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突變(一)
“……嗯,最近發生了什麼事?看你的狀態還不錯。”
說出上述這句話的人正是一間寬大而舒適的會客廳的主人。
他看上去並不太年輕,頭頂的發絲已經由黑色變成灰色,但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做三七斜分。
他穿著藍色的襯衫和西裝褲,正一邊輕言細語地和陸雲開說話,一邊做著簡短的記錄,旁邊有心理診療室所特有的錄音設備。
這也是國內的一位知名心理醫生,陸雲開半年前在國外休息治療過一段時間回國之後,本來準備去找之前收了名片的沈淮一,但沈淮一最近似乎有點事情,他約了幾次時間都沒有約到,陸雲開也就只能換了另外一個人,開始還有點兒遺憾,但諮詢了一段時間之後,陸雲開感覺不管是國外的心理醫生還是國內的心理醫生,對於他的建議和幫助都是那兩樣,也就無所謂自己跟的到底是哪一個心理醫生了。
現在他用一種很舒適的坐姿坐在心理醫生對面的寬大沙發上,認真回答心理醫生的問題:“我認為我是找到了連接現實的關鍵支點。我……挺喜歡一個人的。我覺得當我喜歡著他的時候,那些困擾著我的東西,就被壓制。就好像喜歡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愛當然是一種力量。”心理醫生客觀的說。他沉吟一下,“如果這種方式有助於你辨別清楚虛幻與現實的差別,那麼我的意見是——”
陸雲開在對方還沒有說完之前就果斷的一揮手。他的手自左上到右下,像刀砍一樣果斷的切斷了什麼,然後說:“你認為我在這種情況下做出和對方交往的決定是一種負責嗎?當然不是!除非病情已經痊癒或者徹底控制,否則我不會和他在一起。”
陸雲開說得又快又果斷,他像是一點兒也沒想,又像是早已想過了很多遍。說完上面的那一句話,他頓了一下,又說:“他能夠幫助我區分現實與虛幻,當然我們暫時不會在一起……但我單方面的瞭解他的情況,也有助於我病情的改善,還有我現在和他——過去也是——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
心理醫生說:“那麼我的建議就是:儘量增加接觸時間;儘量做相關於他的事情……同時從現實中,尋找到更多更多的錨點,再逐步削弱他對你的正常範圍之外的影響。”
心理醫生的建議讓陸雲開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前面都還好說,只有最後一句話,是陸雲開之前完全沒有考慮過的。
“正常範圍”之外的影響嗎……確實是的。
他應該怎麼做呢?
是放任自流,還是像醫生所說的克制糾正呢?
陸雲開並未做太多的思考,就選擇了後者。
他的生病也好,由生病而產生的心理上的依賴也好,他誠然是喜歡對方的,但是這兩者都不是正確的喜歡方式。
“我”首先是一個人。
——然後“我”這個人,作為單獨的個體,喜歡你,愛著你。
“我”對於你的感情總是不變的。
但這是出於“我”的思想,而不是某種疾病。
陸雲開從心理醫生的診療室出來的時候難得感覺神清氣爽,這不是心理醫生的功效——或者說不全是的——至少有一半的因素是因為陸雲開不止找到了克服自己疾病的辦法,而且他自我感覺距離康復已經不算太遠。
再沒有會比從疾病之中康復還讓人心情愉快了!
陸雲開連接起電話的聲音都久違地帶上了活力十足的笑意:“喂,媽,什麼事情?”
電話是於采蘋打過來的。
於采蘋在電話裏說:“我現在在你家裏,你去哪里啦?”
“我在外頭看一下醫生,很快就回去。”陸雲開確實很快就回去了,他現在已經上了車子在開車了。
“哦,那好,我在這裏等你回來。”於采蘋說,然後她又忍不住像所有普通的中年家庭婦女那樣對陸雲開嘮叨說,“我看你屋子好亂,怎麼粉絲送的東西都堆在客廳的角落也沒有人整理?我幫你整理一下……”
“不用了媽。”短暫的衝動和喜悅過去之後,就像是興奮劑的藥效到了失效的時候,陸雲開的口吻又一下子變得冷淡疏離,且回應遲緩——這正是自入戲以來陸雲開最常見的狀態,他說,“反正都是要丟掉的。”
於采蘋並不很瞭解陸雲開的疾病,但在最近和陸雲開接觸之後,她反正是習慣了陸雲開陰陰陽陽的態度,所以現在聽到陸雲開前後語氣的變化也不以為意,隨便應付了兩句就把電話給掛掉。
然後她獨自在偌大的客廳中,看著那隨便堆在客廳角落,花花綠綠大小不一的漂亮包裝盒。
這些大概是粉絲送來的禮物有些能夠一眼看清楚:比如手工針織手套啊、大型小熊布偶啊,是最普通最不值錢的,而最值錢的值錢到什麼地步呢?各種各樣的上萬塊的衣服鞋子,上十萬塊的手錶,甚至有一輛數百萬的汽車的鑰匙!
這些可都要處理掉啊!於采蘋當然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子不是隨便說說的,她上一次就見過對方誰說也不聽,堅決果斷的將所有禮物能退的全部退掉找不到退物品地址的,也根本不會留下來,而是將所有的全部打包送到垃圾處理站去。
這多糟蹋東西!多好的禮物啊……太貴的是應該退回去,正經的都不能收,但是一些只是表示心意的東西,比如說布偶或者手套什麼的,怎麼就要全部丟進垃圾堆呢?像他的那個朋友,叫做小江的,雖然也不收貴重物品,但是粉絲的一些心意並不會拒絕。
於采蘋惋惜地想。
她覺得這個大兒子,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問題,簡直像一頭牛一樣,只要認准了什麼就脾氣孤拐的轉不過頭來。
她走進那堆角落的禮物堆,心想不管他要不要丟掉,總是需要一個人整理整理,就動手處理起了那一堆色彩斑斕的禮物來……
××××××
陸雲開驅車回到自己別墅那個社區的時候,就感覺到了有一些不對勁。
之前一直在別墅區門口站崗的保安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社區之外的攔車杆也直接豎起來,不管什麼車都能夠長驅直入,遠遠的都還能從一向安靜社區聽到些嘈雜的聲音,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驅車沿著山道向上,在轉過又一個彎道的時候發現人群居然是聚集在自己家門口的,其中還有一輛警車。
他將車子停靠在一旁,茫然地下了車,還沒有來得及問上什麼,就有人跑上來告訴他:“你是1004號的住戶吧?你怎麼現在才回來,你媽媽剛才在屋子裏頭被硫酸濺到受傷得厲害,現在已經送到醫院急救了!”
“……”陸雲開張了張嘴,沒從喉嚨中發出聲音。
“……………………”再一次的,沒有任何聲音。
那是一種驟然間,找尋不到自己身體某一處本該有的器官的感覺。
××××××
現在倒退到十分鐘前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
別墅區本該有的寂靜在下午五點三十二分的時候被一聲淒厲的慘叫打斷。因為別墅區占地面積大,綠化非常好,房屋和房屋之間也隔著絕對足夠保護隱私的空間,因此於采蘋的第一聲慘叫並沒有引起大多數人的重視,只有幾個在這附近散步的老人和隔壁的住戶聽見並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但這時候,大概過了約莫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慘叫再次響起,這一回並不是單獨的一聲,而是長久的斷斷續續的哀號與哭聲。
大家這才感覺到不對勁。
附近的人很快趕到聲音傳來的方向,還沒來得及推門,就見一個被硫酸灼燒得非常可怕的女人踉踉蹌蹌的打開門從屋子裏頭沖出來。
一下子眾人譁然!
然後就是救護車,警車,和陸雲開的車子。
陸雲開回到家的時候,於采蘋剛剛被救護車帶走急救,員警也正在他的屋子裏檢查硫酸的來源。
他們很快得出了答案,硫酸的來源是陸雲開隨便丟在角落的那一堆禮物,如果排除了陸雲開本身的嫌疑,再考慮到陸雲開的身份,那麼作案的兇手很有可能就是憎恨陸雲開的那一批粉絲。
這在眼前並不是真正的重點。
陸雲開在被初步排除了嫌疑之後,就趕到了於采蘋急救的醫院,但他剛剛跑到急救樓層,還沒有看見急救室的門,就被守在急救室門前的一位中年男人沖上狠狠推搡破口大駡!
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一個人。
但不需要見過,陸雲開在看見對方的一瞬間就知道對方是誰了。
他的目光有點茫然地轉了一圈,除了面前男人猙獰的面孔之外,就是一個同樣不認識但同樣知道是誰的女孩子的冰冷怨毒的視線,這個女孩子應該比他小,她看上去傷心極了,哪怕在別人的環抱下也哭得快背過氣去了,但饒是這樣,她的目光也一直一直地緊盯著他,那目光中述說著他不需要猜就能夠理解的意思:
“——陸雲開,你怎麼不去死!!!!”
他想要說些什麼,但喉嚨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又想要聽些什麼,但聽力也在這個時候跟他唱反調,他明明已經很認真地在傾聽了,可是世界還是一瞬間就安靜下來,安靜得讓人害怕。
陸雲開只在走廊上呆了短短的幾秒鐘,他被那個中年男人和男人的其他親戚連拖帶拽的弄出了急救樓層。
他一瞬間不知道該去哪兒,走走停停,最後來到了下一層的臺階上。
他在臺階上坐下。
他不知道幹什麼,摸出電話按了很久,最後按出了一個號碼。
也正是這個時間,昨天晚上到達英國的江興正在英方人員的陪伴之下,來到了他估計會度過一段時光的話劇劇組之中。
作為親赴國內和江興談妥合約並將人帶到英國來的霍齊亞和馬歇爾,兩人在這個時候也是當仁不讓的陪伴著江興來到這裏。
這是一個外觀恢弘的建築,具有中世紀的風格,在四四方方的大堂的最外頭,幾根白色的羅馬柱高聳著直至支撐住天花板。
馬歇爾頗為自豪地對江興介紹:“雖然我們劇團並不是英國排名第一的劇團也不是英國皇家劇團,但是我們有自己的粉絲,綜合人氣實力排名也從來沒有掉出過前十,英國並不像你們國家,英國的電影和話劇的互通程度相當的高,所以不論是話劇演員去演電影,還是電影演員過來演話劇,都是一種非常常態的事情。雖然我個人認為——”他說,“演話劇會比電影更有意思。”
江興站在建築的樓梯。
人在龐大的建築前顯得渺小。
他低頭看著腳下,又抬頭看向前方,只覺得眼前的臺階像他認認真真攀登的道路;眼前的建築也像他一直期待的殿堂。
他回復馬歇爾:“——不管怎麼說,這兩者當然都值得我們去努力。它們像女神一樣迷人。”
他踏上大理石的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