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姑爺?”
“進來吧。”朱時京指指自己面前的椅子,“坐下來,好好說清楚。”
秀兒梳洗過後,精神好很多,也不再像剛剛見面時那樣驚恐與慌張,見他要自己坐下,便乖乖坐下。
朱時京告訴自己不可急,不可發火。
他看得出來,秀兒此時十分畏縮,只要他稍稍急躁了,她可能就會害怕得什麼也不敢講。
幾次深呼吸後,他緩緩問,“你說詩詩沒死,那她現在在哪?”
“在城東破廟。”
“你們住在破廟?”
“我們在那已經住了一個多月了……”
“怎麼不來找我?”
“小姐不肯的。”秀兒囁嚅道,“她說,不想見姑爺,甯願姑爺想起的她永遠是那個十五歲的柳詩詩。”
不想見他……
見到秀兒時,他以爲是個乞兒,那麼詩詩應該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還記得最後一次見面,當時夏日大雨,她在蓮花池旁的涼亭裏,穿著粉色的齊腰襦裙,聽見他的聲音,側過頭對他微微一笑--後來很多次,他夢到詩詩都是這個畫面,傾國傾城。
“她明明還活著,爲什麼要說死了?”
“成親前,老爺有個朋友來家中作客,後來也不知怎的,讓他看到小姐,因爲小姐長得好,那人居然就這樣生了歹心,趁著晚上闖入小姐的閨房,把我打暈了,就……”
朱時京握緊拳頭。
秀兒撥開頭發,露出長長的一道疤。
“等我醒來,什麼也來不及了,那人無恥,說小姐既然已經失了清白,就跟了他,但小姐說甯死也不跟他。”秀兒繼續說著,“原本夫人的意思是,想個辦法在新婚之夜瞞過去,可小姐不肯,表示既然如此,無論如何不能嫁你,要老爺寫信跟你說,她病死了。”
傻子……
柳詩詩,枉你聰明伶俐,原來是個傻子--若他知道,只會更加愛護她,有生之年絕不會提此事……
朱時京深吸口氣,緩緩問,“那她這幾年都在哪?”
“那人離開後沒多久,小姐說咽不下這口氣,要找他算帳,於是我們帶了錢,便沿路找過去,找了兩年多,終於找到那畜生,可那畜生不論出入身邊總是人多,無法下手,第一次失敗後,他更小心了,我們又沒學過武功,不敢貿然上前,只能找機會,就這樣又跟了兩年多,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殺了他……”
秀兒說到這裏,突然哭出來,“姑爺,小姐那五年,想清楚很多事情,聽說你一直未娶,她說等她給自己討了公道,便要來江南跟你解釋所有的前因後果,然後問姑爺還要不要她,可沒想到我們到了江南,卻剛好遇到朱家在城西擺流水席,說是三少爺成親,給鄉親沾沾喜氣……
“我們這五年走遍大江南北,小姐身體越來越差,是憑著一股氣才能堅持到江南,一聽姑爺成親,整個人便倒了下去,我們的盤纏早已用盡,只能先待在破廟裏,雖然我有托人帶口信給老爺夫人,沒想到老爺夫人知道小姐殺了人,怕被連累,竟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小姐精神本來已經不好,知道連爹娘都不認她,便開始有些瘋瘋癲癲,有時會清醒,但總是胡言亂語的時候多……可是每次我提到要找姑爺幫忙時,小姐好像就會清醒過來,哭著說不要。”
朱時京心裏痛極了。
原來過去六年,詩詩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她是千金小姐,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苦了,居然……
“帶我去見她。”
“秀兒不敢求姑爺接小姐入朱府,只求姑爺看在昔日情分上,給小姐尋個可遮風擋雨的住處,再給秀兒一些小雞小鴨,秀兒會養小姐。”
聽出秀兒似是不想讓他和詩詩接觸,他更是擔心,執意要秀兒帶路。
然而直到在破廟見到詩詩,他終於了解爲何秀兒不願他們相見。
詩詩雙眼無神,一身肮髒,挺著約莫有六七個月大的肚子,見到他好像也不認識,表情空洞。
秀兒哭說,“我之前有找到一份在酒樓幫忙的工作,那老板知道我沒有住處,便表示我可跟生病的姐姐一起住在雜物房,誰知道他根本不安好心……”
朱時京不禁握緊了拳,眼眶泛紅。
鴛鴦谷裏,桃花沿著三千河散步,花花在她身邊跟前跟後,蹦蹦跳跳,看起來很開心。
桃花笑,“你哪裏像貓了,根本就是只狗。”
花花“喵”的一聲,親昵的蹭了蹭桃花的裙角。
走了一小段路,桃花覺得有些累,便在河邊的石頭坐下,唱起雲族傳唱百年的歌謠……心愛的人啊,只要真心的想著我,我便回來你身邊,時光倒轉,讓我們再次相遇……
記得以前太姑婆教她唱的時候,她還問過,時光要怎麼倒轉?
太姑婆笑說,不記得那個鴦鳥的故事啦,有眼淚作爲術引,便可讓時光回到兩人相識之初……
正哼唱著,突然有人在身邊坐了下來,桃花轉頭,喊了來人,“太姑婆。”
“想什麼這樣專心,叫你好幾聲都沒答應?”
桃花笑笑,突然想起,“太姑婆,是不是少爺來了?”
“沒。”
奇怪,少爺明明說,最晚初十會來,現在都十三了,怎麼還不見人?有事耽擱了嗎……
“我看你那夫君,一定是有事耽擱了,你自己回去吧。”
“太姑婆,您連這也算得出來?”
“不然這一百多歲是白活的嗎?”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摸著她的頭發,“桃花,記不記得太姑婆說讓你別成親,在谷中平平安安,可保長命百歲?”
“記得。”
“你啊,怎麼就不聽話呢。”
“太姑婆……您放心吧,少爺說過,絕不負我。”
“你要知道,有時候,即便不是他想負你,但不得不負你。”
桃花不解,“爲什麼不得不負我?”
“哪,假設你爹娘同時病了,你只有一顆藥可以救人,可這藥一定得吃整顆,如果分半,一點用都沒有,你救爹,還是救娘?”
桃花想了半晌,“我會想辦法再買一顆。”
“沒得買,這世上就這麼一顆。”
桃花不講話了。
“很難吧,不管你把藥給誰,都注定會辜負另外一人,雖然不是你願意的,但是你沒辦法,這就是我說的,不是想負你,是不得不負你。”
桃花又想了想,“不管是救爹還是救娘,我想他們一定可以理解我有多痛苦,多麼沒得選擇,他們愛我,絕不會怪我,所以,將來如果少爺不得不負我,我也絕不怪他。”
“傻孩子。”
“太姑婆,您是不是知道些什麼,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吧,像桂兒的命,就跟您出谷前說的一模一樣,我知道您是有辦法的。”
她這次回谷,其實也就是爲了這事,但不管她怎麼磨,太姑婆總是略略帶過而已,不肯說明白,轉眼她在鴛鴦谷就這麼待了快半個月的時間。
“我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事事知道,桂兒命盤便是飛鳥,注定要走,至於你……看命吧。”
老人家慈愛的看著她,“記得那鴦鳥的故事嗎?”
桃花點點頭。
那故事從小聽到大,因她纏著太姑婆說了不下數十次,可無論聽幾次都冕得很感人,總聽不膩。
“當時多虧那丈夫對鴦鳥深情,落下了三千滴眼淚,夫妻才得以重新聚首,白頭偕老……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先人對妻子如此深情,可是爲什麼雲族女子現在的地位卻如此卑微?去年蟲害,照說應該是年輕男子出去找工作,怎卻是把女孩兒家往外扔?說要整地,那不錯,但整地只要一兩個月,地整好了,也沒見人出去幫忙。”
桃花知道太姑婆絕對不是無緣無故說起這個,肯定有什麼事情要告訴她,可是這實在太隱諱了,她想不出來。
“太姑婆……”
老人家輕拍她的手,“靜下心來,你會想明白的。”
孩子啊,男尊女卑,就是爲了避免夫妻情深,又促時光變換,因爲那鴦鳥並不是傳說,而是真真正正發生過的事情。
我們雲族的女子,有倒轉時光的能力,而那前提,是夫妻情深,以及丈夫的眼淚。
她是近百年唯一一位完術者。
她以前不信的,後來生了一場病,記得當時丈夫在床邊,哭紅了眼,緊握著她的手,要她活下來。
孩子還小,不能沒有娘,而他,不能沒有她。
後來懵懵懂懂,只覺得睡了很長的一覺,當時還以爲病全好了,沒想到卻聽見娘親說,小菊,該起來了,換好衣服,出來見見張叔的兒子。
一睜眼,見到娘,很年輕的樣子。
娘把她從被窩抱起來,一邊笑,一面給她換衣服,黃色的襖子,很暖很暖。
她突然想起來,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丈夫那天。
瞬間,她想起了那個倒轉時光的“傳說”--不是傳說,是真的。
她的人生重新再來一遍,而且她記得,自己會因爲那個不在意的小病後來病榻纏綿。
她避開了那場大禍,跟丈夫又做了四十年的夫妻。
她知道桃花將有劫難,只希望桃花的丈夫能守信,那麼也許,桃花會跟她一樣,因爲丈夫的感情,重生。
“時京,下午下過雨,天氣比較涼爽,我們去蓮池走走吧。”
“好。”
聽他這樣說,柳詩詩微微一笑,吃力的站起身,挺著肚子,挽著他的手,兩人便往朱府後面的梅園走去。
柳詩詩走了幾步,又回頭交代,“春曉,去准備棋盤茶水,我跟少爺要下下棋。”
“是……三……三少夫人。”
“怎麼啦,說話結結巴巴的。”
“春,春曉不懂禮數,三……少夫人別見怪。”
“我怎麼會爲這種事情責怪你呢,別緊張。”
“謝……夫人。”
“時京,我們走吧。”
“好。”
跟有了身孕的詩詩在自家蓮池旁下棋,品茗,或者畫畫吟詩--這曾經是朱時京在好多年前的想像畫面。
當時只覺得自己真得老天厚愛,能有妻如此,才識,品德,樣貌,都是上上之選,這天下不會有比她更完美的妻子。
夢中的場景終於實現,但他只覺得天意弄人。
柳詩詩的精神完全錯亂了。
她以爲自己在十五歲時嫁入朱家,此刻腹中懷的是丈夫的孩子,以爲兩人都只有十六歲。
大夫說,她現在精神很不好,別刺激她。
爹娘對於他將詩詩帶入府中這件事情自然不是很贊成,當天便派人快馬加鞭送信給柳家,請他們派人來接,沒想到十幾天後,姨丈阿姨終於回信,卻說他們家沒這女兒,朱家若願收留便收留,若不願,趕出去便行。
爹娘傻了眼,至於他反而松了一口氣。
詩詩現在覺得自己是朱家的三少夫人,若要她回京城,反而顯得奇怪,萬一想起了什麼,怕刺激她,病情會更嚴重。
竹院的丫頭都是沒見過詩詩的,秦姨也都交代過了,不准她們對外人提,這段時間,月銀會多給一點,可若讓她知道誰多嘴,可不是責罰就能了事的。
嘴緊有獎賞,嘴大有懲罰,因此幾個家裏缺錢的丫頭都很聽話,出了竹院,誰也不說什麼,而朱家對於下人的規矩嚴,不是自己伺候的院子不能亂進,因此半個多月了,除了主人家之外,沒人知道府中多了個三少夫人。
詩詩幾乎跟以前一樣。
她喜歡下棋,喜歡畫畫,興致一來便作詩吟詞,依然是以前那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可是現在看她,他覺得很痛心,很憐惜,但卻不再怦然心動,很多時候他都想著,不知道粗眉丫頭現在怎麼樣了。
他前幾天讓人送信去鴛鴦谷,說自己忙,過幾天再去接她,讓她先待在鴛鴦谷,別動了胎氣。
但他也知道這只是拖延之舉,桃花不可能一直不回來,而回府時勢必受到二疋的衝擊--竹院有了一個三少夫人。
即便他最近都睡在客房,但對桃花來說,想必還是有一定的傷害。
她知道柳詩詩,而她也一定會知道竹院的這個三少夫人就是柳詩詩……
“時京,你怎麼了,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在想鋪子的事情。”
詩詩微笑,“鋪子怎麼了?”
“二哥這十幾年買了上百間鋪子,我才剛接手,有些事情還不太懂,難免鑽了牛角尖。”
“你現在手上有上百間鋪子?二哥肯給你嗎?”
“當然肯,二哥最疼我,別說只是他玩票買的鋪子,即便是茶莊,只要我開口,他也會給的。”
“那你當時怎麼會要鋪子,不是要茶莊,朱家光是十裏茶園就有好幾處,收入應該比鋪子收租還多。”
怎麼會要鋪子,不是要茶莊--
奇怪,她現在又不像詩詩了,剮才那眼中的神情,是他看錯了嗎?總覺得有那麼點不太對勁。
見他不語,柳詩詩歉笑,“是不是覺得女人家不該管這樣多,如果你不喜歡,我以後不說這些了。”
“你以前從不愛管這些事情,說聽得煩,現在倒有興趣?”
“哦,有了孩子嘛,當然會想替孩子打算,總不能孩子長大了,讓他去靠伯父吧。”
朱時京想了一會,笑笑,“也是。”擡起頭,剛好看到跟了二哥七八年的左右手望著自己,知道二哥有事要找,於是站了起來,“有件事情還沒跟二哥說,你等等,我馬上回來。”
柳詩詩柔順的跟他點了點頭。
“秀兒,過來陪小姐說說話,順便注意一下,別讓其他人來打擾她。”
“是,姑爺。”
“三少夫人,您…一回來啦?”
“福伯,你怎麼了,臉色這樣奇怪?”
“這……最近天熱,老頭子怕熱。”
太糟糕了,三少夫人居然自行先回來?
見桃花要往竹院去,福伯連忙一馬當先,擋了一擋,“老夫人交代了,如果您回來,先去找她。”
“我趕了一整天的路,身上有汗水灰塵,這樣去見娘,實在有些失禮,等我先去換件衣服。”
那怎麼行--這樣不就要跟詩詩姑娘照面了。
雖然詩詩姑娘現在處境堪憐,可是,一旦兩人見面,要哭的可是眼前的這位正牌三少夫人啊。
“阿火,去跟少爺說,夫人回來了。”
桃花看著那叫阿火的小廝跑得飛快,覺得奇怪,這事怎麼了?福伯好像不想讓她回竹院一樣。
“福伯,家裏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見福伯不說話,桃花又問了一次,“福伯?”
跟在桃花身邊的丫頭吱吱喳喳的說,她們走這一趟真的很累,又說夫人有孕,得快點休息……
“您就聽我這一次吧,先去大堂等著,我不會害您的。”
年紀一大把的大總管都這樣說了,桃花自然不好再堅持,於是點點頭,瞬間,看到福伯松了一口氣。
在大堂坐下後,幾個丫頭還在忿忿不平,說福伯是不是老糊塗了,怎麼這樣對她。
桃花笑說沒關系。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從內堂出來,一個約莫有六七個月身孕的少婦,後面跟著一個她沒見過的丫頭還有春曉。
桃花一見她,便呆住了。
桃花見過很多張她的畫像,她是柳詩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