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啪啪啪……」尚儀局裡傳來木杖打在皮肉上的脆響聲。
顧青漪趴在長條的木椅上,每打一杖,她就發出一聲呻吟。
她以為自己撐得住,但打到第十杖後,牙關就再也咬不住地逸出一聲聲的哀鳴。
好痛!
現在才打到第十二杖就已經痛得快受不了,還有三十八杖要打,她懷疑自己會活生生的被打死。
秦芷蘭沉著臉在一旁看著沒出聲。
並不是她命人杖打青依,這命令是皇后娘娘所下,青依膽敢欺瞞皇后娘娘,即使被杖斃都不為過,是皇后娘娘惜才,這才只命人杖打五十大板而已。
顧青漪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將淺黃色衣衫浸染得一片鮮紅。
她兩手緊握成拳頭,想著自己究竟是被誰出賣了。
在聽了明蘭的消息後,她覺得機不可失,考慮後決定去見國師,因此向秦芷蘭謊稱身子不適,無法與樂工們一塊前往皇后娘娘那兒。
沒想到就在她剛到無塵塔的山坡下,就被兩名忽然出現的宮女給押來皇后所住的慈文宮——
「羅青依,你好大的膽子,謊稱身子不適,結果竟跑去驚擾國師!」皇后怒斥。
她跪伏在地上,滿臉錯愕,辯解道︰「奴婢不是想去驚擾國師,奴婢是有事想求見國師。」
坐在皇后身邊的國舅爺輕蔑的斥責她,「國師身分何等尊貴,豈是你區區一個宮女能見的。」
顧青漪咬著唇沒有回答。被如此眨抑,她心中雖然忿然不平,卻也明白她的身分確實低微,連見國師一面都不夠格。
皇后質問她,「你說說你有何事想求見國師?」她年約四十許,保養得宜的臉龐仍不失端莊美麗。
「奴婢……求見國師,是想請教國師關於奴婢母親的事。」她不能將自己的來歷相告,只好如此回答。
「你母親發生何事了?」皇后詢問。
她此時是羅青依的身分,而羅青依的生母早已在多年前便病歿,為了不引人懷疑,她只能答道︰「奴婢母親已過世,奴婢思念母親,想知道她是否已轉世。」聽畢,皇后臉色稍稍緩了緩,「倒是個孝女,但你撒謊欺騙本宮,膽大包天,念在你是出自一片孝心上,本宮此次饒你不死,秦尚儀,將她帶回去重打五十杖,以示懲戒。」
當時她離開尚儀局去見國師時,很小心的避開了宮女和太監,應當沒有人得知她跑去無塵塔的事,唯一知情的人只有明蘭。
可明蘭是同她一起被選進宮的,兩人被送往皇宮的途中就結識,一路上她都很照顧明蘭,到了宮中兩人也一直交好,她想不出明蘭有什麼理由出賣她。
可若不是明蘭,又會是誰?
顧青漪痛得無法再想下去,皇后雖饒她不死,可她現在快被活活打死了。她只覺得背後火辣辣的痛著,仿佛整副骨頭連同皮肉都要崩裂開來了。
就在她再也撐不住昏厥過去的前一刻,忽然聽見有人喊了聲——
「住手!」
兩名執行杖刑的宮女停下手,若喊停的人是尋常人,她們自是無須理會,但這人是寶慶王爺,她們沒那個膽子敢違逆他的話。
在院子裡圍觀的一干宮女紛紛朝他行禮,鬱子丹不理會,直接質問秦芷蘭。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要杖打她?」
難怪寶慶王爺被稱為「鐵面將軍」,此時他面無表情,峻厲的眼神盯著她,竟讓秦芷蘭覺得有種被刀子剮著的感覺。
她心下微駭,低眉斂目,恭謹的答道,「回王爺的話,這是皇后娘娘所下的命令。」她心中暗訝,這位王爺今日晌午才來過,怎麼這會兒又來了?
鬱子丹沉聲再問,「她犯了何事?為何皇后要命人杖打她?」
秦芷蘭將事情簡單的陳述了遍,「……青依既欺瞞了皇后又擅離職守,故皇后命人責打五十大板,以示懲戒。」
聽完事由,鬱子丹瞟向已昏厥過去的顧青漪,朝兩名執刑的宮女吩咐,「你們暫且住手,待我先去見過皇后再說。」說完,他旋身離去。
不久,皇后宮中的大宮女親自過來,並帶來了皇后的懿旨。
「秦尚儀,皇后有令,命你儘快幫羅青依收拾收拾,將她送往寶慶王府。」
這話一出,不只秦芷蘭,所有尚儀局的宮女、樂工全都驚愕不已。
「皇后為何要將青依送往寶慶王府?」秦芷蘭驚訝的問。
「寶慶王府缺了名樂工,所以皇后娘娘將青依賜給了寶慶王。」
說完皇后的指示,大宮女沒再多留,她一走,尚儀局的一干樂工與宮女們立即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寶慶王該不會是看上青依了吧,所以才去向皇后討要了她。」
「你沒瞧見先前王爺過來時,瞧見青依被杖打時的神色,好駭人哪,我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呢。」
「青依這是傍上貴人了。」
「想不到青依倒是藏得深,竟然不吭不響的攀上了寶慶王。」
「青依姐一直待在尚儀局裡,哪裡有機會認識寶慶王啊。」為她說話的是名較年幼,約莫十三、四的宮女。
「那寶慶王方才為何會出面阻止杖刑?」有人質疑。
「這你們就不知道啦,寶慶王晌午前就來過了,我想呀,他定是在那時見了青依姐,對她一見鍾情,後來聽說她受罰這才會趕來咱們尚儀局,這就叫英雄救美。」另一名年幼的宮女才剛進宮不久,性子仍很天真,捧著腮頰,滿臉夢幻的說道。
「全都去做自個兒的事,別杵在這兒了。」秦芷蘭揮手趕人,接著叫來兩名宮女吩咐道,「曉鳳、玉潮,你們倆將青依扶回房裡,給她敷完藥後再幫她把行李收拾收拾。」
「是。」那兩名宮女應了聲,攙扶著顧青漪回房裡。
秦芷蘭神色複雜的低歎了聲,她沒想到自己才警告過青依別對寶慶王生出不該有的妄念,這會兒寶慶王卻主動向皇后娘娘討要了青依,也不知這是福是禍。
但如今這事已不是她所能置喙的了。
曉鳳在幫顧青漪收拾完行李後便出去了,留下玉潮照顧她,半個時辰後,見她轉醒,玉潮便將先前發生的事告訴她。
「你是說皇后娘娘將我賜給了寶慶王?」聽見玉潮所說,顧青漪訝異的從床榻上撐起身來。
「姐妹們都猜是寶慶王向皇后娘娘討要了你,皇后才會將你賜給他。」玉潮接著笑說,「巧兒還說王爺是對你一見鍾情,因此特意趕來英雄救美呢。」
一見鍾情?顧青漪愣了愣,心忖有可能嗎?她回想起寶慶王今早看她的眼神,她可沒感覺到有什麼特殊的情感,不過若非如此,她與他只見了一面,他為何會向皇后討要她?
玉潮若有所思的望著她,「青依,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早就認識寶慶王了?」青依的模樣是挺標緻,一對丹鳳眼水亮水亮的,圓潤的鼻頭和一張飽滿嫣紅的菱嘴,十分清秀明麗。
但能被挑選進宮的姑娘,沒有哪個是形貌醜陋的,個個都有些姿色。
別說宮中了,就拿尚儀局來說,比青依長得美豔的人也不是沒有,就好比她,她就自認為自個兒生得比青依顯上一分,可寶慶王先前過來時可沒瞧自己一眼。背後的傷抽痛著,顧青漪倒吸了一口氣,搖頭說,「我也是今早才見到他。」
「難不成還真讓巧兒說中了,他是對你一見鍾情?」玉潮臉上雖帶笑,眼神卻有幾分不信。
她比青依早進宮幾年,先前的司樂病逝後,原以為她有機會被選為新的司樂,不想秦尚儀竟舉薦了青依,為此她沒少嫉妒青依。
方才見青依被寶慶王討要了去,她心中一度很不平,可轉念思及青依這一走,司樂一職就出缺,那麼她就有機會了,所以這一刻她是巴不得青依趕緊走。
顧青漪也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沒再多說什麼。
日落前,便有人來接她前往寶慶王府了。
她一進王府,就被一名婆子領著來到一間房間。
「青依姑娘,往後你就住在這兒,有什麼事可以來找我,我就住在對面從左邊數來第五間屋子。」因為聽說此人是皇后賜給王爺的宮女,在宮裡還是個八品的司樂,因此婆子對她也十分客氣。
「多謝。」顧青漪看出這婆子應該不是一般的下人,可能是管事之類的,有意與這婆子交好,遂十分有禮的問道,「不知要怎麼稱呼您?」
「王府裡的人都喚我王婆,青依姑娘也這麼叫我就成了。時間不早,姑娘餓了吧,來,我帶你先去用膳。」
「多謝王婆。」
此時日頭西沉,王府裡已掌了燈,顧青漪跟著王婆走在廊道下,她背後的傷口仍不時抽痛著,因此走得慢,而王婆似是也知她身上帶傷,一邊配合著她的腳步緩緩而行,一邊替她介紹王府的景致。
王府規模比起皇宮雖是小得多,卻也處處雕樑畫棟,一條條的抄手遊廊連接著幾處清雅優美的園子與飛簷翹角的華美屋舍,亭臺樓閣、水榭戲臺遍佈在幾個園子裡,據傅寶慶王府可是皇城裡最華美的宅邸呢。
不過這座宅院並非鬱子丹所建,這裡原本是皇帝仍為太子時的居所,在他賜給鬱子丹後,又命人大肆翻修過才有如今的光景。
顧青漪見到園子裡一盞盞的石燈籠全都點燃了,雕花的廊道下每隔一段距離便懸掛著一盞盞精緻的宮燈,整座王府籠罩在暖黃的光線下,即使此刻天色昏暗,仍能看清王府裡的景致。
不過初來陌生環境,顧青漪心中難免有些揣揣不安,想起一事,她出聲問身旁的王婆,「王婆,以後我在府裡頭要做什麼?」
「這王爺沒交代,明兒個等王爺回府,你去見了他後,王爺應當自有安排。」王婆只接到總管傳來的話,吩咐她先安置好這姑娘,明早待王爺回來時再領她去見王爺,其他的並未交代。
得知明天就能見到鬱子丹,顧青漪有些期待,她能不能見到國師全系在他身上,同時她也很想知道鬱子丹為何要向皇后討要她。
要說他對她一見鍾情,她不太相信,因為方才安排給她的房間雖然不差,但那裡緊鄰著僕役房,分明是仍把她當成下人看待,要是他真對她有那種意思,就算沒有給她安排個小院子住,至少也不該讓她住在那裡。
翌日,顧青漪在午後被一名丫鬟領到了郁子丹的寢房。
那丫鬟帶著她走進跨院,來到東側的一間房間前,說道,「王爺就在寢房裡,你自個兒進去吧。」
顧青漪很意外鬱子丹竟會在寢房裡見她,她手心緊張的微微沁出冷汗來。難道是她想錯了,他向皇后要她真的是對她有意思?
她心念電轉,依她的意願,她是絕不想成為替他暖床之人,可是依她的身分卻由不得她拒絕,且旁人肯定會認為寶慶王肯收下她成為暖床之人是她莫大的榮寵。
顧青漪悲哀的想著,來到這裡,她連最基本的人權都沒有了。下一瞬,她旋即再想到,要是能得到他的寵愛,說不定他會願意安排她見國師一面。
這麼一想,她抑下心裡的恐懼和不甘,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調整好臉上的表情,為了回去,她豁出去了。
進去後,她並沒有見到鬱子丹,先見到的是坐在外間的仇景仁。
「王爺呢?」她怔了下問。她昨天早上才見過鬱子丹一面,知道眼前這名面容方正,有著一身麥色肌膚的年輕男子並非鬱子丹。
仇景仁打量了她一眼說道,「王爺在裡面休息。」
由於夜不成眠,這半年多以來王爺習慣在過午後就寢,此刻正值他的就寢時間。
「對了,王爺吩咐讓我把這傷藥給你,你回去後讓人幫你抹上,那些傷很快就會痊癒。」說著,他將擺在桌上的一隻乳白色藥瓶遞給她。
他昨日也跟著王爺去了尚儀局,原本主子是想弄清楚她的歌聲是否真能助他安穩入睡,不料卻瞧見她挨打的那一幕,挨了那麼多板子,少不得要受些皮肉痛。而今日回府時,王爺才特地吩咐趙總管將自己先前用的傷藥取來給她。
王爺所用的藥皆是出自宮中,十分珍貴,外頭可是千金難得。
「多謝王爺賜藥。」顧青漪有些意外的接過藥瓶,接著問,「王爺喚奴婢來不知還有什麼吩咐?」她朝那扇隔著裡外的描金雕花牡丹玉屏風看去,內間位於那後頭,有屏風隔著,她瞧不見裡面的情景。
仇景仁坐在圓凳上,揚了揚下顎說道,「王爺是讓你來唱歌的,你可以開始唱了。」
「唱歌?」她錯愕的瞪大眼,只是唱歌?!
「沒錯,就像你在琴譜室那樣唱歌就可以了。」
「那……要唱什麼歌?」她茫然的問。
屏風後頭忽然傳來鬱子丹的聲音,「就唱昨日你在琴譜室裡唱的那首。」
太突然了,顧青漪有點想不起來昨天自己究竟唱了什麼歌,片刻之後才想起來,她昨天唱的是周傑倫的〈煙花易冷〉。
為了回去,她有意在他面前好好表現,清了清嗓,緩緩出聲吟唱——
……雨紛紛舊故裡草木深,
我聽聞你仍守著孤城,
城郊牧笛聲落在那座野村,
緣分落地生根是我們……
斑駁的城門盤踞著老樹根,
石板上回蕩的是再等……
緣分落地生根是我們,
伽藍寺聽雨聲盼永恆……
她唱完一首曲子後望向屏風,有些忐忑,不知鬱子丹是否滿意。
一直沒聽見裡頭傳來動靜,她看向仇景仁。仇景仁起身走進內室,瞥見鬱子丹已闔眼入睡,他有些訝異,想不到真的是她的歌聲讓王爺安穩入眠。
她唱的歌是挺悅耳動聽的,沒想到對王爺居然還有助眠的奇效。
仇景仁走出來,交代她,「你唱得很好,下去吧,明天記得這個時候過來。」
顧青漪從他的話裡隱約聽出了某些訊息,「奴婢以後只要過來唱一首曲子就好了嗎?」
「沒錯,以後在王爺睡前,唱歌給王爺聽就是你的工作。」仇景仁笑咪咪說道,「怎麼樣,是不是比在尚儀局輕鬆?」
她點頭,若以——的工作只有這個,當然是輕鬆多了,可鬱子丹特地向皇后討了她過來,就只是為了這個嗎?
略一遲疑,顧青漪問出心中的疑惑,「為什麼要奴婢唱歌給王爺聽?」
「王爺平時睡得不太安穩,你的歌聲似乎能讓王爺睡得安穩些,所以王爺才會向皇后討了你過來。」仇景仁告訴她原因。
原來鬱子丹要她過來是讓她給他唱催眠曲的,她從沒想到自己的歌聲居然有助眠的作用。
仇景仁想了想,警告她一句,「這事別再多嘴說出去。」若是讓皇城百姓得知,王爺是因夜裡睡不好覺才夜審,那有損王爺的威名,且王爺也不願讓聖上得知這事,省得聖上再操心他的身子。
去年聖上見王爺帶著一身傷回來,那臉色難看得他至今猶記得。
顧青漪趕緊頷首,「奴婢會守口如瓶,不會告訴任何人。」她接著心思一動,既然鬱子丹要依賴她的歌聲入睡,那麼若是她討得了他的歡心,再向他提出要見國師一面的要求,他是不是會答應呢?