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盲犬篇 第一章
「喂,人類。」
像這樣在路上被動物叫住,已經不是第一次的事了。
自從三歲起,我慢慢發覺自己有聽懂動物說話的能力開始,我的生物知識就起了顛覆性的改變。
一開始我甚至無法分辨動物和人類有何不同,我常不明白我以外的「人類」,為何將同樣有思考、有生命的其他動物視為次一等的存在,而且還發展出很多生物科學理論,來證明動物確實不如人類這件事。
我回頭看,叫住我的好像是只貓。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為那隻貓縮在屋外棚架的陰影裏,讓我只能聽聲辨「人」。
「你怎麼知道我聽得懂你的話?」我問。
「因為你剛經過樹下時,有兩隻黃雀在說話,你抬頭看了一下。」
「觀察力真敏銳啊!」
「你不知道貓都是天生的偵探嗎?」
「找我有事?」
「你有沒有女朋友?」
「……這是動物界新流行的開場白嗎?」
「隨口問一下而已,有事想請你幫忙,戀愛專家。」那隻貓好像從棚架下挺起身來,但沒有走出陰影,只是換個離我比較近的地方趴下來。
「你知道我?」
「你很有名啊,叢林裏的那些鳥常講你的八卦。」
「比如說?」我很好奇。
「不告訴你。」
「……有什麼事?你愛上你家水族箱裏的金魚?」
我因為某種機緣巧合,常幫一些動物處理感情問題,儘管我的人生到了十七歲還沒有任何女性介入,只有一位滿腦子如何拯救地球的大叔算得上是朋友。而且他現在人還在蘇門答臘研究老虎,要下星期才會回來。
我又往陰影裏看了一眼,那隻貓有著長長毛茸茸的尾巴,好像是只波斯貓。
我不是很喜歡和城市的動物打交道,它們和叢林動物不同,不要以為只有人會被環境影響,動物也會。我就看過一隻寵物狗向我炫耀怎麼編資產負債表,還有一隻金絲雀會唱《公主徹夜未眠》。
「我愛上了一隻狗。」波斯貓說。
這在我處理的諸多光怪陸離的案例中,算是比較正常的了。
「狗?母的?」
「公的。」
「你是母的?」
「我是公的。」
「再見謝謝惠顧我要去上學了。」我背起我的書包。
「等一下嘛!聽說你對處理這一種特別在行不是嗎?」波斯貓一點都不急躁,只是把兩隻爪子往前伸,微微伸了個懶腰。
「你聽誰說的!」
「大家都這麼說。」
……再這樣下去,我直接改名叫動物 Gay諮詢專家算了。
我嘆了口氣,在柵欄門前坐了下來,T市是個大盆地,加上溫室效應,一到了夏天就熱得跟什麼似的。
我的友人說,地球已經快不行了,再過個三十幾年,臭氧層會完全喪失抵擋紫外線的功能,我們必須像鼴鼠一樣過活。人類將永遠失去陽光。
「你聽我說,我的寵物是位鋼琴家。」
貓狗都會稱飼養它們的人類為「寵物」,但也有比較親昵的會直呼其名。
「女的?」
「男的。」
「喔。」
「你在期待什麼嗎?」
「……」
貓真是種討人厭又敏銳的生物。
「我的寵物不太管我,而且他晚上常常會開車出去玩,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所以一到了晚上,我就會出來到處跑。你知道對街那裏有戶人家嗎?」
「不知道。我又不住在城市裏。」
「因為那家人很特別,狗的寵物是位盲人,又是位作家。晚上八、九點的時候,那個男人都會牽著他的拉布拉多犬出來散步,所以附近的人都知道他們。」
「喔,那隻狗是導盲犬嗎?」我有些訝異。
「嗯,是啊。不過它的眼睛看不見。」
「那還導個屁啊!」我生氣了。
「那個作家是盲人,養盲犬有什麼不對?他們一起出去散步時會很醒目,也是這個原因,所以會一直撞到東西,一下子撞到電線杆,一下子撞到垃圾桶,就像立體彈珠台一樣。
「有玩過嗎?左邊咚地撞一下,右邊咚地撞一下,然後滾到出口又被彈回來。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喔。」這樣真的可以嗎?
「不過,他們最近忽然不肯出來散步了。」
「受傷了?」
「不知道,或許只是換了散步時間,但也有可能是遇到麻煩了。如果他們不在晚上出來散步,我就沒辦法見到小導,所以令我很困擾。」
「你不會去他家看喔?」
「這點小事我當然想得到,華生。」
「……」
「不過很遺憾,因為那位作家很早睡,所以我去的時候,他們都已經熄燈了,看不到裏面的情況。」
「為什麼不白天去呢?」我疑惑地問。
那隻波斯貓好像嘆了口氣,然後慢慢地從棚架下站了起來。
「這就是我想委託你的原因。」
它緩緩走出棚架下的陰影區塊,我看見它純白的毛色,像雪一樣的白,不否認它是只很漂亮的波斯貓,動作也很優雅。然後它抬起了頭看我,我才吃了一驚,因為這只雪白的公貓,它的眼睛是水藍色的,像大海一樣的藍。
「咦……?」
它有點遲疑地站到陽光下,慵懶地側著首。我發現它連爪子都是白的。
「我是白子貓,你們人類稱呼它為白化症……聽過嗎?」
白化症─從前在友人研究室的培育園裏,偶爾也能見到這樣的動物。
幾乎所有的動物都有白子,包括人類在內,白化症的動物皮膚缺乏黑色素,所以非常害怕陽光或紫外線,白子的視力通常也不好,虹膜會呈現紅色,因此也特別畏光。John曾經說過,有些民族稱呼白子為「Moon Child」,也就是月亮的孩子。
「月亮的……孩子嗎?」
我把頭枕在課桌椅上,講臺上正在上著我完全聽不懂的東西。
我已經快一個月沒看到黑板了,上一次坐在這位置上不知是何月何日,因為被波斯貓耽擱的原因,我到快中午才走進我念的那所高中,我進教室時全班都像看到怪物一樣盯著我。我什麼話也沒說,拿著書包默默坐進我積了灰塵的位置。
「請翻到第十二頁,上次我們上到那裏……」
地板上有只金龜子,因為從視窗掉進來翻了身,它不停地踢著腳,振動它的翅膀,想要把自己翻回來。
我覺得很有趣,看它在地上轉圈圈,最後終於忍不住,我悄悄對它說:「想辦法靠近牆,靠牆的力量翻回來。」
那隻金龜子好像嚇了一跳,雖然我聽得懂動物說話,但並不是每一種動物都能完整地以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
一般而言,哺乳類動物的語言能力最高,昆蟲就比較拙於言辭。我於是又解釋了一遍。
「那位同學,上課請不要自言自語。」
講臺上的人類說,我愣了好一陣子,才知道他是在和我說話。班上的其他人類都在笑,前排的人轉頭看我,有些女生還竊笑著,我不太會應付這種場面,只好把頭低下去,還好老師也不再理會我。
我正鬆了口氣,就聽到坐在我前面的兩個雌性交頭接耳起來。
「喂,那個人是誰啊?」
女孩子總是喜歡咬耳根,而且還自以為旁邊的人聽不到。
「他很有名耶,你不認得他嗎?聽說他常常一兩個禮拜都不來學校,每學年都出席到剛好滿足不用留級的日數,連校長都盯上他了。」
「蹺課蹺這麼久,他爸媽都不管他嗎?」
「好可怕,會不會是參加什麼幫派啊?」
「聽說他是個孤兒,一個人住在西北邊的森林裏,還開直升機來上學呢!」
「什麼啊,好詭異喔!不過他還長得滿可愛的說。」
「帥有什麼用?還不是怪人一個。對了,聽說他還會跑到學校養兔子的地方,對著柵欄自言自語耶!上次還有人看到他一個人坐在金魚池邊,口裏念念有詞,好像在和什麼說話一樣。」
「啊,這我也有聽說,他還會和學校裏的流浪狗一起吃午餐……」
我仍舊盯著那隻金龜子。它好像終於聽懂了我的話,慢慢地蹭到牆角,振翅把自己翻了回來,然後趕緊找到視窗飛了出去。
「謝謝你。」它臨走前對我這麼說。
我欣慰地想:至少學校裏還有金龜子懂得禮貌。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放學,我如釋重負地沖出那所關住我的牢籠,然後找了一家T市的速食店,坐下來等到晚上八點,記得那隻波斯貓說,以往導盲犬和它的作家主人,都是在這時間出來散步,所以我決定要在同樣的時間出來探一探。
我才踏進波斯貓家的對街,行動電話就響了起來。這支電話是 John,也就是我的友人兼監護人辦給我的,這是他唯一送過我有金錢價值的禮物,因為在我住的森林裏收不到訊號,所以只要他打不通,他就知道我沒去上學。
「John?」我接起電話。
「真難得啊,你去上學了?」
他每次打來就只會問這句話。
「嗯。」
「聽起來心事重重,又有麻煩的動物墜入情網了嗎?」 John的聲音有點模糊,可能是發訊地來自蘇門答臘的緣故。
「John,你覺得我很怪嗎?」我忽然問。
我的友人傳來一陣笑聲。「就某方面來說,是有一點。」
「果然很奇怪嗎……」
大概是察覺我的口氣有異,我的友人又問:「怎麼了,忽然問這種問題?」
我正想跟他說「沒什麼」,就看到一隻狗緩步繞過街頭,但品種並不是拉布拉多,也沒有人類牽著它,似乎是只流浪狗,John似乎在電話那頭又說了什麼,但我已經沒空理他。我切掉電話,就朝那隻狗跑了過去。
「喂,等一下!」我朝流浪狗大喊。
那隻狗停下腳步,好像是只普通的雜種狗,毛色褐白交雜,屬於城市裏到處都看得見的類型。它好像很意外我會和它說話,抬頭看了我一眼,「你聽得懂俺說話?」
我點點頭,停下來喘口氣,又問他:「你常在這附近散步嗎?可以問你一點問題嗎?」
「啥?什麼傘布?」
「是散步!我想問您,以前這時間有沒有看過一隻盲眼的拉布拉多?」
「啥龍眼的布達拉宮?」
……糟了,看來是只年紀很大的流浪狗。
但附近也沒有其他的狗,我只好掏出我在速食店裏吃剩的漢堡,邀請它一起坐到垃圾桶旁,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終於讓這只老狗瞭解大致的情況。
「喔!泥說那隻瞎了眼的狗啊,有低有低,俺之前常看到它,它每天晚上都會和它的寵物一同出來散步。還常撞到在拉機桶裏找吃的俺,把俺撞進拉機桶裏。」
老狗吃著我的漢堡,悠閒地搖著它髒兮兮的尾巴。
「那你最近有看到它嗎?」我又問。
「啥?」
「你最近有沒有看到它!」再這樣下去,鄰居要告我妨礙安寧了。
「最近麼……最近俺倒是沒看見。最後一次看見它,它好像同它滴寵物在一塊,它的寵物好像受了傷哩,就在那戶人家滴門前。」
我幾乎跳起來。受傷!這就是了!
「受傷嗎?是很重的傷嗎?」
「好像是被車給撞了哩,它的寵物流血好可怕低,它也急得團團轉,開車的人馬上下車來看他,不曉得他們說了些什麼,俺覺得沒趣,就落跑了。但後來俺又看到他們繞了回來,它寵物頭上貼了紗布,好像沒啥大毛病,然後他們就回家去哩。」
咦……原來不是受重傷所以才沒再出來散步嗎?我心裏疑惑,又問道:「你沒看到是誰撞到他嗎?他大概是在哪里被撞
的?」
「俺想想,就他家門前吧!那個人類就住在那邊那幢鐵皮屋裏,那邊好像是出租低,住的都是窮鬼,拉機桶裏啥也沒有。」
老狗的耳朵朝長街的那頭擺了擺。
「他被撞到之後,隔天還有再出來散步嗎?」
「啥葛屁?他沒葛屁。」
「是隔天。」
「喔,原來是隔天嗎?沒有哩,俺想起來了,那是最後一次看到那個瞎子咧。」
所以被車撞果然是關鍵嗎?我想不透這其中的奧秘,於是便從垃圾桶旁站了起來,那隻老狗享用完了我的漢堡,滿足地搖著尾巴。
我彎下腰來,「謝謝你喔,老先生。如果我之後還有問題,可以再來問你嗎?」
「吻我?不用哩,俺老骨頭一把了,俺會害羞低。」
「……」
我決定回去向委託我的波斯貓報備。我找到今天經過的人家,那隻白子貓已經不在棚架下。想起它好像說過晚上都會出去玩,正想作罷離去,它的聲音忽然從高處傳來。
「喂,華生,我在這裏!」
我連忙抬頭,月光下,蒼白如霜的波斯貓正閒適地趴在它家屋頂上。我從早上就覺得這房子很漂亮,波斯貓的主人肯定是有錢了,不知是哪里的鋼琴家,能在T市買到這樣的別墅,應該不是小人物。
波斯貓又朝我招招爪子,好像要我爬上來的樣子。
我左右張望了一下,發覺圍牆後有梯子可以通到屋頂,稍微遲疑了一下,畢竟貓也算是這家的一分子,我受它的邀請進去,應該不算是非法入侵吧!
「我找到線索了。」一爬上屋頂,我就迫不及待地說。
「喔?幹得好啊華生。」
於是我把那隻老狗說的話,大致說給波斯貓聽。那隻貓聽了一會兒,側著頭問我。
「被車撞?是幾月幾號?」
「幾月幾號?我沒問。」
「撞到那個人類的車,是什麼樣的車?」
「啊……我忘記問了。」
「嘖嘖嘖,華生哪,身為一位敏銳的偵探,要隨時注意每一個地方,任何一點小線索都不能放過,才不會和真相擦身而過。」
「……我明白了,福爾摩斯先生。」
「不知道幾月幾日嗎……嗯,我想想,那天我在附近的街上都沒看到小導,就跑到它家裏看……然後正好看到他們回家的背影,我還在想他們怎麼會那麼早就回家呢!那天應該是七月初,之後我就再也沒看到他們了。」
「這麼說來,那天晚上就是他們被撞到的晚上?」
「You get it.〈你得到他了〉」
波斯貓笑了一聲,把頭枕在兩隻前腳上。像在做日光浴一樣,溫順地趴了下來,月光柔和地灑在它身上,我又想起 John的說法:Moon Child,月亮的孩子們。
「只要再查清楚,為什麼小導的寵物被車撞之後,就不再出來散步就行了,要是知道是什麼車那就更好了。啊─要是白天也能出去的話,就可以問附近的貓了。」
白貓在屋頂上翻了一圈,我看著它近乎病態的蒼白毛色。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嗯?」
「為什麼你會叫它導盲犬啊?」
「耶?因為它本來就是導盲犬啊!」
「……可是它眼睛不是看不見嗎?」
「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喲!我聽小導說,在人類世界裏,導盲犬是很難取得的珍寶,很多盲人排隊都等不到,就算找到了,寵物和導盲犬之間,也要長期培養默契,並不是隨便抓一隻狗和一隻人類就可以了。那是很專業的工作。」
「喔……」
「人類和導盲犬間,就像是朋友一樣,到死之前都會在一起。你們人類的壽命比較長,小導從小就和那個人類在一起,已經快十二年了,是到晚年才瞎的。
「但是小導的寵物不想和它分開,儘管知道小導已經不能幫他帶路,他出門還是會帶著它,就算一起碰碰撞撞,也勝過一個人獨自摸索。」
「不過導盲犬不是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退休嗎?」
「嗯,因為它們比較特別。寵物捨不得和它分開,所以一直到它老了都還把它帶在身邊。」
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有點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你是在……那位導盲犬先生瞎了之後才認識它的嗎?」
「是啊,因為我只有太陽完全下山了才能出來玩,和附近的貓都不熟。所以通常都像這樣趴在圍牆或屋頂上,自己一個人曬月光浴。
「有一次小導走過這裏,因為他們的移動方式很奇特,一下子我就注意到了,貓是很好奇的生物,於是我養成每天在定點等他們走過的習慣。小導也知道我在等它。」
「為什麼?它不是已經看不見了?」
「別小看狗,比起遲鈍的人類,它的耳朵可是連貓跳到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
「喔。」
「有一次,它家寵物在我家門前跌倒了,爬了好久都爬不起來。
「那天我剛好被我家寵物的鋼琴蓋夾到尾巴,心情很差,所以趴在圍牆上哭,小導聽到了,就問我說:『你為什麼哭呢?』
我沒好氣的回答他:『因為我總是看不到太陽。』結果小導笑著對我說:『你看不到太陽,可是我連月亮都看不到呢。』」
「所以你們就談起戀愛了?」
「也不能這樣說,那是慢慢培養的,又不是火車時刻表,還算從幾分幾秒到班咧。何況我們也不是小孩子了,還搞什麼『我喜歡你,請你和我交往好嗎?』這種遊戲,總之它每次經過,我們都會聊一聊天,不知不覺就越聊越多,開始對彼此都有好感。
「好像我們從很久以前就該認識,只是以往總是擦肩而過而已。」
「……恕我冒昧,您今年貴庚?」
「以你們人類的說法,應該是十四歲吧。小導是十五歲。」
十五歲……我記得 John說過,家貓的平均年齡只有十二歲到十五歲,狗的壽命則很少超過十五年,我忽然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原來在我面前的,是一段黃昏之戀啊!我本來對這只對我頤指氣使的貓有點不以為然,現在覺得,敬老尊賢好像也是應該的。
「喂!你在幹什麼?!」
我嚇了一跳,因為人類的語言和動物的語言,在我耳裏聽來並無太大差別,所以我一時無法分辨是什麼東西在叫我。低頭才發現有人從屋裏走出來,正在對我大吼。
「啊,是 Chris!」
白貓叫出主人的名字。
我相當震驚,因為站在屋簷下的,是一個非常魁梧的男人,大概有一百八十幾公分吧!比 John還高,而且一臉兇神惡煞,右臉頰上還有刀疤,身穿無袖白色上衣,腳踏藍白拖鞋,嘴裏叼根煙,正瞪著我,不斷吞雲吐霧。
等下……那隻貓不是說它主人是鋼琴家嗎?原來山X組也有鋼琴分部?
「隨隨便便跑到老子家屋頂幹什麼?小子!你混哪的?」
我慌慌張張站起來,本能地想要逃走,沒想到一個重心不穩,竟然從屋頂上滑了下去。我驚叫一聲,白貓緊張地跳到我身邊,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墜落。
「啊……」
我本來以為就算不死,大概斷一條腿少不了,沒想到身體一輕,好像被什麼給接住了。
我睜開眼一看,就看到一雙比鬼還恐怖的大眼,還有男人鎖骨上醒目的刺青─還是九條龍的。我還來不及開口,就被男人的大嗓門蓋過去。
「幹!老子還想是誰家的賊這麼大膽,原來是這麼幼齒的男孩喔,年輕人,年紀輕輕就學人家闖空門,不想活了是不是?」
幼齒的男孩……是指我嗎?
波斯貓還挺講義氣的,它飛快地跳到主人肩膀上,用尾巴在他脖子上轉圈圈。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任由他把我打橫抱著,我那朋友雖然也長得很壯,但 John有一種別人難以模仿的書卷氣,眼前這個人完全像個飆車族。
「小子,老子問你話你是不會回答喔!幹,笨貓你咬我幹麼?」
「他就是飼養你的人類?」我問白貓。
「是啊,長得挺帥的吧?」白貓說。
我還來不及回答白貓,那位流氓鋼琴家好像不耐煩起來,竟然把我甩到他肩膀上,我雖然算不上壯碩,好歹也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在他手裏卻像玩具一樣,我連掙紮都來不及,就被扛進了他家。
我本來以為這種男人的家,大概會像私人賭場一樣烏煙瘴氣,不過我想錯了。
總之,十分鐘後,我坐在一看就很昂貴的法蘭絨沙發上,端著與主人品味完全不符的東歐骨瓷咖啡杯,喝著俄羅斯產的紅茶,月光從掛著白色絲簾的落地窗照進來。白貓的主人抖著左手的煙,翹腳在我對面的貴妃椅上坐下,我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搞什麼,原來你是笨貓的朋友喔?早說嘛!老子還以為又是賊咧,我們這一區常有賊會來光顧,不過敢闖進我家的賊都被老子給做了,哈哈哈哈!」
這人絕對不是鋼琴家。
「你說你聽得懂動物說話?那正好,我一直搞不懂我家那隻笨貓,老是神秘兮兮的,你問它,覺得我這主人怎樣?」 Chris抖著腳,把煙叼回嘴上問我。
「他是個笨蛋。」白貓坐在沙發上舔爪子。
「……它說你是個笨蛋。」
「什麼!竟敢罵我笨蛋,你他媽的才是白癡貓!」
看來這對主人和寵物感情不錯。
「請問……你是鋼琴家?」我不確定應不應該打斷人貓的追逐戰,而且還是在到處放滿易碎花瓶的歐式客廳互相撕咬。我看到角落有架白色的平臺式鋼琴,和波斯貓給人的感覺一樣優雅,但我無法想像眼前這位大叔彈奏它的樣子。
「對啊,你也會彈喔?要老子教嗎?」
「不、不會,只是……」
流氓大叔一面咬著煙屁股,一面走到平臺式鋼琴旁邊,竟然就在琴鍵上把香煙撚熄。我雖然不太懂鋼琴,但是我覺得他比較像來砸鋼琴,而不是彈鋼琴。
但當 Chris把十指一放到琴鍵上,我就完全改觀了。
我幾乎是目瞪口呆,無法想像一個人在轉瞬之間,氣質能有這樣大的變化。
Chris彈的是我熟悉的宗教歌曲,但重點不是他彈些什麼,而是他彈琴時的神情,溫柔似月光,蒼白像初雪,他的波斯貓爬上平臺鋼琴,就站在放譜的地方。好一副深邃的畫面。
「Palestrina的《如同小鹿渴慕清泉》〈As the hart pants〉……」我喃喃出口。
「喔?你知道喔,不錯喔幼齒的,內行的喲!」Chris回頭對我露齒一笑。
「我很喜歡宗教音樂。」
「你是基督徒喔?」
「不是,但我就是很喜歡宗教音樂。」
「嘿,那還真怪。不過老子喜歡,你還喜歡什麼曲子?」
他往鋼琴旁靠著,又重新點燃一根煙,還把花火抖到平臺式鋼琴裏。我正要回答,行動電話又響了起來,我連忙接通。
「你剛怎麼突然掛電話?我打了好幾通你都沒接。」
是John,他的聲音有點不滿。我一定是剛才聽到入迷,才會沒發覺電話響了。
「不管那個了,剛剛你想說什麼?怎麼會忽然問我自己怪不怪?」
「啊,關於那個……」友人的聲音還是很模糊,我把耳朵貼緊話筒,還來不及答話,行動電話卻忽然被人抽走了。
我一抬頭,才發覺是白貓的主人,我「咦」了一聲,他拿著我的電話,把煙推到一旁,「喂,混哪的?」
我大驚失色,想把行動電話搶回來,否則等 John從蘇門答臘回來我一定會被念死,雖然我才不怕他。但是 Chris把電話拿得高高的,竟然和我的友人聊了起來。
「啥?我是誰?憑你也敢問老子是誰?老子是你祖媽啦!我在和可愛的男孩子談音樂,你他媽的敢來打擾!啥?監護人?
他又沒斷手斷腳監護個屁啊!老子管你是監護還看護,打擾到我就是不對,敢再打來老子就閹了你,聽到沒有,幹!」
「嘟」地一聲,那男人掛了 John的電話,還把我的手機關機,把它扔到鋼琴蓋上。
我的表情一定很呆滯, Chris坐回鋼琴椅上,愉快地問我:「好了,接下來想聽些什麼?」
我看了泛著銀光的手機一眼,想像友人在另一端莫名其妙的模樣。我雖然有點擔心,但心中卻莫名有種快感,誰叫他要三天兩頭跑到連名字都沒聽過的鬼地方,打回來又只關心我去上學了沒有?
白貓的主人催促我,於是我決定暫時把 John拋諸腦後。
我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 Chris把我喜歡的曲子全演奏了一遍,還加上了許多即興的 Jazz或現代技法。鋼琴家收集了為數驚人的唱片,我在他的視聽室裏找到許多我找了很久的絕版夢幻逸品, Chris很大方地全都借給了我,還說什麼時候還都沒關係。
我抱著一大袋唱片在門口告別時,波斯貓跳到我肩膀上。
「就說我的寵物還不賴吧?」它驕傲地說。
我完全同意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