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那丫頭笑,忍不住脾氣就上來了,“有什麼好笑?”
朱時京知道自己今天特別狼狽,就是因爲很狼狽,不想惹得那些嬤嬤嬸嬸大呼小叫,爹娘衝出圍著他團團轉,才直接從小門進來,經過廚院,覺得有些渴,當時想,不管裏頭的人是誰,趕緊拿茶水出來給少爺我喝就對了,沒想到他還沒開口,在井邊洗菜的丫頭就笑了,而且很明顯的是在笑他一身泥。
說來,都怪那個沈大貴,馬術不佳,偏偏要跟他們一起去城西騎馬,這可不,一上山頭,三兩下就被他口中的西域寶馬顛下來,那馬兒一感覺背輕了,一溜煙就跑個無影無蹤。
少了一匹馬,那滾得一身髒的人當然由他們幾個其中一人負責帶下,猜了幾次拳,這任務就落在他頭上了。
嘔的是回程路上,那匹西域寶馬不知道又從哪跑出來,故意在他前面亂跑一通,揚起陣陣土塵,鬧了一會,才終於離去。
載著一個泥人,又被一匹劣馬惡作劇,身上衣裳能有多幹淨?
居然連輸七局,這可是從沒發生過的事情,說來,今天運氣也真不好,竟然連個小丫頭都笑他。
正預備發作,只見那丫頭站了起來,拿起勺子,從水盆舀了一瓢幹淨的水,又對他招招手,“過來洗洗臉。”
他有沒有聽錯?這醜丫頭要他在井邊洗洗臉?還用洗菜的水瓢?
見他猶豫,桃花不禁奇怪,難道是外族嗎?
在朱府這一個多月,桃花已經長了不少見識,知道這天下是很大的,除了江南人跟雲族人,還有好多種人,而且也不是大家講的話都一樣,像洗衣院的幾乎都是光杳人,她們講的話,桃花從來都聽不懂,而桃花講話呢,要很慢很慢的說,大嬸們才能懂個六七成。
牙婆早說了,江南富庶,很多人都來江南討生活。
眼前這人肯定也是這樣。
看他一身土,說不定才剛剛搭著牛車來呢……
思及此,桃花不由得多了幾分親切感。
“我是雲族人,叫做桃花。”特意放慢語調,“是負責掃洗的丫頭,你呢?”
朱時京原本想跟她說“我是江南人,叫做朱時京,是你主人”,可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肚子……非常不爭氣的……發出聲音……
呱嗚~
朱時京頓時語塞了。
這下再怎麼樣也無法擺出少爺的派頭。
他剛剛沒給她好看反而是好事,萬一這丫頭嘴巴不緊,以後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在背地裏傳著“三少爺肚鳴的聲音像青蛙”這件事。
呱嗚~
丫頭肯定又笑了吧。
沒想到再度擡起頭,見到的卻是她微有同情的臉,“是不是都在趕路,所以沒有好好吃飯?”
他幹嘛趕路啊?
“還是牙婆苛你飯錢?”
牙婆?等等,是那個“牙婆”嗎?朱時京揚起眉毛,這叫桃花的小丫頭把他當作新來的奴僕了?
沒錯,他現在是比較狼狽,但是他的發冠,他的衣服,還有別在腰帶上的玉佩,怎麼看都不應該是被牙婆帶來的吧,這實在……
她再度對他招了招手,只是這一次,少了笑意,多了那麼一點點的……姑且稱之爲善良的東西,“你先把臉洗洗,早上的稀飯應該還有一些,我拿給你吃。”
笑話,他堂堂朱家三少,用得著以菜水洗臉,還吃稀飯嗎……呱嗚~
第三次!
對於小丫頭有眼不識少爺這件事情,朱時京剛開始有點不高興,現在卻突然慶幸了。
就讓她當自己是個初入府的僕人吧。
反正朱家的宅子這樣大,丫頭又有各自負責的工作不能亂跑,要再次見到,也不可能了。
既然決定了,自然不能再擺譜,於是朱時京生平第一次用水瓢洗臉,然後,接過她端過來的冷稀飯,坐在竹凳上吃。
那丫頭倒也勤快,坐下矮凳後,又繼續洗菜,“你還沒告訴我是哪裏人呢?”
“就江南人。”
“什麼名字啊?”
名字?朱時京靈機一動,把名字顛倒過來,“叫金拾諸。”
只見那丫頭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沒讀過書的,不過我記得了,你叫金拾諸。”
“沒讀過書?”不會吧,他記得自從大哥在殿試上被欽點爲狀元之後,爲了彰顯書香之氣,爹特別下令了,以後找下人,得找識字的,至於家中那些原本沒念過書的僕人,請了先生來教,至少都學會了主人家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以及朱家各個院落的別名。
這回怎麼來個沒念過書的?
難不成是一些老僕人的親戚,帶進來幫手順便蹭飯?
那也不對啊,這麼大一個人,突然出現,怎麼可能都沒有風聲出來,這廚院是福伯的女兒在管,她眼皮子底下應該不會有這種事情。
“你跟著誰進來的?”
丫頭天真的說,“牙婆。”
“不是,牙婆後來把你交給誰了?”
“婉姊。”
朱時京點點頭,那就是福伯的女兒了,“什麼時候來的?”
“一個多月前吧。”
所以婉姊無視他爹的命令,不知道是聘還是買了一個大字不識的丫頭,她剛剛說是雲族人,所以不可能是婉姊的遠房親戚或者故人之女,那就奇怪了,爲什麼要破例讓她入府?
雖然說丫頭就是丫頭,識字跟不識字都是丫頭,不過這樣一來,他爹就不能在飯局上炫耀說“朱家從上到下都是讀書人”了。
“你入府到現在就只是洗菜嗎?”
“還有給三少爺打掃書房。”
原來是她。
朱時京知道自己的書房最近來了個新人打掃,桌案,地磚,每天都幹幹淨淨,書架子上也沒有塵,最主要的是,不會亂動他的東西,他上次離開時怎麼放的,回來就是在原處,算是最近半年比較不錯的。
“然後呢,還做些什麼?”
“這兩樣事情就夠多了,三少爺的書房很難掃的。”
朱時京皺眉,他又不是多髒,會難掃到哪裏去?
不行,他得想辦法讓她說出哪裏難掃。
“三少爺不好伺候?”
“哦,三少爺輪不到我伺候,我伺候的是書房。”桃花瀝著手中的竹篩,“不過聽說之前的丫頭都是伺候不好書房所以給攆走的,所以我掃的時候總是很小心,不能有灰塵的。”
“不能有灰塵那有什麼難,我的書房--”
“你的書房?”
糟,“你聽錯了,我說的是,那個書房。”
丫頭也沒跟他爭辯,哦了一聲,略有害羞的說,“我才來沒多久,江南話還聽得不太順,你別介意。”
“不要緊。”因爲她其實沒聽錯,“我的意思是,那個書房又不可能大到哪裏去,爲什麼會那樣辛苦?”
“怎麼說啊,就是譬如說,我每天都要擦桌子,那假設三少爺今天在上面放了一枝筆,我不能碰那枝筆,又得把桌子擦幹淨,所以我每天都要准備好多幹淨的布簽,繞著東西的邊緣擦,那就很難了是不是?”
朱時京想了想,好吧,這點他無法反駁,的確有點難。
“還有啊,三少爺掛了新畫,我不能去碰畫,可是也不能讓塵埃沾上,所以我每天都用小扇子輕輕的,輕輕的扇,既不用碰到畫,又可以讓畫紙幹淨,那也很難是不是?”
嗯,這他也無法反駁。
“所以別看三少爺書房不大,光是卷小布簽就要一個時辰,掃起來整個午時都不夠用呢。”
這樣掃起來的確費功夫沒錯,但是,是誰要她用這種方式清掃的?簡直是莫名其妙。
肯定有人看這丫頭老實,欺負她吧,他的東西又不是塗了毒,有什麼碰不得。
看著自己手中的半碗涼稀飯,朱時京難得的當了一回好人。
“沒人教過你怎麼灑掃嗎?筆拿起來,擦過桌子,再放下去,怕塵埃染畫,每三天用撣子輕輕撣一下就好。”
原以爲那丫頭會恍然大悟,接著感謝他的指點,沒想到她卻睜大眼睛,好像他說的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一樣,“那怎麼行。”
朱時京被她的嚴肅勾起了好奇心,“爲什麼不行?”
他書房中又沒有養咬人的狗。
“婉姊一直跟我說,別惹三少爺生氣,也別亂動三少爺東西,我想了一整晚,才想出這個辦法,現在一個多月,三少爺完全沒有對我發過脾氣,所以要繼續保持,這樣我才可以一直待下去。”
雖然丫頭解釋得不明不白,但他還是懂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嗎?要說他難伺候倒也真冤枉,丫頭們老實點其實什麼事都沒有。
鳳凰要是那麼容易當,那滿街都是了。
那些婢子會那樣積極主動,大概也都是知道他尚未娶妻,也無侍妾的關系--娘也總拿這點嘮叨他,該娶妻啦,該生子啦,可是,這世上又沒有第二個柳詩詩,要他娶誰去?
桃花見他突然低落,以爲他是想家了,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難過的時候,找個地方哭一哭,會好很多。”
哭?笑話,男兒有淚不輕彈……
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他堂堂朱家少爺怎麼可能爲過去那麼久的事情哭,何況,他一點也不想哭。
一點也不。
“我的家鄉有條河,叫做三千河,不過老一輩的人都說那河叫做千滴淚,傳說那條河是先人們的眼淚累積而成。”
“那是故事吧。”
見他直接反駁,桃花也不生氣,“我剛來時,也很難過的,每晚都想家,後來我發現,忍著不哭,反而更難受,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頓就輕松了……我不知道江南人是怎麼想,可是在我的家鄉,男人傷心也是大哭,我離開鴛鴦谷那天,我爹跟兩個哥哥都哭得很傷心……就像小時候跌倒吧,記不記得,哭出來感覺就沒那樣痛了。”
哭出來感覺就沒那樣痛了……嗎?
朱時京突然覺得自己不想再去想這件事情,把碗往地上一放,站了起來,“我要走了。”
“你不是來找趙伯的嗎?”她剛剛突然想到,趙伯說過,這兩天會有個小子過來幫忙砍柴。
“不是,我不是這個院子的。”
“等等。”
桃花放下手中的篩子,跑進竈房,抓了兩個白胖的饅頭,用旁邊的油紙包了,又跑出來,遞給他,“喏,給你。”
“這什麼?”
“你剛剛那麼餓,一碗冷稀飯應該吃不飽吧,這給你帶去自己的院子吃,都是早上才蒸的,就算冷了也很好吃的。”
朱時京拿著饅頭,想跟她說自己不愛吃饅頭,但見她一臉單純的關心,眼神真誠,一時之間竟也無法拒絕。
家裏的僕人看到他誰不低頭喊聲“三少爺好”,頂著朱家少爺的招牌出去,又有誰不來打聲招呼。
他很久沒看到這樣單純的表情了。
就只是擔心他可能會餓,沒有目的,也沒有別的意思。
拿著自己不愛的饅頭,他很難得的笑了。
數日後,婉姐讓人來丫頭房,喚了桃花過去。
桃花一驚,不知道有什麼事呢--春曉跟她說過,管事們叫喚,通常沒什麼好事,皮得繃緊。
於是,桃花就繃著緊緊的,隨著來傳話的大丫頭到了管事房。
朱家有十幾個院落,上百奴僕,規定自然是多的,尤其是前院部分,都是一些位階比較高,也念過幾年書,見過世面,伺候比較久的,小丫頭通常都是灑掃,幫忙廚房。
也因此,春天入府,直到夏初,桃花才第一次進入位於前院的管事房。
不知道是哪裏沒做好,希望婉姐別太生氣……
桃花忐忐忑忑的跨過門檻,看到婉姐與另一中年婦女在喝茶說話,連忙彎身問好,“婉姐您好。”接著轉向那位中年婦女,“您好。”
婉姐笑笑,“秦姨,這就是桃花了,桃花,秦姨是三少爺院落的管事,有點事情想跟你說。”
桃花原本就在緊張,這下一聽,更緊張。
名叫秦姨的女子見她整個肩膀都拱起來,笑道,“別怕,不是要罵你。”阿婉說的還真沒錯,這丫頭看起來真……
明明是山谷裏長大的粗丫頭,但那雙眼睛也不知怎麼的,特別有靈氣,如果不是有牌的牙婆帶來的,一看還會以爲是哪家讀書人的孩子。
阿婉說,當時那群孩子,她可是第一限就看中她。
她跟其他的孩子完全不同。
至於哪裏不同,阿婉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都三十多歲的人,在朱府這樣多年,來來去去見過那麼多人,很少有人讓她第一眼就喜歡,甚至覺得可以把事情交代下去的。
事實證明,她沒看錯。
這個叫做桃花的小婢女,的確把朱府的棘手工作做得很好--雖然方法有點笨,但不要緊,潤兒那些女孩兒就是太聰明了,才會聰明反被聰明誤,想來,也都聽過汪家的事吧。
汪家就一個單傳少爺,十五歲成了親,妻妾數人,但不知怎麼著,一連生了十來個女兒,就是生不出兒子,眼見年紀都過三十了,原本就很老的汪老爺,這下爲了煩惱香火的事情更顯老態,想著要不要再給兒子娶幾個妾,沒想到這時候汪少爺卻帶了一個女人跟一個小兒回家,說兒子早幾年就有了,不過兒子的娘是畫舫的陪酒姑娘,怕爹娘不接受所以養在外頭,如果早幾年,汪老爺當然是萬萬不肯的,但現在……當然是肯了。
難聽的猜測自然是有,不過在看到孩子後通通都閉了嘴,那孩子長得跟汪家少爺一模一樣。
此後三年,那陪酒姑娘又生了兩個兒子,這下真的母憑子貴了,那幹讀書識字的小妾誰不來討好一番--大家生的都是女兒,將來可都是要嫁人的,得罪了這陪酒姑娘,可就得罪了未來當家,即便是出身名門的汪夫人,也是妹妹長妹妹短的,親熱得很。
這未來主母給出身寒微的人立下新的目標,潤兒剛來時挺老實,後來肯定也是聽了汪家的事才會做出那等事情……
秦姨定了定神。
這丫頭幹幹淨淨,老老實賓,看著就舒服。
“三少爺吩咐--”
桃花深吸一口氣。
“以後打掃,改成酉時過去。”
桃花緊繃著,等“然後”出現。
秦姨跟婉姐看桃花那模樣,都笑了。
“就這樣。”秦姨說。
桃花一時之間還不敢相信,就改時間去打掃?就這樣?嚇死她了。
她還以爲自己不小心損壞了什麼東西,三少爺不高興了,要換人,這樣的話,她就不能再待在朱府了。
朱府的待遇很好,只要她乖乖的,兩年就能回家。
大前日,廚房大娘放她跟春曉半天假,讓她們去市集逛逛,透透氣,春曉家就在高遠府周圍,因此回家了一趟,桃花則去蘭草設籍的繡紡,蘭草說,她一個月的月銀是一兩。
桃花大驚,剛好是她的一半,後來說起月菊,月菊在客棧幫忙,月銀比起蘭草好一些,但還是比不上朱家。
她們總共有七人設籍在高遠府,說來說去,桃花的運氣最好,看蘭草一臉羨慕,桃花答應她,如果有缺人,再幫她問問。
在朱家,她兩年就能回鴛鴦谷,月菊要兩年半,蘭草則要四年。
她不是怕苦,只是四年真的太久……
原來三少爺不是嫌她手腳不俐落,真是嚇死她。
秦姨看著眼前十三歲的丫頭,一臉驚嚇後又一臉放心,忍不住又笑了。
雖然不知道三少爺怎麼知道這丫頭,不過大概明白爲什麼會特別吩咐了,丫頭討人喜歡。
現在剛立夏,天氣還好,等到端陽過後,午時可是熱得不行,別說做事,就算有人幫忙揭扇子,有時都還會熱出一身汗,那時候要幹活,肯定辛苦,換到酉時,那可涼爽得多。
“就這件事。”
“是,那我明日起改成酉時去打掃。”
桃花又給兩人鞠了躬,“秦姨,婉姐,那我回廚院去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