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來
電話接通了。
嘈雜的聲音先于電話主人的聲音從聽筒中湧出來,吵吵嚷嚷地擠入陸雲開的耳朵!
安靜的世界在這一時刻被打破,惶恐剛剛在心裏打了個翻滾,喧鬧的紛擾的聲音就一股腦兒湧進耳膜,它們彙聚在一起,化作一隻尖尖的錐子,一下就穿刺到陸雲開的腦海深處!
陸雲開晃了一下神才定下心來,他這時候聽見電話那頭很大聲的“喂”、“喂”——
他語氣乾澀地說:“爸……”
“什麼事?我這裏有點兒事情。”陸國兵並不是很耐煩的說,他好像子在趕著什麼的樣子,語氣特別急促和焦慮。
“但我這裏有事情。”陸雲開冷靜的說。他輕聲的,坐在冰涼的醫院長階梯上,在不時來往的人群中把發生在於采蘋身上的事情告訴了陸國兵。
他需要一些來自親人的安慰,他這時候真的需要那些,那些能讓他的心不像被浸泡在鹽水與海浪中好像隨時隨地就要炸裂似的話語——他需要有人來幫幫他。
電話那頭的陸國兵暫時沒有說話。
不過一會兒,那些嘈雜的不知道是什麼的背景音消失了,然後陸國兵的聲音再次傳進耳朵裏。
陸國兵的聲音——陸雲開父親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在陸雲開聽來,是讓他驚訝的平靜。
陸國兵說:“你不知道我和你媽為什麼離婚吧?你不知道當初你媽為什麼跑掉吧?”
“這……”於采蘋曾經和陸雲開說過陸國兵有暴力傾向,會打她,但陸雲開沒有向陸國兵求證,因為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於采蘋也有了新的家庭,而他自己又是陸國兵一口飯一口湯喂大,再追究過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你媽偷漢子。”陸國兵簡單的說,“她再懷孕的時候被我抓到和別的男人在一張床上,呵呵,她肯定沒有告訴你吧?這種賤人哪里有臉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呢!當初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最後你知道你媽是怎麼跑的嗎?和另外一個漢子跑掉的,就這麼簡單。”
陸雲開還在消化自己突然得知的消息。
接著,他就聽見陸國兵冷酷的說:“所以現在的一切,全是報應。你也不必想太多,這是老天要收她!”
陸雲開又怔了一怔。
他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和自己的父親說什麼,本來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好像已經變成了他不認識的模樣。
他這一邊沉默得太久,陸國兵那一邊在喂了兩聲沒得到回答之後,就叮囑陸雲開注意安全,也不要太把事情放在心上,就直接掛掉了電話。
陸雲開手握著電話沉默了好久。
他又播出了另外一個號碼。
這一次,對方比陸國兵快接很多,熟悉的聲音像大提琴低沉有力的E大調一樣悅耳動聽。
江興說:“喂?什麼事?”
陸雲開握著手機沒有出聲。
那邊的江興等了一會,又有點奇怪地問:“雲開?喂?在嗎——”
陸雲開扯了一下唇角。他沒有說話。他沉默地掛掉了電話。
悲傷如潮水將他吞沒。
××××××
相對於身處英國的江興和呆在國內首都的陸雲開,剛剛和陸雲開通過電話的陸國兵正在島上一處金碧輝煌的賭場之中。他剛才接陸雲開的電話是走到賭場之外的,現在一掛掉電話就匆匆忙忙地反身往賭場內走去。
在這大賭場同道的半中央,有一個正靠著牆壁抽煙的中年男子看到陸國兵的身影就笑了,他調侃對方說:“什麼電話這麼重要,一桌子上的好幾個大老闆都不高興,今天輸慘了的方老闆剛才還說既然你離開了那今天就到此為止了!”
“這哪里可以,當然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陸國兵連忙道,“我輸的時候你們不讓結束,我贏的時候你們就趕著說結束了?”
“別說‘你們’啊!我可是幫著你說話不讓他們走的。”中年男子笑道。
“行行行,承你的情!”陸國兵又高興又急切,丟下這句話的時候已經飛快著往前走去,不過一會兒,就成為通道中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群中的一員了。
中年男子看著陸國兵離去的背影,唇角的微笑變成了冷笑。
他暗暗地撇了一下嘴,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在電話接通之後,他很快說:“主席,照你的吩咐做了,我看差不多了,他已經越賭越大了。賭這種東西,就跟毒一樣,一旦上了癮,你就算剁了他的手,他也要繼續賭下去。”
“好。”電話那邊傳來蒼老而平淡的聲音。
隔著廣闊的海域,在國內的首都,眾星的主席示意自己的男秘書把電話掛掉。
他正在打理一隻掛在窗臺上的八哥。
這只八哥精神健旺,在細細的杆子上來回跳躍,不時抖一抖羽毛,露出翅膀下漂亮的白色翼斑。
主席拿棒子逗了好一會鳥兒,也沒從鳥兒口中聽到什麼吉祥話,他有點兒遺憾,卻還是笑呵呵地輕輕用指腹擼了一把鳥篆上的幾根黑羽毛,又給添了水和食物,才跟著自己的秘書一起離開辦公室。
從頭到尾,他都這樣慈祥而安然。
××××××
於采蘋並沒有被救回來。
陸雲開後來慢慢知道了消息。
硫酸是藏在其中一份禮物中,被於采蘋拿起整理的時候,正對著於采蘋的臉噴濺上去的,其中有一部分在當時就濺到了眼睛裏面,陸雲開在被警方初步調查又放走之後,他趕到醫院的時候,正好是醫生剛剛出來通知家屬於采蘋眼球已經沒救,並且生命重度垂危的時候。
也就是說,在他趕去的那個時刻,於采蘋的丈夫和女兒正面對著兩個選項。
一個,【母親從此永遠失明。】
另外一個,【母親已無法醒來。】
不等慌亂的大家甄別出哪一個不那麼恐怖,在手術的第五個小時,也就是晚上十點四十分,手術室的等熄滅,醫生走出來,身後的擔架上推出的人臉上蓋著白布。
一個家庭就在這樣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被毀滅掉了。
回憶中,就在不到十個小時之前,一個母親還叮囑女兒生活瑣事,一個妻子還和丈夫就生活習慣小小拌嘴;然後,十個小時之後,天人永隔,如山高如海深的思念,也決不能挽回已經流逝的生命。
接下來就是警方的立案調查和於采蘋的下葬。
將硫酸摻入禮物的罪犯很快被找到並因刑事犯罪而被逮捕,不日將進入法律程式。
犯人被找到的時候,於采蘋的丈夫和女兒都憤怒地沖上去廝打對方,只有陸雲開站在旁邊,像一個看戲的陌生人,滿臉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麼。
後來陸雲開又好幾次的去找了於采蘋的丈夫和女兒,他想送自己的母親最後一程,也想給剩下的人一點補償。
但他每一次出現,都會被人擋在門外;他送給的所有東西,永遠被冷冰冰的退回來。
最後,他只在於采蘋被送進火葬場的時候,遠遠的看了對方一眼。
黑白色的照片被女孩子捧在胸前,女孩子的眼圈紅紅,在路過陸雲開的時候,她看了陸雲開一眼,不再有醫院時候的憎恨和惡毒,但依舊充滿了厭惡與排斥。
他們擦肩而過。
遠遠的,陸雲開聽見于采蘋丈夫和女兒在大喊:“快走快走,不要回頭——”
屍體已經送進焚化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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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開有點兒不知道自己最近幾天是怎麼過的。
好像一睜眼睛,天就亮了,好像再一睜眼睛,天又暗了;事發之後,張方立刻找到了他,這麼多天也一直都陪在他身邊努力的和他說話。
但陸雲開發現自己的腦袋開始不好用。
是真的不好用。
他的記憶力開始斷斷續續的,沒有辦法掌握時間,也沒有辦法記住身旁的人說了些什麼,往往對方前腳才說的,他後腳就能忘記。
他很長時間很長時間地發呆,感覺生命就這樣毫無目的的往前流逝。
他昏天黑地的過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突然被人提醒說:“第七天了。”
第七天了。
什麼第七天了?
陸雲開慢慢想著,想了好久,才意識到這應該是於采蘋的頭七日子。
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絲針對著自己的悲哀。
他開始想著:我真的對母親的死亡感覺哀傷和憤怒嗎?如果憤怒,當時我為什麼不沖上去揍那個投硫酸的人?如果感覺悲哀,為什麼我竟然連對方的頭七都不記得了?
在這樣反復的自我質疑之中,陸雲開去看醫生,開始一反以前儘量不吃藥的態度,一天一天三餐按時的吞著數不清的藥片……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江興打來的。
在電話中,江興的聲音比往日還要低沉和和緩,他輕輕地對陸雲開說:“我聽到消息了——逝者已逝,節哀順變。”
“嗯。”陸雲開。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江興問。
“……不知道?”陸雲開。
“想來英國嗎?”江興問。
“……你想我過去嗎?”陸雲開問。
“想。”江興說,“你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