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好攻不提當年勇
兩人草草擦拭了一番,蓋聶的衣物早被藤莖扯得稀爛,貼身僅余一條破了三個洞的褻褲,衛莊大方地將外袍給他罩上,嘴上自然免不了又佔了一回便宜。
蓋聶身材高大挺拔,寬肩窄腰,與師弟差相仿佛,身上這件華貴的玄色袍子襯得他眉宇間英氣勃勃,更平添幾分王侯威儀。衛莊看得滿眼笑意,只覺說不出的賞心悅目,他為蓋聶整了整領口,道,「回去後賞你黃金萬兩,良田千頃。」
這話沒頭沒尾,甚是莫名突兀,蓋聶一愣神,問道,「什麼?」
衛莊故意緊挨著他,在他耳旁輕笑道,「落實你以色侍君的名頭。」
蓋聶又好氣又好笑,道,「我有什麼色?」
「嗯……俠義本色?」
整理好身上衣物,蓋聶為師弟挽好發髻,束了頭冠,問他要不要背。衛莊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著蓋聶,他立時醒悟:唉,又犯傻了。
此時周遭霧氣隱約淡了些,二人直直穿過林子,朝深處而去,那幽暗未知的密林盡頭,正是生門所在。
林中靜謐,空寂無鳥鳴,反倒不像個安生的地方。果然走了不多時,迎面又遇上一撥攔路的。蓋聶默默數了數,共有九個機械傀儡,青銅為首,黃銅覆甲,左手持凌厲鋼刀,右側沒有手臂,裝的是一個飛速旋轉的大鐵輪,若是誰的胳膊腦袋不慎卷入,恐怕即時血肉橫飛。
蓋聶神色自若地打量著對面步步逼近的敵人,抽出長劍擋在衛莊身前道,「你在旁掠陣。」
衛莊深知自己眼下內勁不足,流失的體力尚未回復,若是硬撐作戰,反而拖了蓋聶的後腿。
他的師哥昔年曾在黃羊峽一人橫掃三百敵軍鐵騎,威風凜凜,天下聞者無不變色。經此一役,敵軍大退六十裡,再不復囂張氣焰。
只可惜那時他身在千裡之外,分身乏術,無緣一睹劍聖風采。自然,他過後也曾多次問過蓋聶,只是他的好師兄雖然對師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卻實難稱得上說故事的好手。那驚心動魄的一仗經他道來,簡直如同師門劍訣一般枯燥冗長,聽了兩句便讓人上下眼皮打架。
自五六年前起,江湖人士尊他為劍中之聖,便鮮有堪與其一戰者。他師兄弟二人稱王拜將以後,自然更加不必說。這一兩年來,除了陪師弟過招,蓋聶幾乎沒有再同旁人動過手。
眼前這區區幾個小嘍羅,在身經百戰的劍聖面前還算不上什麼敵手,所謂掠陣雲雲,不過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台階。衛莊在不遠處找了個樹樁權作板凳,好整以暇地欣賞天下第一劍的身姿步法。同時手中寶劍出鞘,以示自己確實正在「掠陣」。
這些銅人乍一看聲勢唬人,然而與初入陣時所遭遇的半人半機械怪物近似,僅能反復演練事先編排的若干招式,與武學高手的輕盈靈活不可同日而語,所恃也不過是銅鐵之軀的刀槍不入而已。
蓋聶試探數招後便已放下心來,在他眼中,這些銅人套路呆板,不足為慮,只待尋到破綻便能破之。他朝衛莊所在之處望了一眼,見對方氣定神閒地端坐在一截圓圓的樹樁上,架勢同坐在王宮大殿的龍椅上沒什麼兩樣,再瞧那投入的神情,便是以往宮中佳人水袖,勇士獻藝,也不見他看得如此興味盎然。
蓋聶腦中兀自七想八想,手上出招卻是迅捷無倫,寶劍挾了他的渾厚內力,直刺對面銅傀儡的左手,刀劍擊擋,迸射出火花點點。他覷准對方伸出鐵輪的一剎那,身體往前一閃,這一閃拿捏得十分精准,堪堪避過身後呼嘯而至的又一名機械傀儡,快一步則多余,慢一步則不免傷及自身。
兩名銅人打了個照面,收招不及,各自左手的鋼刃扎入對方鐵輪之中,登時幾聲脆響,截截殘刃斷落一地。
這一下干淨利落,衛莊遠處瞧得真切,不禁眼前一亮。當此強敵環伺之時,蓋聶反而愈戰愈勇,在諸般凶刃之間游斗閃避,手中一柄利劍使得矯夭靈動,宛如天外青龍,劍氣雄渾,勝過千軍萬馬的聲勢。衛莊遙遙望去,那些張牙舞爪的機械傀儡在他眼中模糊成一團團青黃的暗影,只有一人的身形清晰可見。
但見眼前之人衣袂獵獵飛揚,高大的身材在眾傀儡的包圍中顯得神威凜凜,與傳說中那個以一擋百、用劍如神的劍聖形象漸漸重合到一處,樣子與自己相處時的溫柔含蓄全然不同。衛莊眼角含笑,故意提高音量,叫了一聲好。
蓋聶望著那兩名相殺相抱的銅人,驀地心頭豁然開朗,來不及回應師弟的誇贊,長臂一伸,手中劍刃對著跟前一人的鐵環正中直刺而入,磕出一聲巨響。他胸口氣血翻騰,連退兩步,右側臂膀酸麻,險些兵器脫手。
那鐵環被蓋聶擊中後,竟漸漸轉得遲緩,片刻後停了下來,那機械人也隨即止步,如銅像般死寂不動。
原來這些銅人所持鐵輪的機竅竟隱藏在輪盤中心,蓋聶一試得手,拿下另外八人也不過須臾之功。林間樹下,一時間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他收了劍,長出一口氣,回頭正欲尋師弟會合,卻見衛莊已至跟前,拖長聲音道,「師哥,好身法,好膽識啊。」
蓋聶見他神情,知道自己方才以身犯險,讓他掛懷了,便避重就輕道,「還好沒折了你給我的劍。」
衛莊挑了挑眉,在他右臂上佯劈了一手刀,尚未開口,便聽得身後樹叢中傳出窸窣之聲。他二人轉過身去,只見樹林中閃出一道妖豔異常的紅影,正是秦舞陽。他面容慘白,右手捂住心口,眼神中盡是恨意,「你們居然能走到這裡。」
衛莊輕哼一聲,道,「該收場了吧。」
秦舞陽道,「此陣與我氣血精魂相聯,我若不解除陣法,即便你們殺了我,也仍然走不出這個陣局,永遠被困在這裡。」說罷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竟是決意自戕。
只聽「當」地一聲,不知什麼方向擊出一枚彈子,秦舞陽猝不及防,匕首跌落在地。密林深處傳出一個低沈渾厚的嗓音,在空蕩的林間回響,「秦弟,你這是何苦。」
蓋、衛二人相視一眼,暗暗心驚,此人不知什麼來頭,內功深不可測,秦舞陽有此強援,倒不可小覷。
卻見秦舞陽頭也不回,咬牙道,「與你無關。」
那個聲音停了停,又耐心勸說道,「你心脈重創,已無法維系此陣,須盡快醫治。」
衛莊不耐煩聽那人和秦舞陽來回扯皮,踏前一步,朗聲道,「既然有高人坐鎮,何不現身一見?」
那不知名的神秘客嘆了口氣,道,「蓋先生,衛先生,後會有期。」林中湧出一股白煙,霎時彌漫四野,待煙霧隱去,秦舞陽已不知去向。
衛莊揚手揮去身旁淡煙,不屑道,「帶人走便走,偏要弄一番玄虛。」
蓋聶猶在思索神秘客的來歷,單憑他這份內功,江湖上便數不出幾號人來。他腦中不停地增刪名姓,沒有留神師弟在說什麼,下意識地附和了一聲。
衛莊望著他想得入神的模樣,一時也不再多言,雙手抱胸,靜靜立在他的身旁。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景象仿佛浸了水的墨畫,漸漸模糊淡去,什麼密林藤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二人環顧四周,發現仍置身在那個三岔口,長草搖曳,微風拂面,哪裡有什麼凶險死陣。蓋聶的馬正自個兒乖乖地埋頭吃草,見到主人,親熱地將大腦袋湊過來拱了拱。
蓋聶伸手摸摸愛駒,一時之間尚未反應過來。他在師弟與自己身上來回打量,愈看愈奇,自己此時身上所穿,明明已在陣中被古怪藤條扯成了碎片,還借了師弟的袍子,而這件袍子,眼下好端端地穿在衛莊身上,連腰帶都不曾歪了分毫。
衛莊低頭整了整衣襟,嗤道,「原來不過是個攝魂陣。」
蓋聶撩起自己衣袖,手臂上方才被藤條鞭笞的傷痕無跡可尋,連個紅印子都沒剩下。他想起一件事,開口問道,「小莊,你身上還覺得有中毒後的不適麼?」
衛莊搖頭道,「多半是破陣之後,此陣施加在我們身上的影響便都消退了。」他見蓋聶露出松懈的表情,又生出逗弄之心,笑道,「師哥你放心,雖然陣中一切都是虛幻,但你親身解毒的恩情,還是算數的。」
蓋聶聽得耳根發熱,望著師弟煞有介事的神情,只覺可愛,不由微微一笑。
此時有情人若能相擁一吻,自是風光旖旎,錦上添花,只可惜世間敗興之事十常八九,遠處馬蹄聲響若驚雷,一小隊人馬自他們來時那條路上風馳電騁而至。衛莊對著蓋聶嘆了口氣,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