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9
「葉澤?」年輕的咖啡店老闆還在窗邊靜靜地看著書,聽見有人推門,待抬頭看清是誰後不由一怔。
「快進來坐。」威廉放下書,從籐椅上起身,招呼他進去,自己則走去了櫃檯後面,轉頭問:「想喝什麼?」
葉澤笑了笑:「老樣子吧。」
「你怎麼想起來我這裡了?」威廉邊磨咖啡邊與他聊了起來。
葉澤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搖了搖頭,道:「只是想找人說會兒話——我在這顆星球,也沒有其他朋友,就來打擾你了。」他去九菱北郊基地工作的事沒跟威廉提起過,後者也不知道這些天來他都經歷了什麼。
不過敏銳如威廉,還是隱隱察覺到了一些問題,此刻磨咖啡的手一頓,側頭細細打量著眼前不過一個月未見的年輕人。還是舊時的口味,舊時的容顏,可是他總覺得,葉澤有哪裡跟以前不一樣了。不過他並沒有尋根問底,只是輕輕一笑:「你想找我聊天的話,隨時都可以。」
威廉將兩杯卡布奇諾端上桌,自己則在葉澤對面坐下。
午後暖而不烈的溫和日光灑入古樸典雅的木製小屋,濃郁的咖啡香在室內瀰漫,一切靜謐美好,一如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發生了什麼?」威廉最終還是直白地問了出來,他知道對方既然來找自己,就是不想把一些事情憋在心裡。
葉澤輕輕地握了握掌心,他也沒有想到,僅僅在災難發生的半個月後,自己就能把這件事用十分平靜的口氣說出來。
威廉也吃了一驚,怎麼也沒料到,與自己共事多日的朋友竟會是這些天轟動整個米蘭星的特大災難案中的受害者。他瞬間明白了是什麼使葉澤在無形之中有了細微的改變,不僅明白,而且感同身受。
時至今日,他仍記得自己第一次直面怪獸時的恐懼與無奈,那也是一個意外,十五歲的少年正是在那個命懸一線的危急關頭首次召喚出了自己的契約獸。然而那可怕的巨獸帶給他的衝擊,是從*到精神上的雙重磨難。
他抬頭看著表面上仍然波瀾不驚的黑髮年輕人,突然,有些心疼。
於是鬼使神差的,他竟起身過去緊緊摟了摟葉澤的肩,他心疼他,就像在心疼當初那個無力又無助的自己。
「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威廉溫和如玉的聲音傳了過來。
葉澤點點頭,不禁有幾分好奇,他早已察覺到威廉也是有故事的人。
「類似的事我也遇到過——兩次。」威廉重新回到座位上,第一句話就讓葉澤睜大了眼。他笑著用銀匙攪拌著杯中咖啡,繼續道:「第一次,我的契約獸在危急關頭覺醒,可剛降生的它與怪獸的力量差太過懸殊,還好救援人員及時趕到,我才僥倖活了下來,那時我就想,餘生只要能安安穩穩地度過就好,再也不要面對這些怪物了。」
葉澤抬頭,眼中的震驚比剛剛威廉聽到他的經歷時更甚。與自己相處了那麼多天的溫柔的咖啡店老闆,居然也有契約獸?!
下午的咖啡店裡沒有其它客人,威廉那位幫他看店的朋友也有事不在,此刻店內安靜異常。店老闆又起身去拿了一盤巧克力曲奇過來放在桌上,淡金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在他們身上,這氣氛就像兩個陳年老友在這邊喝下午茶邊聊天般和諧美滿。
「第二次與怪獸交鋒,在我十七歲那年,我和最好的朋友去塔木貝星旅遊。」威廉繼續講述著他的故事,卻幾不可聞地發出一聲歎息,塔木貝星也就是前陣子洛里昂那群傢伙叫自己去旅遊的地方,他笑著推掉了。他在那裡失去了太過珍貴的東西,時至今日,仍不願故地重遊。
當初那件事,和自己做了兩三年同學的洛里昂等人都不知道,可此刻不知為何,他如今就這麼輕易地告訴了眼前的人。
「在那裡我遇到了一場更大的災難,那件事在當時的轟動不亞於這次的九菱怪獸案。」威廉說著,突然話鋒一轉,問:「你為什麼想去軍校就讀呢?」
葉澤一愣,他並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因為自己前世就是軍人?因為對未知宇宙與浩瀚星空的憧憬?還是因為其它?感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又順其自然的,或許時至今日他仍在聽天由命。
「你才十八歲,為什麼想要去從軍?你完全可以選擇更加安逸的生活,在軍隊的保護下生活。當然,如果只是為了金錢名利,也可以把參軍當作一場豪賭,在如今這個時代,軍隊的力量是絕對的,他可以給你更好的平台,若想出人頭地,這是絕佳的途徑。」
葉澤搖搖頭:「我不知道,但,不是為了這些。」
威廉微垂下那雙蔚藍色的眸子,望著咖啡杯中自己的倒影,半晌才道:「於我而言,軍隊的磨煉和戰場的實踐才可以讓一個人變得足夠強大,到那時,才能真正守住自己想要守護的一切。」
他說著,卻緩緩閉上了眼睛,與他同去塔木貝星的,是他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而在那場大災難中,他們面對的也只是其中一頭只有兩星級的怪獸。他原本可以保護他。
他有著眾人夢寐以求的高天賦契約獸,卻因為對怪獸的恐懼而一次次將它的天賦埋沒,他不想讓它升級進化,甚至不想讓它出現在自己眼前,所以事到臨頭,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好友被怪獸一腳踏得粉碎。
「在那場災難後呢,你選擇了什麼?」安靜的聆聽者突然發問。
威廉抬眼:「在那之後我開始渴望力量。從前我對怪獸只有恐懼,可如果放任恐懼沉澱,危險再次來臨的時候,還是什麼都守護不了。當某種心情超過恐懼,那時的我迫切地祈禱自己有能與怪獸抗衡的力量。」
葉澤沉默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不同於地球時期,單人的實力再也麼強悍也敵不過一顆子彈,在這個擁有契約獸的時代,一個人的力量也可以所向披靡,如果能變得足夠強大,就再也不會有什麼能從他手上奪走他珍視的東西。
威廉看他低頭不語,笑道:「現在的你還不需要考慮太過沉重的問題,因為有些事情在不知不覺間就會被淡化,回頭再看時也就沒那麼可怕了。只是,你無論選擇什麼路,都至少要往前走,如果在這裡止步,就哪裡也去不了。」威廉說著,站了起來,一手端起已經見底的咖啡杯,一手就那麼順其自然地摸了摸葉澤漆黑亮麗的小短髮:「順其自然吧,你的路還長,乖乖在這等開學就好。現在,需要續杯嗎?」
「謝謝。」葉澤朝他一笑,突然想到了什麼,抬頭看著威廉,問:「所以你後來……從軍了?」
威廉笑了:「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他說著聳了聳肩,「我之所以還能這麼悠閒地開著咖啡店,因為我還沒有畢業。」
「你也是軍校生!」葉澤瞬間睜大了眼。
「這不重要,反正我也快畢業了,而你才剛要開學。」威廉說著敲了敲杯子,問:「還是卡布奇諾嗎?要不要換種口味嘗嘗?」
離開學還有半個多月,威廉邀請葉澤在剩下的時間中住在他這裡,也就是二層的小閣樓上。
葉澤沒有拒絕,或許是因為那個災難降臨的夜晚過於漫長,所以他比期望任何時期都想要沐浴陽光,而和威廉在一起的感覺就像這樣,很溫暖,也很舒服。
這天傍晚,葉澤照舊做著晚飯,而淺栗色頭髮的咖啡店老闆則坐在籐椅上翻看新聞。
「唔,與白額巨蟹蛛的那一戰拖到現在終於公開表彰了,d029師居然全體記了一等功?」威廉說著,抿了一口咖啡。
「是不久前在伽瑪星系發生的那場戰役?」葉澤聞言動作一頓,想起了那日漫天襲來的巨型火球,以及在塵埃散盡後遇到的狼,還不等他多做回憶,就聽到了一聲驚歎:「帶隊的蜘蛛皇改判定為八星怪獸?!」
威廉的眉頭難得蹙起,半晌才吐出一口氣,卻是道:「胡鬧。」
葉澤心下好奇,攪了攪湯底,蓋上鍋蓋,調小了火,便走過去一看究竟。
「軍部這是在開玩笑麼。」威廉的目光一行行掃過新聞,眉頭竟是越皺越緊。
葉澤極少見到這個一向溫柔的咖啡店老闆一臉嚴肅的模樣,不由問道:「怎麼了?」
威廉道:「八星級怪獸已經擁有了自爆能力,這個級別的傢伙一直是令軍部十分頭疼的存在,如果提前知道由它帶隊,作戰計劃就要做出相應改變。再者說,如果連帶隊怪獸的級別都估算錯誤了,難保其它數據不會出現偏差,比如怪獸的數量規模。技術部那群傢伙究竟在搞什麼鬼……不過,發生這種事,也不一定全是他們的失誤。」威廉說著,蔚藍色的眼睛閃了閃。
葉澤心下一動:「什麼意思?」
「早前人們就議論過這場戰爭由d029師前來支援有些蹊蹺,戰後也紛紛猜測軍部肯定瞞報了什麼,庫洛斯少將戰後一直沒有出面,而且戰爭結束沒多久情報局的副局長就落馬了,給人的感覺,這次情報科的失誤不單單是意外那麼簡單。」威廉說著,卻歎了口氣:「不過,若說是人為,庫洛斯少將可是元帥獨子,如果有哪一方有這個勢力和能力,也敢這麼做……」他頓了頓,終是搖頭:「那就不是我們能議論的存在了……對了,可以開飯了嗎?」威廉說著,又換上了一貫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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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內,一場父子間的無聲對峙正在上演。
「回答我,少將!當時為什麼掐斷了我的通訊,擅自改變作戰計劃!」庫洛斯元帥狠狠地把第十一集團軍最高指揮官提交上來的報告拍在桌子上,這位縱然地動山搖、天崩地理也可以面不改色的聯邦元帥,此刻居然因為憤怒右手微微顫抖著。
「報告長官,由於技術部門失誤,我們得到了錯誤情報,當初戰況緊急,為了防止蜘蛛皇自爆,下官不得已臨時改變了作戰計劃,請您原諒。」聯邦最年輕的少將此刻筆直地站在寬大的辦公桌前,雙眼目不轉睛地直視前方,標準的軍姿,語氣不卑不亢,完完全全就只當自己是一個前來作報告的下屬。
「它最終還是自爆了,少將。」元帥冷冷道。
「很抱歉,長官。」
就是這種恭謹又生疏的語氣讓元帥幾乎忍無可忍,他很想將手下的報告撕碎了扔到兒子臉上,事實上他確實這麼做了——他抓起手中報告,朝前甩了出去。一瞬間紙張漫天紛紛揚揚地落下,伴隨著元帥的低吼:「抱歉?你是在賭博!如果d029師在爆炸中全軍覆沒,是你一句抱歉就能挽回的嗎?你這次只是運氣好!少將!」
後者坦然承受了這一切,看著一張張徹夜不眠趕出的報告在空中飄落,卻依舊面不改色,連眼睛都不眨一眨。他沒有再開口辯解什麼,他已經足夠瞭解元帥的脾氣,也在一次次的交鋒中知道不要做無謂的解釋。
庫洛斯元帥深呼了幾口氣,漸漸平靜下來,就在剛剛出手的瞬間,他甚至就有些後悔了。他的暴怒並非源於這次d029師的損失,他知道,在那樣的情況下,兒子已經盡力將損失降到最低了。為了防止八星及以上的怪獸在最後關頭自爆,必須將它們一擊致命,而他們錯估了怪獸等級,顯然沒有預先準備這樣的條件,爆炸幾乎無可避免。作為本次作戰的指揮官,兒子的大部分決策判斷是正確的,可他差點兒賠上了他自己!這樣不負責任的舉動幾乎讓聯邦元帥失去了他最得力的下屬,失去了他唯一的兒子,這讓他無法忍受。
聯邦元帥試圖換一種語氣跟兒子將這個問題好好說說:「我教過你,什麼是第一要務。」
短暫的沉默,庫洛斯少將停頓片刻,最終薄唇吐出的卻只有五個字:「對不起,長官。」
最後那兩個字的稱謂無時無刻不在頂著這位聯邦元帥的脾氣,他終於又被這種無所謂的語氣觸怒,他可以不在乎一次成敗,可到底也無法容忍那險些發生的、徹徹底底的失去,於是再次拔高了聲音:「我再說一遍,少將!你不能每次都期待自己有這樣的好運!你難道不清楚這些天都經歷了什麼嗎?你差點兒回不來了!」
空曠的大型辦公室內迴盪著長官兼父親的低吼,在這種時刻下,年輕的將軍居然神奇地走神了。
這些天都發生了什麼呢……庫洛斯少將細細回想,自己的確差點兒就回不來了。
他想起了最初被扭曲的空間斷點吸入後落到斯達特星上的情景,那時的幼狼虛弱到一個幼童都能隨意掐死,他還想起了某個人,那人不止一次地將渾身是血軟癱在地的幼狼抱入懷裡,順著它的背脊輕輕撫摸,直到將幼狼的傷痛撫平……
他試圖以第三者的角度看待這一個多月裡發生的故事,可故事的最後,他恍然看清,那軟弱得不像話的幼狼就是他自己。
這位聯邦少將的眼神一閃,突然想起了什麼。
「少將!」注意到他的走神,庫洛斯元帥揚聲提醒。
「是的,長官。」
庫洛斯元帥深吸一口氣,終於選擇放棄這個話題,僵持半晌,才開口問:「你的傷怎麼樣了?」
「已經無礙了,長官。」
長官二字聽上去實在刺耳,這種疏離冷淡的語氣一次又一次沖淡了他失而復得的喜悅,庫洛斯元帥看著自己眼前僅有一桌之隔的兒子,卻愈發察覺他們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
這個發現讓在位十餘年的聯邦元帥有些淡淡的失落,可他不會將這種失落表現出來,老謀深算的元帥早練就了一項本領,在人前把全部情緒隱藏在狼一般深邃的眼睛裡。
而此刻,正值壯年的老狼抬眼去看年輕力壯的小狼,卻悲哀地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的這項技能,兒子也已經擁有了。
庫洛斯元帥沉沉地歎了口氣:「我叫你來不是為了發火的……報告做完了,你下去吧。」他擺了擺手,似乎有些疲憊。
庫洛斯少將以十分標準的姿勢敬了一個禮,然後乾脆利落地轉身離去。
元帥這才抬眼,將目光肆無忌憚地投到兒子的背影上,他不怕被對方發現此刻眼中疲於掩飾的一些情緒,因為他知道兒子不會回頭。
庫洛斯元帥緩緩地靠回座椅上,突然有點兒懷念兒子小時候了——那個軟軟的、還會趴在他身上奶聲奶氣地叫爸爸的小肉糰子。後來,他太忙了,每次回家,兒子都會長大一點,以至於有次剛踏入自家大門時,他沒在花園內四個一起玩耍的同齡人中,認出哪個才是自己的兒子。
大步走出元帥辦公室的年輕將軍沒有片刻駐足,在門口等待多時的副官見狀忙跟了上去,直到坐回車上,才小心問了句:「元帥沒有為難您吧?」
剛要閉目養神的將軍復又睜眼,琥珀色的眼珠往他的副官身上一斜,後者就乖乖噤了聲。
將軍轉頭看向窗外,突然又想起了剛剛在考慮的那件事。
過去一個多月內,契約獸模式才是他身體的主導形式,雖然由於反噬失去了相應的戰鬥能力,但身體構造還是以契約獸為主的。這就是為什麼治療儀對他無效,而九菱基地的系統安檢也沒有發現行李箱內的他。
然而……將軍的思緒飄到了他與那人第一次初遇的時候。白丘沃的能力幾乎與治療儀等效,但當那隻小小的白色契約獸給它治療時,它確認自己的身體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修復!在雪濱城的那次,它也曾在夜間給自己治療過……不同於自身極強的修復能力,那是由那只白白小小的契約獸所發動的治癒能力!
將軍的目光一凜。沒有能夠治癒契約獸的存在,它們一旦受傷,就只能靠著靈植物的藥效和自身的修復能力療傷。
可在這個不斷發展中的時代,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如果出現一隻能夠治癒契約獸的契約獸會怎樣?
庫洛斯少將深吸一口氣,突然發現自己有一些……期待?
期待什麼呢?年輕的將軍搖了搖頭,轉頭望著車窗外的湛藍天空,琥珀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光亮。
他面不改色地吩咐自己的第一副官:「回到基地後,幫我查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