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落下最後一筆,朱時京站直身子,看著這幅畫了兩日的初夏湖景。
遠山,水波,漁女搖槳,暮色靄靄淡淡的和山色掩映,將水墨畫的悠然揮灑得淋漓盡致。
“把畫拿起來。”
園兒玉兒兩個丫頭聞言,立刻一左一右從案頭小心翼翼拿起那幅水墨,退到幾步之外,好讓他看清楚。
把畫從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差不多了,要再加點什麼就顯得繁縛,天色的留白,剛剛好,如果是懂畫之人收到此畫,定當十分喜愛--
太平盛世,大戶們喜添風雅,加上他少年成名,不輕易贈畫,更顯希罕,因此到朱府求畫的人,要說終年不絕也不爲過。
有些是帖子,有些是親自登門,有些則是采買了禮物讓晚輩攜來,但無論如何,是煩不到他的,他那八面玲瓏的精明二嫂,自會找各種理由替他推辭,該回信的回信,該回禮的回禮,萬一人來,便好好招待,總之,不會讓他被打擾,也絕不落人口實。
他畫畫,是因爲自己喜歡,如此而已。
會畫這幅晚湖算是比較少數的例外,因爲來信的人是他大哥。
大哥說,過些日子嶽父生日,想來想去不知道送什麼好,因此讓他畫一幅江南景致。
自家大哥,當然是沒問題的。
富貴人家,孩子甚少只由一母所生,朱家算是比較少數的例外。
朱夫人是官家小姐,身份本來就比較高,加上肚皮也爭氣,一連生了三個兒子,有人考功名,有人掌家業,自然斷了老爺子娶小妾的意念。
也因爲同母所生,他又小兩位哥哥十余歲,從小備受寵愛,大哥即便是長居京城,每年也都會帶妻子回家省親。
他記得小時候大哥回家省親時,官家出身的大嫂,總會帶上幾車子京城才有的新鮮玩意兒給他,那些東西可以讓他玩上一整年,至於幾個小妾,誰不是自己縫制一些衣服披風帶來,當時還以爲全天下的嫂子們都這樣對小叔,後來長大了才知道,也有些嫂子對小叔是不理不睬的,關鍵當然是取決於丈夫對小叔的態度。
大哥疼兩個弟弟,妻妾們爲討丈夫歡心,自然就會跟小叔們示好,小時候給他買玩具,長大了便幫他尋文房四寶。
他打算過兩日再畫一福晨曦山景,與這幅晚湖做成套圖,會更有雅趣。
“可以了。”
兩個丫頭再度小心的把畫紙擱回案上,他在畫下方落了款,蓋上朱印,便算完成。
一旁的園兒意會,“少爺,要收筆墨了嗎?”
“收起來吧。”
“少爺……”
見那丫頭喊了他又沒吭聲,朱時京頭也不擡,“以後若沒事,就別喊人,既然喊了就把事情說完,下不爲例。”
他最沒耐性聽人支支吾吾。
園兒見他不高興了,連忙把話說下去,“少爺,您這還有一大片空白呢。”
“空白怎麼著?”
“不如畫幾只鳥兒,漂亮些。”
朱時京聞言,哦的一聲,語氣不冷不熱的說,“園兒什麼時候懂畫了?”
“前些日子女夫子來教小姐們看畫時,我在旁邊伺候了一會。”
“園兒可真聰明,只伺候了一會就懂哪裏該加,哪裏該減了。”
園兒一時沒聽出他話中之意,喜道,“少爺過獎。”
二少爺總共生了六子四女,男孩女孩都一般喜歡,女孩子也讓讀書,約莫一個月之前,府裏住進一位女先生,聽說大江南北都走過,見的世面很廣,專門教小姐看畫以及玩賞藝品。
小姐的院子自有小姐們的丫頭,當時原本是輪不到她去伺候的,但那讀書院的管事剛好是她姨母,便央求姨母讓她過去瞧瞧。
幾次下來,自然也懂了一點。
見三少爺的晝上一大半還空著呢,於是就開口了--她在這書房也待了三個多月,雖然之前秦姨千叮萬囑別惹事,但她覺得也還好,三少爺沒有傳說中那樣的恐怖。
即使脾氣比較不穩定,但也不是永遠只板著臉,偶而還是會跟她們說幾句話,要是當時他心情好,還會笑上一笑。
三少爺笑起來可好看了。
若能讓三少爺喜歡,收做小妾,以後日子可就舒坦。
要什麼有什麼不說,家鄉的弟弟們也可以接來高遠府這裏住,到時候再請她的“夫君”給弟弟們買個宅子,聘幾個人照顧,讓他們專心讀書,說不定,家裏也能出個狀元郎……
入朱府前娘就說了,那汪家的小姨太,以前就住在同一個村子,都是互相認識的,丈夫欠債,被錢莊的人打了兩頓之後,只好把她賣給畫舫陪酒,當時大家都說這女人命苦,誰知道她會搭上汪家的少爺,還一連生了三個兒子。
娘還說,那小姨太其實也不美,當然也沒讀過什麼書,但就是懂得討好人,哪怕汪少爺把白菜說成黃瓜,她也會跟著說是,所以迷得汪少爺早早就贖她出來,金屋藏嬌,加上肚皮爭氣,這下真不得了了,就沒看過有人這樣好命。
娘最後說,自己的妹妹在朱府工作,已經請她幫忙介紹進去了,讓她自己想辦法,當不成妻好歹也當個妾,何況,她長得比那小姨太美太多了,沒道理二十幾歲的人都可以當大戶夫人,她卻不行。
說來運氣也好,她才入府,便聽說先前有個丫頭惹事被撚去廚房,姨母就去拜托秦姨,秦姨當時還不太願意,後來是姨母再三拍胸脯保證,才答應讓她來這裏伺候,只不過上個丫頭不知道做了什麼惹得少爺大怒,所以規矩改了,沒人叫的時候她不能進來,等三步爺需要人伺候,她才能進書房。
三少爺嘛,跟傳說中一樣俊俏,脾氣雖然比較不好,不過那也沒辦法,一家子捧著長大的自然是那樣了。
這幾個月,她總在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三少爺注意到她,但又不討厭她,能進朱家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她自然是很小心。
觀察了許久,總算在今天搭上話。
剛剛三少爺說她聰明,看來應該是有希望的。
能讓三少爺看上就好了。
二少爺那房中即便是姨太太,哪一個不是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即便四姨太生不出孩子,進出也是好幾人跟在旁邊遞茶遞水,誰又敢對她不恭敬了。
“念過書是吧。”
“是。”園兒喜孜孜回答,“回少爺,四書五經念過一些,《女誡》是從小讀熟的。”
“那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班門弄斧?”
園兒一呆,隔了一會才說,“知道。”
“解釋來聽聽。”
園兒這下才發現三少爺臉色不善,連忙跪下,“少爺對不起,是我多嘴了,請少爺別生氣。”
“來這之前,秦姨沒向你交代一些什麼嗎?”
“少爺,您別生氣,都是我不好……”
“你們一個一個惹火我,又一個一個求我別生氣,傳出去好像我多難伺候一樣,不知情的人還以爲我朱時京是妖魔鬼怪,專門吃丫頭,不然怎麼沒隔幾個月就要找新丫頭。”
園兒急得都要哭了,糟糕,她惹三少爺生氣了。
上個丫頭據說被派去廚房,那她呢,該不會也要去廚房吧?廚房又是煤灰,又是油煙,夏天時更是熱到不行,晚上還要輪流起來顧火種,那是苦到不行的差啊,她可不想去那裏,弟弟們的前途還靠她呢……
“茶。”
大概是看園兒被罵,玉兒那一盞茶端得戰戰兢兢,茶杯與杯蓋不斷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朱時京擡眼一看,玉兒的手,抖抖抖。
煩。
一個一臉懊惱,一個滿臉畏懼。
他還真的是妖魔鬼怪嗎?
正當這時候,門外傳來聲音,“時京?”
朱時祥的聲音。
朱時京放下茶盞,“二哥,我在。”
來人大步走了進來。
三十歲,一臉精明,身形也高大得多。
朱時祥一進屋子,見一個跪著哭,一個站著抖,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搖了搖頭--這群丫頭也真是,講不聽,教不會,看不清,好似人人都以爲自己就是那個天命真女,可以取代柳詩詩。
“時京,來去後院走走。”想想又補上,“蓮花開了。”
朱時京果然起了興趣,“是嗎?”
他昨天才去後院看過,花苞挺飽滿,但沒一朵開。
“我叫你嫂子早晚去荷塘瞧一眼,她剛跟我說已經開了。”
朱府後院極大,有荷塘,有梅林,還有牡丹,紫藤等各種花卉,說來也奇怪,那蓮花總是晚上吟琴湖兩三旬才開。
朱時京習慣讓每年的第一株蓮花入畫,因此一兩日就過去看看,聽二哥說水塘已經花開,便跟著一起朝後院走去。
初夏黃昏,天氣十分涼爽,兩兄弟坐在涼亭裏,喝酒賞花,聊些往事,分外悠閑。
幾巡酒過後,朱時京笑說,“二哥,春末夏初,可是茶莊最忙的時候,得炒茶,競茶,往年這時,你連飯都不在家裏吃的,所以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我本來也就打算喝完這杯跟你說。”放下杯子,已經做了幾年生意的朱時祥難得的爲難了,“這件事情,我本來不該知道的,所以,你聽了自己有個底就行,可別去找娘理論。”
朱時京想,太好了,這下扯到他娘--他脾氣雖然不好,但是,朱夫人才是府中脾氣最大的人。
聽二哥的意思,娘不打算讓他們兄弟知道,但家大就有這個壞處,人多嘴雜,自然有貪賞的家夥會跑來跟當家的報告事情。
“你記得韻音吧。”
“記得。”
那是詩詩的異母妹妹,他見過兩次,但由於詩詩與韻音的娘鬥得厲害,因此沒有什麼來往。
畢竟詩詩的娘跟朱夫人是親姐妹,跟朱家有關系的人是詩詩,至於韻音長什麼樣子,他現在也模模糊糊,只記得那孩子很活潑,鎮日跑來跑去,其他的就想不起來了。
“韻音十六了。”
“她這麼大了?”印像中明明還是個黃毛丫頭的,轉眼居然已經是二八年華,都可以嫁人了……慢著……嫁人?
朱時京心中浮起一陣不安的感覺,轉向二哥,只見他二哥頷首一笑,“就是那樣沒錯。”
皺眉,“什麼時候?”
“聽說已經啓程,過幾日就到。”
姨母是正妻,但沒生兒子,韻音的娘是小妾,偏偏傳了香火,兩人各有所恃,互不讓步,鬥得很厲害,要說姨丈家被掀翻也不爲過,明明身爲軍統,卻拿這兩個女人沒辦法。
因爲元配跟小妾之戰太可怕,所以他們只去姨丈家作客過兩次,而且都是短短數日而已,反倒是姨母每年都會帶詩詩回江南小住半個月。
照說他們朱家跟那韻音拉不上關系,現下她居然要來家中作客?
姨母不給她寫信,她連朱家大門都進不來,只是姨母怎麼肯,韻音的娘又怎麼會會肯?
“姨母不是很討厭韻音的娘嗎?”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姨丈前年不是又納了一房小妾,這小妾一口氣就生了雙脆胎兒子,過完年,肚子又大了,姨丈現在最寵的就是她,百依百順,呵護備至。”
朱時京有點好笑,所以元配跟如夫人聯手,要對付這剛進門的小妾?
要想享齊人之福,得像他大哥二哥這樣的才行,不管正房小妾,不管受不受寵,一旦吵了便令其搬去別院,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要是敢使計,便是一紙休書,因此即便是妻妾成群,也從不吵鬧,彼此互相照顧,從不說對方閑話。
“你別說,這小妾很厲害,聽說姨丈已經給了她好幾間鋪子,而且都是光明正大的給,沒瞞誰,她膽子也大,仗著姨丈寵愛,不甩大房,也不理二房,兩個老太太一看還得了,萬一將來這家交給她的兒子當,兩人不就要看她臉色?所以鬥了十幾年,現在姐姐長,妹妹短,親熱得很。”
接下來的發展,朱時京已經可以猜到。
一定是兩人商量過後,想要妹代姐嫁。
對大房來說,可以提醒提醒大老爺,這元配雖然沒傳香火,但娘家勢力還是在的,對二房來說,朱家是不可多得的好親家,一旦成親,那韻音跟宰相的孫女可就是妯娌了啊。
至於朱夫人的想法那就更簡單了,只要門戶別差太多,她都好。
朱時京歎了一口氣,二哥跟大哥的兒子都超過十個了,他成不成親,都無妨香火的延續,爹娘怎麼就這樣想不開。
“別怪她。”
“我知道。”天下父母心。
“你懂就好,爹娘只是不懂你,但又擔心你。”
“我早說過了,他們不信我也沒辦泫。”
當時他想成親的原因是喜歡詩詩,而現在還不願娶妻,是因爲還沒找到一個讓自己喜歡的人。
既然沒有傳宗接代的壓力,他甯願慢慢等那個命定出現。
如果命中無此人,那就一個人,也不壞。
“我看過幾天出門一趟好了。”
“也好,看你要遊山玩水,還是住畫舫,你不在的話,韻音最多只會待上十天半個月,你自己再抓時間回來就好,至於爹娘那邊不用擔心,我會去說。”
既然准備“離家出走”,朱時京隔天就開始收拾行李。
衣服類已經讓玉兒給裝好箱子,他在考慮的是,這文房四寶該怎麼帶,又該帶上哪些。
考慮許久,總算做出決定。
現在是夏天了,要遊山玩水恐怕有得熱,因此他的決定是先住畫舫,然後行船北上,找大哥去。
提了竹箱,正要離開院子,轉念一想,韻音要來的事恐怕大家都知道,只瞞著他一人,現在從大門走那不昭告天下說三少爺開溜嗎,還是從小門吧。
在小門那工作的幾乎是低階的奴僕,甚少人會到前院去,有人工作十幾年也不知道主人家的樣子……就像……就像那個白饅頭。
那丫頭叫……桃花!
以爲他是去找趙伯的,以爲他想家,勸他難過的時候哭一哭,還說,家鄉的男人從來不忍--其實那天晚上,他在房中躺下時,還真覺得眼中有淚,很複雜的那種眼淚。
丫頭不知道還在不在,在的話,跟她道個謝,因爲他終於知道她說的哭過後會好很多是什麼意思。
多年來累積在胸口的重量在那幾滴眼淚溢出後,奇異的漸漸消失。
從來沒人告訴他難過的時候可以哭,所以他一直忍,一直忍,忍了五年,也不開心了五年。
當然也不是說現在就開心了,只是,他好像可以去思考一些事情。
譬如說,他己經失去詩詩了。
譬如說,他必須面對自己的人生……
“金拾諸?”一道意外又有點驚喜的聲音,“你不是別的院子的嗎?”
朱時京擡頭一看,還真就是那個叫做桃花的丫頭。
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還是在洗菜。
“你肚子又餓了嗎?”
他好不容易忘記那天的窘態,她居然就這樣大刺刺的提醒他,真是……“不餓。”
桃花看著他,一臉奇怪,“咦?你?”
朱時京這才想到,自己的樣子在下人眼中應該挺怪的--拿著行李一看就是要出門,但是現在並不是放省親假的時候。
他正打算說自己准備給帳房先生送幾套衣服出去改,桃花已經先他一步,“你被辭退啦?”
辭退?說自己被辭退會不會方便點?免得等下她問他在什麼院子,他卻答不出來。
於是,他點點頭。
“這樣啊……”桃花一臉替他難過的樣子,“不如你再去求求福伯或婉姐,他們人很好的,趙伯上次說要介紹的人只做了一天就走了,廚房現在還欠人手呢……你若不好意思,我幫你去跟婉姐提吧?你別看廚房辛苦,習慣就好,一點都不累的。”
小小的臉龐,很單純的關心。
朱時京莫名有些慌,“不,不用了。”
他的冷漠倨傲在她面前發揮不了作用,因爲她對他,完全沒有其他的想法。
聽說她是雲族少女,在這之前,沒有出過鴛鴦谷……
雲族不過是百來人的小聚落,族人便是家人,如果有人餓肚子,那一定是全族的人都吃不飽,不可能有人三餐不繼,卻有人大魚大肉,有事肯定互相幫忙,有難絕不袖手旁觀--看來這丫頭,把習慣帶出來了。
“真的不用了,我打算去沈家,我有個朋友在那。”就是沈大貴,他打算去吃他的喝他的,再跟他借幾個丫頭小廝上船,然後開船北上。
小丫頭聞言,臉上安心了些,“那你保重。”
“好。”
“你再等等。”
小丫頭出來後,又給他一個油紙包,接著對他揮了揮手。
到沈家之後,就見沈大貴好奇地打開油紙包,拿出一個饅頭,又拿出一個饅頭--果然跟他想的一樣。
正當這樣想的時候,沈大貴咦的一聲,“這是什麼?”
油紙包裏有個小布袋,拿起來還叮咚有聲。
打開袋子往桌子上一例,居然是幾枚大銅錢,數了數,有五百文。
“時京,那丫頭爲什麼給你錢?”
五百文對他們來說當然什麼都不是,但卻已經是丫頭幾日的辛苦錢了。
以爲他被趕走了,所以給他點錢防身吧。
真是……
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