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下樓了。”尉真的房間與烘焙室都在一樓,他們現在所在的餐廳在二樓,尉真轉頭就往樓下走。
“等等啦。”花窨從身後急急忙忙抱住他。
“怎?”不自在到極點的尉真沒有回頭看她,僅是腳步立定不動。
“我……謝謝……我很高興。”花窨臉容貼在尉真寬背上,不知怎地覺得有些想哭。
“尉真,我跟你說,我、我不是李伯伯的女兒,我是茶園養大的孤兒,我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他們是誰……”
“嗯。”尉真應得不鹹不淡,因爲心中早已經認定她是被李伯伯收養來的孩子,所以對她口中所說的絲毫不訝異。
“你怎麽一點也沒嚇到的樣子?我說,我不是李伯伯的女兒。”花窨又重複了一次。
“我隱約有猜到。”
“隱約有猜到?你也太聰明了吧?”雖然,他們朝夕相處,她的確處處破綻,可是……
“怎麽會?那,你也知道我是打哪兒來的嗎?”
花窨一句話問得忐忑,唯恐尉真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擔心他以爲她騙他,以爲她是神經病,不相信她,只好起了個話頭試探。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來的,只知道你以後會留在這裏。”
“留在這裏?”
“跟我住在一起,也跟我一起在真茶裏,一起,我跟你。”
“你之前還想趕我走……”
“我改變心意了。”
“你怎麽一天到晚在改變心意?”明明不是什麽情話,卻聽得花窨又想笑又想哭,話中隱約有哽咽哭音。
“你管我。”尉真回身看她,剛剛只覺得她聲音怪怪的,一回頭就發現她竟然真的在掉眼淚。
“你哭什麽?”尉真擡手抹掉她的淚。
“尉真,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之前在茶園時是,來到這兒之後也是……你現在突然這樣……萬一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怎麽辦?我好害怕……”
萬一有一天她突然回到作坊裏去了怎麽辦?又萬一有一天她跟尉真分手了,要怎麽獨自一人在台灣活下去?她現在這麽依賴他,這麽喜歡他,她……
“你從前是一個人,我也是。等之後我們連絡上你父親,再一起跟他提,你留在這兒,別回去了,我沒打算讓你走,我們以後都不是一個人。”
她父親?她都已經對尉真說她是孤兒了……所以,尉真還是沒有搞清楚狀況?
他可能還是以爲李伯伯是她爸爸,該不會……
“尉真……你以爲我是李伯伯收養的女兒?”
“難道不是?”
“不是……”花窨支吾了起來。
“不是?”
“不是不是……”花窨望著尉真的眼,突然覺得什麽話都梗在喉頭,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一切幸福得跟假的一樣,她要怎麽說?她一開口,會不會什麽都沒了?
是她沒用、她貪心,她想緊緊抓著尉真不要放……
明明知道這樣不對,眼淚卻越掉越凶,花窨死命咬住下唇,一句話都拼湊不完整。
她不敢說。
“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麽?怎麽哭成這樣?”尉真望著眼淚掉不停的花窨,眉頭越擰越緊。
花窨又搖頭又點頭,反常得令尉真不知所措。
“你再哭,我要在這裏做了,反正每次做到後來你總要哭。”尉真冷冷地抛下這麽一句。他想,他有安尉女人的天生障礙。
“你在說什麽啦?人家哭是因爲你……而且,這裏是樓梯耶。”越來越明白尉真的花窨先是愣了一下,莞爾笑出來的同時,又不禁伸手槌了他一拳。
這到底是什麽安撫女朋友的爛招數嘛?她的耳朵燙得不像話。
“不然你以爲我買透天厝做什麽?”尉真回得理所當然。
“什麽嘛?難道就是爲了要在樓梯……”這實在太se情了。
“是。”尉真說著說著就要過來纏她。
“哎喲……”花窨又笑又躲,心中的不安感卻難以消散。
尉真見她一直若有所思,越吻越狠,最後索性將她抵在牆沿,大掌探進她裙裏。
“爲什麽沒有穿我送你的那些?”這不是他以爲會摸到的觸感。
“什麽?”花窨隔著衣料抓住尉真的手,過了好半晌才明白尉真在說什麽,臉色登時羞得大紅。
“那個……我不敢穿。”自從兩人有了親密關系之後,尉真又陸陸續續買了好幾套性感到不像話的內衣給她。
上身就不用說了,那麽薄的布料,每件都是二分之一罩杯,根本就包覆不住什麽,狂放冶豔得不得了,下shen又幾乎都是一種叫做丁字褲的款式,有些還是綁帶的,一扯就落……
“不穿以後就都別穿了。”尉真咬了她唇瓣一口,接著又將暖舌餵入她口。
“我沒說不穿嘛……那,不然我現在去換。”花窨被他吻得氣喘籲籲,撒嬌討好似地開口。
若他喜歡,其實,她很樂意爲他做令他開心之事……
她好喜歡他,好喜歡好喜歡。
“這次做完再換,樓梯很好,要跪要趴都行。”尉真說得好自然,一擡手就拉掉她整件上衣,低頭又開始咬她脖子,真有要在這裏胡來的架勢。
“你怎麽這麽se情……”他敢說,花窨都還不太敢聽,捂住耳朵直想找個洞鑽進去。
“你喜歡。”理直氣壯。
“我哪有喜歡你這麽se情?”花窨大驚失色。
“沒有?”尉真隨意一掐一吮,便能令她唇邊溜出成串呻吟。
“我……好吧……有。”沒志氣說的約莫就是這樣。
在台灣這兒很好,就連女子,面對心愛之人,也能如此坦率面對自己的欲望,如果可以的話,花窨希望老天爺永遠都不要再讓她回作坊了。
聽她這麽坦白承認,尉真笑了起來,手上唇上撩撥她的動作更加大膽。
他喜歡她,喜歡跟她在一起,喜歡看她穿著他挑選的衣眼,喜歡看她在他家裏活動,和他一起分享生活點滴。
一起。兩兩相依,再也不是一個人。
亂七八糟,兩人真從樓梯間一路做到浴室。
花窨被尉真抱回房間內時,已經累到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整個人趴臥在床上,任由尉真坐在她身後,爲她吹著那頭長及至腰的柔順秀發。
穿過她發間的指動作輕慢又溫柔,與當初不耐煩撥弄她發的動作相差甚遠,明明是同一件事,卻能如此輕易教人察覺當中不同。
心中被某種溫柔情緒充塞得實實飽飽,本來已經舒服得合上眼的花窨,忽爾睜眸喚他。
“尉真。”
“嗯?”
“我好愛你。”慵懶的語調啞啞的,小貓撒嬌似的。
“……嗯。”尉真拿著吹風機的手一頓,睇了她一眼,不知是感動還是不自在,停頓了會兒,又慢條斯理地爲她吹起頭發。
花窨靜靜地睐著他,伸手輕觸他俊美卻有些別扭不知該如何回應的臉龐,捉握他手,鼓起勇氣掀唇又道:“我,一直覺得,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不管當了茶園管事,還是當了烘茶師,總覺得很沒歸屬感,可是……來這裏,能遇到你,真好……”
“尉真,我……”
鈴——
門鈴聲又響了。
有沒有這麽准?每回她鼓起勇氣,想好好向尉真坦白時,總有什麽事情來打擾。花窨挫敗地歎了一口氣。
“我去開門,把頭發吹幹,別又著涼了。”尉真將吹風機遞給她,隨意搭了件外衣就往外頭走。
花窨胡亂吹幹了頭發,見尉真遲遲沒有進房,外頭一點動靜聲響也沒有,心中感到奇怪,于是左手抓順了頭發,右手拿了簪子便往外頭走。
才走出房門口,便見尉真立在玄關處,雙手盤胸,面色凝重,不知在思忖些什麽,也不知對著來人在說些什麽。
“尉真?是誰來了?”花窨一邊走一邊問,右手還在盤發。
尉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皺著眉,將身旁的空位讓給她,好讓她瞧清楚門外來人。
“誰?”花窨擡眼瞧著門外之人,外頭有一男一女,她不認識。
“你不認識?”尉真微微眯起了右眼。
“我不認識啊。誰?我從來沒見過。”花窨搖了搖頭。
“李伯伯。”尉真指著門外不明所以的中年男子,抿了抿唇,話音一頓之後,又指了指李伯伯身旁的年輕女性。
“……和他的女兒。”
“呃?”花窨神情一凜,額際沁汗,手中發簪落地的聲音劃破一室尴尬的寂靜。
門外那人是李伯伯與他的女兒,那她呢?她又是誰?
尉真望著花窨的眸光深厲。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匆匆送走了親自帶著女兒上門道歉的李伯伯,尉真劈頭這麽問花窨。
“阿真,我女兒說她因爲不想當管家,所以跑去朋友家玩了好幾個月,現在她錢花光了跑回來,我才知道原來她沒有到你這兒來……對不起對不起,這小孩實在難管,李伯伯今天帶她親自來向你賠不是。”
這究竟是什麽情況?
尉真迅速支開了李伯伯和他女兒,只想跟花窨面對面將這些事情弄清楚。
“我……尉真,你聽我說,我知道這乍聽之下很荒謬,但是,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都是真的。”要跟尉真坦白的時刻終于到了,但卻沒想到景況這麽難看,花窨緊握成拳的掌心滿滿都是汗。
“你說,我聽。”尉真淡淡地應,波瀾不興的沈穩面容看不出情緒。
“我、我沒想騙你的……我來自江南,是茶園撿來的孤兒,後來當到窨茶手作坊的管事,這些你都知道了。”花窨一邊說一邊扭絞著雙手,從小到大從沒感到如此緊張過。
“嗯。”
“那天,清晨天未亮,我到蓮池去收前天置放蓮花中的茶葉,失足一個采空,我掉進蓮池裏去,喝了好多好多水,明明池水不深,我伸手卻怎麽構都構不上岸,耳邊明明都還聽見夥計們著急喚我的聲音,接著……眼前一黑,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再來,我眼睛睜開時,人落在你的庭院裏,你對我說什麽管家,還扔了行李箱給我要我滾……”
什麽掉進蓮池?這怎麽可能?尉真眯細了長眸,一張冷然俊顔上明明白白寫滿不可置信。
可是,仔細想想,花窨出現在他庭院那時,的確嗆咳出了很多水,一身蓮香……但,她身上衣服和頭發都沒有濕吧?
不對,姑且不論她衣服有沒有濕,因爲掉進蓮池來到他庭院這說法根本就不足以采信。
這是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不合邏輯,他的心思不該繞在這上頭打轉,就事論事的尉真心中迅速閃過許多念頭。
“我知道這很論異,但事實就是這樣,我睜開眼,不知道這裏是哪裏,外頭那些車輛高樓我見也沒見過,人人的穿著打扮又都很怪……我心裏很慌,不知道眼下能去哪兒,後來就順著你的話,靠著窨茶功夫央你將我留下……”
“既然你也說這一切很詭異,那你知道我以爲你是李伯伯的女兒,又爲何不解釋?”尉真微擰著眉頭發間。
他的語調越清冷越不著痕迹,卻越令花窨感到疏離與害怕。
“我知道你以爲我是李伯伯的女兒,也知道你以爲我要來你這兒當管家……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說,可是,當時我怕我說了之後你趕我走……我在這兒沒地方去,短時間之內也找不到回作坊的方法,只好先找個地方安身……”
“那之後呢?你明明還有很多機會向我坦白。”
“我有啊,我有好幾次試著跟你說,可是,你以爲我是李伯伯收養的女兒……
我一直說我是江南第一,一直說我是孤兒,可你要不以爲我在開玩笑,要不就誤會我是養女……”
“所以,都是我自作聰明就是了。”尉真薄唇抿成一道直線,努力想弄清事情始末,思忖了會兒,掀唇又道:“那我說要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呢?說要一起去向李伯伯表明讓你留在這兒的時候呢?甚至還想讓你進真茶的時候呢?你又爲何不說?”
“那是我……我怕我說了之後會被你討厭,我怕你以爲我在說謊……”
“你到現在還不肯說真話?我的確覺得你在說謊。”尉真左思右想,怎麽想都想不到合理的解釋,閉眸又睜,嚴峻的視線瞬間讓室內溫度降至冰點。
“尉真,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你信我。”
“每一句?哪一句?你因爲要收茶掉入蓮池?還是你來自江南的窨茶作坊?
你要我信你,但這一切都太荒謬了,我要怎麽信?你把我耍得團團轉,我甚至還想……”尉真猛然收口,一時間連半句話都接不下去。
他甚至還想跟她共度一生,將她納進未來藍圖裏。
他被她迷得神魂顛倒、暈頭轉向,結果,她滿口胡言亂語,沒一句真心話,在在顯示出他的愚蠢與可笑。
“尉真,我沒有耍你……”
“身分證。”
“什麽?”
“給我看你的身分證。”
“我沒有身分證……”
“還是你連名字都是假的?拿掉李,連花窨兩字都是假的?否則爲什麽連身分證都拿不出來。”
“不是,尉真,不是我不願意拿,是我真的沒有啊!”花窨一頓,被逼急了,所有尉真絕對會認爲更荒謬的事實通通都不假修飾地招了。
“我已經說了,我不是你們台灣這兒的人,我來自一個國號大梁的地方,我不知道大梁是你們曆史上的哪個時代,但我偷偷翻過你書房內的曆史書,找不到任何關于大梁的記載,我後來又拿窨茶的發展史找,只覺大梁鬥茶風氣鼎盛、窨茶作坊林立這點和五百多年前的明朝很像,雖然很像,但國號和帝號又都不對,所以我更不知道怎麽向你解釋……”
國號?帝號?尉真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感受了。
“尉真,我身上什麽都沒有,只有落在你庭院裏那時,身上穿的那套大梁女子衣物,還有現在我頭上的白玉簪、我腕上挂的玉镯,我沒有身分證、沒有健保卡,我就是個大梁人,我叫花窨,我是烘茶師,住在江南,在窨茶作坊工作,我身上只有這些我從大梁帶來的東西,只有我現在向你說明的這些身分,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事實上,他連一句話都無法消化。
“尉真,我比你更不知道爲什麽我會來到這兒。”
“就算你不知道也不該騙我。”
“我知道我不該騙你,但,我難以啓齒是因爲我想跟你在一起……”花窨越說越急,眼淚急得在眼眶中直打轉。
尉真一言不發地盯著她,一方面既覺于心不忍,另一方面又感懊惱至極。
就她總是這麽楚楚可憐的模樣,令他心軟留下她,令他舍不得趕她,令他對她處處生情,想疼她寵她,以爲她知他懂他……
江南第一?大梁?他現在覺得他比這些詞彙更可笑。
他從沒想過這麽全心全意想對她好,有朝一日會換得如此狼狽。
胸口沈悶至極,仿佛就要呼吸不到氧氣,他得離開這裏,離開有她在的地方。
“我暫時不知道該怎麽信你,花窨,我得靜一靜。”尉真拿了外套便打開大門,偏眸不願多看她一眼。
“尉真……你信我……”
砰!
屋子大門在花窨眼前硬生生被關上。
花窨望著尉真早已看不見的背影,肝腸寸斷地哭了起來。
現在發生的這一切,就是她腦海中預想過的幾千幾百種狀況中,最糟糕的那一種。
尉真不信她。
她早該想到的,不論對尉真來說,或是對台灣而言,她都是個徹徹底底的外來者與侵入者,本就不屬于這兒,不屬于任何人,也一無所有。
她有什麽好哭的,她不過就是個貪心的騙子。
對尉真來說,她比詐騙集團還糟糕……
她是個貪得無厭的騙子,活該通通都失去。
大梁、江南的窨茶作坊、失足掉進蓮池……
尉真走出了家門,心中思緒紛亂,壓根兒不知道他要去哪兒。
他覺得喘不過氣,覺得自己像個笑話,覺得他這些日子以來對花窨的付出十分諷刺可笑,更加突顯了他的狼狽。
他究竟爲什麽會把自己搞成這樣?
烘茶師不該是五感皆強,處處都比別人纖細敏銳嗎?那爲何他沒發現她的處處破錠,還深深被她吸引,這麽寵她愛她?
是因爲她也是個烘茶師,因爲她也如同他一樣敏銳?所以她才能巧妙地騙過他,巧妙地令他情不自禁?
可是,若她如同他一般,她便會知道他是多麽厭惡謊言,多麽痛恨被欺騙,她明明應該最懂他……
而且,她爲何要騙他?她根本沒有欺騙他的動機。
她本身的窨茶功夫就已經夠好了,絕不是想親近他偷學什麽本事;而她也沒騙他什麽財物,若是要預謀侵占他什麽財産,也得拿出身分證來辦過戶。
可她什麽也沒有。
究竟是哪裏出錯了?一向慣于掌控全局的尉真感到好頹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