

  就像John曾經和我說的,他從不試圖打入班上的小圈圈。

  他和我說:「人類只要存在,就不會停止排除異己,他們必須把某些人群指為劣等,藉由蔑視那些貼上標籤的人,來說服自己始終是優越的人。」

  這話很難懂,但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能體會。

  開學一個月後,John始終沒有現身,開在河堤上的忍冬花,如今都謝光了。那天,Iriss伙同隔壁班女生,把我的置物櫃翻

  出來,將所有私密物品都晾在走廊上,還把John送給我的錄音帶一卷卷抽出來,丟在我座位上。

  我氣得要命,撲上去想打她,但是我的身手向來遲鈍。公平競爭的結果,我被她們用掃把教訓了一頓,右腳踝嚴重扭傷。

  而導師竟然以:「小孩子打打玩玩也罷,但要注意安全。」一句話帶過這件事,完全沒有追究什麼。

  我在保健室療完傷後,再也受不了,拿著空蕩蕩的書包奪門離校,回到家裏打開門,卻看到令我震驚的景象。我的母親躺在店裏的櫃檯後,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正壓在她身上,而他們的對話令我無法相信他們只是一般情侶。

  「啊?Teresa?妳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啊?」

  我咬緊下唇,什麼話也沒說就「碰」地一聲關上店的後門,然後用盡一切力氣往前跑。

  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我只覺得,如果我一直跑下去,是不是就能逃離這一切的不公?為什麼我出生就只有母親?為什麼我如此貧窮?為什麼我天生腦子就有問題?為什麼我不是個水蛇腰的大美女?

  那年,我只有十七歲,我向上天提出我的控訴,卻得不到半分回應。

  我跌倒在工廠對面的河堤,一身的泥濘,我的制服在打架中早亂了,我索性脫掉外衣,把雙膝抱在臂彎裏,用盡畢生的力氣開始哭泣。我越哭越起勁,直到連眼淚也乾涸,我還是覺得難過,而究竟在難過什麼,我卻說不上來。

  「Teresa?」

  有人在背後呼喚我,我心臟驀地一跳,帶著淚眼抬起頭來。我無法形容我有多想念這個聲音,我哽咽著開口:「John……!」

  「妳怎麼了?啊……該不會是在學校又有人欺負你吧?對不起,我最近事情實在很多,沒辦法一直到學校去。」John從我身後繞過來,我有種衝動,想要馬上撲過去抱住他。但我才抬起頭,就看見John身前推了一樣東西,那是嬰兒車。

  「咦?」嬰兒車裏當然躺著嬰兒,還是男嬰。我心中開始胡思亂想,失蹤很久的John、推著娃娃車的John、還有說自己很忙的John,該不會……

  「喔,妳不要誤會,這是我恩師的孩子。」John好像知道我在想些什麼,趕快說道。

  「恩師?」我一呆,現在想起來,他好像的確常說到「我的老師」。

  「嗯,我是孤兒,是他們夫婦撫養我長大。」他簡短地說。

  我連忙說聲「對不起」,忽然覺得很汗顏,因為我剛才還在為自己只有母親而抱怨。

  「那他們……」

  「他們是生態保育的研究員,在世界各地旅行,所以沒辦法帶著嬰兒到處跑,常常托給我照顧。啊,他現在十一個月大,很可愛吧?」John在娃娃車前蹲下來,把食指戳進男嬰的手裏,小寶寶很自然地握住,John微笑地看著,我從沒看過他露出這種表情。不過那對夫婦還真特別,就算不能照顧,把小嬰兒托給一個高中生,還是男性,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十一個月大,那……快周歲了嗎?」

  「嗯,是啊,但他是未足月的早產兒,發育比較慢一些,還不會走路,也還不會講話,但是很乖,很好帶。」John像個經驗豐富的母親般,捏著寶寶的手侃侃而談:「她是Teresa,是我的女朋友喔。來,和Teresa打個招呼?」

  我忍不住莞爾,如果班上的人看見冰山般的John這個樣子,恐怕會嚇掉下巴吧!我又看了一陣子,忽然站直身來,走到John的身邊,他也抬頭看我。

  「John,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

  「嗯?」

  「你、你是不是很同情我?像我這樣的人,什麼事情都做不好……都學不成,而你卻是不用念什麼書,就可以拿到好成績的天才,像你這樣的人,對我施恩是輕而易舉的。什……什麼叫做挫折,你應該從來沒體會過吧?」John把手抽離寶寶的拳頭,沉默地直起身來。我有點後悔說那些話,我知道John非常幫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不能這樣下去,有什麼地方出了錯。

  「Teresa,妳有夢想嗎?」

  過了一會兒,John忽然這樣問我,把我嚇了一跳。

  我一時答不出來,他也不等我回話,在河堤上坐下來。我看著John,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柔和,就像他在照顧寶寶一樣,他以同樣的神情望著蔚藍的天空。

  「我的恩師說,人類也好,動物也好,其他物種也好,雖然看似是獨立的個體,其實彼此都息息相關。

  「人類這種生物,不只存在於妳與我之間,它存在在天空裏、在大氣裏、我們雙腳所站的土地裏、每一棵樹和每一株花裏,甚至我們眼前這條泥濘的小溪裏。每一個被稱為人類的東西,是附著在這些事物上,才得以永續生存。」

  他往下一躺,雖然這地方實在不是很適合躺著,因為河中的垃圾,每逢暴雨就會被沖到河岸上,再加上上游開發造成的泥沙淤積,因此堤上不僅泥濘四處,而且堆滿了腐爛的垃圾。

  但John彷佛要連此一起感受般,把眼鏡摘下來,假寐般地閉上眼睛。

  「但是人類卻開始侵蝕自己,我們肆無忌憚地獵捕海裏的魚、砍盡所有的針葉林、開發舉目所及的土地,甚至為了自己的樂趣,將人類以外的物種趕盡殺絕。看似人類坐擁了所有財富,但事實上,我們一點一滴侵蝕著自己的血肉,而毫無自覺。」John的頭髮色澤很淡,靜靜地蓋在貴族般的臉蛋上,我盯著他隨風飄散的劉海,一時看得呆了。他忽然睜開眼睛,用仰躺的姿態看著我。

  「Teresa,我想保護這些東西,我想大聲疾呼地告訴這個世界,讓他們來得及懸崖勒馬,我想要讓眼前這條小溪,重新和人類融合在一起,而不是被人類所吞噬,這就是我的夢想。」說完,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翻身又坐了起來。

  「或許妳不以為然,但光是要為我的夢想起步,就遇到了很多困難。即使是像我恩師這麼厲害的人,也不斷地遭受到挫折。人有所求的時候,就會有所挫折,而夢想越大,失落也就越深。這世上不存在沒有挫折的人,除非他毫無夢想。」

  我覺得我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但是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不安來自何處,眼前這個人離我太遠,遠到我無法企及,但我也有我的夢想。

  「John,你……知道鱷魚鳥嗎?」我說。

  「鱷魚鳥?是指牙籤鳥嗎?」John果然見多識廣。

  「嗯,小時候我和同學去過一次動物園。經過鱷魚池時,大家都嚇得哇哇叫不敢靠近,但有一種鳥,就站在鱷魚的嘴巴裏,完全不怕鱷魚。」

  我靜靜地說,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說話如此流利。

  「我覺得很驚訝,結果動物園的阿姨和我說,那種鳥非常弱小,但就因為牠弱小,所以鱷魚覺得牠不構成威脅,吃掉也吃不飽,加上牠只要依賴鱷魚口腔內的殘餘物,就能填飽肚子,鱷魚還能順便清潔口腔。而鱷魚鳥更利用鱷魚的威勢,嚇退牠的天敵。」

  我看著John,他皺起了眉頭,耐心地問:「嗯,所以呢?」

  「John,你是個好人,我、我是真的很喜歡你,你對我的一切協助,我……真的非常非常感激。但就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作那隻鱷魚鳥,如果鱷魚死掉,我就完蛋了。」

  「妳不是什麼鱷魚鳥,我也不是鱷魚。」

  「不,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John,你或許沒有感覺,但像你這樣的人,其實是有很多特權的:你可以揮霍時間、可以不

  主動去交朋友、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事,即使大家討厭你,想要你幫忙的時候,還是必須躲到你嘴巴裏。但是我……沒有辦法。」

  我站起身來,我忽然覺得心情很清爽,用力擦乾了眼淚,在河堤上俯視著他。

  「我想要靠自己活下去……John,這就是我的夢想。謝謝你讓我發現它。」John也抬頭看著我,那一瞬間我才發現,以往我是用什麼樣崇拜的視線看著他,而是如何地鄙視自己。我當然會被欺負,因為我一直在欺負自己。

  「哈……對、對不起,說了這麼多,其……其實我剛才,才被Iriss她們打,哭著跑來河邊呢!我果然還是很沒用。」John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我,我很快就害羞起來。

  好在這時寶寶忽然哭了,John馬上便跑了過去,我也跟在他後面,那個小男嬰伸高雙手,好像要人抱。仔細一看,他真的長得滿討人喜歡的,圓圓的小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難怪John會這麼疼他。

  「怎麼了,尿布濕了嗎?還是餓了?」他一面把男嬰抱起來,一面熟練地搖晃著。小寶寶把手貼到John的臉上,高興地拍打著,很快又笑了起來,John也跟著笑了。

  「好可愛喔。」我由衷地說。

  「是啊,他很會笑,看到人就笑,特別是看到我。」John有些得意地說著。

  我們正聊著,就聽到一聲輕微的「Jo」的聲音,原來是寶寶發出來的。我不禁拍起手來,笑道:「哎喲,不是說他不會講話嗎?他會叫你的名字嘛。」

  沒想到John竟然呆住了,盯著寶寶的臉看。小男嬰還是手舞足蹈個不停,一面笑一面「Jo、Jo」地叫,John把頭轉向我,神情仍然很呆。

  「他是真的不會說話……這是我第一次聽他開口。」

  「咦?什、什麼呀,這麼說來……他還不會叫爸爸媽媽,就學會叫你的名字了嗎?哈哈哈哈,怎麼會這樣子啊!」

  「喂,你真的是在叫我嗎?再叫一次,再叫一次,快點!」John捏著寶寶的臉,臉上滿是溫柔的笑容。那是我記憶裏最後的John。

  那之後,John還是沒有來學校。而我也開始履行河堤上的誓言,我自己找人替我錄音,用John教我的方法,埋頭努力念書,人一旦有了目標,從前那些令我痛苦不已的排擠和嘲笑,竟都變得像蒼蠅一樣,顯得微不足道了。

  我也試著減肥,雖然進展緩慢,但是總是要踏出第一步。

  高二結業的那一天,我第一次拿到全部及格的成績單,帶著雀躍的心情回到家裏。那天目擊那幕之後,我試著和母親談過,我發覺自己以往從來沒有試圖瞭解我唯一的家人,而母親也從未試圖瞭解過我。

  我不懂母親支撐起一個家有多麼辛苦,但她也不懂我的心情和疾病。我們一直在極近的距離內互相錯過。

  「Teresa小姐嗎?有妳的掛號。」

  我在門口被郵差攔下。我從未收過掛號信,而且這封還是國際掛號。發信地是我沒看過的怪國家〈雖然這麼說很失禮〉,信很薄,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在門口拆信,那是John的筆跡,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信很簡短,只有一行: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所以不能再和妳在一塊,請自己保重。」

  下面還附了P.S.:「祝妳早日達成自己的夢想。」

  我捏著信紙紅了眼眶,卻也同時微笑著。信紙後還附了一份資料,John用鉛筆在上頭寫道:「這是我找到的特教學校入學資格,妳可以參考看看。」

  我大略翻了一下,那是新設的特殊教育機構,特別針對我這種外表看不出,但先天有各種學習障礙的學生,而且允許半工半讀,還有獎學金。

  我滿懷感激的心情收起信封,我知道,我離自己的夢想不遠了。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從未中斷的觀察日記上,添下最後一筆:

  「X月X日,收到John的海外來信,也收到了未來。」

  數年之後,我考到了動物飼育員的執照,被T市最大的動物園錄取,找到了屬於我的職位。有一回我經過鱷魚池,看到了一隻瘦小的鱷魚鳥,正忙著舔舐鱷魚的齒垢,連我接近都沒有發覺。

  我在池邊佇足良久,而後,終於會心地笑了。

  ──番外《Teresa的觀察日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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