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對於夜華裳來說,這十次輪迴加起來,在落星淵的那半年裡是她生平為數不多的稱得上輕鬆的歲月。如今重回落星淵,她並沒有感覺多少陌生,反而生出了點理應如此的感覺。
夜華裳倚在樹下軟榻上容色寧靜的睡著了,
如果仔細看的話還能隱隱看出那張容顏上透著些許慘白的臉色,那是這半個月以來她努力的成果。她的身體已經因為毒素慢慢變得虛弱下來,如今只是安靜躺著她便不多時就已經沉睡。
君千觴一直都坐在她身邊靜靜地陪著她,
一如當初他們相遇時他會陪在喝下他的鮮血的夜華裳身邊直到看見她安心睡去一樣。唯一改變的只是當時心情與如今卻有了些微妙的不同罷了。
看著桌邊還透著血腥味的玉碗君千觴那雙狹長的眸子裡這才漸漸浮現出了些陰沉,他從來沒有這樣悔恨過沒有直接殺了萬俟蒼的父親,從而被他下了離人淚。
原本活著和死去其實對他來說也並沒有什麼區別,可是如今當時的想法卻把他如今逼得這樣進退兩難。明明當時已經把她推得遠遠的,怎麼兜兜轉轉了一圈,這一切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呢。
唯一改變的,也許就是比之當初君千觴更為確定下來的心意了,有這滿頭白髮作證,他還能去否認什麼。這一生唯一一次的動心,非要他們彼此付出這樣大的代價麼。
上天是有多麼痛恨他君千觴,才會讓這樣的他遇到了夜華裳。如果當年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如果他依舊是那個沒有雙手沾滿鮮血,沒有背負滿身罪孽天下人皆不恥的君千觴,他怎麼會捨得曾經把她推得那麼遠,只願自己從未參與過她的生命。
不,也許如果是這樣,也許,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遇到她。因果循環,得失之間,不外如是。
君千觴抬手撫過她如雲烏發,掌心指尖滑落而下,離開發梢的時候分明帶出了一絲繾綣眷戀。看著她蒼白容顏上因為忽如其來的溫度而綻開的笑意,眉眼不自覺的微微彎起,連眼角眉梢上似乎都染上了幾分柔軟。
微風拂過的她身上覆蓋著的白色狐裘,帶著些白雪融化的清新潮濕之氣,一切都顯得這樣靜謐美好。
落搖光和落天璇剛踏入門口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哪怕早就習慣了他們淵主面對夜華裳的態度,如今卻還是有點被刺激到了。
這麼溫柔一定不是他們淵主…
落搖光轉過頭望著身邊怔怔的落天璇,看到她臉上依舊是這樣帶著深深失落的表情的時候這才嘆了口氣,“天璇,都已經這樣了,你還這樣痛恨夜華裳麼。”
落天璇這才回過神,姣好的容顏上因為那雙眼裡的一抹凌厲而顯得更為英氣,並非是一般時下女子的慣有的柔美婉約。
落天璇戀慕淵主,這早就是整個落星淵皆知的事情,所以當年夜華裳的到來,君千觴對她的與眾不同才會讓落天璇這樣討厭夜華裳。
可是事到如今,他們其餘幾位峰主哪怕當時並沒有立刻接受夜華裳,在淵主一夜白了頭的時候,在看到夜華裳為了救他而這樣一天天虛弱成如今這樣的時候,還有誰能覺得這個女人會成為淵主的弱點會拖累淵主而排斥她。
“討厭?”落天璇苦笑出聲,“如今她這幅樣子還怎麼讓我討厭。搖光,我只是仰慕淵主罷了,還沒瘋狂到這樣失去理智。其實很久以前我就該死心了不是麼。”
他們幾人都不是原來的落星淵峰主,是君千觴奪位之後才跟著他雞犬升天的一群人。
落星淵過去腐朽不堪,是天神一般的淵主帶領他們走出絕望的困境的,否則如今的他們不過依舊是一群可憐的螻蟻罷了。
那時候在年紀還很小的落天璇心裡,君千觴就是天就是地,可是對於一個連死亡都無所謂的人來說,愛慕什麼的他根本就不在意。
落天璇也在心底裡贊同,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子配的上他們淵主,可是冷不丁突然出現的夜華裳卻打破了她的信仰,事到如今,夜華裳所作所為都被她看在眼裡,這樣一個為了淵主三番兩次豁出性命的人,落天璇怎麼還能是非不分的去痛恨排斥。
他們都是為了淵主,只可惜,淵主命中註定的那個人不是她落天璇。從此以後,安心的做一個下屬就夠了。
聽到這裡,落搖光這才松了口氣,他其實也並不希望天璇這樣繼續執迷不悟下去,若是要愛了早就愛了,他們都已經跟著淵主那麼多年了,天璇從最開始就沒有機會,何況夜華裳出現之後。
“淵主。”
君千觴回過頭,卻並沒有望著自己的兩位峰主,只是表情冷淡的望著他們身後的那個人。從頭到尾都一直望著跟在他們身後一直都沉默不語的人身上。
落搖光見狀便知道自己該解答身後之人為何在這裡的原因了,他笑著開口道,“淵主。白公子便是藥谷派來的人。”
君千觴卻並沒有馬上點頭,他確實吩咐過搖光把藥谷的人借來為華裳調理身體,只是沒想到藥谷會派來他們下一任繼承者的白修林過來。
而這個人,竟也就乖乖的跟著過來了。無論是過去,亦或者是在洛城的時候,這個人分明都是這樣厭惡他落星淵,包括他這個落星淵淵主。
君千觴垂眸望著身畔已然沉睡不醒的人,這才抬眸,“把他送回去。換人。”
他早就感覺到華裳從最開始的時候就不待見這個天下聞名的神醫,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著並不妨礙他討厭她所討厭的。
君千觴毫無壓力的偏心,並且還偏的理所當然。趁她沒有醒來的時候把人送回去就是他如今該做的事情。
從入大門開始就一直都沉默著跟隨落搖光的白修林這才板著一張娃娃臉,那雙澄澈而黑白分明的眸子從沒有從夜華裳身上離開過。
“君淵主,世人皆道你不遠千里帶走夜華裳的理由千種萬種。經過當時洛城的那段時間裡,我以為你至少是為了心裡的善念而帶回她。”
白修林回過神望著君千觴,語氣裡已經染上了幾分怒意。
“原來閣下帶回她,竟只是為了要她一命換一命而已麼。那麼說來,夜華裳會死而復生也是閣下一手策劃的了。夜華裳那樣待你,你還下的去手這樣回報她麼。
她在幽都早已經聲名盡毀,為你悔婚,為你假死,甚至不惜自除夜姓,如今還被這樣無名無分帶回落星淵,而君淵主你甚至沒有給過任何一個交代。”
白修林不知道很多事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不通人情,他只相信眼見為實。
不可否認,夜華裳在洛城的所作所為在他眼裡已經構成了不分是非的印象,但是誰也不能否認,她肯這樣不顧一切的站在君千觴身邊這樣的行為,確實曾震撼過他。
白修林腦海里關於愛情的那個部分一直都是空白的,這也是他過去會這樣淪陷在左子衿身上的一個重要原因。他曾以為書中所寫的那些情情愛愛從來都是虛構的,直到遇到他們。
他不知道交易不交易什麼的,白修林當時看到夜華裳所做的一切行為,在他眼裡,最直觀的印象,就是她這樣固執的站在君千觴身邊。
包括之後她回到了幽都發生的事情,都讓他堅定的覺得,夜華裳對於君千觴的感情那時候就早已形成了。所以此刻他看到她這樣臉色慘白,肌膚還泛著幾分青色的時候才會這樣憤怒。
哪怕覺得她那樣不可理喻,但是白修林此生都不會忘記那一日。
她一身紅衣,膚白似雪,唇似丹朱,顧目流盼間輕描淡寫的為了君千觴這樣滿手鮮血的人,說出值得那兩個字的時候,耀眼宛若燃燒著的火焰般奪目,完美的詮釋了何謂驚艷二字。
所以此刻對比這樣一身慘白的她,白修林才會一邊覺得自甘墮落的人果然如此下場,一邊又憤怒當時如此奪目的她怎麼可以落得這樣的結局的想法。
白修林語音剛落,卻見君千觴只是滿目冷凝的望著他。
他還沒來得及繼續說下去,就聽見耳畔傳來熟悉又陌生的笑聲。白修林側目一望,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沉睡的人已經醒來。那雙熟悉的鳳目裡依舊是這樣勾魂攝魄,闊別兩年,這個人當年便是青澀妍秀,如今更是越發姿容絕麗。
“交代?”
夜華裳淺淺微笑,她能夠感覺到她原本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手已經被攥緊。他雖然什麼都不說,夜華裳卻明白白修林的那番話是戳到君千觴自她甦醒時就存於心底始終難以消弭的痛楚了。
“自除夜姓是我的自願,遠離幽都我更是求之不得,何須給他人交代。”
夜華裳只是面帶笑容的看著白修林,絲毫無所謂自己的身體是如何虛弱。“白修林,你會這樣乖巧的就來落星淵,是左子衿的要求,是也不是。”
不管他有些閃爍的目光,夜華裳失笑搖頭,“你還是這樣不會說謊。讓我猜猜,她是用什麼理由把你騙來的呢?為了韓邈麼?當時對我下毒的是左子衿,她自然是要確認我是否真的死了。落星淵她滲透不進來,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找你了。你也別忙著說我是誣陷她,不信的話,你自己去問她便是了。看看她會找什麼理由來推拒。”
說完這番話,夜華裳就兀自閉目靠進君千觴懷裡懶得理白修林了。這個小傢伙太單純了,她都提不起興致去折騰他。
她扯了扯君千觴的衣袖,“送他回藥谷,省的他自己在這裡都彆扭。”
君千觴還未來得及點頭,就見白修林氣鼓鼓的扭頭不願意看他們,轉身就走。
僵硬的語氣怎麼都不能掩蓋他話裡話外的氣憤,“既然師傅們吩咐我來,我自然會做好我的事。夜華裳你既然這麼灑脫,我也不該落了底氣。”。
夜華裳實在是忍不住的送給這個莫名其妙又神經質的單蠢神醫一個白眼,君千觴眼眸淺淺一掃,落搖光便心領神會的帶人下去了,順便還得吩咐人好好盯著這位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神醫的一舉一動。
話說回來,淵主在夜姑娘面前真是越來越沒有氣魄了,心甘情願的縱容,心甘情願的給當移動暖爐。這麼溫柔一定不是他們家淵主……
等到所有人都離開了之後,夜華裳依舊沒動,這只是軟趴趴的繼續窩在君千觴溫暖的懷裡,察覺到君千觴不太尋常的沉默時,她才抬頭。
“怎麼了。”
君千觴依舊望著白修林消失的那個方向,表情冷凝,頗有些深不可測的樣子。
“在意他的話?”
收回了視線,君千觴垂眸望著懷裡人的時候,狹長的雙眸柔和了下來,指尖相觸其妙的溫度蔓延開來,近在咫尺的就是她既不過分妖艷又不失柔美的容顏,偏偏還略有些擔憂的表情。
那雙原本目空一切的鳳目裡如今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影像,那裡面這樣只是看著她便已經眼角眉梢上都暗含了柔軟的自己是君千觴這麼多年來未見到過的。
是的,她說的一點都不錯,他在意剛才白修林看似不通過大腦就說出的話,而且不是一點點在意,甚至也許是從那一日把她光明正大接回落星淵的時候便開始了。
哪怕他權勢滔天,哪怕他武功蓋世,哪怕他曾經視萬物為空,視天下蒼生為虛無。甚至在別人看來,他君千觴冷漠無情,飄渺如仙不食煙火。
他依舊是凡塵間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希望自己在意的人平安喜樂,快樂無憂。也曾希望有朝一日愛上一個同樣愛著他的人,給予她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而不是像現在一樣,一天天看她慢慢虛弱,直到最終為了救他而枯萎凋謝。
君千觴懷裡抱著漸漸又開始睡意襲來,以至於淚眼朦朧的夜華裳。
他狹長的眸子裡漸漸浮現出了些堅定和疼惜。就在夜華裳又快要睡去的時候,他開口了,語氣溫軟而低沉,還蘊含了幾縷緊張與期待。
夜華裳就這樣怔怔的,聽見他說,————華裳,嫁給我,可好。
趁我們都還活著,讓我擁有你,可好。
待我白髮蒼蒼,容顏遲暮,你是否依舊會這樣,牽我雙手,傾世溫柔。
待我百年歸去,靈魂消逝,你是否依舊會這樣,輓我華裳,記憶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